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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 馬 與 騎 驢
——宋代詞人的審美選擇與文體認知

2017-04-14 07:47:45
關(guān)鍵詞:騎驢宋詞

王 慧 剛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翻開兩宋詞篇,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意象群,其中馬意象是動物意象群中重要的一種,“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宋詞共出現(xiàn)馬意象約一千八百次,全宋詞按二萬首計算,占首數(shù)的百分之九。提到馬意象的詞人約三百四十五位,占一千三百四十二位詞人的百分之二十五”[1]。作為古代重要的騎乘工具,馬與宋代文人有非常重要而密切的聯(lián)系。而與馬極其類似的另一種動物——驢,(《說文解字》載:“驢似馬,長耳”)也同樣是宋代文人重要的騎乘工具。但翻開兩宋詞篇會發(fā)現(xiàn),“驢”字出現(xiàn)的頻率完全不能與“馬”相提并論。騎馬與騎驢,在宋代詞人心目中有著怎樣一種不同的審美心理呢?張伯偉先生說,“對詩人的坐騎加以比較似乎是個有趣的題目”[2],本文也試圖從此角度作一分析。

如上所說,全宋詞中馬意象豐富,我們不作過多展開分析,只從騎乘的功用角度來看其與兩宋詞人的關(guān)系。

首先,駿馬雕鞍是文人狎妓尋芳,恣意風流必不可少的工具。正所謂“少年看花雙鬢綠,走馬章臺管弦逐”(盼盼《惜花容》)“追思年少,走馬尋芳伴”(黃庭堅《驀山溪》),晚唐韋莊也在詞中回憶自己在江南一段快樂浪漫的生活說:“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菩薩蠻》)立馬在橫斜水面的橋頭,英姿颯爽,風流自賞,引起滿樓的“紅袖”為之傾倒。也因如此,當行人離去之時,無論是閨閣佳人還是青樓歌妓,在表現(xiàn)她們的離情相思時也常常離不開“馬”。夏竦《鷓鴣天》詞說:“停寶馬,捧瑤卮。相斟相勸忍分離。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边@首詞寫一位女子與愛人分別時的離情愁緒。清陳廷焯曾評此詞:“語不必深,而情到至處,亦絕調(diào)也?!?《白雨齋詞話》)張先《菩薩蠻》也說:“玉人又是匆匆去,馬蹄何處垂楊路?!彼齻兣瓮腥嗽缛諝w來團聚,而行人歸來的重要標志不是看到行人,而是聞見“馬嘶”,馬嘶郎至時,她們心中驚喜:“門外馬嘶郎且至。失驚心暗喜。”(王之道《謁金門》)聞不見“馬嘶”時,心生惆悵:“門前楊柳綠陰齊,何時聞馬嘶。”(歐陽修《阮郎歸》)甚至常常會因錯認馬匹而經(jīng)歷由喜轉(zhuǎn)悲的懊惱傷情。蘇軾《西江月》寫道:“碧霧輕籠兩鳳,寒煙淡指雙鴉。為誰流睇不歸家,錯認門前過馬。”駿馬才郎的俊美公子時時牽惹著閨中人的情緒,如同晏幾道詞中所說:“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生查子》)

其次,馬匹還是文人仕宦輾轉(zhuǎn)或羈旅行役、飄泊四方不可或缺的伴侶。尤以羈旅行役詞擅場的柳永,就有不少這樣的詞篇:“屆征途,攜書劍,迢迢匹馬東去?!?《鵲橋仙》)“冒征塵、匹馬驅(qū)驅(qū),愁見水遙山遠?!?《陽臺路》)“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水年游》)“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輪臺子》)當文人仕途得意或生活悠閑之時,也可以騎馬踏春,尋幽覽勝。如“紫陌閑隨金轢轆,馬蹄踏遍春郊綠”(歐陽修《蝶戀花》), “偶乘佳興,輕裘錦帶,東風躍馬,往來尋訪幽勝”(曾布《水調(diào)歌頭》),“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蘇軾《浣溪沙》),“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朱敦儒《雨中花》)。

隨著時局轉(zhuǎn)變,宋室南渡,馬的騎乘功用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它成為英雄志士馳騁疆場、奮勇殺敵、報效祖國、實現(xiàn)愛國理想的必備武器。以辛棄疾為首的愛國詞人寫了大量鼓舞人心的詞篇,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辛棄疾《永遇樂》),“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辛棄疾《破陣子》),“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陸游《訴衷情》)。

