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靜
(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
徐咸清與毛奇齡交游考*
羅 靜
(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
徐咸清為毛奇齡“同志有學最相好者”,是毛奇齡交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梳理徐咸清的經歷、著述,分析徐咸清從理學與經學方面對毛奇齡的啟發(fā),尤其側重徐咸清對《春秋》經文的考證、對《春秋》義例的總結及其治學方法上對毛奇齡的影響,不僅有助于厘清毛奇齡研究中的語焉不詳之處,更可以為毛奇齡生平及思想研究提供更多的補充。而徐咸清、毛奇齡會晤、書信等交流方式亦可擴充明清之際江南文人的學術交流網絡研究。毛奇齡與徐咸清父徐人龍及徐咸清、徐咸清的一子一女三代相交,對認識毛奇齡在當時江南文化圈中的形象及其影響力也有所裨益。
徐咸清;毛奇齡;交游;《春秋毛氏傳》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1.005
徐咸清,字仲山,上虞人。卒康熙二十九年(1690)七月初七。生年未詳,約在明天啟三年(1623)后。徐咸清嗜學能詩,一歲識字,五歲通一經,尤精于字學。明亡后娶妻商氏后于稽山隱居讀書??滴跏吣?1678),徐咸清赴京參加博學鴻詞考,后名落孫山??滴跏拍?1680),徐咸清歸家。康熙二十九年(1690)卒于家。
徐咸清為毛奇齡的至交好友,是毛奇齡交游研究中重要組成部分。前人研究中已注意到徐咸清其人對毛奇齡的影響,如賴玉琴《博學鴻儒與清初學術轉變》①賴玉琴 :《博學鴻儒與清初學術轉變》,2004年華中師范大學博士畢業(yè)論文(201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胡春麗《毛奇齡交游考》②胡春麗 :《毛奇齡交游考》,《理論界》2009年10期。中已注意到了徐咸清在“事物心性之辨”對毛奇齡的影響,但限于篇幅惜未展開。本文在更加細化對徐咸清、毛奇齡交游具體考證的基礎上,分析毛奇齡著述中所引徐咸清《傳是齋日記》的內容,以盡量還原徐咸清在理學與經學方面對毛奇齡的啟發(fā),尤側重于《春秋》學經文考證方面、《春秋》義例的總結等。
南明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徐咸清與毛奇齡訂交。“始寧徐大司馬(徐人龍)舉義蟠時,予甫丁年,游司馬軍門。其次君仲山兄事予,如家人然?!雹厶赵寰帲嶂净埸c校 :《全浙詩話》(卷五十一),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1483頁。徐人龍,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徐咸清為徐人龍第二子。南明本以馬士英與徐人龍同掌兵,但馬士英所作所為令徐人龍不齒,于是徐人龍怒率一旅與王之仁以駐西陵,稱西陵軍。保定伯毛有倫亦至西陵,常問計毛奇齡。毛奇齡隨毛有倫亦至西陵,故毛奇齡自云“游司馬軍門”。這時毛奇齡與徐咸清結識。徐咸清結識毛奇齡之后,以毛奇齡年長,像對待兄長一般對待毛奇齡。
