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缺乏思辨性閱讀的語文，是膚淺僵化、零散單一的；缺乏思辨性閱讀的師生之心靈，是浮躁暗淡、支離破碎的。當下，“思辨性閱讀”理念已得到廣泛認同，但在具體教學中，如何快速提升學生的批判性思維，是一線教師面臨且必須解決的課題。反對標簽思維，避免偏見的提前干擾，打破名人迷信，是教學“實戰(zhàn)”中的有效抓手。

關(guān)鍵詞：思辨性閱讀標簽思維偏見名人迷信

“思辨性閱讀”的重要意義之一，就是讓學生在復(fù)雜的文化碰撞中學會自我思考、多元思考，從而為做現(xiàn)代公民打下必要的思維基礎(chǔ)。這里的“思辨”，重視理性與事實，提倡質(zhì)疑與辯駁。

作家狄馬說：“一個人如果真的養(yǎng)成了獨立、自主、理性和思辨的習慣，那他已經(jīng)是個現(xiàn)代公民了，語文教育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大半?！贝搜陨醯梦嵝?。缺乏思辨性閱讀的語文，是膚淺僵化、零散單一的；缺乏思辨性閱讀的師生之心靈，是浮躁暗淡、支離破碎的。

早在1998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就把“培養(yǎng)批判性和獨立態(tài)度”視為教育最重要的目標。但遺憾的是，一直以來“批判性思維”“思辨性閱讀”并沒有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其原因之一竟然是：不知從何入手。

由此，我不懼愚陋，將平時的思辨性閱讀“實戰(zhàn)”操練，擇要呈上，以供同行觀之或批之。如能對教學有所作用，受哂受責亦甘之矣。

一、體察普遍人性，反對標簽思維

千百年來，社會制度忽蒼忽黃，民眾群體時聚時散，但人心人性卻是相通相似的；可由于受到僵化理念的侵蝕，一些學生甚至教師的大腦中，仍殘留著地域標簽、群體標簽甚至階級標簽。表現(xiàn)在文本閱讀中的誤判則是：見到中國底層民眾形象就本能定義其厚道樸實，見到西方人士說錢談官則往往預(yù)定其狡猾世故……如此怪論，不一而足。這樣不顧事實的非理性思維，如果沒有得到必要的提醒或糾正，必定形成更頑固的閱讀定勢、更狹窄的閱讀空間，以致越讀越糟。

我執(zhí)教《我的叔叔于勒》，首先不動聲色地出示教參上的固化結(jié)論——菲利普夫婦的性格特點是：自私、冷酷、勢利。

學生紛紛贊同這一結(jié)論，甚至個別學生還說出了“此文就是抨擊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人與人之間的金錢關(guān)系”之類的言語。此時，我開始連續(xù)發(fā)問——“于勒是品行兼優(yōu)的好人嗎？請看原文：‘于勒叔叔把自己應(yīng)得的那部分遺產(chǎn)吃得一干二凈之后，還大大占用了我父親應(yīng)得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說，‘我’家是萬不得已才把他打發(fā)走的。況且，‘我’家生活很艱難，確實難以承受一個‘花花公子’糟蹋錢物。假如菲利普夫婦真的是‘自私、冷酷、勢利’，他們怎么可能允許于勒‘大大占用了我父親應(yīng)得的那一部分’呢？”

學生反問：“菲利普夫婦成天盼望弟弟于勒歸來，還把于勒的來信當成一種炫耀；但到了最后，他們又不理于勒了。這難道不是自私、勢利嗎？”

