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襲
我再次到達泥河鎮(zhèn)時,日已西斜,懶洋洋地挑在鎮(zhèn)西面粉廠上方。我從北邊來,方口袢帶鞋上沾滿稀泥,肩上背著裝滿咸梭魚的布袋,手里攥著一把紫紅色的水蓼,我長長的影子一直拉過小路和路邊的野草,跌到路東邊蕩漾著綠色藻類的水溝里。
等我站上鎮(zhèn)西小石橋,將已經蔫軟的水蓼扔到橋下時,確定上了那個瘦高挑的當。
其實,和瘦高挑分手不久,我心里就開始打起鼓,不祥之感在心里慢慢扎下根,很快鉆入五臟六腑,腳下也踉踉蹌蹌起來,一連摔了幾個跟頭,弄得滿身泥水。但我強撐著,心想沒準真是他說的那樣,明天或者后天,我出海的父親就回到家了。在我很小的時候,也許是剛開始上小學,也許還要早,就再也沒見過父親。母親說父親出海打魚了,說他回來時,會給我?guī)Ъt色蓋子的小螃蟹和各種形狀的海螺。我盼望他帶回一只閃著銀光的馬蹄螺,我最好的伙伴片片就有一只。但片片幾次告訴我,我父親不是出海打魚了,是同鄰村的劉家寡婦小煥私奔了。有人在一個叫衡水的地方見到過他們。我生了片片的氣,她每說一次,我就好幾天不跟她說話。我不相信父親會和那個叫小煥的私奔,那女人吊著眼角,穿著翻領褂子,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
我記得父親離家的前一天,坐在我們家院墻南邊的麥秸垛上,瞇著眼望著很遠的地方,也許是看著天邊突起在地平線上的防洪壩,也許是看著天上一只盤旋的蒼鷺,我問父親在看什么,父親轉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遠方,把我攬在懷里,說,看我自己的心。我不明白父親的話,不明白看心為什么不低頭看而看那么遠的地方。我說不要看心,看的話還得扒出來,你就死了。父親說,是,所以,人永遠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心。我聽著無趣,就從他懷里掙出來,找片片去村北掐苘麻果兒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此后的很多天,母親帶著我在村里、去鄰村,見人就問見沒見到我父親。母親一連找了很多天。最后確定再也找不到父親后,從大門口將我抱進屋里,趴在炕上“嚶嚶”地哭起來。母親一會兒哭得像一只綠頭蒼蠅,一會兒哭得像一只老蟬,邊哭邊揪著一條布單。我坐在炕沿上,手里擺弄著一只沙包,母親的悲傷感染了我,我哭了一小會兒,肚子就“咕嚕咕?!苯衅饋?。母親擦了把臉,擤了把鼻涕去做飯。母親“喀嚓咯嚓”地把柴草利落地折斷扔進灶洞,用衣袖擦著臉,堪稱欣喜地對我說,你爸到海上打魚去了,出海一次,要好多天。到時候,給你帶紅蓋的小螃蟹和海螺。母親對我說完回頭繼續(xù)往灶里添柴,肩膀一聳一聳的。
母親從此更加忙碌了,天一亮就扛著鋤頭、攥著鐮刀下地干活,晚上回來吃過飯后洗干凈手,在炕邊支起小桌,舞動著小小的棒槌織花邊,母親說,織一張,賺兩毛錢。母親還說,要一天織十張該多好啊,那我們就過上好日子了。但織不了十張,十來天,才能織一張。所以,慢慢地,母親就不給我吃雞蛋了,我看著母親捧著雞蛋往一只草編的笸籮里放,母親小心翼翼地放好,蓋上蓋子,對我說,雞蛋拿到街上就能賣錢,賣了后,過年就給你扯件花褂子。我在母親歡快的聲調中憧憬著快快過年。
