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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飯館

2017-04-25 09:01郊廟
當代小說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水水姐妹倆飯館

郊廟

木門在深夏的夜里時開時合,風(fēng)像一個行蹤詭秘的鬼魂,這回它走進了屋子里,一揚手把蠟燭扇滅了,黑暗重新占據(jù)了一切。沉重的黑暗氣息使我再一次體驗了無所適從,神秘莫測的夜風(fēng)在我的鼻尖上涌動著。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接著又連打了好幾個。

她曾經(jīng)用過煤氣灶。但是有一次灶盤老是不點火,只聽得咝咝咝地響,她不知道煤氣已經(jīng)泄漏了,拿打火機去湊,結(jié)果“轟隆”一陣響,把她掀翻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從此,她不僅放棄了煤氣灶,而且連打火機也不用了。她還是土灶燒柴,還是習(xí)慣用火柴。

她想要把蠟燭點上,但是她殘疾的左手不很靈活。她左手缺失了小拇指,無名指少了兩截。火柴頭嚓嚓地響著,燃起光明的些許希望,但事實上只是蹦出了幾個火球,極小的火球,瞬間即滅。我說,我有打火機呢。

她順從地讓我用打火機點上蠟燭,屋里恢復(fù)了光明。村子里自然早就通電了,但停電也是家常便飯。

她有些責怪地說,你給我屋子里裝了電話了,有事沒事打個電話過來,不一定要跑過來。她有些狡黠地一笑,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跑過來。

我說,你的手機呢?

手機?她努力回想,說,落在田頭了,找不到了,我怕你重新買,就沒有告訴你。

我還真不知道她手機掉了,一般打家里電話她都能接到。我高興地說,傻瓜機掉了最好,我下次給你帶一部智能手機來,教會你用微信,這年頭大家都用這個。

她一臉迷惑地問,什么傻瓜機,什么智能手機?什么信?

我解釋說,傻瓜機,就是指只會發(fā)短信、打電話的手機,智能手機,就是指除了發(fā)短信、打電話,還有別的很多功能的手機,微信嘛,就是智能手機上的一個軟件,你拿著手機放在嘴巴前說話我就能聽到,不用打字的。

打電話不是放在耳朵上的嗎?她迷惑地問。

我拿出手機,進入微信,在我的妻子雯雯的配合下,我們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指導(dǎo)”她怎么用微信。我試圖吊起她的胃口,一再強調(diào)只要她一拿起手機,就可以隨時看見在縣城里的兒子和兒媳。但是隨著她一個無聲的哈欠,我意識到了她聽我“講解”的無趣,不得不暫時收起手機。本來我還思忖著,如果她有興趣,我就把手頭這部手機先留下來給她。

我說,村子里十幾年前就通電了,幾年前又通了公路,你也看上電視了,甚至網(wǎng)絡(luò)都有了,如果你喜歡上網(wǎng)……我停頓了一下說,本來我在縣城里放心得很。

是啊,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今天不湊巧,停電了而已。

她看著蠟燭搖曳的火苗,若有所思地說,你小時候從家里偷了火柴,和小伙伴們在重重疊疊的梯田里放火,有一次差點燒到了村子后頭的“禁山”上去,我把你的手都打腫了。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時候所有人家吃的都是“柴排飯”(如今這玩意兒在城里成了“香餑餑”),村子后頭的山一度被“收割”得光禿禿。村里出臺了一個規(guī)定,把此山列為禁山,一年只在秋天開放半個月,其余時間休養(yǎng)生息。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只能到更遠的山頭上、山坳里砍柴。那次火災(zāi)如果不是撲救及時,我們幾個小不點就很有可能成了“少年犯”,要坐牢房了。

在蠟燭光里,她的眼神顯得迷離和虛幻,像是沉浸在了久遠的過去之中。她把自己連同底下的竹椅子挪到了蠟燭和木門之間,防止夜風(fēng)再次把蠟燭吹滅了。她的眼眸里盈滿了遙遠歲月留下的韻跡,半百有余的她臉上刻滿了干燥的皺紋,她的耳朵也由于時間的侵蝕而萎縮了不少。

把門關(guān)上吧,我說,你會感冒的。

不,讓它開著,關(guān)上門的話,屋子里又會顯得熱,我想如果你現(xiàn)在在縣城里的話,還開著冷氣呢。

我提醒說,山上涼快一些。

哦,她恍然大悟地說,我倒忘了,我去把門關(guān)上。

我搶先從藤椅子上站起,迎著夜風(fēng)走向黑暗的門口。藤椅子是我?guī)啄昵昂碗娨暀C一起從縣城里搬過來的,我不知道她平時喜不喜歡坐藤椅子,但是我知道,今天她是特意把它讓給我坐了,就像她想當然地以為我怕熱,深夜偏要把門打開為我納涼。我真擔心她著涼。

我掩上門的動作比較緩慢,我不失時機地打量外面熟悉的世界,影影綽綽之中,除了停在屋前空地上的汽車給我一個輪廓外,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居然在黑暗中也能夠辨認出或者回憶起一些諳熟于心的事物了。對面山上是一片松樹林子,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徑四分五裂地延伸在林子里,在林子的盡頭又會成一處。我掩上門,還上了門閂。

有一件事她一直責怪我。幾年前,通村公路本來到不了我家門,是我自己掏了兩萬元錢,從公路最近的地方接了過來,一直接到我家門口。她說我瘋了。

瞅什么呢?月初時節(jié),你什么也看不見。她見我坐下,好奇地問。

我不能確信剛才是不是真的看見林子里的小徑了,也許是我的錯覺。蠟燭光不再搖晃,她一身的藍布衣裳卻仍給我流動的感覺,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她是一個紅顏褪盡的女人,我突然想。意識到這一點,我坐在藤椅子上頓時如坐針氈,不安地挪動著身子。

