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武

（詔安第一中學(xué)，福建 詔安 363500）

《黔之驢》寓意新探
——兼與人教版語文教學(xué)參考書商榷

楊澤武

（詔安第一中學(xué)，福建 詔安 363500）

人們對于柳宗元“黔之驢”的形象似乎早已蓋棺定論，但實際上卻存在著較大的偏頗。聯(lián)系柳宗元政治遭遇，應(yīng)該說，人們對于“黔之驢”的評價和看法不夠準確，可說是不夠公道。《黔之驢》其實是作者以驢來自嘲，顧影自憐。它的寓意在于告誡文人不要“出技以怒強”，而應(yīng)鋒芒內(nèi)斂，謹慎處世，以求全身遠禍。對于文言文的解讀，我們既要讓它與時俱進，為新時代的教育服務(wù)，又要注意忠于文本，不要貼標簽，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事物。

黔之驢；形象；政治遭遇；文言文解讀

選入初中語文的課文《黔之驢》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唐代大文豪柳宗元所寫的寓言代表作 《三戒》里的名篇。 《三戒》里寫有《臨江之麋》《黔之驢》《永某氏之鼠》三個寓言，是柳宗元在參與“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謫至永州時所寫。

《三戒》這個標題出自《論語·季氏》里“君子有三戒”，具有告誡、警戒之意。所謂“戒”，在勸戒別人的同時，也是在勸戒自己；學(xué)習(xí)這篇作品，要注意分析其寓意，把握其評價之后，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作品勸戒的意義，作為借鑒而不會重蹈覆轍?！肚H》是《三戒》中的“其二”，寫的是一頭“沒本事”的驢被一只老虎通過“試探”“挑逗”最后吃掉的故事。在三篇寓言之中，以《黔之驢》最為出名，聞?wù)呱醣?，遠勝過另外兩篇寓言。人們普遍對其寓意的理解認識就是“黔驢技窮”“無才無德”“外強中干”等。語文教學(xué)參考書上的分析，與這類說法也是基本一致的。與此同時，為了起到對學(xué)生的德育效果，還特別強調(diào)了要從驢的悲劇中得出“不能不學(xué)無術(shù)，要掌握真本領(lǐng)”的生活道理。這些觀點的依據(jù)是柳宗元在《三戒》序中所說的一段話：“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迨于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

在現(xiàn)實的課堂教學(xué)當中，不管是教學(xué)參考書也好，語文教師也好也幾乎是眾口一詞一邊倒地引導(dǎo)學(xué)生去接受這些說法。其實，大多數(shù)作者撰寫寓言，真實的寓意常常不是流于字面，而是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生活體驗以及所感悟出的哲理寄寓其中。正如林紓評價柳宗元寓言時所說：“手寫本事，神注言外”（《春覺齋論文》）。在此，筆者認為，讀柳宗元的《三戒》，更需結(jié)合他的生平經(jīng)歷以及所處的時代背景加以細細品味。那么，“麋的可憐，驢的可悲，鼠的可憎”就不難理解了。

筆者認為《臨江之麋》和《永某氏之鼠》這兩篇文章的立意與諷喻是準確的：“臨江之糜”依仗主人勢力和異類打交道，沒有認清自己，沒有審時度勢，最終自釀悲?。弧坝滥呈现蟆背弥魅吮幼o之機胡作非為，得意忘形，最后自取滅亡。

可對于《黔之驢》這篇作品，筆者把這篇文章從頭到尾反復(fù)細讀，總覺得人們對于“黔之驢”的評價和看法不夠準確，可說是不夠公道。而且這更多的是源于作者本人關(guān)于黔之驢“出技以怒強”的說法。對此，筆者查閱了相關(guān)資料，結(jié)合個人對作品的理解，提出以下幾個觀點：

一、強加給驢的“出技以怒強”

縱觀全文，能跟“出技以怒強”掛上鉤的內(nèi)容，無非是黔之驢在虎觀察接近并試探戲弄自己這個過程中的表現(xiàn)。先是“驢一鳴，虎大駭”，接著虎“益習(xí)其聲”又“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這才是“不勝怒，蹄之”。由此看來，說驢“使出伎倆來激怒比它強的對象”似乎是有些牽強。

首先，惹事生非的不是驢，而是虎。

從一開始，虎就對這個“眼中釘”虎視眈眈，并通過不斷觀察，逐漸接近來了解對手。不僅如此，虎在熟悉驢之后就開始沒事找茬，挑起事端，最終陰謀得逞，變“黔之驢”這個“眼中釘”為“口中肉”。