我不斷愉快地憧憬和悲傷地失望著上學,長高了,長壯了,能跟著母親一起下地拔草了,能為母親做飯了,能在母親賣雞蛋時快速算好價錢了。冬天,母親將炕燒得熱烘烘的,我們早早爬進被窩里,母親拿棉被裹住腿腳納鞋底,我趴在被窩里寫作業(yè),母親說,好好學,考高分,考個大學生,進城工作,等媽老了跟著俺閨女去享福。我看看母親笑得細彎彎的眉眼,寫得更有勁了。
我一直是班里第一,母親每次都捧著我的獎狀不停地親。班主任吳老師在村口碰上我和母親,說,明年五年級了,平平和和學著,也穩(wěn)穩(wěn)地考個縣一中。吳老師說完騙上洋車子去教育局開會了。母親卻將臉轉向一邊。我知道,是吳老師說開學后要交三十二塊五毛錢的學費,把母親嚇住了。
我站在小石橋上,想著那天清早,母親邊給我梳辮子,邊對我說,你見了你老姑父,對他說錢用到年前就還,你說咱們家里有雞有鵝,到那時吃不完的糧食也糶一些,就還他。
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我說怕找不到地方,母親低下頭好大一會兒,紅著臉,揉了揉鼻子,說,你老姑父最喜歡你了。說著,母親將一網兜腌蘿卜掛在我肩上,說你老姑父就愛吃咱家的咸菜,你老姑不會腌,每年都腌爛了??上?,你爸出海這么多年,我忙得沒工夫給他送了。
我反過手,摸著背上被咸菜水漬濕又風干的褂子放聲大哭。過往行人的勸勉聲不斷響起來,小姑娘,哭什么,快回家吧,或者,喲,看這一身泥,快回家吧,你媽媽不會打你的。也有人說,別哭了,一哭鼻子就哭丑了,長大了找不到婆家。我扶著橋欄桿,不敢回頭,邊哭邊往下縮,一直坐到石板上。我傷心極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那天,母親送我到村口,朝北指著那條通向老姑父家的小路,再三叮囑我先過了泥河鎮(zhèn)的小石橋,一直往北走,看到兩棵并生的老柳樹后向東轉,朝東走啊走啊,前面一片荷塘時再往北,穿過一大片葦蕩,會看到一個土地廟,順著廟東邊的路一直朝北走,門口種滿雞冠花的那一家就是。
我揮別母親,沿著兩旁長滿了蒼耳棵、青青菜和羊角蔓,還有說不上名字的雜花野草的小路向北走。走出一段路后,我回頭看,看到母親還站在村口,一輪毛毛的紅太陽壓在我們小小的村莊頂上。天很高,路很長,我感覺自己很小。我趟著露水淋淋的草菜往前趕,走一會兒,心里就默念一遍母親指給我的路。露水很快將我的褲腳和鞋面打濕,但我不在乎,我大步向前走,不怕沾在鞋上的土很快變成泥。
當我趕到泥河鎮(zhèn)西的小石橋時,太陽已經老高了。我往橋上站了站,不敢低頭細看它腰身上講究的花紋,我母親說讓我早去早回,不然,她會擔心。我走下橋,一直向北走,走過一方又一方已經抽出穗子的高粱和黑綠黑綠的大豆,走過一片又一片綴著疏落有致的尖桃兒的棉田,走過一畦又一畦秧蔓蓬勃纏繞的紅薯,我已經走得熱汗?jié)M頭滿臉,卻一直沒有看到母親所說的并生的老柳樹。疑惑中遠遠看到前面一道高高的堤壩,我回身看看已經走過的沃野,“踢踢踏踏”地朝前加快步伐,很快攀上了大壩,一條寬闊渾濁的大河在我腳下汩汩東流,河面上飛著一群群水鳥。
我一下子慌了。