清順治二年(1645),毛奇齡因受方國安記恨開始流亡,至于康熙三年(1664)稍解。期間毛奇齡四處流亡,徐咸清與毛奇齡依然保持了一些書信聯(lián)系。徐咸清曾得毛奇齡詩集《瀨中集》印本藏于家,徐咸清女徐昭華喜讀之卻不知是何人詩集,徐咸清 :“嗟乎!此吾友西河者也,其人窮于時,流離他方,吾方欲為文招之,而若好其詩?!?毛奇齡 :《傳是齋受業(yè)記》,《西河合集》卷六十四碑記,蕭山陸體元凝瑞堂嘉慶元年(1796)刊本。可見徐咸清曾想要助毛藏匿,但毛流離道路,未成作罷。
康熙三年(1664),朱禹錫任山陽令,請毛奇齡與徐咸清等同游,毛奇齡有兩首七律《登山陰朱相公東武山居,同吳二卿禎、徐二咸清、商十八命說作》*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七十六七言律詩,前揭本。其一 :臺師公府領三旌,賜地還留東武城。開閣虛延賓從入,筑沙髙是相君行。環(huán)巖露 凌遙廓,絕磴秋花繞太清。十載謝安勞偃臥,天階相望本升平。其二 :相君治第并滄洲,齊郡靈峰起壯游。海內群思師尚父,山中曾臥富平侯。崇臺萬井搴珠箔,曲檻層霄蔽畫樓?;厥兹A林行樂地,白云長繞舊宮溝。。朱禹錫為山陰人,順治十八年至康熙四年為山陽令,時常邀請舊友同游。徐咸清與毛奇齡皆一同登東武山,并同留詩。同行者還有吳卿禎、商命說??赡苄煜糖逡嘤性娮?,今亡。
康熙十二年冬,毛奇齡與仇家稍解后歸鄉(xiāng)。徐咸清寫信送上女徐昭華詩,毛奇齡不信閨中女子可作此等佳作,越中也有人懷疑徐昭華詩不是自作,于是徐咸清邀請毛奇齡至家親測昭華,但毛奇齡有事未至,寫信送上兩道試題,一為擬劉孝標妹《贈夫詩》,一為賦得“拈花如自生”。徐咸清又將昭華答詩寫信送與毛奇齡,并再次邀請毛奇齡至家中??滴跏?,毛奇齡親至。徐咸清令昭華受業(yè)毛奇齡,又請毛奇齡試之,令昭華以《畫蝶》為題,以東為韻作五絕,語未絕而詩至,毛奇齡大為贊賞,事具見毛奇齡《傳是齋受業(yè)記》。徐咸清有《資治文字》,毛奇齡為之作序,應該亦在此時。徐咸清精于字學,“其于《三蒼》《爾雅》諸書自李、程以下,正變沿革源流瞭然。且又博極墳典,恣所考核,……,仲山于古文篆隸,無不殫晳。而不以隸律楷,不以古責今,……觀其發(fā)凡,大約有正字正音正誼三端,……前正后俗,始古終今。其訂證之確,引據(jù)之博,始而經史子集,既而九流百氏又既而稗官小說,收輯窮荒,貫穿山海,洋洋乎天地間一巨觀也,……蓋將以獻之朝廷,佐一代同文之治,豈僅為載籍之先資已哉?!?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三十四序,前揭本。有《資治文字》若干卷 :“縱考十三經子史文集,暨漢唐宋元諸大小篇帖,凡有系于釋文者,悉旁搜博采,以正字義,自一畫以至多畫分若干字,合若干卷,名之曰《資治文字》。”*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八十五墓碑銘,前揭本。
康熙十七年(1678年),徐咸清與毛奇齡均被舉薦試鴻儒科,二人一路同行,《制科雜錄》云“時同志有學最相好者,惟上虞徐仲山,且與一路同行?!蓖局卸硕嘤谐?。有五律《遇徐二咸清同赴征車有贈》、七律《北征同徐二咸清途中作》、七律《德州渡河和徐仲山韻》,詩中毛奇齡多次寫到二人的“有情”并憶及“當年意”,感情深厚。
康熙十八年(1679年),徐咸清與毛奇齡均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毛奇齡名列二等十九名,得授翰林院檢討。徐咸清落榜的具體原因毛奇齡亦有所記錄??滴趸实蹚纳系仍嚲碇谐槿ヒ痪?,令眾人薦一人補之。馮溥當即推薦徐咸清,但未得錄?!吧显?:‘有著乎?’曰 :‘有’。曰 :‘何著?’曰 :‘《資治文字》。’‘《資治文字》何謂耶?’曰 :‘字書也’。旁一相曰 :‘字書,小學耳?!炝T。既而益都擬再薦不得?!?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八十五墓碑銘,前揭本。徐咸清最終落榜,補錄名額歸于嚴繩孫。