其次，驢“出技”實屬是被逼無奈，而反抗自衛(wèi)。

驢自入黔，沒有遇上伯樂，以致“至則無所用”。然卻也是循規(guī)蹈矩，安于山下，與世無爭?？伞敖祟悺保ɡ匣ⅲ┯彩窃偃址笇掖纹畚?，眼看著日子過不下去了，性命也將難保。俗話說“泥人也有三分性”，一再地退讓，對方一再地逼迫，忍無可忍，方才“出技”相搏，并非自不量力，自取滅亡。

據(jù)上分析，說驢“出技以怒強”是站不住腳的，是人為強加給驢的。倒是驢以死抗爭的骨氣讓人在為其命運哀嘆的同時，心生敬佩。林紓評價“黔之驢”：“驢果安其驢，尚無死法。惟其妄怒而蹄之，去死始近……故君子身居亂世，終以不出其技為佳”。（《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對于這種說法，筆者不能茍同。“不出其技”，要技何用？亂世不出，何時出技？面對惡勢力的步步緊逼、肆意欺凌，難道要坐以待斃嗎？難道“技”是要在太平盛世的時候用來欺負弱小的嗎？孟子云：“行天下之大道……威武不能屈”豈不是成為笑談？要知道，不向惡勢力低頭，以死抗爭也是中華民族的一種骨氣。

由此，再聯(lián)系到其他評價驢的觀點，筆者同樣困惑重重，不敢茍同。

二、驢不該成為“無能而又肆意逞志”者的代表

與語文書配套的教學(xué)參考書認為，作品“借驢諷刺那些無能而又肆意逞志的人”。之所以得出驢 “無能”的結(jié)論，大概是因為文中的語句：“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以及驢最終死亡的命運?？尚枰f明的是，認為驢“無能”其實是站在虎的角度?；⑹恰鞍佾F之王”，區(qū)區(qū)一驢何足掛齒。且不去探究驢有沒有被人用韁繩拴??？就算沒有，讓驢與虎斗，無異于讓我等常人與美國拳王“泰森”拳擊，結(jié)局可想而知，這又如何能說是驢無能呢？再者，驢安分守已，一沒喧嘩二沒挑釁，對虎更是百般忍讓，“肆意逞志”一說又從何而來？

更有人以此批判驢“無才無德”，筆者認為此種說法更是隨聲附和落井下石。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虎長于搏擊，驢精于馱載。驢打不過虎，就說驢無才。才華如何能與武力等同起來，如若這樣，這天下都是武將的了，要文官做什么，又何來“文治武功”之說。說驢“無德”，那更是無稽之談了。相比虎而言，驢忠厚安分，謙和忍讓。倒是虎，兇殘暴虐欺善凌惡，暴行令人發(fā)指。

三、說驢“官高位顯、仗勢欺人而又無才無德、外強中干”毫無根據(jù)

文章從頭到尾沒有只言片語表示驢地位顯赫的內(nèi)容，仗勢欺人就更是無憑無據(jù)。相反，文章里，驢“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睆倪@點看，驢倒像是被人拋棄，不管不問，以致最終葬身虎口。

由此可見，“黔之驢”竟蒙受了千百年的“竇娥之冤”，多種菲薄言論加諸其身，世人更是將其名字弄成“注冊商標”，用于成語“黔驢技窮”“黔驢之技”，以此諷刺不學(xué)無術(shù)，無德無能之人。而實際上驢卻非常無辜，驢本來不姓“黔”，而且也不是驢主動要求入黔，而是被“好事者船載以入”。一開始驢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為日后的悲劇埋下隱患。這是其一。

其二，驢“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是沒有遇見賞識它的伯樂，才華得不到施展。拉車推磨馱人載物通通用不上，以致被當?shù)厝恕皰仐墶?，又被虎“看上”，最終丟掉性命。因此，要說“黔驢技窮”，也只能說是“格斗之技”窮，而非一無是處。

其三，不能怪驢沒本事，實在是敵對勢力太過強大?；①F為“百獸之王”，驢又如何能夠與之抗爭，這就好比古代王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樣，反抗也是徒勞。

如上所述，“悲哉！”黔之驢。導(dǎo)致它悲慘命運的貌似因為它“格斗之技窮”，可要是驢精通格斗那可能就不叫驢了；其實黔驢的可悲之處，并不在于不會“格斗”，而在于它不得其所。假如“好事者”是將“黔驢”置之于田，放之于野，那么驢的特長就能得到施展，就是農(nóng)民的得力助手；所以要說可悲，罪魁禍首是“好事者”的無知與無聊。

四、“黔之驢”其實是柳宗元政治命運的縮影，也是其政治失敗的反省

在否定了強加在“黔之驢”身上的種種錯誤看法之后，《黔之驢》到底寫的是什么人的悲劇?它的寓意又究竟如何?聯(lián)系歷史背景以及作者的政治遭遇，筆者發(fā)現(xiàn)，卷入?yún)⑴c過永貞革新又最終失敗致禍的柳宗元實在是像極了那可憐的“黔之驢”。