在她看來,我那神態(tài)看上去也許是對著蠟燭發(fā)呆。她解釋說,雖然有了電,蠟燭我還是常備著,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停電。

我說,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去城里嗎?哪怕我求你?雯雯也希望你過去和我們一起住。

你們怎么還不生孩子?結(jié)婚也有兩個年頭了。提起雯雯,她首先想到的是生孩子,幾乎是有點生氣地說。

她老話重提,我無以應(yīng)答。我在外頭打拼好幾年,在縣城買了房子,兩年前娶了雯雯,一年前我們剛在縣城里注冊了一個小公司,事業(yè)起步不久,想把公司再做大一些再要孩子??墒堑降资裁磿r候能夠把事業(yè)做到我們的心理預(yù)期,其實我和雯雯也心中沒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說,我們還沒有孩子,你就不去縣城里和我們同???

我看見她緩慢而堅定地搖頭。她說,這兒住習(xí)慣了,你爺爺奶奶留下的房子不能沒有人留守,我想什么時候去看看他們也方便。

以前我提議過把爺爺奶奶的這個房子拆了重建,被她否決。我知道她是怕我花錢,而她又始終不肯到縣城里與我和雯雯同住。我覺得她簡直是不講理,幾乎有點失控地反駁道,你住到了城里,也不影響你回來看望爺爺奶奶,我隨時開車送你回來。

你莫非打算再掏冤枉錢把公路接到你爺爺奶奶的墳地?她緊張地問。

我搖頭,我確實沒有這個打算。

她依然不為所動地說,如果我真的和你們住一起了,你對方山村就沒有什么念想了,不會經(jīng)?;貋砹?。

我無可奈何地說,你說得對,只要你還在方山村,我就會隨時回來看你。

萍萍在二十五歲之前的那三年經(jīng)歷,對方山村里的人來說,至今仍是個傳奇。二十二歲那年,她和她二十歲的妹妹水水腦瓜子忽然開竅,把家里的黃牛賣了,又向鄰里鄉(xiāng)親們借了一筆款子,離開了方山村,在永安鎮(zhèn)上租了店面,開起了小飯館,號稱“姐妹飯館”。倒不是姐妹倆到政府部門里登記了這么個店名(她們一開始什么證都沒辦),也不是店面招牌上這么寫(事實上沒有任何招牌),而是方山村里的人先這么叫,后來就叫開了。

自然,田里的園里的活兒她們就此拋下了,這事當時在村子里引起了轟動。這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啊。

也許她們這樣做是被生活逼迫出來的。一年前,她們正當壯年的父親在犁田的時候忽然與馭犁的黃牛較上了勁,在正午的烈日下,他想早點耕完田回家,可是梯田太狹窄了,黃牛馭著犁在盡頭處轉(zhuǎn)不過彎來。根據(jù)他的判斷,那是黃牛在偷懶,因為前幾次它都轉(zhuǎn)過來了。事實上黃??赡苤皇窍氤脵C喘口氣,可是鞭子卻如雨點般落到了它背上。它憋著萬般的冤屈終于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稍稍伏下身子,牛頭對準了他,再往前一蹭,把他頂了起來,頭一甩,他就被甩到了下層梯田。

梯田之間也就一層樓高的樣子,按理應(yīng)該是摔不死人的,但是他的肚子被牛角戳開了一個大洞,血流不止。他被發(fā)現(xiàn)遲了一些,村里人又沒有誰懂得急救,胡亂包扎了一下,抬著步行三十公里送到永安鎮(zhèn)衛(wèi)生院搶救。衛(wèi)生院不敢收,只作了止血處理(其實那時候血已經(jīng)流得差不多了),建議立即送縣城衛(wèi)生院。鎮(zhèn)衛(wèi)生院沒有急救車,鎮(zhèn)上也沒有出租車,趕到車站,車站里的大客車因為還沒有客滿,開始不肯馬上發(fā)車。一番辛苦的交涉后,大客車終于滾動輪胎了,黃花菜也涼了。萍萍和水水的父親在大客車開出十幾分鐘后就咽氣了。

萍萍和水水兩姐妹的苦難還沒有到頭,她們一向堅強的母親在處理好她們父親的后事后,可能是覺得世上再無牽掛,竟然也在一個月后悄然離世。之所以說是悄然,是因為她是在睡覺的時候永遠睡了過去,沒有再醒過來,事先沒有一點征兆。

在永安鎮(zhèn)上,姐妹倆租下的其實是人家的房子,原先不是店面。這戶人家搬縣城里住了,就把房子租了出去。房子在鎮(zhèn)上的一條小巷子里,從經(jīng)營的角度看,地理位置其實并不好,但是租金劃算。而且是兩層樓,一樓經(jīng)營,后面小部分是廚房,前面相對空闊的地方是給客人們吃飯的。二樓給姐妹倆住宿,萍萍住前間,水水住后間。

方山村人揣測,萍萍之所以決意帶妹妹去鎮(zhèn)上開店,是因為她曾經(jīng)跟著父親去鎮(zhèn)上挑過化肥,被鎮(zhèn)上的花花世界吸引了。

姐妹倆的小飯館自開張以后,生意就一直異乎尋常地好。只有姐妹倆兩個人,要勞逸結(jié)合,只提供中飯、晚飯,早飯不提供。為了買到便宜實惠新鮮的菜料,凌晨就要去菜場,東挑西揀,放在人力三輪車上馱回來。因為還要坐人,只得叫兩輛三輪車。一個上午忙下來,中午供客人挑選的熟食、炒菜就比較豐富了,現(xiàn)炒是沒有的,因為忙不過來。中飯時間有時拖得比較長,整個下午打理、清場。因為飯館接待的是以到鎮(zhèn)上辦事的鄉(xiāng)下客人為主,所以中午生意好,晚上的生意就比較清淡,只提供少量的菜肴,基本上飯點一過,就可以打烊休息了。