我站在河邊想了會兒,想我是不是貪戀路邊的景色,忽略了那兩棵老柳樹,我轉身順著來路往回返,邊走邊瞪大眼仔細觀察著路兩邊,連一棵長得高一些的草也不放過。終于,在一條不易發(fā)現(xiàn)的向東的小路口看到兩個四周長滿了細枝條的大樹墩。我趟著雜草走過去,看到樹墩的截面上又濕又黑,根部長著幾簇細長的小蘑菇,我想,這應該就是母親說的老柳樹,看樹墩的樣子和四周分生的新枝條,可能已經被砍了好久好久了。
我踏上向東的小路,路南邊是望不到邊的樹林,北邊是漫天遍野的紫花苜蓿。我抬頭看看曬得我背上像著了火一樣的太陽,急急朝前趕去。我走啊走,路南邊還是望不到邊的樹林,路北邊還是漫天遍野的紫花苜蓿,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朝北的小路口,但沒有一個鋪在荷塘前面。我硬著頭皮往前走,終于看到苜蓿地上有一方小小的水塘,并不見荷葉荷花,只有東南角支楞著一小片蘆葦和稀稀拉拉的菖蒲。我爬上路南邊的一棵樹,舉頭向東西北方望,遠遠近近,蒼蒼茫茫,并不見哪里有荷塘。于是,我跳下樹來,順著水塘東邊的小路向北走。
我走過幾片莊稼,走進一片低洼的野草地,草地上長滿了苦菜茅草蘆葦和紅荊條,我猜測這就是母親所說的蘆葦蕩。有人在放羊,甩得鞭子脆響,蜂蠅嗡嗡地圍在我頭上,我想跑,但跑了幾步腿腳發(fā)軟,氣喘吁吁。
我邊走邊抬起胳膊擦汗,不一會兒就看到路邊有個小小的房子。土地廟,土地廟,我心里欣喜地叫起來。我走到它前面,站在小小的門口向里看,里面很黑,沒有窗戶,也沒有神像,一股臊臭氣味泛出來。我退后幾步,看到它頂上飛起的檐角,心想這一定就是土地廟。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回身望,正當小縷小縷的疑惑升上心頭時,看到前面有戶人家,門口開著紫紅紫紅的雞冠花。
老姑父裸著上身,肩上搭著塊白毛巾,坐在絲瓜架底下午睡??赡苁锹牭介T響,他拿手抓了抓脖子抬起頭,我看到他的臉又松弛又黃,比我印象里老了很多。我叫了一聲老姑父后,他很快認出了我。他回身朝屋里喊,哎喲,哎喲,你快來看,扣兒來了。
我又胖又矮的老姑踮著小腳,踉蹌著從屋里奔出來,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帶著哭腔說,我的孩兒啊,長大啦!
我將咸菜遞給老姑父,說是我母親送給他的。他將網兜拎在手里,笑著說,好啊,好啊,你媽媽好手藝。而后讓我老姑去給我做飯。
老姑父讓我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他對面,問我考了多少分,有沒有得獎狀,問我母親在家干什么,問下學后,幫不幫我母親干活,還說不簡單哪,這是四十多里地呀!我將路上的情形對他說了,他“唉”了一聲,說,你媽說得倒也不差,但是多少年前的光景了。我說好在你們家門口還有雞冠花,老姑父開心地笑起來,說,是啊,是啊,總還有不變的。我坐在那里,開始忐忑不安,我開不了口跟他說借錢的事兒,這時,我才好像想起,老姑父,其實是個很遠很遠的,遠到我根本說不清楚的親戚。我曾經聽我母親說起過,他是因為同我父親“說得上話”才和我家走得近些。想起這一層,我的臉,開始比在太陽地兒里變得還要熱,感覺頭皮一陣又一陣發(fā)癢,我一面抓著頭皮,一面窘迫得汗水淋漓,笑的時候,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自己控制。老姑父回屋拿出塊濕毛巾,讓我擦把臉,我擦著臉的時候,他說,孩兒呀,是不是快交學費啦?