與學生充分討論、反復(fù)辯駁之后，我總結(jié)——“‘我’的父母盼望于勒歸來，是本能地給貧困中的家庭保留一點希望，哪怕幻想著于勒送一套別墅也不是什么罪過吧？當于勒做了無數(shù)壞事之后來信表示要償還損失時，‘我’父母不懷疑他口是心非或隨口而言，反倒是很感動甚至很感謝，這不恰恰證明‘我’的父母本質(zhì)是善良的嗎？只是后來向船長一打聽，于勒破產(chǎn)還是由于德性不改，對他徹底失望不也正常嗎？如果是你在場，你會當眾認于勒嗎？——當女兒買一米長的花邊都要討價還價的時候，當妻子把十個銅子都能當成大錢的時候，當你清楚于勒一度闊綽但很快又敗壞凈光的時候，你真的會為了表明自己不冷酷、不勢利而收留于勒嗎？”

學生漸漸進入深思狀態(tài)。至此，我提醒學生——“是否可以這樣評價《我的叔叔于勒》：菲利普夫婦看似無情的表現(xiàn)，其實包含著生活的情不得已，‘貧困的生活導(dǎo)致了美好人性的缺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莫泊桑給予這家人更多的是悲憫而非一味地諷刺。這與地域、群體，甚至階級并無必然關(guān)系?！?/p>

再如，學生讀沈從文名作《蕭蕭》中的段落——

老祖父又說話了。他說：“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讀汪曾祺名作《異秉》中的段落——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王二……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我呀，有那么一點：大小解分清?！彼麓蠹也欢纸忉尩溃骸拔医馐謺r，總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p>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學生竟把以上兩個文段中的底層百姓的特點均概括為：純樸。

這明顯是思維定勢在作祟——中國百姓一定是善良純樸的。其實，以上兩個文段，作者沈從文、汪曾祺都是在溫和地諷刺民眾的愚昧。

作為普遍的人性之一，每個時代、每個地區(qū)、每個群體、每個人都有特殊的、特定的愚昧。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閉塞狀態(tài)的農(nóng)民之所以看不慣女學生，只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與自己不同；汪曾祺筆下的蘇北，勤勞致富的王二竟然把致富緣由歸結(jié)于大小便方式與眾不同。學生往往對人性缺少體察，對思辨性閱讀缺少訓練，故把“愚昧”誤判為“純樸”。甚至在我分析之后，竟仍有個別學生自言自語：“沈從文、汪曾祺都是好人，他們?yōu)槭裁催€要諷刺底層百姓呢？”這樣的不講邏輯之語，讓人啼笑皆非。

此時，再讀幾段魯迅對中國百姓的辛辣批評，學生的思維能力、閱讀眼界都必定會得到更大的提高與開闊。

二、探尋文本的事實情感，避免偏見的提前干擾

思辨性閱讀，當然是要理解作者通過文本細節(jié)、言語事實所呈現(xiàn)出的思想情感，而不是先有了結(jié)論再去文本中尋找所謂印證。這本來是閱讀——哪怕是隨意的、非思辨性閱讀的——最起碼的要求。但遺憾的是，許多人偏偏做不到。

對于魯迅著名小說《藥》，最流行的解讀仍然是：辛亥革命者沒有發(fā)動群眾。

但細讀文本，學生也注意到如下段落：

康大叔……橫肉塊塊飽綻，越發(fā)大聲說……“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p>

“阿呀，那還了得?！弊诤笈诺囊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p>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夏瑜）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

我提醒學生：白紙黑字！足以證明夏瑜時時刻刻不忘發(fā)動群眾，哪怕身在監(jiān)獄。

這些通過文本事實而清晰呈現(xiàn)的一切，學生甚至一些教師偏偏視而不見；讀以上文段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群眾根本發(fā)動不起來?！斑@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此宣傳通俗而簡潔，我們真的找不到比這更易懂的革命口號了。至于以分錢分田誘之，此非革命之行而是入伙之舉了。

所以，《藥》不是指責革命者的工作方式有問題，而是呼吁改造國民劣根性；換句話說，此“藥”不是給革命者吃的，而是給民眾吃的。魯迅深知土壤與植物的關(guān)系：有什么樣的百姓土壤，就能長成什么樣的政府。

