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兵
在返回深圳的火車上,坐在對面身著黑色上衣的男子引起我的注意。他有個習慣性的動作,喜歡不自覺地用右手食指在鼻孔前左右來回搓揉,時不時用雙手交替著捏捏自己堅挺的鼻子。我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因為他鼻子癢。我們并不認識,陌路相逢。為什么我知道他這個相對個人的隱私呢?還有他偶爾會打噴嚏,通常做出要打噴嚏的動作,但往往只做了百分之七八十后,便偃旗息鼓地縮回去了,因為噴嚏在醞釀的過程中提前終止了,并沒有順利地制造出來,或者是沒能發(fā)力,讓聲音洪亮地突發(fā)出來,這種情況比噴嚏打出來要難受百倍。我之所以關(guān)注到他的這些細節(jié)舉動,因為,我有跟他一樣的毛病??梢钥隙ǖ卣f,他跟我一樣,是位鼻炎患者。
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我可以進一步肯定,他是鼻炎患者中的鼻敏感患者。鼻炎有很多種,比喻說鼻息肉、鼻中隔彎曲、萎縮性鼻炎、鼻敏感等等。我是在治療我鼻子的過程中逐漸了解到這些病理學名詞。當然還有諸如鼻炎康、千柏鼻炎寧、鼻炎通竅片、輔舒良、鹽水鼻炎清潔劑等治療鼻炎的藥物,大概分為片劑和噴劑兩種。更有比俄國著名作家名字還難記的“丙酸佛替卡松”之類的鼻噴霧劑,我都能記得滾瓜爛熟。這十幾年,鼻炎引發(fā)咽炎和頭疼。還直接導致我忘記了很多從中學到大學學過的知識;忘記了各階段許多同學的名字;原本張口就來的英文單詞也要在腦海里想一想。我滿腦子記住的除了工廠生產(chǎn)的各類產(chǎn)品名稱型號之外,便是各種進口或國產(chǎn)的治療鼻炎的藥物化學名詞。
我拿出這次從郴州看望老中醫(yī)如獲至寶的秘方鼻炎噴劑(外用),按照多年來練就的技巧,熟練地壓住一側(cè)鼻腔朝另外一側(cè)鼻腔輕噴。當著他的面,毫不忌諱,輪流著給兩個鼻腔上藥。我發(fā)現(xiàn)他目光專注地看著我,尤其是看我手中噴劑的標簽。我知道他一定是跟我一樣被鼻炎困擾,在生活的任何一個縫隙里,都希望能夠找到治療鼻炎的特效藥物。
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稍微整理了一下上衣扣子,其實脖子下面只敞開著一顆紐扣。比一元硬幣稍微小點的黑色塑膠紐扣,配上他國字型的臉,根根豎直的碎發(fā),透出男人的硬朗和正派。年紀應該在三十五六左右,他的目光說不上犀利,但肯定是警覺的。跟他并排而坐中間穿米黃色夾克外套的中年男子,看起來比他年紀稍大,體態(tài)卻比他要大不少。不過有點奇怪的是,他總是保持一種姿勢,雙手抱在一起,或是十指相扣,作打躬作揖狀,反正他的雙手被一件藏藍色咔嘰布秋裝外套蓋住了,看不出他的雙手到底是如何“相逢”在一起的姿勢??客ǖ赖哪凶颖人昙o要大不少,至少年長他十多二十歲吧。明顯的雙下巴,皮肉松垮下來,顯而易見是減肥之后遺留的折痕。他們兩個似乎有意把那位肥胖的中年人夾在中間。他的眼光要犀利許多,小平頭,小眼睛,細看,他比那位鼻炎患者嚴肅多了。
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便用雙手整理上衣脖子下面的扣子。我發(fā)現(xiàn)了在外套里面,脖子上掛著一個藍色的工作證件的窄細吊帶。在他整理的過程中,時隱時現(xiàn)地出現(xiàn)了英文P、O、E字樣。我立即把目光移開,內(nèi)心翻江倒海。我知道,我進一步猜測出了他,以及他和那位年長同伴的職業(yè)。甚至我開始在猜測夾在他們中間那位肥胖中年男人的身份。他們應該坐飛機會更安全。我想,無論是對于工作成效,還是他們的人身安全,或者中間那位的安全,或者是周圍大家的安全,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他們都應該、必要坐飛機。
外面墨黑一片,入冬的南方天氣依然熱,卻黑得早?;疖囋陲w馳,和諧號就是不一樣,噪聲小,速度快。時不時有城市燈火一晃一晃,模糊成被水侵蝕的水粉畫。列車員過來檢查了證件。大我三歲的哥哥,我們兩兄弟還是蠻像的。我們倆的身份證像,確實難以辨認。低頭查完證件,抬頭查看頭頂上的貨架,超過貨架的行李逐一被列車員朝里面塞了塞。超大物件的行李箱,他態(tài)度和藹地跟乘客交流,幫忙拿到車廂連接處的大件行李放置處。賣晚餐和零嘴的長條推車,一遍又一遍地過來又過去。“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边€是那個老腔老調(diào),似乎成了火車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同的是沒有“腿收一下”這句,這趟列車沒有站票。