毛奇齡認為徐咸清沒有被錄取,主要是因為徐咸清得罪人過多。
其一是得罪李霨,致使李霨沒有推薦徐咸清。李霨(1625-1684),歷任秘書院學士、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保和殿大學士加戶部尚書、太子太傅、太子太師,謚文勤?!肚迨犯濉酚袀髟?:“所治職務,出未嘗告人,忠謹慎密,始終匪懈”,“其間調和匡救,保護善類,霨有力焉”,李霨應頗善于處理人際關系。毛奇齡《征士徐君墓碑銘》 :
先是閣中判詞頭照前代典例,多用“查議”、“查覆”諸字。而高陽相公精字學,謂 :“字書無‘查’字,縱有之,不作‘察’解。此必原判是‘察’字。而北無入聲呼,‘察’聲如‘查’故訛‘查’耳。訛字何可用?”。因啟奏御前 :“凡判詞‘查’字俱改‘察’字”,然終不解“查”與“察”沿訛之始。至是應制科者紛紛至,每至必合數(shù)十人謁相公門下。君進謁,高陽相公徐詢曰 :“‘察’聲訛‘查’有始乎?”在坐無對者。君逡巡曰 :“《漢書·貨殖傳》有之。顧‘查’為‘在’聲之訛,非 ‘察’聲訛也?!备哧栛侨辉?:“何言之?”曰 :“古‘在’本‘察’字?!稜栄拧吩?:在,察也。《堯典》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是也,第三聲。呼‘在’為‘查’,以‘查’與‘槎’同?!稘h書·貨殖傳》 :山不茬蘗,即槎,蘗也。而字乃從草而諧以在聲,故‘在’聲為‘槎’,‘槎’轉為‘查’。則是‘查’者,‘在’聲之傳也。猶之‘在’之又轉而為‘裁’、為‘財’也。若曰‘察’之轉則是乂也,差也,‘察’豈能轉‘查’乎?”高陽遽色變,乃復進曰 :“‘察’聲不轉‘查’。然而 ‘在’即‘察’也,改‘查’為‘察’可乎?”曰 :“不可?!独献印吩?:其政察察,亦惟察名不可居,故以‘在’字隱察名而轉聲為‘查’。若改‘察’,仍察察也,然則‘查’可乎?”曰 :“可。”曰 :“此則仆之所未聞也。夫字必有義,‘查’字無‘察’義而有‘在’聲,使徒以聲同之故而不顧其義,則‘道’可‘盜’也?!痹?:“‘道’固不可盜而,‘在’則可‘查’,不觀‘在’又為‘裁’乎?‘在’之為‘裁’、‘察’,義同也。然而‘裁’之又為‘財’,則無義矣。‘裁’可‘財’,則‘在’可‘查’矣?!谩疄椤u’,僅義同也。然而‘纔’之又為‘才’,則無義矣?!拧伞u’,則‘查’可‘察’矣?!备哧枒惾恢x而起。其后三相錄試卷糊名,然終不用。
從不同銷售模式的占比來看,2015年與2016年變化不明顯,2017年流量與網站包庫收入占比有所減小,鏡像站點相比2016年有小幅增加。
從論辯過程來看,徐咸清誠然是才華橫溢,轉瞬之際即引證《爾雅》《尚書·堯典》《漢書·貨殖傳》《老子》,幾輪論辯后,李霨從容“徐詢”到“矍然”、“遽色變”、“憪然謝而起”,惱羞成怒。毛奇齡《制科雜錄》亦概述過此事 :“(李霨)怫然而起,益都師力薦仲山而高陽師無一言,或曰恐即以此稍芥蒂云?!?毛奇齡 :《制科雜錄》,清昭代叢書本。毛曾有《上高陽相公詩》自云“予以康熙戊午應召入都,蒙高陽相公日揀予舊文,翻閱由繹,獎引過當,感而為之詩?!?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六十五七言古詩,前揭本??梢娎铎G對毛有所提攜,毛亦師事李霨。一方為恩師,一方為好友,毛奇齡所記李、徐之辯并無偏頗,且確有其事。博學鴻詞科考前,徐咸清從眾人親謁李霨,可不僅未給李霨留下好印象,反而令李霨大失面子。可知徐咸清確有不通人情之處。