閱讀魯迅的《祝福》時，學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結(jié)論竟然與十幾年前的幾乎一模一樣：逼死祥林嫂的兇手是魯四老爺與四嬸，還有大伯哥、賀老六，因為他們冷漠無情；當祥林嫂被她婆家的人搶走時，魯四老爺不管不問，只說了一句：“可惡！然而……”四嬸則是冷漠地拒絕了祥林嫂的祭祠之請；其大伯哥則是收回房子，殘忍地趕走了林祥嫂。

我提醒學生——“祥林嫂婆婆家來搶人，魯四老爺還真是沒有太好的辦法去管，因為當時的法律或世俗均規(guī)定兒媳婦屬于婆家；正如父母把自家孩子抓走去打工，學校與老師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一樣。魯四老爺沒有扣任何工錢，今天的老板也未必都做得到?！?/p>

“四嬸也幾乎無罪，即使事情發(fā)生在今天，老板娘不讓寡婦、女傭參加祭祖或辭退某個女傭，也是合情合法的。況且，當四叔最初不想收留第二次喪夫的祥林嫂時，四嬸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善良立刻收留了她。——這是祥林嫂喪子之后在魯鎮(zhèn)得到的唯一的實質(zhì)性幫助。而普通百姓們不僅不幫她，不可憐她，還公開嘲笑她，主動侮辱她。

“賀老六也沒有罪，當時沒有夫妻共有房產(chǎn)的規(guī)定。也就是說，房子是丈夫家的。賀老六死了，賀阿毛也死了，于是祥林嫂與賀家沒有關(guān)系了，大伯哥當然要收回房子的。假如大伯哥不收房，人家還以為他有不正當想法呢?！?/p>

此時，學生也漸漸意識到，逼死祥林嫂的，還有魯鎮(zhèn)上的老百姓們。他們反復(fù)地折磨弱者，給了她很大的精神壓力。甚至一些女人也參與消費祥林嫂的悲苦，還以祥林嫂的痛苦來對比出自己是多么幸福：“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薄齻儾皇莵硗橄榱稚┑?，是來聽戲的！

很快，魯鎮(zhèn)的人們就主動嘲笑她了。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地先問她：“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這是故意往她傷口上撒鹽！其實，魯迅有時特別恨中國底層百姓，恨他們的愚蠢無知與殘忍冷漠。

至此，我總結(jié)：“逼死祥林嫂的是政權(quán)（魯四老爺）、夫權(quán)（婆婆）、族權(quán)（大伯哥）、神權(quán)（迷信思想）的流行說法是不準確的，我們不應(yīng)如此絕對政治化地解讀文本。文中的所有人幾乎都沒有什么罪過，但祥林嫂卻悲慘地死去了，這才是魯迅留給讀者的最大思考：制度因素、人性因素、文化因素等等?！?/p>

同樣，閱讀《孔乙己》，不能只讀出“科舉制度害人”；其另一個主旨是：人際冷漠。

我啟發(fā)學生：“如果《孔乙己》的主旨只有前者，那么魯迅直接用第三人稱寫主人公孔乙己好了，完全可以不寫酒店的小伙計（即文中的‘我’），完全可以少寫飯店老板。細讀《孔乙己》，可以看出每個人與每個人都沒有任何溫情關(guān)系?！婆e制度’隨時可改，而人際冷漠的改變卻可能遙遙無期。后者之悲，亦是作者要表達的重點。

“當有了思辨性閱讀的習慣之后，你甚至可以讀出原作者所不曾察覺的背后之像。如，看到老舍名劇《茶館》中的‘莫談國事’字條，我們可能想到清末社會還有隨意張貼此類字條的自由。而在蘇聯(lián)大清洗時代、中國‘文革’時代，斷沒有此類紙條出現(xiàn)的任何可能性。思辨性閱讀，本應(yīng)如此細致辨析言語細節(jié)所體現(xiàn)的內(nèi)心世界和外在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p>