我將毛巾捂在臉上,哭起來。
小院子里寂靜下來,風吹著絲瓜葉“嚓嚓”響,老姑父“吭”地清著嗓子站起來朝屋里走。老姑端出飯,讓我到門口的臉盆里洗把臉快吃。
我餓了,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將兩個高粱面饅頭和一大盤炒雞蛋吃得精光。
我又喝了碗水,老姑將兩只熟雞蛋塞我口袋里,囑咐我路上吃。我將雞蛋掏出來放到桌子上,說,不用,天黑之前,我一定能趕回去。老姑說,那你就帶給你媽媽吃。熟雞蛋還很熱,我的汗很快沿著下巴和頜角流到脖子上。我抬手擦著汗,看到老姑父從屋里抓著一把錢出來。
這是二十七塊六毛三,我一共就這些錢了。如果還不夠的話,讓你媽媽想辦法再借上點兒。
一大把錢,花花綠綠,有紙票,也有硬幣,老姑父將錢用一塊手絹包住塞在我口袋里,讓我老姑回屋拿了針線翻開衣擺在里面縫住。老姑父說,坐下歇口氣,喝碗水,趕緊回去,別讓你媽等急了。
我松了一口氣,雖然沒借夠,但我想我們家應該還有幾塊錢,再不夠,和老姑父說的一樣,再借借,也就好啦。我摸摸硬邦邦的口袋,看看門里門外的雞冠花,一陣風吹來,涼快得很。
老姑從屋里提溜出一網袋咸魚,說,讓你媽媽拿水泡上一天去去鹽,給你煎煎吃。沉甸甸的一大袋,搭在我肩頭,我量得出,比咸菜沉好多。老姑父催我趕緊回家,說回去晚了,我媽媽會擔心。
我辭別老姑父和老姑往回趕,過了土地廟后才想起來忘了把我母親囑我的說家里有雞有鵝還錢不愁的話說給老姑父。我回身望,老姑父和老姑站在那片開得正艷的雞冠花前向我抬起手擺著,我知道那是示意我快走,我躊躇片刻,開步往回趕,很快進入了“蘆葦蕩”。
我哭夠了,背上梭魚爬起來,站在石橋上引頸北望,不見大壩,也不見黃河,薄藍色的天空上蕩著幾縷細云,我想起初春時節(jié)水灣里飄飄搖搖的狐尾藻。天底下是一望無際的嘉禾。橋邊長滿褐色莖稈的羅布麻,蒼耳和苘麻長得像小樹一樣高,苘麻長著白色的小花,麻果像一只小小的圓盤,一簇簇躲在枝葉間。我知道那里面盛滿甜滋滋的白色粒子。一輛綠色帶篷的“鱉蓋子車”“突突”地從泥河大街上開過來,在小石橋前向北轉,擺晃著,屁股里冒著薄煙,越開越遠,我想,如果它在那條兩邊是芝麻地的路口向東拐,說不定能追上那個瘦高挑,車里的人,會看到瘦高挑的口袋鼓鼓的,里面裝著我老姑給我縫在口袋里的手絹和二十七塊六毛三分錢。
瘦高挑是在我走錯的路口走出來的。我從老柳樹墩的“丁”字路口轉向南,聽到身后有“欻哧欻哧”的腳步聲后回過頭,看到一個又瘦又高、穿著白藍相間的橫條背心和古銅色褲子,腳上穿著黑膠雨鞋的男人正向我走來。
待他走近,我看到他頭發(fā)和胡子都很長,手里拈著一支香煙,走幾步吸一口。我待他走過,不近不遠地走在他身后,聽著“欻哧欻哧”的聲音,判斷他雨鞋里有水,并且很快就感覺自己的腳也像泡在水里一樣不舒服起來。我也看到我的方口布鞋和裸露的一塊腳背上有一圈圈灰色的紋絡,那是泥水在上面洇染濕透又干透的漬跡。我將咸魚袋換了個肩。心想天黑之前一定能趕回去。
這樣走了很長一段路,我看到瘦高挑突然停下來,坐在地上脫掉雨鞋,倒著兩只鞋朝下控了控,然后卷了卷褲腳,提著雨鞋站起來。我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我不想和他并行。
瘦高挑好像看透了我心思,吐出一口煙氣,朝前擺了下頭示意我跟上,說,小孩兒,你要到哪去?