從此,方山村的鄉(xiāng)親們到鎮(zhèn)上買農(nóng)藥、化肥、種子、農(nóng)具,中午就有了一個好去處。他們早上從方山村出發(fā),走上三四個小時,到了鎮(zhèn)上差不多就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到了姐妹飯館,看見熟悉的姐妹倆,就像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當然,在姐妹飯館開張之前,他們中午吃飯也不是沒有去處,但是偏偏那些不熟悉的面孔,其實也多半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到鎮(zhèn)上開小飯館,就誤以為自己是鎮(zhèn)上人了,擺出一副城里人的派頭,而且因為是臨街店面,生意好,對人愛理不理。方山村人覺得自己真是受盡了鳥氣。而姐妹飯館,不僅人熟,可以隨便嘮叨,價格實惠,而且還提供“方便”:姐妹倆在一樓后面的空地上搭了個棚子,請人把水、電接出去,做了兩個簡易、實用的衛(wèi)生間,男衛(wèi)生間里有一排小便池,有一排蹲坑,女衛(wèi)生間里自然只有一排蹲坑。衛(wèi)生間雖然簡陋,但是比起方山村里的茅坑,條件已經(jīng)好很多。像這么“方便”的條件,一般臨街店面的飯館里是沒有的。一是租金貴,老板舍不得做衛(wèi)生間而犧牲了經(jīng)營空間,二是人進人出的搞不清楚,擔心不吃飯的人也混進來“方便”,那不是吃虧嘛。所以老板們總是對憋得一臉通紅前來詢問“茅坑”在哪里的客人說,這里沒有,要方便到鎮(zhèn)衛(wèi)生院、鎮(zhèn)政府、鎮(zhèn)中學(xué)里面去。

酒香不怕巷子深,經(jīng)方山村人的口碑相傳和熱情指點,附近幾個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到鎮(zhèn)上辦事,也都漸漸地選擇了姐妹飯館作為中午的去處,哪怕繞上一兩個圈也在所不惜。而且大家都去姐妹飯館,彼此混熟了,隨時都可能遇見熟人,瞎嗑一番,時光就容易打發(fā),而且精神愉悅,下午的回頭路走起來也格外輕松,哪怕挑著擔子,也不覺得沉了。

生意愈發(fā)興隆,姐妹飯館叫了外省一對打工姐妹幫忙,她們分別叫小紅、小綠。原先萍萍負責廚房,水水負責外頭;有了小紅、小綠后,還是萍萍主廚,水水負責打下手,同時負責收銀,其他諸如打菜、端盤、理桌、洗刷、拖地等工作則交代給了小紅、小綠。有了小紅、小綠后,還提供現(xiàn)炒了,因為有些客人不喜歡吃現(xiàn)成的,嫌棄菜冷了,而喜歡吃剛出鍋的熱騰騰的菜。為節(jié)省開支,萍萍和水水沒有在外頭另租房子給小紅、小綠住,而是自己姐妹倆都住到了二樓前間,給小紅、小綠住二樓后間。

不僅飯館生意好,萍萍的個人生活也風(fēng)生水起。在水水看來,姐姐是戀愛了,對象是鎮(zhèn)政府里的工作人員孔武??孜浼以诳h城,但在永安鎮(zhèn)政府里工作,好像還是什么股長。鎮(zhèn)政府與姐妹飯館不遠,食堂里只提供早飯、中飯,因為在鎮(zhèn)政府里上班的大部分是本地人,所以晚飯要孔武自己解決。自從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好去處后,孔武的晚飯基本上就在這里解決了。他喜歡吃萍萍現(xiàn)炒的菜。時日一長,竟然與萍萍聊得火熱,彼此眼神里也多了一層閃亮的光芒。

這事,水水總覺得太不靠譜,但是面對好像已經(jīng)昏頭昏腦的姐姐,她也無可奈何。

在從縣城動身開車往方山村的路上,我設(shè)想了無數(shù)的花言巧語,試圖使她對縣城里的某些事物產(chǎn)生興趣,從而動搖她“留守”方山村的決心。方山村人不是說她年輕的時候,就因為跟著她父親去了幾趟鎮(zhèn)上,就被鎮(zhèn)上的花花世界吸引了嘛。在電話里我給她做過多番思想工作,但她沒有松口的意思,我想見面后總能夠說動她吧,就算不肯在縣城里長住,這次無論如何也要跟我進城“試住”一段時間。

然而,在我一路風(fēng)塵傍晚時分趕到方山村,把車子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停好,一抬頭,看見一抹夕陽的余暉恬靜地照射在她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臉上,那種平和、安靜的氣息一瞬間使我羞愧難當。我一下子喪失了信心。我有什么權(quán)利迫使她離開這個寧靜的家園?