我不再看他的臉、他的手、他的上衣和領(lǐng)口處。當然,他的眼睛我更加不看。我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是慕名前往湖南郴州看十多年頑疾的過敏性鼻炎后,返回深圳。我二十年前從湖北奔到深圳。在工廠加班加點工作,后來自己出來獨自創(chuàng)業(yè),以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的速度加速前進。在北京奧運會召開前一年,如愿以償在深圳買房定居了。我的鼻炎就是在買房前兩年得的。那年我經(jīng)常感冒,經(jīng)常到醫(yī)院打點滴。我的鼻涕像微型景觀水簾洞,清鼻涕、濃鼻涕總是源源不斷。那個時候,我還沒買房,為了省錢,把租住在工業(yè)園區(qū)的員工宿舍,裝修了兩件,做成三房一廳。我和妻子住一間,兩個孩子各住一間。我們四個人就在公共廳里吃飯、說話、孩子們做作業(yè)。他們打鬧戲耍,還有我們相互之間的吵架也發(fā)生在這個廳里。后來我的噴嚏聲浪劇烈,導致孩子們聚精會神做作業(yè)時,會突然被嚇著。妻子說,你到外面走廊上去打噴嚏。員工們便知道我又感冒了。我的員工從二十多人到一百多人,再到將近三百人。他們都知道我這個勤勉的老板什么時候在宿舍,什么時候在辦公室,什么時候在車間。不是靠的腳步聲,不是靠檢測我手機的定位,不是靠我原本就大的嗓門。他們就靠我的噴嚏聲。年近半百的清潔阿姨有一天清理我辦公室茶盤時跟我說,老板,你去檢查一下是不是得了鼻炎,看你每天這么難受。我再去醫(yī)院,掛號改內(nèi)科為耳鼻喉科。醫(yī)生在省統(tǒng)一印刷的病歷本上寫著感冒癥狀,反復發(fā)作近半年之久,疑似鼻炎。我是在和辦公室三個本科畢業(yè)硬筆書法還不錯的同事們幫助下,連猜帶蒙的認出病歷結(jié)論。這不能完全怪醫(yī)生,每個行業(yè)都有各自的規(guī)則和傳統(tǒng)。因為這樣,更需要進一步確診。我在時間的夾縫中,被妻子強迫著帶去了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確證了過敏性鼻炎。醫(yī)生要進一步抽血化驗,看我是對哪一種或幾種東西過敏,這樣便于對癥治療。醫(yī)生提出的治療方案我沒法堅持。“早睡早起,鍛煉身體,提高自身抵抗力?!蔽易霾坏竭@些,而且一天三餐我還不能準時準點。我的時間是被客戶的訂單、交貨期、生產(chǎn)任務、售后服務完全占有了。我沒有自己的時間鍛煉身體。從來沒有在晚上十二點前睡下過。我周圍的人時常會關(guān)心地問我“你不累嗎。”他們都認為我活得累,說心里話,我自己并不這樣覺得。開始有累的感覺,后來便習慣了。我的妻子經(jīng)常跟她的閨密說我是個“勞碌命”。我的朋友們都夸贊我是個有夢想的人。老家人都替我驕傲,說我是個成功的人。只有自己知道,我更是個鼻敏感患者。
我的鼻炎就這樣,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一拖就是十多年了。
我把剛噴過的鼻炎藥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白色的塑料瓶,白底黑字的藥品標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三無產(chǎn)品。久病者都明白一個道理,對于某種慢性疾病,糾纏多年,死纏爛打都趕不走的。市面上凡是有售賣的藥物基本上都用過了,至于療效,就不言而喻了。半夜加班回家路上,打開汽車收音機,聽午夜廣播里“陳主任”的專治各種鼻咽炎的節(jié)目。聽多了,明知道是什么“貨色”,抱著萬一治好的心態(tài),也要試一試。用老家親人們說我的話是“醒著拉一泡尿到床上”。他們又怎么能理解,我們這些鼻炎患者在發(fā)病時的難受呢?每每發(fā)作,鼻塞。噴嚏連連。氣吸不進去,也難以呼出來。覺得鼻子真是個累贅,恨不得拿把刀,一刀削掉凸在外面的鼻子,只留兩個窟窿吸氣呼氣就可以了。有時候兩邊鼻子都塞得水泄不通,整夜難以入睡,憋得臉色通紅甚至漲紫,真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還不如一口氣上不來,過去算了。張開大口,好好吸上幾口氣,呼出幾口氣,頓時覺得生活真是美好。稍微緩過勁來,又一想,房貸、車貸,要還。兩邊的老人、孩子、妻子,要養(yǎng)。工廠還有兩三百人,以及他們背后的幾百個家庭,需要每月準時發(fā)放的薪水啊!
