孫孟然 黃德志
摘 要:杜拉斯與王安憶,這對中法文壇里素未謀面的姐妹,在不同的時空際遇間徘徊獨行以尋求宿命拷問的終極意義。而兩者更是通過《情人》及《長恨歌》兩部作品的文學敘事下,女性形象建構(gòu)的自傳性與虛構(gòu)性,同時在這種情愛“失真”以及宿命嘲弄的迷亂境地中進行著個體生存認同意義上的命運紓解。
關鍵詞:杜拉斯 王安憶 女性形象 命運紓解
一
在《情人》全篇杜拉斯筆尖碎片化的呢喃聲中,總會浮現(xiàn)出的是年老的她飽經(jīng)風霜而又支離破碎的面孔,印沓在數(shù)十年前少女娟秀纖細的容顏之上,或是低徊著那些有關曾經(jīng)她與“情人”之間情話繾綣的互訴衷腸與海誓山盟般的鄭重許諾:“我變老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老了。他也看到這一點,他說:你累了。”[1]58……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本應在時間無情的遍歷沖刷下日復一日地淡漠消散,但這些寓于其中的有關刻骨銘心的情愛“生活”的少年記憶與經(jīng)歷,卻隨著杜拉斯在對自身血脈里流淌著的“法蘭西血統(tǒng)”失去了最后的信心與耐心的同時,重拾了自我印度支那的文化歸屬身份認同之后,對宿命的嘲弄揭竿反抗,以文字書寫的形式,真切地保留與傾瀉在《情人》一書的字里行間。誠然,那個有著“柔軟的皮膚與身體纖弱”東方黃種男子,令杜拉斯癡狂與心醉神迷到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于在生理上早已步入晚年的她,想起那時的情話與誓言仍禁不住的臉紅心跳,仿佛這份熾熱灼人的感情仍未結(jié)束:“對他來說,放棄愛情絕不可能,這樣的愛情是那么新,那么強烈,力量還在增強,強行和她分開,那是太可怕了?!盵1]102而對于現(xiàn)實中的“我”與“情人”而言,“分開”則是一種必然,或是說,這場本不該發(fā)生的情與愛在結(jié)局開始前就注定了無望的終場。“總歸要走的”,“我自己也不能決定”……處于血緣“異鄉(xiāng)”當中的少女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乘船返回法國,而出身顯赫的中國情人的家庭也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子與一個下流的“白人娼婦”結(jié)合。于是,別離的命運在未雨綢繆中等待著時機的恰好而至,而在她遠離那片少年歲月生活記憶里又可愛又可哀的土地之時,一切關乎那場本不該發(fā)生的禁斷情愛的話語也趨于無聲,這份無法重回而又無處陳情、無計消除的曾經(jīng)便在人世的反復淘洗中積淀為專屬于她個人的獨家記憶。而當邁入老境的杜拉斯借由《情人》重新對她年輕的這段情感史加以披露也只能是透過滌蕩了數(shù)十年之后疲憊不堪的心靈,對這一份埋藏已久的情愛糾葛,以一個遲暮老人的視角予以重新的訴說與闡釋,盡管這樣的語句飽含著追憶與思慕的款款深情?!耙槐敬蜷_的書也是漫漫長夜。”[2]14,然而這幾十年來情感的擱淺與雪藏的事實卻無以撼動:杜拉斯在《情人》之外一切基于“中國情人”連同著“法屬印度支那”的寫作行徑與敘述話語都瀕臨于“失真”的尷尬現(xiàn)實,如同獨身在黢黑長夜當中的無聲吶喊一般,即無論她話語中有關“越南情結(jié)”愛與恨、情與仇的無限悵惘與追懷都僅是一種形式上的闡釋,而那些仍縈繞在形容枯槁的她的那些跨越時空桎梏的來自“情人”最后甜蜜的情話,也只能是她聊以平息靈魂里壓抑已久的不安與躁郁的一種心理暗示,是同時在建構(gòu)自身心靈的時間長夜的孤獨中回望過往的獨白,陪伴著疲憊與失意無措的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無盡回聲。