以上所舉雖不全面,但大致可以看出,宋代詞人與馬匹的親密關(guān)系,詞中出現(xiàn)大量的馬意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全宋詞中抒寫“驢”的篇章非常少,據(jù)本人粗略統(tǒng)計,只有38首,從騎乘的角度來寫的更少,如“慢贏得、秋聲兩耳,冷泉亭下騎驢”(趙汝茪《漢宮春》),“誰似花翁,長年湖海,蹇驢弊裘”(劉鎮(zhèn)《沁園春》),“醉跨蹇驢,踏翻芳草,滿滿斟鸚鵡”(葛長庚《酹江月》)。這些詞篇大多是表現(xiàn)自身的落拓、孤介和不堪。而剩余更多的只是引用前代有關(guān)騎驢的事典,或引佛道禪語入詞。比如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記載: “唐相國鄭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蛟? ‘相國近有新詩否?’對曰: ‘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蓋言平生苦心也?!盵3]149秦觀詞即有一首《憶秦娥》:“灞橋雪。茫茫萬逕人蹤滅。人蹤滅。此時方見,乾坤空闊?!薄膀T驢老子真奇絕。肩山吟聳清寒冽。清寒冽。只緣不禁,梅花撩撥?!边€有如劉克莊《菩薩蠻》:“笑殺灞橋翁,騎驢風雪中?!崩柰⑷稹肚貥窃隆罚骸板睒蚋锌褚骺汀6瘫奁泼滨豸谜?。貂裘窄。瘦驢卓耳,一鞍風雪。”

杜甫有詩“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陳人杰《沁園春》詞則引用此事:“鶴邑朝帆、鱸鄉(xiāng)夕棹,來往孤蒲何處間,應思我,似騎驢杜甫,長在長安?!绷怼短撇抛觽鳌蜂洠?/p>

(李)白浮游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jīng)縣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白供狀不書姓名。曰:“……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長笑而去。

韓元吉詞中道:“嘆謫仙詩在,騎驢未遠,且留君醉。”還有如賈島、孟浩然騎驢事典也在詞中有所體現(xiàn)。

北宋名僧黃龍慧南禪師常以三句轉(zhuǎn)語示人,人稱“黃龍三關(guān)”,《建中靖國續(xù)燈錄》慧南章中記載:

師室中常問僧出家所以,鄉(xiāng)關(guān)來歷。復扣云:“人人盡有生緣處,那個是上座生緣處?”又復當機問答,正馳鋒辯,卻復伸手云:“我手何似佛手?”又問諸方參請宗師所得,卻復垂腳云:“我腳何似驢腳?”三十余年示此三問,往往學者多不湊機,叢林共目為三關(guān)。

又曾語云:“百丈耳聾猶似可,三圣瞎驢愁殺人。”宋代許多詞人精通禪學,也將這些禪語化入詞中,黃庭堅《漁家傲》:“驀口一橈親子父,猶回顧。瞎驢喪我兒孫去?!崩钆怼稘O歌》:“佛手驢蹄人不曉。無關(guān)竅。胡家一曲非凡調(diào)?!蓖跚铩杜R江仙》:“此身今在幻人宮。要將驢佛我,分付馬牛風?!?/p>

如果把這些禪學詞中的“驢”字去掉的話,全宋詞中寫詞人騎驢的篇數(shù)就更少了,這就有一個問題,即宋代詞人是不是很少騎驢或不騎驢呢?

宋代詞人的身份首先是詩人、文人,如果翻開《全宋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宋人抒寫騎驢的詩篇。如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就寫到自己曾騎驢途經(jīng)澠池赴京趕考: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王安石《自白門歸望定林有寄》也寫道:

蹇驢愁石路,余亦倦躋攀。不見道人久,忽然芳歲殘。朝隨云暫出,暮與鳥爭還。杳杳青松壑,知公在兩間。

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另外如林逋“詩懷動嘆嗟,驢立帽陰斜”(《出曹川》),晁補之“軒然齃鼻頤隱肩,日日醉市驅(qū)驢還”(《復用前韻答明略并呈魯直》),陳師道“復作騎驢不跨驢,此生斷酒未須扶”(《騎驢二首》),賀鑄:“留連阮校尉,何日跨驢歸”(《懷寄寇元弼王文舉十首之八招元弼》),曹勛 “不忘剡溪棹,且策雪中驢”(《山居雜詩》),戴復古“野人何得以詩鳴,落魄騎驢走帝京”(《春日二首呈黃子邁大卿》),李彌遜“幾日公來浴鳳池,蹇驢陪乘偶參差”(《次韻李伯紀丞相游賢沙鳳池之作二首》),劉過“抖擻塵埃舊時帽,不妨覓句倒騎驢”(《寄呂英父》),劉克莊“何日蹇驢載樽酒,一燈析理更論文”(《寄題徐仲晦須友堂二首》),等等。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全宋詩》中“驢”字出現(xiàn)了1000多次。