我抽了抽鼻子,小清爽。沒有太大的鼻音,說明鼻腔是通暢擴大的。我知道,此時此刻我臉上洋溢著的,一定是“一臉的幸?!薄?/p>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稍微動了動。這點我相信一般人看不出來。我能夠看出來,是這么多年來,我對世界各地客戶的察言觀色歷練的結(jié)果。
我微微笑了笑,一半沖他,一半沖著漆黑的窗外。
他順手拿起我面前茶幾上的“三無”鼻炎噴劑,看了看標簽,又放回原處。
偏方。我看著茶幾上裝雜物的小鐵盤說。
其實我們心照不宣。在被午夜廣播中“陳主任”治療無果后,就剩下一條路,成為我們惟一的希望,那便是“偏方”了。幾千年來的中國醫(yī)術(shù),從《黃帝內(nèi)經(jīng)》到《生活中來》,中國從來就不缺偏方。
效果還可以。我鼓勵他,也在掩飾自己。
說完,我把鼻炎噴劑裝進上衣夾克內(nèi)口袋。起身,準備上廁所。在歪歪扭扭地走動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節(jié)車廂里還有幾個空座位。具體多少空位,沒數(shù)。但有空座位是肯定的,或許,下一站就有人上來,填進去。
還有個原因,或許是煙癮上來了。我知道這趟列車是嚴禁吸煙的,可我口腔內(nèi)粘膜開始活躍起來。鼻腔干凈清爽了,口腔卻活躍起來,似乎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滋滋冒出。我只好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我擔心,我的胃裝不下這么多的口水。
我站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準備上廁所,其實是在想辦法看如何能讓自己抽一支煙,一口也行。
我發(fā)現(xiàn)列車員經(jīng)常從我身邊來來往往。他們不看我,看我的座位比看我要多很多。他們一邊走,目光一邊到處掃描。這讓我或多或少緊張又焦慮。
他們?nèi)齻€人一起過來了。我側(cè)身讓路。列車員過來了,推開廁所的門。年長的那位陪著中年胖子擠進廁所。他在外面等著,就站在我身邊。他身上有一股味道——我身上也有——很多男人身上都有的煙味。
我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
他抬手謝絕了,沒說話。
先生!我們這趟列車是禁煙的。列車員忍不住說。沒有表情,看不出責備,純粹的敬告。
對不起。我沖列車員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臉上有一種真誠和謙卑。這是我多年來練就的表情。我曾經(jīng)在很多企業(yè)家管理課堂上學到的,“真正的高手都是謙卑、謙虛、真誠、低調(diào)的。”我沒記住他們在講臺上口若懸河的滔滔不絕,卻記住了這句。我還記住了悶聲發(fā)大財?shù)某晒W。這點似乎跟時下的“網(wǎng)紅”、“粉絲經(jīng)濟”、“名人效應”背道而馳。授課的老師說,我們是干實業(yè)的企業(yè)家,就應該腳踏實地,務實求真地做好產(chǎn)品和質(zhì)量。這點我深信不疑。這么多年來我就是這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操賣白粉的心,賺賣白菜的錢”,一步一個血印走過來的。我甚至后悔當初賺到第一個五百萬時,為什么還要貸款,把工廠抵押給銀行,進口生產(chǎn)設(shè)備,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我為什么不拿那五百萬在深圳買樓交首付?這十多年來,深圳的樓價漲了近十倍,我沒有說假話。甲午年330政策后的深圳樓市領(lǐng)漲全國,每天這類新聞和相關(guān)部門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占據(jù)各大門戶網(wǎng)站。