你是海軍嗎?我小聲問他。
海軍?
他一怔,隨即哈哈笑起來:我要是海軍就好啦!
他轉頭看了看遠方,扔掉煙蒂,說:不過,我倒是常年在海上干活兒。
在海上干活?
我心里一喜。
是啊。
他說: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妖怪。
不是,不是——
我急忙擺著手說:我爸爸也在海上干活,你認識他嗎?
你爸爸?哦——
瘦高挑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在海上干活的人太多太多啦,哦——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王光明。
我期待地看著他。
瘦高挑邊走邊小聲重復著我爸爸的名字,嘀咕了一聲后說:好像見過。
他看了我一眼說:你爸爸是不是方臉?
我頓時高興起來,不住點著頭說:對,是是是,我爸爸就是方臉。這么說,你們真是認識咯!
他抹了把臉,說:真熱,嗯,我們認識,你爸爸是個好人。
聽他說我父親是好人,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我想,我回家要告訴母親,告訴片片,我父親真是在海上,并且,人家說他是好人。
他也笑了,露出發(fā)黃的牙齒:你是去走親戚了?
他看著我身后的咸魚說。
我說:嗯,我去老姑父家借錢。
借錢?
他瞪大眼:為什么要借錢,你爸不是在賺錢嗎?
我告訴他我要交學費,我說:其實我爸很長很長時間沒回家了,也許,他是想一下子帶著好多好多錢回家,給我媽媽一個驚喜吧。
他聽后嘴里小聲“哦哦”著,說:是啊,也許是。
又說:那你借到錢沒有?這年頭,借錢不容易呢。
借到了。
我心里一下子被驕傲充滿。拍著口袋向他炫耀。
唔——
他看了看我的口袋,扭過頭去,好長一段時間不再說話。
我站在小石橋上想,要是在這個時候,我慢慢落到后面,再不和他說一句話,就好啦??墒牵姨胫牢腋赣H的消息了,我舍不得被他落下半步,即使在他好長時間不說話,又點上了一根煙,我嗆得咳嗽起來后,也緊緊跟著他,問他一些關于我父親的話。
我問他我父親都在打一些什么樣的魚,是鯰魚嗎?還是草魚,還是一種又扁又圓,長著一條小尾巴的魚。還問他我父親現(xiàn)在都穿什么樣的衣裳,問他同我父親聊天時,他說起過我沒有,我還托他告訴我父親,村里有人在說他閑話,讓他抽出時間回來轉一趟再回海上。
瘦高挑很簡短地回答我,后來干脆用點頭代替。我看到他蹙起眉頭,接連將煙放在嘴里。我心里焦急起來,感覺他好像不太愿意給我捎話。
在我又叮囑他一遍讓我爸爸抽出時間回來一趟時。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爛煙頭,紙屑和煙葉忽地被風吹到他藍條條的背心上,他說:你爸爸,光明大哥,最近,遇到了點麻煩——
麻煩!
我心里一驚。
什么麻煩,你快說說!
瘦高挑說:麻煩不大,你知道,收魚比自己去打魚,更省力氣,更賺錢,你爸爸從去年也開始收魚賣了,但是,有一回,他收的魚全被人騙走了,到現(xiàn)在,他還欠著打魚戶一些錢,大家,都不愿意再把魚賣給他了,所以,他本來想回家一趟,也——
天哪!
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回家了。
我不禁傷心起來,為我父親,也為自己不能幫助他擺脫困境。我好像看到父親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灰蒙蒙的海邊黯然神傷了,大家都遠遠地躲著他,指責他,沒有一個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瘦高挑咳了一聲,問:你愿不愿意幫助你爸爸?
我想也沒想說:當然愿意了。
我說著,手下意識地捂在口袋上,硬邦邦的錢包讓我有足夠的底氣問瘦高挑:我爸爸一共欠著人家多少錢?