我關(guān)上木門后,我們重新圍著吃飯的四方桌面對面坐定。她敲了敲桌面,說,夜深了,我給你弄個黃酒煮雞蛋,吃了好入睡。

她的白發(fā)驟然增多了,幾乎占據(jù)了頭頂上的半壁江山??伤攀莻€半百剛過的人啊。如果是城里有單位的女人,現(xiàn)在離退休也還有好幾年呢。更別提那些女明星了,簡直是少女模樣。

她左邊的頭發(fā)用發(fā)夾別到了耳朵后,右邊的頭發(fā)低垂遮住了耳朵。這是她延續(xù)了幾十年的“發(fā)型”。

屋子里不再有嗚嗚作響亂竄的風(fēng),蠟燭的光亮安靜地投射。木門和門框上,油漆斑駁,我似乎嗅到了多年前刺鼻的油漆味。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站起身往灶間走的時候說,油漆剝落得不行,當年我可是拿一桶當十桶用的。

她托人從永安鎮(zhèn)上買回了一桶油漆,可是還沒有等到請來幫工,我已經(jīng)先干上了。我從一個角落里翻出了刷子,費勁地揭開了桶蓋,嗆鼻的味道使我差點丟下刷子逃之夭夭。我在屋檐下深吸了幾口空氣,決定不能善罷甘休。我返身進屋,把門關(guān)上,吃力地把油漆桶拖到門后,拿刷子蘸了油漆,就開始給門板上漆了。我先刷門的背面。我的工作效率實在太低,僅僅刷了自己站在地面上夠得著的部分,正要拿一條凳子墊高,刷門板上半部分,她已經(jīng)從田里回來了。

她在門外覺得奇怪,她知道我在家,門是無須關(guān)上的,接著她就聞到了油漆味。她確信我已經(jīng)從門后離開后,才輕輕地把門推開一半(門被油漆桶頂住了),把身子側(cè)進來,看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告訴她,我長大了,這事我可以做,不用請村子里的幫工了。

她問我,你一定要自己干?

我堅定地點頭,以過來人的口氣說,我干過了,很簡單的活兒。

她向村里的幾戶人家借了九個空油漆桶,把油漆平均分配掉,然后又倒入水直至滿桶,又向村里的油漆匠借了口罩,向石匠借了眼鏡(戴上這東西,覺得世界黑暗了不少,后來才知道這個東西叫墨鏡),使我能夠全副武裝地上陣。她給我打下手。我用這十桶稀釋過的油漆把屋子內(nèi)外所有露著木頭表面的部分都刷了一遍。

灶膛里一片通紅,她還在往里面添著柴火,她的背后是柴倉。她不肯從別人那里購買柴火,仍堅持自己去山上砍柴挑回來。我總怕她出意外。

我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她把手伸向灶膛的時候,袖口的衣服往回縮,手臂上就暴出一條條脈絡(luò)清晰的青筋,在火焰的照耀下顯示出勃勃生機。她殘疾的左手再次扎痛了我的眼睛。

她說,水燒開了。我接過了往灶膛里添柴的工作,她起身去櫥柜里拿雞蛋和盛黃酒的壇子。我說,多弄一點,別只顧著我。

她說,我喝了就睡不著了。

在方山村的鄉(xiāng)親們看來,黃酒煮雞蛋相當于“補酒”,農(nóng)忙時節(jié),女人們往往要為勞累了一天的自家男人弄一個黃酒煮雞蛋,以補回他一天損耗的體力,也許還要為夜里的床上勞作儲藏能量。我小的時候,看見她在農(nóng)忙時節(jié)也偶爾為自己弄一壺黃酒煮雞蛋??次已垧?,她就顯得猶豫不決,嘮叨著:給你吃呢,你還小,不給你吃呢,你又不高興。猶豫歸猶豫,最后她總是滿足了我的饞蟲。

她給我的印象是喜歡酒,但是她說自己在永安鎮(zhèn)上開飯館的時候是滴酒不沾的。除了偶爾弄黃酒煮雞蛋犒勞自己,她還在楊梅豐收的季節(jié),專挑便宜的、個頭小的、還沒有熟透的楊梅浸泡在糟燒里,釀制楊梅酒。楊梅酒可以隨便放到什么時候喝,四季不愁。

我說,睡不著又能怎么樣,難道你明天要趕在露水退去前上山下田?

好,她高興地說,我陪兒子喝。

姐妹飯館順順當當?shù)亻_了一年多,被人舉報了。最有可能是附近臨街飯館的老板舉報的,也有可能是姐妹飯館邊上的住戶舉報的,各有各的動機。工商、衛(wèi)生、稅務(wù)部門的人相繼過來檢查,最后被工商部門勒令停業(yè)。工商所的人雖然沒有給飯館上了封條,但是要求辦齊證件后才允許重新開業(yè),而要辦理工商執(zhí)照,到時要先罰一筆無證經(jīng)營的款。在辦理工商執(zhí)照前,要先辦好衛(wèi)生許可證,這叫做前置審批。衛(wèi)生部門的人當時沒講要不要罰款,姐妹倆擔心他們臨時起意也要罰款。辦好工商執(zhí)照后,再去辦理稅務(wù)登記證。稅務(wù)部門的人還發(fā)話,不管有沒有辦證,要把前段時間的稅補繳上去,具體多少要等他們先核定,還有滯納金也不能少,也許還要罰款。

萍萍和水水一下子蒙了,鎮(zhèn)上的規(guī)矩竟然這么多,想不到開一個小飯館還需要辦這么多證件。永安鎮(zhèn)上沒有工商、稅務(wù)部門,這兩個部門只在毗鄰的桐頭鎮(zhèn)各派駐了一個所,桐頭鎮(zhèn)的工商所、稅務(wù)所管著桐頭、永安、六溪三個鎮(zhèn)。而要辦衛(wèi)生許可證,則只能去縣城辦了。