一些筆記中也記載了宋人愛驢騎驢的事跡,試舉幾例:

富鄭公致仕歸西都,嘗著布直裰,跨驢出郊。逢水南巡檢呵引甚盛,前卒呵騎者下,公舉鞭促驢,卒聲愈厲。又唱言:“不肯下驢,請官位?!惫e鞭稱名曰:“弼?!弊洳粫运^,白其將曰:“前有一人騎驢沖節(jié),請官位不得,口稱弼弼?!睂⑽?,乃相公也,下馬伏謁道左,其候贊曰:“水南巡檢唱喏?!惫e鞭去。(《萍洲可談》)[4]369

東坡自黃徙汝,過金陵。荊公野服乘驢,謁于舟次,東坡不冠而迎,揖曰:“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鼻G公笑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東坡曰:“軾亦自知相公門下用軾不著?!?《曲洧舊聞》)[4]491

王荊公領(lǐng)觀使,歸金陵,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余嘗謁之,既退,見其乘驢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后即聽馳矣?;蛳喙箘t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仍以囊盛餅十數(shù)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余,即飼驢矣?;蛱镆伴g人持飯飲獻者,亦為食之。”蓋初無定所,或數(shù)步復歸,近于無心者也。(《聞見近錄》)[4]497

那么何以在宋詩乃至日常生活中宋人騎驢寫驢,而在宋詞當中卻很少涉及呢?這里涉及到騎驢文化以及詩詞之別、宋代詞人的審美心理等諸方面的因素。

騎馬還是騎驢,首先考慮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經(jīng)濟問題?!绑H在漢代確曾風光了那么一陣子。武帝之時,它被視為‘奇畜’,放養(yǎng)在皇帝的花園—上林苑?!瓥|漢靈帝時,驢更成為王公貴族的寵物,價與馬齊。”[5]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九載:“嘗考驢之為物,至漢而名,至孝武而得充上林,至孝靈而貴幸。然其種大抵出于塞外,自趙武靈王騎射之后,漸資中國之用?!钡虝旱妮x煌之后,更多的時候驢的身價比馬低賤得多,一匹好馬往往價值千金。很多文人無錢的時候常常賣馬換驢,以求生計。我們可以看下面一則記載:

祥符間劉偁為陜州司法參軍罷官,無以為歸計,賣所乘馬,辦裝騎驢歸,魏野贈詩云:“誰似甘棠劉法掾,來時乘馬去騎驢?!?《澠水燕談錄》)[4] 184

有時候騎什么也是個身份地位表現(xiàn):“在唐代,騎馬、騎驢與官階和身份地位掛鉤,馬常常是富貴王侯或者高官的坐騎,官階七品以上應當騎馬,官階低于七品只能騎驢。……《唐摭言》載咸通年間,朝廷認為進士乘馬僭越等級而頒令禁止,進士們唯有紛紛以驢代之,炙手可熱者也不例外,由此可見馬地位之高。傳鄭昌圖身材十分魁梧高大,有人以此事作詩諷刺:‘今年敕下盡騎驢,短袖長鞦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盵6]

還有可能就是個人愛好習性問題,比如我們熟悉的建安七子之一——王粲,《世說新語·傷逝》第一則《魏文帝作驢鳴》載: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送之?!备翱徒砸蛔黧H鳴。

除去以上幾點原因,我們再來分析一下為何宋人在宋詞當中很少寫“驢”或“騎驢”,而在宋詩當中并不避諱,出現(xiàn)了大量寫“驢”的詩篇。

這首先要從“騎驢”所附著的傳統(tǒng)文化說起,吳晟在其文章中認為,中國古代詩人騎驢的文化義涵,歸納起來有兩條,一是苦吟,二是落拓。[7]

騎驢苦吟最為著名的便是晚唐詩人賈島,《唐才子傳》卷五中記載:

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嘗跨蹇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 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后復乘閑策蹇驢訪李余幽居,得句云:“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庇钟鳌吧谩?,煉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傍觀亦訝。時韓退之尹京兆,車騎方出,不覺沖至第三節(jié),左右擁到馬前,島具實對,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韓駐久之曰:“敲字佳?!彼觳⑥\歸,共論詩道,結(jié)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舉進士。

