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縱覽中外影視作品，有關(guān)生死、善終的無數(shù)道選擇題早早鋪陳，而答案在哪里，需要每個觀眾自己去找。

以前讀余華的《活著》，書掂在手上很輕，卻分明感受到生命力量的重。

還讀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他說，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何妨活下去試試呢。

很多時候，對很多人來說，與其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不若承接泥濘、狼狽、不堪，在污渠里仰望星空。

還有一些時候，對一些人來說，“驕傲”比什么都重要。這“驕傲”可以是尊嚴(yán)、信仰、愛與美，肉身只是祭品；對等的，失去了“驕傲”，存在即虛無，因此也就沒有必要繼續(xù)存在了。

你看到了么，威尼斯的納西瑟斯，讓一個老人魂銷夢斷；你聽到了么，巴黎圣母院的鐘聲，仿佛為一具畸形的尸體深深嘆息；你聞到了么，那瓶狂熱、永恒的香水，浸染著少女的體味與低吟……

褪色的舞臺上，未辨雌雄的他上完妝，唱罷戲，抽出末路英雄的寶劍，決然赴死；

或者，北歐的天空下，名叫歐維的男子，在一次次追逐天堂的歷程里反而重新汲取了“生”的養(yǎng)分——

縱覽中外影視作品，有關(guān)生死、善終的無數(shù)道選擇題早早鋪陳，而答案在哪里，需要每個觀眾自己去找。

【夏秋篇】

避不開死亡，總希望體面

巨塔之下，人皆螻蟻，醫(yī)心難測，世情如霜?！栋咨匏分小鞍驻ぞ匏`プニング.テーマ”的原聲一響起，總巡診的畫面就條件反射般在眼前浮現(xiàn)?；野档奶祀H，觸不可及的高聳塔樓，和灰暗的天際一般灰暗、表情永遠(yuǎn)不明的財前；以及處在對照組的另一端口、永遠(yuǎn)理想主義的里見。

為了實現(xiàn)野心與抱負(fù)，財前五郎通過利益結(jié)盟站上了第一外科教授的寶座。不幸的是，玩弄權(quán)力游戲的人最終被命運所玩弄，抵達(dá)夢想彼岸的財前最終在官司丑聞與惡癥來襲的雙重夾擊下墜地隕落，心，有不甘，奈何、奈何。

財前不是天生的陰謀家，眼高于頂?shù)男愿褡⒍似涫送镜牟豢深A(yù)知。起初，他以高傲、功利的形象出鏡，對普通病患的關(guān)懷、理解、尊重一概欠奉；然而，當(dāng)死亡步步迫近，面具漸漸破碎，他拒絕了里見關(guān)于安寧治療的懇切建議，哽咽地說出“我不是不安，是遺憾”，臨終前的囈語“里見，你終于答應(yīng)了，做腫瘤中心的內(nèi)科部長，這樣我的腫瘤中心就準(zhǔn)備萬全了，佐佐木先生你也來我的醫(yī)院吧，我會騰出床位給你的”——最后這份人性的復(fù)雜溫度，在此前冰冷面貌的反襯下，尤顯彌足珍貴。

“對站在對抗癌癥第一線者竟未及早發(fā)現(xiàn)，走上手術(shù)無法摘除的死亡一途，深感慚愧！”財前五郎的遺言，堪稱偉大，并且仍舊高傲。自始至終，他的原色其實沒有改變，誠然值得同事、對手的敬佩。

重病纏身的還有《非誠勿擾2》里的李香山，他舉辦了一場“人生告別會”，他的句號停留在無垠的水面之下。當(dāng)鬧騰時便鬧騰，猛回頭欲辨難辨，殘軀精魄寄于江海，似乎饒富詩意。但到了《酒神小姐》的世界，鰥寡孤獨者對死亡的向往，卻透著淡淡的絕望，與無盡的無解。影片的女主人公是年老的街頭流鶯，她在答允幫助老主顧們結(jié)束生命的時候，甚至是懷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濟世情懷的——如果他僵臥癱瘓，形同槁木；如果他年老癡妄，孑然一身；如果他妻、子皆喪，了無牽掛；怎么辦，怎么辦？除卻死亡，能有更好的歸屬嗎？眾生苦，欲情孽，神女觀音，慈航普渡。