其二是徐咸清得罪了當時一些同應博學鴻詞科者,如當時以博覽著稱的吳志伊(即吳任臣)。吳氏著有《字匯補》,其中有“水云角(角+妻+才)”,以此字音妻而入角部。有人問于徐咸清,徐答《呂覽》只有“水云魚鱗”,則是吳志伊誤看。眾人為吳開解,可能坊刻本有誤,字形相近所致。然徐咸清謂“《淮南子》亦有之‘山云草莽,水云魚鱗’?!秴斡[》有誤本,何不更考《淮南》乎?”*毛奇齡 :《制科雜錄》,清昭代叢書本。毛奇齡對徐咸清此番表現(xiàn)的評價 :“但志伊實有學,其學亦何減仲山?此偶誤耳。鄭康成注經十誤二三,世敢謂康成非通儒耶?”*毛奇齡 :《制科雜錄》,清昭代叢書本。毛奇齡并不認同徐對吳氏的錯誤這般嚴苛。此舉雖讓徐咸清才學揚名,也讓徐得罪了吳志伊與在場為吳開解者,甚至包括徐咸清同舍者 :“客大恨,遂沮之,至是欲再薦,則同舍者再沮之?!?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八十五墓碑銘,前揭本。
如此種種最終導致了徐咸清雖有才學卻落榜??滴跏拍?1680),徐咸清歸家,雖不無遺憾,但歸家后生活安逸逍遙,與夫人相對觀書。毛奇齡有《送徐仲山南歸》七絕六首,詩中對徐咸清落第表達了同情與理解,以轅固、王吉比徐咸清之才,也有對馮溥曾推薦徐咸清的感激。
康熙二十九年(1690)徐咸清微疾卒于家,毛奇齡為《征士徐君墓碑銘》。十年后,康熙三十九年(1700)毛奇齡由路過傳是齋,有詩《過傳是齋憶徐征君咸清》 :“哲人一逝十年余,花影離離艷草廬。紫殿衡才人薦鶚,青山葬骨客鳴驢。風流邈矣徒懷昔,手澤依然欲慟余。所幸身亡如不死,有能善讀父遺書。”*阮元 :《兩浙輶軒録》卷十,清嘉慶刻本。多年后再過好友舊居,看到徐咸清的手跡,依然讓毛奇齡傷心欲絕,可見二人相交之深。
徐咸清與毛奇齡二人家庭背景、人生經歷有相似之處。徐咸清為浙江上虞人,徐咸清祖父徐鄰首以《春秋》中萬歷壬午(1582)鄉(xiāng)試,徐咸清父徐人龍自萬歷丙午(1606)鄉(xiāng)試舉《春秋》第一,徐咸清伯父徐宗孺同以《春秋》成丙辰(1616)二甲進士。毛奇齡為浙江蕭山人。毛奇齡祖父毛應風,萬歷時為禮部儒士,詔賜粟帛,加贈朝請大夫。毛奇齡父毛秉鏡被尊為鄉(xiāng)賢。徐氏、毛氏累世為官,亦不乏功名顯赫者,家族底蘊十分深厚。二人均少年早慧,曾熱衷于參加明末結社。徐咸清曾參與創(chuàng)建蓬萊社,毛奇齡則曾參與西泠十子社等等??骨迨『?,國難逢家難,二人都遇到過不少挫折。徐咸清曾患重病,娶妻后于稽山隱居讀書。毛奇齡則為仇人構陷,奔走于道路。雖然兩人曾相隔甚遠,互相卻惦念著彼此。
徐咸清與毛奇齡二人性格也有相似之處,放達不羈。施閏章(1618-1683)《毛子傳》以為“負才任達,善詩歌樂府填詞,與人坦然無所忤。賢者多愛其才,昵就之,而亦以才見忌一時。”*《學余堂集》卷十七文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從徐咸清處理與李霨討論“查”、“察”聲轉及其與同住同考者的關系,可見徐咸清性格上有些不諳世事之處。當然,這并沒有阻礙兩人互相的欣賞以及學問的互相影響。徐咸清以兄視毛奇齡,其子徐東、女徐昭華均從毛奇齡學。毛奇齡則引徐咸清為“同志有學最相好者”。