上完廁所,他們?nèi)擞只氐阶簧?。我依然在車廂連接處站著,隨著列車飛馳過程中產(chǎn)生的晃動,輕輕搖擺,似乎這樣可以掩飾我發(fā)作的煙癮??谒诳谇焕锿ㄟ^食道滑落進胃里,目光在輕微搖晃中,模模糊糊捕捉車廂里一起輕微晃動的乘客。
我的那個位置依然空著。我座位兩邊,是否依然還坐著跟我無關(guān)的旅客?我看不見他們。他們背對著我,被椅背遮擋。我對面的三個位子上坐著的三個人,卻讓我興趣濃厚。我相信,人人都有好奇心。無論你是嬰兒、學童、少年、青年,還是人到中老年?;秀敝?,我對自己的那個座位產(chǎn)生了陌生感,好像那不是我的位置,它與我的關(guān)系僅僅是一張藍色磁條卡片上,打印著16車9B。我剛坐上去的熱氣,已經(jīng)慢慢消散,它不再承載有我的體溫和體味。
他過來了,腳步堅實有力。不像我在奔跑的火車上行走,需要用左手或右手偶爾扶一把椅背后靠,來保持身體的平衡。
我們目光相對。我依然是微微一笑。他依然是看不出但能覺察的招呼表情。他的喉結(jié)輕微動了一下,凸出的喉結(jié),透出英氣,陽剛,我揣測他當過兵。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猜測他跟我一樣,煙癮上來了。可這列火車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可以吸煙。廣播反復多次說車上有煙霧探測器,尤其是在廁所。車廂里是萬萬不可以抽煙的,身邊任何一位乘客都可以輕言細語勸你掐滅煙頭。萬一碰到個“超級自信”的中年女乘客,可能會大聲尖叫著“誰在抽煙?”“嗆死人了!”整個車廂的目光“萬箭穿心”射過來,你真的做好銅墻鐵壁的準備了嗎?
他沒有上洗手間。我猜測錯了。
他在洗手盆里,洗臉,搓手。尤其是他把“涓涓細流”捧在手里,澆到頭上,碎短發(fā),前后撥弄,讓頭發(fā)似乎有一定彈性,水珠就濺到我身上,臉上。我精神為之一振。
他轉(zhuǎn)過身。看我。這次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嘴巴稍微張開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硬漢。我腦海閃出日本高倉健。當然他沒他那么沉默。
他開始在車廂連接處小范圍里踱步。他的喉結(jié)不停地蠕動。
這種猜測是對的。我們都是煙癮上來了。
我掏出剛才已經(jīng)噴過的鼻炎藥,又朝鼻子里噴了一次。一半是為了轉(zhuǎn)移上來的煙癮。
哪里可以搞到?這次是他主動問我。
我告訴他,一個同樣痛苦不堪的鼻炎患者,介紹給我湖南郴州鄉(xiāng)下一老中醫(yī)自制的偏方。我自己用了兩個月了,效果不錯,這是第三階段。目前基本沒什么癥狀。每天一次或兩次。
這次他的白牙漏出了更多,起碼有六顆。我覺得他干這行有些屈才。他應該從事演藝行業(yè),像李幼斌那樣。一定能火。當然,他比李幼斌年輕,更具軍人氣質(zhì)。
他是經(jīng)濟問題,之前是老板,欠了員工工資和供應商貨款。跑路了。你不用擔心。他安慰我,話語里多少有些溫暖和柔軟。
我沖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謝。這幾個月來第一次,有種被保護的安全感。便迎合他,做出放心大膽的樣子。跟隨他,我們一前一后回到各自座位上。
我當著他同事和“雙手作揖”老板的面,在小紙條上寫上老中醫(yī)的聯(lián)系電話和地址。那是湖南郴州山區(qū)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空氣清新,人煙稀少。紙條最上面的一行字是“專治各種鼻炎疑難雜癥”。
火車過了韶關(guān),下一站就是廣州南站。停留時間有六分鐘。我下車抽煙。