瘦高挑斜了我一眼,說:你借了多少錢?
我說:二十七塊六毛三。
瘦高挑停下腳步,捏著下巴,好像盤算了一下。說:不到三十塊錢哪,不過,也差不多了,你爸爸自己打魚賣,還上了一部分,應該差不多了吧。你要信得過我,我正好趕往漁鋪,可以幫你帶給你爸。
我說:好啊,那太好啦。
我說著,往外掏著手絹包,一下子把下衣擺也翻著掏出來了,我才想起手絹包已經縫住了。
我說:我老姑怕我丟了,給我縫在口袋里了,你等著,我拆下來。
我翻過口袋,努力彎下脖子,將縫住的地方送到嘴邊,拿牙齒撕咬那些粗粗的黑色麻線。
瘦高挑問,好了嗎?
我咬住線頭,撕下一段,說:快了,快了。
我惟恐他等得不耐煩再走了。
瘦高挑說,哎呀太麻煩了,我干脆幫人幫到底吧。
說著走過來,一只手抓住手絹包,一只手拉住口袋底部,“哧”一聲把手絹包撕下來了。
我翻過口袋,看到口袋貼身的一面被撕了個大口子,但一想到能幫父親解圍,我想我母親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的,說不定,還會夸我,她也盼著父親早回來哪。
我說:你數數。
瘦高挑將錢揣進褲袋,說:不用數,我連包都不會開,一齊交給光明大哥。
我點著頭,連聲說:嗯、嗯,你真是個好人。
瘦高挑看了看四周,說:我得同你分路了,我得向東走了,東邊才是海呀。
我說:好啊,好啊,你快走,別讓我爸爸等太久,你別忘了對他說,讓他早回來。
瘦高挑讓我放心,說他一定帶到,說著,向東拐上了兩邊是芝麻地的路口。
看著瘦高挑越走越遠,我開始繼續(xù)往回返。我一邊走,一邊想像著父親回到家的情形,帶著各式各樣的海螺和紅蓋子的小螃蟹,大把的錢,也許還有送給母親做褂子的花布。我越想越開心,腳步也輕快起來,一次次溜到路邊水洼旁折取一枝又一枝開著長穗紫花的水蓼。
最初,是我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試探已經不存在的手絹包時,口袋里布的長口子讓我心里“撲騰”了一下,母親的臉在我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但很快,我想,父親很快就會回來了,他一回來,什么都會好起來了。
后來,我琢磨起回到家,母親問我具體的經過,我該怎么對她說時,我才慢慢心慌了。我想,我母親會問,那個瘦高挑多大年紀呀,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村的,是啊,她如果這樣問我,我該怎么說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感覺后背和后腦勺都疼凄凄的,像堆滿了一塊塊大石頭,要帶著我墜到地里去。我回身望著,瘦高挑拐向東邊的小路口,早就被成片的高粱地擋上,看不見了。我甚至怎么也想不起瘦高挑長什么模樣。我在剛才那場關于早一天見到父親的夢里慢慢浮出來,才發(fā)現(xiàn),記憶中,連我父親的模樣,也是模糊的。
我緊緊地攥著那把水蓼,深一腳淺一腳前行。肩上的咸魚似有千鈞,累得我氣喘吁吁。當遠遠地看到趴在稼禾與槐柳之間的泥河鎮(zhèn)高低錯落的房屋時,我心里更加沉重了,我?guī)缀跏怯仓^皮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費很大的力氣。
怎么辦?
怎么辦?
我并不擔心母親會打我罵我,母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但我害怕母親失望和傷心地看著我。我要兩手空空回家見母親了。怎么辦?