姐妹飯館表面上還繼續(xù)開下去,但是姐妹倆已打起了退堂鼓,她們總覺得被政府部門“查”了這事說起來丟臉,所以一開始沒有聲張。房子的租期還沒有到,房租都是提前一年交的,先不提能不能要回房租,姐妹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去向房東開這個口。如果關(guān)了飯館走人,回方山村種田,虧了房租不說,還不知道罰款能不能免,這些政府部門的人會不會追到村子里去?如果那樣,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就更加抬不起頭了。如果繼續(xù)開下去,不出多長時間,這些政府部門的人肯定又會上門,那時候就直接封門、開罰單了,他們可是警告過的。姐妹倆真是萬般糾結(jié),但是面對上門的客人,特別是鄉(xiāng)下來的鄉(xiāng)親們,還不得不強顏歡笑。

雖然人前強顏歡笑,但總有真性流露的時候,姐妹倆掩飾不住的緊鎖愁眉終于落進了孔武的眼睛里,引起了他的注意,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能不能幫上什么忙。其時他和萍萍已經(jīng)走得很近,算是基本上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可能只是還沒有突破最后一層。這是水水的感覺,因為最近幾個月來,飯館打烊后,萍萍經(jīng)常和前來就餐的孔武雙雙離去。晚上永安鎮(zhèn)上沒有好的去處,只有一個華僑電影院,只有一個放映廳,隔一段時間才換一部電影。萍萍每次回來都對水水說,她和孔武去看電影了。這不可能,一部電影一放起碼就是一個星期,他們總不會連續(xù)幾天去看同一部電影。水水覺得,萍萍很可能去了孔武在鎮(zhèn)政府里的宿舍,他們很可能在宿舍里親熱。但是萍萍基本上不會很遲回來,更加沒有夜不歸宿,所以水水相信她還沒有徹底把自己交給了他。

萍萍見掩飾不過,與水水對視一眼,就把麻煩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孔武??孜湔f,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萍萍紅了臉??孜湟庾R到在水水面前說漏了嘴,臉上有點尷尬之色,說,桐頭鎮(zhèn)工商所、稅務(wù)所里我沒人認識,不要緊,它們縣局里我都有股長認識,打個招呼,罰款就免了,就當是新開辦的,也就不存在補繳稅款了,把證辦起來就行了。

那衛(wèi)生部門呢?水水在一旁急切地說,他們說首先要辦好衛(wèi)生許可證。

孔武一拍胸膛說,縣衛(wèi)生監(jiān)督所我暫時沒人認識,沒事,朋友找朋友,總能找得到熟人,你們只管安心把飯館開好,這事包在我身上。

孔武真是個有能耐的人,說到做到,不出兩個月,三證都被他辦了下來。姐妹倆基本上沒出什么力,只是因為各個證上登記的是萍萍的名字,萍萍去了縣城和桐頭鎮(zhèn)幾趟,都是孔武陪著去的。

三證辦好了,但是水水又多了一層憂慮。直覺告訴她,孔武在辦證過程中,把萍萍一并給“辦”了。這種事最怕有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像大壩被挖了一個口子,水流就洶涌而出了。萍萍也一樣,一旦被辦了,就沒有了那么多顧忌,竟然在此后的日子里,回來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遲,最后是夜不歸宿。這可愁壞了水水,她只得一個人一大早就去菜場??墒且惠v三輪車捎不回來那么多菜料啊,而且購買什么菜料、各式菜料多少、同一菜料什么價位等,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姐姐商量著辦。姐姐驟然從身邊消失,水水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萍萍似乎看出了水水的心思,安慰說,他需要我,我不能不陪他,你就叫小紅、小綠幫你吧。

水水覺得沒有別的好辦法,只好帶上了小紅過去。本來采購這環(huán)節(jié)很要緊,自己人才放心,但是現(xiàn)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好在小紅、小綠姐妹倆人看上去都很淳樸、老實,一段時間下來,水水也逐漸放心了,甚至把一些價格不高的菜料直接交代給小紅去買了。還是與原先萍萍一起去的時候一樣,去的時候兩個人坐一輛三輪車,菜料買好了,兩個人分別帶著菜料,各坐一輛三輪車回來。鎮(zhèn)上的三輪車真是便宜,一趟才五角錢。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水水總覺得,姐姐太放肆了,都沒有給自己留后路??孜涞牡准毸私鈫??別看他現(xiàn)在對她有多好,可是他是縣城里的人,還是政府的人,她不過是一個山溝溝里的女孩子,保管他會對她好一輩子?

但是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水水的心竟然也漸漸地寬松了,她甚至有一種僥幸,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孔武仍然對萍萍很好,沒有厭倦。她甚至覺得自己錯了,他們的感情是真實的,而且是“有效”的,因為萍萍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她已經(jīng)和孔武商量過結(jié)婚的事情了,雖然還沒有最終確定下來何時結(jié)婚。

水水就想,萍萍這輩子有福了,今后她就是城里人了,作為妹妹,她自己苦點累點又算什么呢。廚房里還是萍萍主廚,她燒菜的狀態(tài)也出奇得好,出菜的速度也很快,水水還擔心什么呢。不僅如此,萍萍還耐心地教水水燒菜,她特別強調(diào)說,火候掌握這一點很重要,不是隨便什么菜隨便什么時候都要用大火燒的。在萍萍的指點下,水水的廚藝進步也很快。飯館的招牌菜之一“黃豆燉筒骨”,燒得比萍萍還要好了。

又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水水就想,萍萍和孔武大概是要結(jié)婚了吧,姐姐都二十五了。如果是在方山村,哪有姑娘家二十五了還不嫁人的?那肯定就是有問題了。

這么一想,水水真的感覺到了萍萍身上發(fā)生了問題,或者說她和孔武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問題。孔武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姐妹飯館了,而萍萍越來越頻繁地去鎮(zhèn)政府找孔武,哪怕是在中午客人最多的時候??上У氖?,萍萍每每滿臉通紅地回來,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萍萍的焦慮傳遞給了水水,她甚至比她更焦慮。但是萍萍總是反過來安慰水水說,沒事,他父母不同意,他正在做工作呢。

水水尖銳地發(fā)問,是他父母不同意還是他玩膩了?