因騎驢苦吟兩次沖撞上級官員,甚至入獄,足見作者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癡迷,也因此而留下“推敲”的故事。

翻開宋代詩歌史,我們發(fā)現(xiàn)也有眾多苦吟的詩人。北宋初期詩壇上的三大流派之一——晚唐體,正是“宋初模仿唐代賈島、姚合詩風的一群詩人……繼承了賈島、姚合反復推敲的苦吟精神”[8]22。其代表之一林逋也偏愛騎驢,詩中多有表述:“家近太行居,西歸壓一驢?!?《寄和昌符》)“村落人家總?cè)朐?,下驢盤薄立多時?!?《秋日含山道中回寄歷陽希然山人》)“劍飲無高會,驢游困解攜。”(《途中回寄閭丘秀才》)到了宋末詩壇,永嘉四靈作詩同樣以賈島、姚合為宗,崇尚苦吟,其代表徐照寫詩云:“酒醺驢到載,吟苦鶴曾聞。”(《哭鮑清卿》)宋代最大的詩歌流派——江西詩派的宗主之一陳師道曾寫詩道:“出手推敲寧避尹,題門吟詠不逢人?!?《騎驢二首》)很明顯寫的是賈島,陳師道也崇尚苦吟,黃庭堅曾寫詩說他是:“閉門覓句陳無已,對客揮毫秦少游?!?《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

詩人有此騎驢吟詩傳統(tǒng),宋詩當中出現(xiàn)“騎驢”的詩篇也就很正常了。反過來我們再看看宋詞有沒有騎驢苦吟的傳統(tǒng)呢?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此類記載,倒是從相關(guān)史料看到,宋詞的創(chuàng)作不尚苦吟。

從詞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來看,艷科出身的小詞更多寫在酒宴歌席之上,《花間集序》云:“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边@些公子哥兒赴宴的行裝一定不會是“驢仆劍裝輕,尋河早早行”(林逋《汴岸曉行》)。我們更愿意把他們想象成“白馬玉鞭金轡,少年郎”(韋莊《上行杯》)。而在“綺筵”之上所寫“清絕之詞”定然不會“苦吟”良久,讓“繡幌佳人”癡癡地等待,而更多的是“即席”而成。如錢愐《錢氏私志》中就載歐陽修即席作詞:

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禧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一日宴于后園,客集,歐與此妓不至。移時方來,在座相視以目。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惫唬骸坝脷W推官一詞,當為償汝。”歐即席云……(《臨江仙》),坐皆稱善,遂命妓滿酌賞歐,而令公庫償釵。[4]373

《避暑錄話》載晏殊作詞之事:

晏元獻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蘇丞相頌嘗在公幕,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設(shè)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至。數(shù)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聲伎曰:“汝曹呈藝已畢,吾亦欲呈藝?!蹦司吖P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前輩風流,未之有比。[4]292

可以想見晏殊在酒席上“呈藝”決非苦吟思索,而是一揮而就。其子晏幾道《小山詞自序》也交待其詞乃酒席之上隨手而作: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

事實上,翻開《全宋詞》,大量作品都表明是即席創(chuàng)作的,黃庭堅《鷓鴣天》(黃菊枝頭生曉寒)題序云:“坐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备饎僦佟朵较场?今夜風光戀渚蘋)序云:“少蘊內(nèi)翰同年寵速,且出后堂,并制歌詞侑觴,即席和韻二首。”張元干《念奴嬌》(蕊香深處)序云:“丁卯上巳,燕集葉尚書蕊香堂賞海棠,即席賦之。”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萬事一杯酒):“即席和金華杜仲高韻,并壽諸友,惟乃佳耳?!睙o須再多舉其它例子,我們不禁感慨宋人作詞之速而寫詩之緩矣。蘇軾被貶黃州時曾說:“比雖不作詩,小詞不礙,輒作一首,今錄呈,為一笑。”(與陳大夫》之三)雖然體現(xiàn)了蘇軾因“烏臺詩案”遭貶而寫詩顧慮重重,擔驚受怕,但更體現(xiàn)了宋人的詩詞觀念,那就是“小詞不礙”。鑒于“詩莊詞媚”,詩言志,詞言情,詞為小道的觀念,宋人對詞的創(chuàng)作顯得隨意,騎驢苦吟在這里顯然是用不上了。倒是騎馬更能顯示詞人的風流才情,宋人陳鑒之有首詩寫得好:“倚馬揮萬言,跨驢哦一字。遲速不須論,紉云看奇思?!?《題陳景說詩稿后》)