我扭頭看一眼在樹梢上搖搖欲墜的日頭。再轉身看一眼人來人往的泥河大街,摸摸口袋里的大口子,恨不得一頭扎到橋下去。
我仿佛聽見母親在村頭焦急地喊我的名字,一陣又一陣心悸催我跨下石橋,一步步朝泥河大街走去。
小燕理發(fā)店、悅來客棧、貴祥百貨店、徐三麻紙草鋪、勞保用品商行、薛記包子鋪、大同鞋店、呂記面醬鋪、大波書報亭、王家肉鋪、太平洋網具店——
每家店鋪都有名字,每個人都歡天喜地。
只有我,喪家之犬一樣有家不敢回,將要在潮水一樣淹過來的黑夜里無處藏身。我踽踽前行,感覺街上每一個人都知道我被人騙了錢去,他們不動聲色,其實心里都在看我該怎么向母親交待。我低著頭,躲避著張千斤鐵匠鋪雪花一樣飛濺出來的火星,站到了一家店鋪前。
咦,小輝?
我一抬頭,看到朝向街邊開著的柜臺后面露出一張胖胖的臉。我抬頭看了看柜臺頂上掛著一塊老舊的木質燙字的門匾:武老三黃魚店。
胖臉就是武老三了。我想著,朝他看了看。他大概一下看清了我。說:不是小輝???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低下頭,拿腳踢著路面上的一塊三角石頭。
哎,你不是鎮(zhèn)上的孩子吧,你進來!進來!
武老三敲著柜臺指著旁邊大敞著的門。
我抬頭看了看他,一眼看到他身后用來盛放錢幣的那只小木箱子。
我看看四周,轉了進去。
“嘎吧”一聲響,魚店里亮如白晝,武老三扔掉燈繩,彎腰仔細看了看我,說:對,你不是鎮(zhèn)上的孩子,哪個村的?誰帶你來的?天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家?
我不說話,斜眼打量這個滿滿當當的魚店。不大的店面中堆滿了筐簍、大缸和紙箱子,靠近開向街邊的窗口擠擠靠靠地擺著各種鮮咸海產,一只瓦盆中盛著蝦醬,窗口上方掛著各種干魚,后邊緊貼著墻壁放著一張桌子,堆滿各種雜物。僅我們站立的地方一小塊空地兒。我的目光慢慢向他身后爬去,爬進那只盛錢的木箱子,花花綠綠的毛票中,露出兩塊、一塊面值錢幣的一塊或一角,箱子一角上還有五塊的,用橡皮筋兒捆著,我想,底下,應該還有十塊的大票兒。
我努力沖他笑了笑,說:我想喝碗水。
喝碗水?
武老三歪頭想了會兒,好像一時半會兒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喝碗水?
他拿胖胖的手在緊靠在他腿側一笸籮小干魚中攪了一下。
嗯,好吧!
他將手從小干魚中抽出來,走到桌邊抓起一只海碗和那把竹絲皮的暖瓶。我迅速靠過去,將手伸進錢箱,我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那捆五塊的紙幣,一陣灼燙讓我頭暈目眩,我想起隔壁門外爐膛中通紅的鐵坯。
好啊,喝吧。
他邊走邊倒了一碗水放在柜臺上,我側了下身,讓身體擋住我的手臂,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頓了一下,歪頭挑起眉梢,眼睛轉了幾轉,忽然從身后提出來兩條大黃魚:我想起你是誰了,你是陳德貴的閨女,我和你爸爸在武裝部民兵集訓時擼過跟頭,給,拿著,回家對你爸爸說,讓他小心點,下次再碰上他,我可不會輸啦,會摔他個狗啃泥,哈哈!
我只好放下已經攥到手里的那捆錢,迷迷糊糊地把魚拎在手里。
走出黃魚店,我才發(fā)現(xiàn)夜幕已四合,大街上行人寥落。我左肩上背著一網兜咸梭魚,右手提著兩條大黃魚,在心“咚咚”地狂跳中仿佛聽到母親在西街口喚我的名字——
我立即扭頭向西,在泥河大街上疾走。夜風習習,我不斷加快著腳步,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只有到海上去,只有去把父親找回來,母親才不至于為我丟失的二十七塊六毛三分錢而悲傷過度。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