你怎么能這樣說!萍萍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打量著自己的妹妹說,他對我是真心的。

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姐妹倆的預(yù)計。這天上午,水水正指揮著小紅、小綠把從菜場買過來的材料分類完畢,正在清洗,萍萍眼睛紅紅地回來了。水水見狀,立即扔下手頭的活,陪著姐姐去了二樓。

孔武要走了。他父母動用了關(guān)系,把他從永安鎮(zhèn)政府調(diào)到了縣城的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萍萍說,孔武的父母就是為了切斷兒子的念想,把他從永安鎮(zhèn)調(diào)走。

水水不敢再埋怨姐姐,說,那接下來怎么辦?

萍萍說,孔武說我可以寫信給他,也可以去縣城找他,他有空也會到永安鎮(zhèn)找我。

水水直接地問,我是說你們還打算結(jié)婚嗎?

萍萍的眼神有些呆滯,目光直直地瞅著水水,說,他就要走了,我不敢逼著他問,他說過我和他是在談戀愛,談戀愛不等于結(jié)婚。

他耍流氓!水水尖叫著說,那他什么時候走?

今天就要走了,他不要我送,說單位里的同事會送他的,人多了,看見我不好。

這是什么話?水水氣憤地說,他覺得你丟他的面子?

孔武在要走的當天,或者僅僅是提前一天才告訴萍萍,水水覺得事情不妙。時間證明了她的判斷是對的。接下來的日子里,萍萍多次給孔武寫信,可是都石沉大海,要打電話,沒這個條件,當時全鎮(zhèn)只有鎮(zhèn)政府里有電話??粗諠u憔悴的姐姐,水水決定替姐姐去一趟縣城。她之所以不建議姐姐自己去,是怕姐姐看見不好的東西,出什么意外。

這天下午,忙完了飯館里的活,水水就坐大客車去了縣城。車站很小,惟一的班車就是發(fā)往縣城的,都是等坐滿了人才發(fā)車。這么一磨,水水從縣城車站出來,急急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到了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班的時間了,鎮(zhèn)政府里的工作人員陸續(xù)從院子里出來。水水不敢進去,她怕傳達室里的老頭盤問她什么,于是就在鎮(zhèn)政府對面的一個面館里坐了下來,要了一碗青菜肉絲面,眼睛直直地盯著鎮(zhèn)政府大門。她想,只要孔武一出來,她就要沖出去揪住他,問他為什么對萍萍始亂終棄?

反正水水覺得,孔武一開始對姐姐就是“玩玩”的,而不僅是他父母反對那么簡單。否則他為什么不給姐姐回信?他又不是鎮(zhèn)長,忙得沒空回信。就算是鎮(zhèn)長,也要惦記著家里的婆娘呢。

水水吃完了一碗青菜肉絲面,孔武還沒有出來,她懷疑在自己到來之前孔武就已經(jīng)從鎮(zhèn)政府里出去了。那么明天再到這里守候?水水來的時候本沒有打算在縣城里過夜。也許他還沒有出來吧,她覺得最好是到鎮(zhèn)政府里走一遭,找到他的辦公室,眼見為實。就在水水舉棋不定時,她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是的,孔武是出來了,但是水水卻突然喪失了沖上去的勇氣。孔武是和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同志一起出來的,在出大門前,他們有說有笑,舉止親昵,一出了大門,好像就更加沒有什么顧忌了,兩個人竟然手牽起了手,那個女同志不好好走路,偏偏還要把頭側(cè)到他的肩上。這個年代,男女青年公然在大街上手拉手,舉止親昵,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水水真替姐姐感到不值。

水水趕上了去永安鎮(zhèn)的最后一趟班車。她感到解脫了,心里竟然還無比的輕松,她覺得不應(yīng)該向姐姐隱瞞什么,她就是要把看到的“風(fēng)景”告訴姐姐,讓她的心死了,她也就能夠重新無牽無掛地把心思放在飯館的經(jīng)營上了。姐姐長得漂亮,又有了錢,不久的將來不愁嫁不到一個好男人。她一定要把姐姐風(fēng)光無限地嫁出去。水水的心里頭竟然升騰起了一股母愛的情懷。

萍萍的反應(yīng)在水水的意料之中。她的臉色開始很難看,“死人臉”。過了很長的時間,她的臉色終于舒展開了一些,說,明天開始還是我們姐妹倆去菜場,讓她們守飯館里就可以了。

水水覺得萍萍是想通了,這是一個好兆頭,預(yù)示著姐姐要重新回歸到?jīng)]有男朋友的生活中。自從孔武走了,姐姐“回歸”的這段時間里,水水沒有主動要求姐姐陪她去買菜,她知道她情緒不佳,所以還是和小紅一起去。姐姐能主動有這番表態(tài),也許表示她已經(jīng)幡然醒悟。

在菜場里,長久未光臨的萍萍表現(xiàn)出了孩童般的好奇心,她覺得這樣要買,那樣也要買,只是價格怎么都漲了呢?原先不是這樣的價啊。面對的都是熟悉的肉販子、菜販子、海鮮販子,水水覺得很難為情,萍萍不應(yīng)該在價格上表現(xiàn)得如此苛刻。因為長期以來相對固定地在幾個攤位上購買,大家都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人家已經(jīng)盡可能地優(yōu)惠給你,你還挑剔,臉面上就過不去了。