一方面,徐咸清非常欣賞毛奇齡的才華,對毛奇齡詩贊譽頗多。毛奇齡《瀨中集》十四卷,今存康熙間文蕓館刻本。從《瀨中集起例》可知《瀨中集》為西河出游時詩也。徐咸清之女徐昭華對此集贊不絕口,徐咸清便為徐昭華請拜師于毛奇齡。
另一方面,毛奇齡也非常稱贊徐咸清及其家人的學問,認為徐咸清“是縱考十三經子史文集暨漢唐宋元諸大小篇帖,凡有繋于釋文者,悉旁搜博采以正字義。”*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八十五墓碑銘,前揭本。徐咸清也是通才。毛奇齡亦講求學問之通。毛奇齡曾夸獎徐咸清的論斷多“為名言”,“真善于言《春秋》者”等等。徐咸清妻為明吏部尚書商周祚之女商景徽,字嗣音。商景徽父商周祚即為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曾任吏部尚書。商景徽姐商景蘭,字媚生,為祁彪佳妻。姐妹均有詩名,人稱“伯仲商夫人”。毛奇齡有詩相和。徐咸清子徐東,字曼倩,曾從毛奇齡學,工于詩、畫。毛奇齡有詩《戲贈徐曼倩畫扇》稱之為 :“徐生妙筆似魏華,又似趙昌能畫花。東家嬌女白團扇,乞畫墻東落花片。紛紛蛺蝶趂滿林,我亦見之生愁心。故人有子得如此,何用滿籯純是金。”*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六十四七言古詩,前揭本。徐咸清女徐昭華,字伊璧,亦從毛奇齡學,有才名。昭華母女有《青未閣十景詩》,毛奇齡有和詩《青未閣十景之二和徐昭華作》*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四十四七言絕句,《青未閣十景之二和徐昭華作》,前揭本。其一,《郭外春山》 :城邊高閣起嵯峨,城外春山列翠多。只為倚窗描不盡,尚留一半在青螺。其二《城頭夕照》 :百尺珠簾卷落暉,畫欄初換晩妝衣。如何城畔丹鴉色,遍照樓頭青鵲飛。。毛奇齡非常疼愛自己這位女弟子,有《徐昭華乞試命題畫蝶喜賦二首》*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四十四七言絕句,《徐昭華乞試命題畫蝶喜賦二首》,前揭本。其一 :四十年來老自驚,新收門下女康成。不知畫面縑花好,試看階前帶草生。其二 :深堂樺燭照啣巵,隔幔吟成《畫蝶》詩。不是小鬟頻乞試,那知閨閣有陳思。等詩作往來,還曾贈詩徐昭華的夫婿駱佳采*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七十二五言律詩,《晩宿傳是齋贈駱佳采作》,前揭本。開卷煙云集,當軒花樹明。贅為齊地客,少擅義烏名。永夜看揮塵,掄年及清影。閨中有徐淑,莫忘述昏情。。毛奇齡為作《徐昭華詩集序》,并將其《徐都講詩》八十首附于《西河合集》后。
徐咸清以兄視毛奇齡,其子徐東、女徐昭華均從毛奇齡學。毛奇齡則引徐咸清為“同志有學最相好者”,為學方面也受到很多徐咸清的影響。徐咸清有《傳是齋日記》若干卷,其中涉及《尚書》《易》《春秋》等,似為札記體著作,記錄讀書心得,在徐咸清死后已不傳,許多徐咸清的看法要在毛奇齡的文集中才能得知。下面從理學與經學兩方面具體展開。
(一)理學
毛奇齡雖經學方面多為后人稱道,但不可忽視的是毛奇齡在理學方面的成就。而這種成就也離不開與徐咸清等人的交流、討論?!捌纨g雖以經學自負,而生當明清之際,樸學未興,理學方熾,非王則朱,奇齡于此遂多所論述,而所言所中肯綮,在當時學者中造詣獨深。雖然駁雜不純,一如其他諸作,但能區(qū)別心、物、知、行,于朱王之學非皮相者。”*楊向奎 :《清儒學案新編》,濟南 :齊魯書社,1985年,第224頁。