而畢竟杜拉斯是真的老了,那些在她生命末年以書寫形式對這她所專屬而并不為他人所知的生活記憶予以“文本”存在的形態(tài),也是企圖在另一種的保存方式下,為“漫漫長夜”中為記憶生活所淹沒難以自拔的自己,遠離只身一人寫作的無限孤寂與虛空,照亮自身命運譜寫而出的那一切有關“情人”以及“印度支那”昏黑生活及生命記憶中不可捉摸的錯失與迷亂,也是在現(xiàn)實中的情愛“失真”的語境下,發(fā)出了些許細微“真實”的言語,而這些原先隱匿著的記憶言語也在話語的言說與寫作的晾曬下,開始為人所知,也正是在杜拉斯私人生活空間當中的“漫漫長夜”的濃黑褪去,黎明降臨,那一本打開的書歷經(jīng)了更多人遍覽的同時,一切有關“越南情結(jié)”的“失真”與否不再為人所執(zhí)著,人們在接受杜拉斯傳奇般早年生活經(jīng)歷講演與訴說的過程中,也完成了對她記憶的承繼,換言之也是對她生命記憶的延續(xù)。正因如此,即便當宿命里必然來臨的死亡如期而至,那些有關于她記憶承載話語及文本的拼湊與搭建也將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而鮮明的杜拉斯,而她自身也通過這般人像的重塑與重塑背后個體生命存在記憶的延續(xù),逃離了生命里飽受命運嘲弄的擺弄與鉗制,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與這宿命悲劇里不可抗性的決裂后,這獨身“出走”之外的背離與紓解。
二
而從程先生、到李主任、再到阿二與康明訓或是老克臘,王琦瑤短暫的一生里不管是真情也好,還是假意也罷,眾星捧月般的博得了幾個男人輪番的憐惜與疼愛,從愛麗絲公寓到鄔橋,甚至是最后的平安里,王琦瑤在這塊赤地之上的愛情有物欲橫流,也存在風花雪月,但如此種種終歸在執(zhí)子之手后未能與子偕老。李主任愛麗絲公寓里“金絲雀”的優(yōu)渥生活也只能是如同曇花一現(xiàn)般轉(zhuǎn)瞬即逝;程先生相伴一生的承諾仍未說出口,也在他自己被打為“右派”之后夭折了;或許康明訓對她有幾分真情,而這真情在她懷孕了以后也成了流水的真情??梢哉f,王琦瑤的一生里縱然有關情愛的流言不斷,可這紛亂的情愛倒仿佛是在一遍遍地竹籃打水,除了把幾十年的青春全部荒廢之外,什么都沒得到,反倒是讓白發(fā)徒增,皺紋頻生,縱然眉眼里仍透著點當年“三小姐”的遺韻,而這點遺韻到底也比不過新一代年輕的資本?!八脒@孩子的頭沒有開好,開頭錯了,再拗過來,就難了?!盵3]123王琦瑤的命中不幸,外婆是早就預料到的,“上海小姐”的殊榮成就了她,同時也葬送了她?;钤谶@種異樣光芒里的王琦瑤,吸引著這些為她著迷,為她心醉的男性,然而,這些流水般的情愛在走完了過場之后留下的只是傷痕而不是回憶。從始至終,寥落了一輩子的王琦瑤從未完全得到過一個男人所能給予她的全部真心,她深知這一點,并在晚年,這個不再屬于她的“薇薇”的時代,極力地壓制著這種來自于身心全方位的不滿與渴求。而當梳著油頭,穿著舊時代毛料西裝的“老克臘”闖入她生活不久之后,王琦瑤便繳械投降了,但這種輕易地繳械帶有下注賭博的意氣,因而在老克臘認清他與王琦瑤這種對于舊時代摩登的惺惺相惜不是長久之計之時,逃脫是他下意識保全自己的極佳方式,而王琦瑤也只能落得獨守空閨的結(jié)局。由此可見,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在日漸衰老的過程中,滿是哀怨的愁容,不但年歲的徒增使得她難以去把握住一個男人的心,更何況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舊風情”是不為這個步入現(xiàn)代的上海社會所接納的,于是,王琦瑤所要面對的是愛情與欲望全盤“失真”下的話語權(quán)的喪失?!岸爬箤懙膼矍?,寫的《情人》,是輕盈的愛情,而我寫的是很結(jié)實的愛情?!盵4]149也許杜拉斯與“情人”之間的那份情愛在幾十年里山長水闊的時空阻隔下淡漠了許多,然而在曾經(jīng)確實發(fā)生的過去里,他會愛她到死,是“生死契闊”的箴言;而王琦瑤,除了有著一箱李主任當年遺留下的金條,還算不愁吃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過了這大半輩子,有的全是一些“羅曼蒂克的假象”,卻沒有一丁點談情說愛的資本。在關于“愛情”這個扎眼的詞上,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王琦瑤三緘其口,說不出哪怕只言片語有關“經(jīng)驗”的話語,這種命運的嘲弄耍玩了她長達半個世紀,情愛“失語”的癥候在她身上尤為顯著,更為甚的則是這種“失語”不單為一種“緘默”,而更近似于“啞言”般無以言說的煎熬。