騎驢的第二個傳統(tǒng)文化象征即是落拓。驢本就“出身不正,形象另類”,清學者段玉裁說:“驢、騾、駃騠,太名公皆謂為匈奴奇畜,本中國所不用,故字皆不見經(jīng)傳,蓋秦人造之耳。”(《說文解字注》)“我們的文化向來注重出身、郡望,為‘中原所不用’的‘匈奴奇畜’雖像馬,但畢竟‘奇’而來路不明,連代表它的文字符號亦‘皆不見經(jīng)傳’,段玉裁推測為‘秦人造之’,可見淵源既淺又鄙?!盵9]其形體比馬小,耳朵和臉都較大,南朝袁淑《驢山公九錫文》描述為:“青脊隆身,長頰廣額,修尾后垂,巨耳雙桀?!斌H沒有馬的英姿和靈性,往往作為馬的對立面出現(xiàn),成為比愚比惡比丑之物,連其叫聲也不受喜歡,劉繼莊《廣陽雜記》云:“驢鳴似哭,馬嘯如笑?!斌H鳴馬嘯,氣勢何可比?驢哭馬笑,情景何其異!在文學作品中更常常形容驢為“蹇驢”,“蹇,跛也”(《說文》)。“驢既低小而不甚駿,故稱蹇焉,則為無用甚矣。”(《爾雅翼》)蹇驢與駿馬象征著在野與在朝,貧困與富貴,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八云:“蹇驢布韉與金鞍駿馬,同一游也。松床筦席與繡帷玉枕,同一寢也。知此,則貧富貴賤,可以一視矣?!彬T驢與騎馬同樣可以游玩,但富貴貧賤卻并非像羅大經(jīng)所說“可以一視”,倒是讓人感到直觀的對立。因此,驢是失意“詩人特有的坐騎”[10]178,騎驢是詩人落魄的象征,因為驢的文化傳統(tǒng)與那些貧寒之士、下野高官、失意文人、落拓不遇者有相似之處。北宋宰相王安石變法失敗,晚年閑居金陵頗好騎驢,不知是否有此原因。前文曾舉杜甫詩云:“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首詩為天寶七載(748年)杜甫困居長安時所寫。唐詩人張籍也曾寫詩形容賈島“蹇驢放飽騎將出,秋卷裝成寄與誰?”對孤苦無告,請托無門,干謁無路的科第失意者寄予無限同情。宋人方岳也有詩云:“寧騎踏雪驢,莫驟追風馬。霜蹄失銜勒,多是快意者?!?《送胡獻叔守邵陽》)

宋詞與宋詩的不同之一便是宋詞很有些“嫌貧愛富”的味道。楊海明先生認為唐宋詞在審美感受上重要的一點就是唐宋詞中的富貴氣,楊先生說:“人們在閱讀詩詞作品時,往往會產(chǎn)生如下一種總體的感受,那就是:詩顯得比較‘樸實’和‘本分’,而詞則相對顯得喜歡‘擺闊’和‘夸富’?!盵11]39我們不去舉過多的例子,只就騎馬與騎驢來看,《全宋詞》對驢的形容極為單調(diào)與寒酸,在30余篇涉及驢的詞作中,三分之一都用到了“蹇驢”一詞,再就是“瘦驢”“瞎驢”。而對馬的描寫則豐富得多,且描寫充滿“富貴氣”,試舉馬意象之詞如下:寶馬、驕馬、金騎、紫騮、金馬、銀鞍、寶勒、花驄、驊騮、金鞍、金鞭、綠駿、龍馬、紅驄、天驥,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全宋詞》中,不但寫“驢”詞篇比較少,即使在眾多的馬意象詞篇中,用“瘦馬”“病馬”等意象也是不多見的,應該說,宋詞所具有的“富貴氣”,把象征落拓的“驢”排除在外,而把它更多地推到“樸實”的宋詩里面。