要買一整條豬后腿,黃豆燉筒骨這菜用得著,還要單做“紅燒豬腳”。豬后腿過秤后,肉販子就把它放在案板上,拿起砍刀在豬腿上起起伏伏,這是“點”,骨頭都點開了,整條豬腿的皮肉還是連在一起,拿回飯館去再切。

肉販子正在嫻熟地做著這項例行工作時,一開始嫌豬腿漲價的萍萍忽然說,會不會是死豬?。靠搭伾趺床淮髮︻^嘛。

水水正要制止,脾氣暴烈的肉販子已經(jīng)甩下了砍刀,說,我還好心幫你們點骨頭,算了,你們拿回去自己點得了。

水水見事已如此,不好當著姐姐的面拉下臉求肉販子,悻悻地把點了一半的豬腿放進編織袋,拉起萍萍就走。

回到飯館,也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也許是為了逞強,也許什么原因也沒有,萍萍憋著一口氣,非要自己點豬腿。水水本想把這項“粗活”交給小紅做,見萍萍執(zhí)意如此,也只好順著她。

飯館里沒有類似于屠夫手里的那種砍刀,萍萍使用的是菜刀。也許是刀具不合手,也許是萍萍心浮氣躁,豬腿在案板上顯得很不安分,一刀下去,它總要蹦跶一下,有一次甚至滾出了案板,滾到了地上。豬骨頭傳遞回來的反作用力使萍萍右手的虎口隱隱發(fā)麻,像是一股輕微的電流穿過。萍萍想起了屠夫點骨頭的時候是用另外一只手按住豬腿一端的,這樣它就不會亂滾動了。萍萍左手按住豬蹄部位,右手揚起菜刀砍了下去,這回很順當,豬腿沒怎么滾動,還聽到了喀嚓一聲骨頭被切開的聲音。萍萍不免有些得意,順著豬腿自然往下延伸部位,手起刀落,動作越來越利索。她邊砍邊想,屠夫也不過如此罷了。

啊……

水水聽到姐姐一聲異常凄厲的叫聲,立即拋下手頭的活跑到了姐姐的身邊。菜刀已經(jīng)掉落在廚房濕漉漉的地上,萍萍的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身子像受冷似的哆嗦,她的左手上血糊糊一團。盡管血肉模糊,水水還是意識到發(fā)生什么事了,她低頭在地上尋找,在菜刀的邊上她找到了兩截手指。

水水和小紅以最快的速度把萍萍和她的兩截手指送往鎮(zhèn)衛(wèi)生院。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給萍萍清理了創(chuàng)口,做了止血處理,但是鎮(zhèn)衛(wèi)生院沒有條件安排斷指再植手術(shù)。與三年前一樣,鎮(zhèn)衛(wèi)生院還是沒有急救車,鎮(zhèn)上也還是沒有出租車。三個人趕到車站,車站里的大客車還是因為沒有客滿,不肯馬上開車。水水表態(tài)說,按全車客滿的票價款,由我一個人支付,立即開車。車子是開了,萍萍也比她父親幸運,她沒有死在大客車上,但是她的斷指也許就是死在了車上,因為三個人心急火燎地趕到縣城人民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斷指時間過長,所有神經(jīng)都壞死了,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

萍萍就這樣失去了左手的小拇指和兩截無名指。

我想我有點醉了,煮了雞蛋的黃酒,入口幾乎無味,很容易下肚,可是過不了多長時間就發(fā)揮作用了。我們依舊面對面圍著四方桌坐,蠟燭擱在桌子中央。蠟燭的火焰在她的眸子里蕩漾開來,飄飄忽忽儼然無數(shù)個小精靈。

鍋里還有呢,喝吧。她示意我把搪瓷碗里的黃酒喝光,我順從地一仰脖子喝掉了,剛要抹嘴,她說,把雞蛋也吃了,對了,我給你去拿調(diào)羹。

不用了,我說。我仰起頭,把碗口對準自己的嘴巴,荷包蛋哧溜一聲就滑進了嘴巴里。這活兒我小時候就操練得爐火純青了。

她已經(jīng)把自己面前搪瓷碗里的黃酒喝完,本來量就比我的少,而且沒放雞蛋。她看著我把雞蛋吃下,感慨地說,小的時候我盡量不讓你喝酒,因為你是個“酒徒人”(本地人對酒鬼的稱呼),你發(fā)起酒瘋可真是力大無窮,還記得嗎,那次你偷喝了我浸泡在壇子里的楊梅酒——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旋得開蓋子的,我可是用布條纏得死緊——竟然把水缸也扳倒了,差點把你淹死。

她回憶起我當年的狼狽模樣,臉上掛上了笑意。我也朝她微笑,但卻是難為情的笑,為小時候的自己感到羞赧。大概我小時候偷酒吃,喝醉了酒闖禍,也是這么朝她傻乎乎地笑。

兒子,我算了一下,你今年滿二十六了,還是嗜酒如命嗎?她幾乎是得意地發(fā)問了,馬上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對了,雯雯和我說過了,她盯著你的喝酒問題呢,而且她也不讓你在家里抽煙,你只能躲到陽臺上抽煙,是這樣嗎?