《遇見你之前》（Me Before You）和《留住有情人》（Dying Young）的氣氛就不一樣了，因為裹上了愛情的糖衣。前者和后者的劇情有著驚人的雷同性：復(fù)健無望的英俊王子，可愛善良的灰姑娘，理所當(dāng)然地化學(xué)反應(yīng)；兩條平行線，因為病魔的助推而交纏，迸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微光。可惜，曾經(jīng)的他們站得有多高，現(xiàn)在就摔得有多慘，骨子里遠(yuǎn)超常人的自尊，僅僅依靠薄脆的愛情，是無法被戰(zhàn)勝、被撫慰的。

灰姑娘的臺詞很浪漫，王子很感動，但他們是真正遵循“生如夏花之絢爛，逝如秋葉之靜美”準(zhǔn)則的，他們拒絕將就和委屈。王子們懂情識趣，非常迷人，不過，那是夾帶著溫柔、堅定，令親友伴侶心碎的、殘忍的迷人。

避不開死亡，總希望體面。

【冬春篇】

心有一株嫩芽，破土而出

可是，生命總是美好的，凜冬過后，春天會來。

比如無厘頭又神經(jīng)兮兮的《偉大的愿望》，一樣的死亡，卻因為過程的啼笑皆非而變得令人捧腹，繽紛多彩。罹患ALS（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的高煥命不久矣，為了讓他不留遺憾地離開，母親想辦法給兒子喜歡的籃球球星寫信，父親想辦法推著兒子去參加馬拉松，兩個好兄弟想辦法帶他去看?！瓗讏鰹觚埡?，大家發(fā)現(xiàn)高煥內(nèi)心真實的愿望恰恰極為“樸素”：臨死之前，至少做一次真的男人。

于是雞飛狗跳的“尋找破處天使”之旅開始了。雖然揮手作別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但親友所給予的特殊臨終關(guān)懷，不啻另一種圓滿。影片有笑點、有淚點、有燃點，告訴我們再滑稽荒唐的過往，在回憶里播放總是暖；再卑微瑣屑的人生，依然足以釋放璀璨的花火。高煥雖死，友情不滅；青春不羈的風(fēng)依舊無章法地吹，但剩下的年輕人們，應(yīng)該會倍加珍惜“活著”這件事，應(yīng)該對生命的意義產(chǎn)生更深刻的領(lǐng)悟。

《偉大的愿望》像同學(xué)少年變奏曲，《鱷魚波鞋走天涯》（The Cure）則為一首夢鄉(xiāng)童謠。故事發(fā)生在寧靜的小鎮(zhèn)，德斯特和艾瑞克是一對毗鄰而居的同齡男孩。德斯特由于醫(yī)療設(shè)備的污染在輸血的過程中感染了艾滋病，從此被居民們孤立排擠；艾瑞克性格孤僻，和誰都處不好關(guān)系。某日，隔著一道竹籬笆，兩個孩子相遇了，并很快結(jié)為好友，艾瑞克千方百計想要治好德斯特的病，毅然帶著德斯特踏上了新奧爾良求醫(yī)之旅。

即使德斯特在與死神捉迷藏的游戲中失敗了，觀眾卻覺得被“治愈”了。在旅途的終點處，艾瑞克始終陪伴著德斯特；一個躺在床上，另一個就坐在地上耍寶逗樂。他們百玩不厭的游戲，是德斯特裝死、讓艾瑞克去叫醫(yī)生，待醫(yī)生過來測脈搏，就跳起來嚇人。而最后一次玩“裝死”的時候，德斯特沒能張開雙眼，他非常安詳?shù)厝チ恕?