三、直視原始面目，打破名人迷信

我之所以也盡力追隨思辨性閱讀之潮，竊以為中華民族文化中仍殘存愚昧盲目、唯上從眾、敬強蔑理的劣根，缺少理性思考、科學精神、法制意識、辨識眼光、質(zhì)疑路徑。而思辨性閱讀，其實也就是一種更深入、更全面、更多維的理解方式。

齊白石有一則《賣畫例》：“無論何人，不賒欠，不退回。少一文錢不賣。招飲不畫，送禮物不畫，介紹不酬謝。刻印亦然?！蔽覇枌W生：從中可以看出齊白石有什么特點？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眾口一詞：率真。

當我說出“視錢如命、不念人情”的答案時，學生均愕然搖頭——作為大師的齊白石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與貶義詞有聯(lián)系。此時，接著為學生講齊白石的貧苦出身與炎涼往事，學生方可理解之（當年的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也是一度誤解了齊白石）。此時，再為學生補充閱讀同為畫家的張大千的撈錢手段、劉海粟的炒作惡習，學生對名人則會另有一番認識，終知才德未必如一，名利未必統(tǒng)一。

宗璞的《東藏記》刻畫了抗戰(zhàn)時集于昆明的教授群像。如居住在刻薄巷的尤甲仁、姚秋爾夫婦（“甲仁”是“假仁”的諧音）：

大家見他輕薄，都不與他談?wù)?。他們似有所察覺，稍有收斂，但還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樂。他們這樣做時，只覺得自己異常聰明……而毫不考慮對別人的傷害。如對方?jīng)]有得到信息，還要設(shè)法傳遞過去。

學生怎么都沒有想到，宗璞影射的是錢鐘書、楊絳夫婦。在一些膚淺的小文章的長期誤導(dǎo)下，學生一直誤認為錢鐘書、楊絳夫婦白璧無瑕。

另例，我曾為學生展示過老舍的一首詩：

熱愛豬，不辭勞，

喂食、飲水、冷熱饑飽，時刻仔細瞧。

糞便干，或是不愛動，

立即去找防疫員來治病。

……

有成績，戒自滿，

一定要站的高來看得遠。

看得遠，站得高，時刻不忘學趕幫超。

不少學生更是大為驚嘆：這真的是自稱“文藝絕不是我的浮橋，而是我的生命”的老舍的作品嗎？真的是寫過《駱駝祥子》《茶館》的語言大師所為嗎？他的文字竟會被政治話語扭曲到如此地步！

此時，錢鐘書、楊絳夫婦的“刻薄自大”的形象，老舍的“聽話從命”的形象，已與學生以前所認為的前者“睿智淡泊”、后者“熱情純樸”的固化形象形成了思維沖突。

后來，我還有意訓練學生的分析能力。如，藺相如是外交家嗎？“相如……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睂W生也能發(fā)現(xiàn)：最先有騙人之舉的竟是藺相如；在外交斗爭中，本應(yīng)該得分的趙國，反而先失了誠信這一分。而藺相如事后只會耍愣放刁：“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此時的藺相如簡直是流氓無賴。把無賴當人才的國家必亡，把無賴當人才的民眾趨愚。

學生再讀蘇聯(lián)作家左琴科所編造的《列寧與衛(wèi)兵》、“文革”中盛傳周恩來智取尼克松所偷故宮珍寶的天方夜譚時，大多數(shù)人就能立刻指出文章中的情理之假：列寧不可能只身參加會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尼克松總統(tǒng)在故宮參觀時一定有無數(shù)的記者相隨，絕不可能偷盜文物，所以周恩來不可能有展示此類智慧的機會。我也為學生思辨能力的快速提高而欣慰。

所謂的“思辨性閱讀”一點都不神秘，只是要求師生在具體的文本閱讀中提高思維含量，弘揚多元的理性精神而已。在思辨性閱讀中，教師必須要起到一定的主導(dǎo)、引導(dǎo)作用。如果教師本人不具備任何批判性思維的能力，其絕大部分學生必定落入人云亦云的“庸眾”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