我想她指的大概是從她見到我的第一面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二十六年了。我苦笑著承認道,是,你兒媳管控酒,又管禁煙,除了陽臺,我有時也躲廚房里抽煙。

你可以在媽這里抽煙,她寬容地說,城里的女人啊,就是規(guī)矩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許。

喝了酒,我的煙癮也上來了。于是我點上了一支煙。

在繚繞的煙霧中,我忽然看見她臉上舒展開的皺紋又緊縮了,就好像她一下子藏起了自己的心思。但是歲數(shù)是藏不住的,盡管在蠟燭昏黃的燈光下看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她頭上的白發(fā)正在急劇地擴張著地盤,也許不出幾年,黑發(fā)就將全軍覆沒。就像一個由黑發(fā)和白發(fā)組成的蛋糕,白發(fā)多了,黑發(fā)就少了,白發(fā)每長一根,就有一根黑發(fā)消失。如果她能跟著我去住縣城里,我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去條件好一些的發(fā)廊,把黑白攙半的頭發(fā)染黑。

她拿過我面前的搪瓷碗,起身去灶臺給我盛酒。望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她曾經(jīng)是有過“機會”的,與村子里的一個啞巴結(jié)合的機會。啞巴除了不會說話的缺點,一表人才,聽力尚可,視力一流,尤其是其他條件很優(yōu)越。啞巴的兩個哥哥都被他們的舅舅帶到了歐洲,具體地說是在荷蘭,據(jù)說開餐館賺了很多錢,隔幾年回一趟方山村,給每戶人家都發(fā)了紅包,按他們自己的話說,除了錢,也沒有什么可以孝敬父老鄉(xiāng)親們的。他們經(jīng)常掏出面值一千元的荷蘭盾,在孩子們面前炫耀,問他們這張鈔票值多少錢。那不是一千元嗎?孩子們說。錯了,這是荷蘭盾,一個荷蘭盾值四個多人民幣,你們再說說這張鈔票能值多少錢?

啞巴如果不是啞巴,也肯定追隨著哥哥們出去了。因為他是啞巴,不要說到了國外還是不會說話,首先簽證就辦不了,因為以“勞工”的名義申請出國,到大使館求簽證,要接受面試的。所以哥哥們就把一個光榮的任務(wù)交代給了啞巴,就是讓他安心在家待著,陪父母種田,父母則幫出國的他們帶小孩。國內(nèi)計劃生育抓得緊,他們把老婆帶出去后,就在那邊源源不斷地下崽,養(yǎng)幾個月就送回來給老人們帶,養(yǎng)大了再過來帶出去。兩個哥哥發(fā)話了,只要啞巴照顧好父母,他們會在經(jīng)濟上大力支持啞巴,像啞巴娶老婆這樣的大“事業(yè)”,一切費用包在他們身上。

盡管背靠大樹,但是啞巴畢竟是啞巴,完好無缺的姑娘家嫁給他還是需要費思量的。于是有好事的婦人就把目光瞄準了左手殘疾的萍萍。其時,萍萍和水水已經(jīng)回到方山村有一段時間了,連本帶息償還了所有的債務(wù),安心務(wù)農(nóng)。不管她們自己怎么想,反正給鄉(xiāng)親們的印象,她們與三年多前父母剛死后的那一年沒什么區(qū)別,番薯園里的,水稻田里的,什么活兒姐妹倆都能干。而且姐妹倆言談舉止間,無意地多了一層鎮(zhèn)上人的派頭。

之前的事情我略知一二。萍萍左手殘疾后,水水起初的主意還是把飯館開下去,經(jīng)營的門道已經(jīng)輕車熟路,放棄了可惜。這一點萍萍也不反對,但是她自己堅決要回家,水水大不了再叫一個幫手嘛。水水思前慮后,最后決定還是把飯館關(guān)了,回方山村。她對萍萍說,我們都大了,也沒有心思嫁給城里的或者鎮(zhèn)上的男人,那還不如回家種田。

我不知道是由于我的出現(xiàn),而導(dǎo)致萍萍拒絕了啞巴的提親,還是啞巴那邊的人看著萍萍的手里憑空多了一個嬰兒,而斷絕了這份念想。我很僥幸地出現(xiàn)在啞巴遣人來提親之前的幾天,那是一個凌晨,當萍萍開門出來的時候,看見了蜷縮在門檻外、屋檐下的我,我被包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張被凍得發(fā)紫的臉門。那肯定是我這輩子最可憐的時候,盡管不是冬夜,我也已經(jīng)被凍得半死。

萍萍和水水吵架了,這回不是為了負心郎孔武,而是為了來歷不明的我,以及可能由于我的出現(xiàn)而導(dǎo)致萍萍對啞巴的拒絕。那段時間她們吵得很兇,一連幾個月,隔三岔五地吵,只差動手了。熱吵之后是冷戰(zhàn),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年時間,心灰意冷的水水把父母留下的房子讓給了萍萍和我,把自己嫁到外村去了。

我愜意地抽完了煙,把自己搪瓷碗里的黃酒勻了一半到她的碗里。我說,媽,咱們干一杯。

我以為城里人這“干杯”的做派她會不習(xí)慣,但是她豪情萬狀地舉起搪瓷碗說,兒子,咱們干一杯。

我舉起搪瓷碗,趁機要挾道,那你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明天就走?

你總是這么狡猾,她開心地笑了,說,我決定好了,等你和雯雯有了孩子,我就到縣城里給你們帶孩子,除去你們的后顧之憂,以后過年過節(jié)啥的,你和雯雯也不用那么不塌實了,不用辛苦跑到鄉(xiāng)下來看望我這老婆子了。

這真是個意外的收獲,這一趟總算沒有完全白跑?;厝ヒ院笪乙堰@個好消息告訴雯雯,讓她盡快地“大肚”、下崽。

我舉起搪瓷碗。兩個碗在萬籟俱寂的鄉(xiāng)村夜晚里響亮地碰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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