玲瓏剔透水晶心的孩子們，運用自己的方式試圖稀釋死亡的寂寞與陰冷，所有的“游戲”只是為直面黑暗的永夜作預(yù)演罷了。很多時候，兒童甚至顯得比成年人都更勇敢、更堅韌，那份明澈的純真，與遠(yuǎn)方的河流，還有記憶里草葉的清香，一齊被頭頂?shù)钠G陽鍍上了美輪美奐的光暈。

《達(dá)拉斯買家俱樂部》里，同樣感染上艾滋的Ron，憑著一口氣為自己艱難地開辟出續(xù)存的生命空間。放蕩的牛仔本在聲色犬馬中充分享受到縱欲的快感——那時候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絕癥確診后，Ron被通知只余30天生命，幸而在墨西哥找到了全新良方，從此開始販賣藥品，成立了能夠載入史冊的“藥命俱樂部”。

如何料得到，一個起初不檢點、恐同的男人，最后居然會為AIDS群體、LGBT群體四處奔走，爭取醫(yī)療權(quán)益？直到人生盡頭，Ron始終以牛仔的昂揚姿態(tài)與病毒、與FDA抗?fàn)帲虉?zhí)地變成一株掙脫石牢囚籠的雜草；患病前后的劇烈反差，無非是在深化“人人平等、人人皆有生存權(quán)利”的主旨。

他在確診后的第2557天死亡。

死得其所。

【往生篇】

飲食男女，凡俗人生，過客匆匆

此際到了說說《入殮師》和《海街日記》等日系電影的時分。

有多少人生得偉大，死得光榮？又有多少人命運多舛、晚景酸辛凄苦？

大部分平頭百姓吶，是“一輩子”這口火鍋的下鍋菜，煮著煮著，就跟遇到的人、事?lián)胶驮谝黄?，化成濃郁的湯底，在光陰的文火上，涮著三生因緣，四時節(jié)氣，五谷雜糧，六根不凈……等揭鍋一看，人間歲月，難分你我，無思無邪。

我們端著瓷碗，捏著木筷，舉著一箸菜，用“多吃點”取代了“我愛你”，度過一天又一天。

而我們在意的人兒們，會舀起一勺湯，遞過來，說：“你也嘗嘗，很好喝呢?！?/p>

《入殮師》就是一部以如此這般溫柔誠意守護往生者的片子。誤打誤撞進了殯葬業(yè)、性格有些懦弱、總是怯生生的小林君，也曾遭受過“不就是賺死人錢的”非議；但，每當(dāng)他認(rèn)真地握著死者的雙手，撫摸過他們的臉頰、額頭，為他們擦拭身體；每當(dāng)他為老奶奶穿上絲襪，為兒子梳好頭發(fā)，為妻子點上口紅的時候；失去至親的人們，知道他們把自己最愛的人托付給了值得信任的人。

對死者儀容慎重相待，正是出于對生命的尊崇和愛。一切并非出于本心、徒然矯飾的嚎喪，難道不是褻瀆神靈么？入殮師應(yīng)該冷靜、準(zhǔn)確、抱持感懷之心，賜予遺體永恒的安寧。于是往生，于是超越，世世代代無窮已，走向下一程。

相比之下，《海街日記》的小清新風(fēng)格愈發(fā)散淡疏慵。通篇沒有刻意制造的波瀾起伏，生死大事、悲歡離合被掰開了、揉碎了，填充進如詩如畫安靜流淌的尋常。臨海古都鐮倉小鎮(zhèn)，老宅庭院里55歲的梅子樹，慈愛地看著香田家的四個女兒，從外婆手里接過“照顧這個家”的任務(wù)。128分鐘的時長，以父親的葬禮為楔子，牽出小鈴與三個姐姐同住的契機；以海貓食堂老板娘二宮阿姨的葬禮為結(jié)尾，道明四姐妹真正融為一家人。中間還有已故外婆的祭奠法事，臨終關(guān)懷病房里突然辭世的老人——唉，死亡就在我們身邊；但是，見多了死亡，我們就是無法習(xí)慣啊。

二宮阿姨住院的時候，一直在說，那時候的櫻花好漂亮啊，雖然知道自己快死了，但看到漂亮的東西，還是能充分感受到這份美麗，覺得很開心。影片里，梅子酒、竹莢魚、蕎麥面，倒映在海面的煙花……“活著的東西都是很費功夫的”，怎么會不美呢。

不管你是被動承受還是主動迎接，死亡是必然降臨的歸宿。希望生命中所有的美好統(tǒng)統(tǒng)能被腌漬起來，老的時候下酒；希望夕陽西下的余暉里，驀然回首，能少一點苦楚，多一點歡笑，爾后坦然離場。

春夏秋冬，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