1.包括柳宗元在內(nèi)的中國文人的“驢脾氣”

驢，骨架大卻體態(tài)瘦，愛嘶叫還敢“奮蹄”，脾氣犟性執(zhí)拗，“驢脾氣”也由此而來?？疾煲幌轮袊膶W(xué)史，不難發(fā)現(xiàn)歷史上很多有思想有才情的“真文人”，他們才華橫溢，卻也十足書生意氣，敢不平則鳴，敢于發(fā)怒，縱然面對強權(quán)，也率性而為，表現(xiàn)出一種桀驁不馴的“驢性”氣質(zhì)。像戰(zhàn)國韓非、西漢司馬遷、東漢孔融、西晉嵇康以及唐朝李白、韓愈等人，都是此類人物的典型代表。

年青時候的柳宗元，也頗具驢性。之后的他參加永貞革新，就是為了革除中唐社會長期形成的積弊，弘揚正氣，反對邪惡。［1］他不懼重重阻力，革舊立新，直至最后失敗仍不改初衷。但這次失敗，也導(dǎo)致他的政治道路走到盡頭。

2.使柳宗元“致禍”的“好事者”——王叔文

《黔之驢》一文中，“驢”被“好事者”船載以入，由此拉開其悲劇的序幕。從這方面看來，柳宗元與“驢”，王叔文與“好事者”，竟有著如此相似之處?？戳谠恼卧庥?，使他“致禍”的，毫無疑問就是與他交往甚密的王叔文。此人是永貞革新集團的首腦。如果是站在那場“永貞革新”運動反對者的立場來看，王叔文無疑是一個“好事者”。而正是這個“好事者”把自己的親密助手柳宗元拉進了這個“變革集團”，使其從此墜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3.變革集團“出技怒強”，下場可悲

這個集團的變革不但沒有成功，反而因得罪朝廷強大勢力而招致災(zāi)禍，下場可悲。在此過程中，王叔文集團也不是一下子就失敗覆滅的。像“虎”不斷觀察試探“驢”一樣，朝廷反對勢力也是在不斷地觀察試探中，陰謀反撲，最終“反變革”成功，將王叔文、柳宗元等一干人盡數(shù)擊潰。王叔文被賜死，柳宗元等人一同被貶，“二王八司馬”應(yīng)運而生。

痛定思痛之后，柳宗元終于認識到是自己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審時度勢不夠，斗爭經(jīng)驗不足，不知道循序漸進，結(jié)果陰溝里翻船，招致災(zāi)禍！反過來看那只可憐的黔驢，在陰險狡詐的虎面前，它又何來斗爭經(jīng)驗，結(jié)局自然是難逃一死。

4.變革失敗被貶，柳宗元深刻反省

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永州，當了一個被眾人排擠，可有可無的“編外人員”——“至則無可用”。政治生命幾乎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從此一蹶不振，其內(nèi)心的悲憤與抑郁是可想而知的。謫居期間，經(jīng)過深刻反省，柳宗元對自己觸罪受辱的思想認識根源，有了更清醒的認識。［2］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寫下了《黔之驢》。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黔之驢》一文與其說是作者借驢諷喻，倒不如說作者是以驢來自嘲，顧影自憐。甚至從更深一層理解來看，《黔之驢》寫的還是中國文人的悲劇。它的寓意在于告誡文人不要 “出技以怒強”，而應(yīng)鋒芒內(nèi)斂，謹慎處世，以求全身遠禍。這是柳宗元基于歷史上許多文人的不幸遭遇和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而得出來的人生經(jīng)驗與教訓(xùn)。［3］這其中自然也包含著對“虎”的怨恨以及對自己誤入“歧途”的懊悔。雖然作者在序中出言掩飾，但仔細研讀文章內(nèi)容并聯(lián)系作者政治遭遇，還是能夠看出一些端倪。為了達到既能發(fā)泄自己郁憤，又能在不利的環(huán)境下保護自己，柳宗元讓這頭無辜的“黔驢”背了一千多年的“黑鍋”。

總之，對于文言文的解讀，我們既要讓它與時俱進，為新時代的教育服務(wù)，又要注意忠于文本，不要貼標簽，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事物。

［1］劉美玉.柳宗元對永貞革新的看法及原因分析［J］.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17（10）.

［2］張鐵夫.論柳宗元對皇太子態(tài)度的反復(fù)變化及其思想的復(fù)雜性［J］.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8（5）.

［3］易思平.文人的悲劇——柳宗元《黔之驢》寓意新解［J］.名作欣賞，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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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884（2017）03-0014-03

2017－02－16

楊澤武，男，詔安第一中學(xué)一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