他們似乎有些緊張。身體稍微朝中間靠了靠,可以肯定的是,屁股并沒動。他還給夾在中間的中年人打了溫水,讓他喝下。給他搖晃茶杯,讓水溫冷卻的過程,多少會讓人感到舒服,透出對他人的尊重和理解。
乘警在車廂的連接處站定,看著上下車的旅客。列車員在站臺上,跟車門成九十度站著,引導著乘客們上上下下。我站在站臺的黃線以外,抽煙。借著明亮的燈光,目光在站臺上穿著制服工作人員之間跳躍。風吹過來,熱。沒風,更熱。回味,還是覺得車廂里舒服,有空調(diào)。外面有煙癮的安慰,是另一種舒坦,算是源自體內(nèi)渴望的舒緩吧。
上下車的旅客很快就散去了。站臺上只有堆積在出站口的人群。透過干凈的車窗,他們?nèi)齻€依然保持并排而坐的姿勢。
我猜想,他的喉結(jié)可能又在蠕動著。如果他能夠看到我在站臺上享受“煙熏火燎”的美妙,他肯定十二分羨慕我。而火車???,于他們而言,都是需要倍加小心的時刻。
三支煙狠狠地抽完。列車員友好地示意我回到車上。
年長的他,勸他,你的鼻炎是要好好看看,抽個時間,別不當回事。都影響到工作了。昨天蹲守看你張嘴呼吸,憋得眼淚直淌,都沒出聲,我都替你難受。
看我回到座位上,他們相互對視,不再說話。年長的他,目光掃我一遍,落在中間肥胖中年男人作揖的蓋著的雙手上。列車啟動后,我瞇上眼,佯裝睡覺。
廣播說下一站是虎門站。
虎門站再下一站便是終點站——深圳北站。
廣播開始介紹東莞和虎門的歷史、經(jīng)濟、風土人情和旅游景點。
當年,我年輕時經(jīng)常到東莞跑業(yè)務。我所經(jīng)歷和體驗的東莞跟廣播里介紹的完全兩碼事,起碼是大不同吧。其實,我對東莞又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每次到東莞,連軸轉(zhuǎn)地拜訪客戶、商務洽談、酒店應酬、桑拿洗腳……多數(shù)時候是司機把我送到酒店的床上。第二天從有污漬痕跡的潔白床單上醒來,依然是在東莞,卻是忙著給下一個客戶送樣品,確認,下單。方向盤在司機手里,我只知道客戶工廠的名稱和地址,這些信息在手里的名片上。清清楚楚地記得,每次上車后,司機會遞給我一瓶鼻炎噴劑,讓我提前噴進鼻腔,以免見客戶時突然洶涌而來的噴嚏嚇壞客戶。成交一個客戶不容易,得罪一個客戶卻是分分鐘的事情。
虎門站到了。他們沒動,上來兩個跟他們一樣的人,穿黑色夾克衫,面部看不出表情的男人。他們一行五人,便一起下車了。站臺不遠處,頂上一閃一閃轉(zhuǎn)著警燈的警車,靜候著。
我面前的座位空出來了。突然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兩個座位也空出來了。他們是在廣州南還是虎門站下的車?或者是在韶關(guān)就下車了?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
我還是堅持坐到深圳北站,才下車。
一個人在西廣場出站口徘徊了好久。給半年前已經(jīng)成為前妻的她打了個電話,說我回深圳了。我想,賣掉兩套房子,今年深圳房價漲得不錯,將近兩千萬應該夠了,把拖欠工人的工資和供應商貨款都還上,然后我們復婚。
工廠關(guān)掉就算了。我們的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
你等著,我開車來接你。電話里我聽不出已經(jīng)成為前妻的她,是驚喜,還是驚訝。掛斷電話前她帶著哭腔說,“老公,我們都想你!”這句話猛烈地刺痛了我。
我們這又是何必呢?我們似乎真的都想通了。
我說,不用,我坐地鐵四號線回家,我?guī)в猩钲谕ā?/p>
可能是在火車上噴的鼻炎藥起了作用,抑或這個偏方藥效真的不錯,鼻腔內(nèi)從未有過的清爽,呼吸暢快多了。
我抬頭,朝前看,找尋地鐵四號線指引牌。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