三
與此同時,命運卻又是仁慈的,王琦瑤的最后,死于他殺,正如半個世紀以前她在參觀片場時無意間所看到的那個在床上橫尸慘死的女人一樣。王安憶賜予王琦瑤死亡的解脫同杜拉斯黑夜中孤身寫作,尋找自我的方式并無二致——同是在對于無情命運的抗爭與吶喊。而在《長恨歌》中,王安憶或是王琦瑤卻也不由地向宿命的安排俯首稱臣。例如王琦瑤翻出箱底的舊物曬霉那令人悵惘的場景:“曬霉常常叫人惆悵心起,那一件件舊衣服,都是舊光陰,都是舊光陰,衣服蛀了,烊了,生霉了,光陰也就越推越遠了?!盵3]255王琦瑤簡單地把壓箱底的舊貨倒騰而出,在陽光底下的晾曬曝光是她對上海逝去的四十年代舊風情的追憶,同樣也是王安憶在對印象中四十年代上海風貌的重建:“《長恨歌》的確不是在單純的懷舊情緒的推動下完成的,它的蘊含和容量也不是懷舊可以概括的?!盵5]121于王安憶而言,在《長恨歌》之外,無論是《紀實與虛構(gòu)》,或是《富萍》筆下的上海,都是她在對這半個世紀以來,幾代上海人有關他們共同生活記憶空間的復現(xiàn)與建構(gòu)。而她在提到有關《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之時,這樣說道:“在那里面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實際上這個女人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盵5]75同時王安憶清楚地明白自己通過虛構(gòu)而成的“王琦瑤”,進而“紀實”書寫著的那所有有關老一輩上海人生活記憶的“上海情結(jié)”的再現(xiàn)與架構(gòu),在這座城市光速的發(fā)展進程中,終將會幻化為一曲舊時代的挽歌在這座城市的上空盤桓縈繞,其結(jié)局恐怕也會是在這座城市文化生命個體的不斷成長與更迭的途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無論是“王琦瑤”或是仍以舊派方式生活在上海這個現(xiàn)代都市的“老克臘”們,在命運里無從改變的是他們“終將一死”的未來。而這些關于曾經(jīng)的“城市記憶”與“城市圖景”空間描繪與書寫瀕于淡化消散的宿命,是杜拉斯《情人》系列立足于對早年“越南情結(jié)”的追懷與認同中所未嘗涉及的。而恰巧的則是,正與杜拉斯提筆寫作所要面對的那場肉身與情愛在追憶下的狂歡落幕后如期而至的死亡相同,這些有關上海舊時代生活氣息的消亡殆盡同樣是一種必然,而“王琦瑤”橫尸慘死的宿命是王安憶在寫作之初早已預設完成的,雖在上海這座城市獨特的歷史記憶空間中,“王琦瑤”與“王琦瑤們”的個體生存記憶必將占有一席之地,但她深知這個滿身沾染著舊上海浪漫情懷的傳奇女性在未來的百年里,永遠不會在這片大陸上重現(xiàn)。相對而言,那些杜拉斯少年時代彌足珍貴的“越南情結(jié)”在得以延繼后的保存,在一個側(cè)面實現(xiàn)了對命運玩弄反向的解嘲與紓解;而王安憶筆下這些生活在舊上海不同年代里的“王琦瑤們”所影射與涵蓋的上海這座城市所獨有的生命記憶,又是否能為更多生活在這片赤地之上的人們所延繼,因而從個人與城市現(xiàn)實宿命中那不知其期的終結(jié)與傾覆中掙脫而出?
參考文獻
[1] 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 杜拉斯.寫作[M].曹德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
[3] 王安憶.長恨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5] 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 [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7] 王安憶.王安憶說 [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