毛奇齡《折客辨學文》有 :“嘗讀徐仲山《傳是齋日記》,其中作事物心性之辨有云,紫陽說知行俱向外求,故知則格物,行則求事物,未免馳騖向外,若與圣賢存心知性之學有所不合,所以陽明以事物在心上求,對照挽之?!?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一百二十,前揭本。論本體,不外乎心與物,毛奇齡此文正是論此。毛奇齡的理學思想則以王學為根基,自以為“王學護法”,大力批判朱子學。毛奇齡反對“格物”之說,而代之以“知本”。徐咸清認為朱子之學知則格物,行則求事物,是向外;而陽明之學在心上求,以心為本。在心與物的本體問題上來說,毛奇齡非常贊同徐咸清的觀點。
(二)經學
徐咸清對毛奇齡在經學考證方面的影響更是非常廣泛。論《禮》學,毛奇齡在《昏禮主人說》提到《傳是齋日記》“昏喪祭皆有主人,禮所極重”*毛奇齡 :《昏禮主人說》,見賀長齡《清經世文編》卷六十一禮政,清光緒十二年(1886)思補樓重校本。?!吨偈弦住肪矶峒啊按恕秱魇驱S日記》所稱子母之卦”。其他毛奇齡《四書改錯》《尚書廣聽錄》《古文尚書冤詞》等也多有提及。本文僅以《春秋》學為例審視徐咸清在經學方面對毛奇齡的影響。首先是因為毛奇齡晚年歸家所著的《春秋毛氏傳》中征引徐氏18次,較為集中。其次,則是徐咸清有《春秋》家學淵源深厚,徐咸清祖父徐鄰首以《春秋》中萬歷壬午(1582)鄉(xiāng)試,徐咸清父徐人龍自萬歷丙午(1606)鄉(xiāng)試舉《春秋》第一,徐咸清伯父徐宗孺同以《春秋》成丙辰(1616)二甲進士。徐咸清對《春秋》具體經文的考證、對《春秋》義例的總結及其大膽懷疑的精神,都為毛奇齡治《春秋》有啟示。
從《春秋》具體的經文解釋來說,徐咸清的一些考證為毛奇齡所采納。如哀公三年“五月辛卯,桓宮、僖宮災”。毛奇齡曰 :“《曾子問》‘古者行師與巡狩必載?!w廟之主以行,以七廟不可使主虛也。則七廟祀親主,遷廟祭祧主。七廟不可虛主,遷廟可虛主,明見禮文。其又名公宮,以一廟而合群公之宮,故策書曰 :‘司鐸宮火,火踰公宮,桓、僖災。’司鐸火者,公所居之宮火也?;疔u公宮者,踰于群公之宮也。惟踰群公之宮,故桓、僖兩宮受災,則受災者只桓、僖。而群公皆有宮,桓、僖僅群宮之二耳,……,只是時孔子在陳聞火曰‘其桓僖乎’,何以必知桓僖?此必以桓、僖獨有廟為非禮之故。則徐仲山日記云 :‘魯兄弟入廟,在《春秋》惟桓、僖二公。是時定公之主尚未禘祀入廟也。乃以煬公為考公之弟,先立煬宮以為弟繼兄之證。煬者,火也,火當及二弟廟矣。故夫子知之。’此則善解《春秋》者。必如是,不惟兩宮災可驗,即立煬宮亦愈可驗耳?!?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三十五,《西河合集》,前揭本。《禮記·王制》云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大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鄭玄注,孔穎達疏 :《禮記正義》,《禮記注疏》卷十二,經解第五,十三經注疏本,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382 頁?;腹诎Ч珵榘耸雷?,僖公為六世祖。與《禮記》并不相合,是魯不只五廟。毛奇齡云“蓋古有遷廟,在五廟、七廟之外。”*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三十五,《西河合集》,前揭本。以群公遷至公宮,而公宮未災,桓宮、僖宮災,則別有桓宮、僖宮,非禮也。徐咸清以為解說此則經文,應與定公元年“立煬宮”結合起來。煬公系伯禽之子,繼魯考公為君。其廟至定公本應早毀,而定元年復立??脊嗍切纸K弟及,定公元年“立煬宮”至哀公三年“桓宮、僖宮災”,可證魯國在兄弟廟制上有非禮之處。毛奇齡非常贊同徐咸清的說法,稱其為“善解《春秋》者”。