還有一點那就是“‘以雅相尚’已成為宋詞人特有的審美心態(tài),表現(xiàn)為一種特有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種審美傾向綿延于以后的整個詞作流變過程中?!盵12]而驢這種“性溫馴、富忍耐力,但頗執(zhí)拗,堪粗飼、耐勞,能擔負各種使役”(《中國百科大辭典》),又常被冠以“蠢”、“村”、“笨”等頭銜的動物是不能和“雅”沾上邊的。綜上所述,在宋詞當中“驢”意象寫得少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需要指出,那就是詩詞描寫當中的藝術(shù)虛構(gòu)問題,即宋代詩詞當中抒寫文人騎馬時未必真的是騎馬,抒寫騎驢時也未必是真的騎驢。蘇軾在《跋摘瓜圖》中有一段話非常有趣:

元稹《望云騅歌》云:“明皇當時無此馬,不免騎驢來幸蜀?!毙湃琊⊙裕M有此權(quán)奇蹀躞與嬪御摘瓜山谷間如思訓之圖乎?然祿山之亂,崔圖在蜀,儲設(shè)甚備,騎驢當時虛語耳。[13]2218

蘇軾認為明皇入蜀雖然狼狽,但不至于無馬可騎而騎驢,元稹詩中所寫不過是“虛語”而已,其目的可能是為突出明皇安史之亂后逃竄至蜀的慘狀。那么在宋詞宋詩當中對于騎馬或驢是否也存在虛寫的問題呢?由于詩詞本身內(nèi)容、風格的差異,或者作者本身某種思想表達的需要,這種虛寫應該是存在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規(guī)避,即不去具體寫騎乘對象,我們可以舉一個小例子,王安石有首小詞《漁家傲》:

數(shù)間茅屋閑臨水。單衫短帽垂楊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橋。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guān)情,黃鸝三兩聲。

這首小詞是王安石第二次罷相閑居金陵時所寫,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王荊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壘石作橋,為集句填《菩薩蠻》。”通過描寫半山草堂周邊的山水美景,反映出他在退出政治舞臺后的生活情趣和心情。半山草堂距離江寧城七里,距離鐘山的主峰七里,正好在中間,所以叫半山。那么這里要問的是王安石是如何到達半山的呢?是步行還是騎馬或騎驢?《避暑錄話》載:

王荊公不耐靜坐,非臥即行。晚居鐘山謝公墩,自山距城適相半,謂之半山。嘗畜一驢,每旦食罷,必一至鐘山,縱步山間,倦則叩定林寺而臥,往往至日昃乃歸。有不及終往,亦必跨驢半道而還。

看來帶著荊公度過石橋的是他畜養(yǎng)的小毛驢,但詞人并沒有寫成“今日是何朝,騎驢度石橋”,而是寫成“看余度石橋”。我們看蘇軾在貶官黃州時寫的一首《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L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詞人就毫不避諱地寫到了自己的騎乘工具“玉驄”,蘇軾在黃州俸祿微薄,時常需要弟弟蘇轍接濟,甚至需要親自開荒種田,能否買起或養(yǎng)起“玉驄”,我們是需要打一個問號的,這也就是上文我們所說的詞中的“虛寫”問題。

當然我們也可以就“玉驄”是否是駿馬作一姑妄言之的推測?!段鹘隆?照野彌彌淺浪)一詞按孔凡禮《東坡年譜》編年于元豐五年,即1082年。編年于元豐六年(1083年)的另一首詞《臨江仙》(詩句端來磨我鈍)是送給弟弟蘇轍的,蘇轍《欒城集》卷十三有詩《次韻子瞻特來高安相別先寄遲適遠卻寄邁迨過遁》回應此詞云:“老兄騎騾日千里,據(jù)鞍作詩若翻水。”即元豐六年(1083年)蘇軾曾騎騾赴蘇轍所在地筠州(今江西高安)。我們知道,蘇軾被貶黃州后“于側(cè)左得荒地數(shù)十畝,買牛一具,躬耕其中”(《與王定國三十五首》(之十三))。上文說到蘇軾在黃州俸祿微薄,還有家小數(shù)口,能否在黃州雪堂同時喂養(yǎng)一匹駿馬“玉花驄”,再加一匹青騾和一頭老牛呢?這是很值得打一個問號的。因此《西江月》中的“玉花驄”也許就是蘇轍所說的青騾,而蘇軾沒有將騾或驢寫入詞中,就是因為此二物不適合在詞中出現(xiàn),試讀此詞小序云: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由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試想“流水鏘然,疑非塵世”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如果闖入一頭騾或驢,雖不能說大煞風景,但也總覺極不協(xié)調(diào),換成輕靈、駿美、矯捷的“玉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可以看出,宋代詞人在詩詞當中寫到自己的騎乘工具時,是有所選擇的,這也反映了他們的詩詞觀念及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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