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死在拒絕之中,使人終結于不甘、恐懼和“技術襲擊”之下,平靜接受死亡的“人死觀”遠去了?
清明時節(jié),不管下不下雨,都不是“借問酒家何處有”的好日子。名正言順地談論死亡,把與死亡有關的事情上升為一個社會話題,如今大概只有清明這一個時節(jié)。死亡的話題,在日常生活中是被屏蔽的。我們在接觸一個個死,但不把死亡變成一個社會話題。一年有很多節(jié)日,清明似乎是唯一不能祝?!翱鞓贰钡?。這是文化。一定程度上,死亡是社會的禁忌,是一種“不祥”,或一種詈罵,因而,又是一般狀態(tài)下的“非所宜言”。
然而,死亡的問題、怎樣死亡的問題,都是大問題,而且現況可能是“大有問題”。寫了無數柔美故事的瓊瑤阿姨前不久上了新聞,是預作一份“尊嚴死”的遺囑,79歲的老人要求,不管生什么重病,不動大手術、不送加護病房、不插鼻胃管、不使用各種急救措施,不要讓她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否則就是子輩的大不孝。立下這種遺囑的,還有前幾年去世的“布鞋院士”李小文。但這樣的人,仍是個別。
大多數人是怎樣步入到彌留時刻,是否對彌留時刻“有所準備”,可能都是一個問題。他們可能不知道那時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決定得到怎樣的對待,也不具備表達任何意愿的能力,因而只能將自己交付于醫(yī)生和家屬,讓他們去作決定,而這些決定也不考慮他是否愿意,而是考慮社會是否滿意。這樣,人就把自己交給了習俗、文化、科學和制度?!氨M一切可能挽救生命”,意味著各種技術手段的使用,但彌留中的生命,絕大部分的可能性是死亡,人們在死亡之前進行了各種“盡一切可能”的表現或者自我的心理安慰,但正在步入死亡的人,卻可能是被生物化地對待。
我們已經習慣看到“搶救有效” “手術成功”的說法,暗示我們任何疾病都有回天之可能。即使再大的年齡,死亡的訃告都要說“因病醫(yī)治無效”,短短幾個字,意蘊無窮。這幾個字表明:第一,死亡是疾病的緣故,而不可能是“天年已盡”;第二,生命消失之際總是需要治療,這類似于一項律令,既是禮俗的律令,也是道德的律令,甚至它就是一項制度,因此生命必須是在醫(yī)院里走到盡頭,必須經過醫(yī)生的手,否則就違背了什么;第三,死亡是醫(yī)療的失敗,如果醫(yī)療一直成功,人就不會死掉。這些言外之意,其實都問題重重。
死亡是人生的終點,但這個終點,究竟是人生的一部分,還是人生之外的部分,是人生的完成式,還是人生的否定式?思想家大概各有說法,但傳統而言,處理死亡作為生命文化的一部分,很多是在家庭里進行的,是由自我準備的,而現在,死亡一定要經過技術環(huán)節(jié)來處理,一定要進入到醫(yī)院這個臨死者和家屬都陌生的異鄉(xiāng)。內在地,死亡不再被當成生命的終點,而是當成可以拒絕、應當永遠延遲的黑暗,也當成一種需要治療和挽救的病。在醫(yī)院里,臨死者成了一個消費者,而且是失去了自主能力的消費者。搶救陣仗巨大,人死得轟轟烈烈,而非寧靜安詳。病人、家屬、醫(yī)療行業(yè)和整個社會各表“已盡全力”。
終于,死亡降臨了人生,太平間的通道打開了,通往殯儀館的路也打開了。今天,這已經形成“一條龍”的服務,一切都在無縫對接中。職業(yè)性的裝殮、奏樂、鞠躬、告別,整個過程無須勞煩親友,工作人員按照規(guī)程和價格一步步到位,親友就在這個場境中與逝者“同框”。前方,爐子和墓穴也是在價格體系之中。
醫(yī)院里生、醫(yī)院里死,營養(yǎng)、治療改進了,生命確實因此而延長。但以死為病、視死如仇的技術主義文化也在增強,醫(yī)療消費、死亡消費的消費體系也在建立。人生被技術主義主導,被消費體系吸納,“生命至上” “技術至上” “經濟至上”奇妙合一,形成了抗擊死亡才能享受生命的“一條龍”。死在拒絕之中,使所有人都終結于不甘、恐懼和“技術襲擊”之下,平靜接受死亡的“人死觀”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