從對《春秋》事件、人物的品評來說,徐咸清的見解為毛奇齡所欣賞。如襄公二十一年“秋,晉欒盈出奔楚”,毛奇齡引徐仲山《日記》云 :“下宮之難,欒都為征而趙氏滅。三卻之難,欒者為征而卻氏滅。今欒盈之難亦有征之者,而欒氏遂滅。是卻氏一為征以滅趙、欒氏,且兩為征以滅趙、卻,而卻、盈之免也得乎?天道好還,欒氏必滅,況書又殺君,賊乎?世人無識,以為欒亡于黶之汰虐,固哉?!?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二十七,《西河合集》,前揭本。晉公卿世家趙氏、欒氏、卻氏幾代的恩怨,終結于欒盈之亂。下宮之難,欒氏、卻氏聯(lián)合誣趙氏。三卻之難,欒氏滅卻氏。徐咸清認為,欒氏亡不僅是由于遷延之役后,欒盈之父欒黶因欒黶弟欒鉞之死,與其岳丈范宣子、內弟范獻子結仇,更是因為欒盈的祖父欒書陷害晉世卿(趙氏、郤氏、胥童),弒晉厲公,結仇太多。襄公二十一年末小注云 :“徐仲山《春秋日記》曰 :‘欒氏世逆,罪固當滅而欒盈無罪,猶之趙氏世逆,罪固當滅而原、屏無罪’。此為名言。”*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二十七,《西河合集》,前揭本。徐咸清認為此時欒盈無罪,但欒氏有罪。則欒盈雖可恕可憐,但身為欒書之孫、欒黶之子,就不可避免地淪為政治斗爭的受害者。趙氏之趙括、趙同亦然。又如襄公元年“夏,晉韓厥帥師伐鄭,仲孫蔑會齊崔杼、曹人、邾人、杞人次于鄫”,胡安國以為“向晉為順,向楚為逆”,毛奇齡在批評胡傳時引徐仲山之語曰 :“春秋小國當守鄭公子去疾之言曰 :‘晉楚不務德而兵我,與其來者可也?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浯髧斒貢x韓厥之言曰 :‘欲求得人,必先勤之?!?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二十四,《西河合集》,前揭本。毛奇齡以為鄭國搖擺于晉楚之間只是小國為自保而已,小國守信不如守國,贊徐“此為名言。”
從對《春秋》義例的總結來說,徐咸清對毛奇齡也有所啟發(fā)。如定公八年“盜竊寶玉、大弓”,毛奇齡傳云 :“盜者,陽虎也。寶玉,夏后氏之璜。大弓,封父之繁弱,成王分魯公之物也。經凡書盜皆不著名氏以為此盜焉耳。但陽虎以家臣而謀弒季氏,此國家大變,經反不書,只詳書此二物之失得以了其事,似失輕重。惟徐仲山《日記》曰 :‘蒲圃之駕、陽關之叛,全無厚系,萬萬不得同陽州之一遜。獨此世守重器,有國與喪皆視之。誠所謂改玉改步、得步得玉者,故夫子三致意焉?!苏嫔朴谘浴洞呵铩氛摺!?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三十三,《西河合集》,前揭本。陽虎之亂,開魯國“陪臣執(zhí)國政”之先,而夫子未書,賴《左傳》方能了解其前因后果。反而經文對“寶玉”、“大弓”得失相當關注,自不是夫子顧此失彼。徐咸清分析,因“寶玉”、“大弓”上升到了改玉改步、得步得玉的高度,故而夫子再三表達其意。而這正是夫子修《春秋》之義所在。毛奇齡非常贊同,并夸徐為“真善于言《春秋》者”。又如昭公十三年“春,叔弓帥師圍費”,對于南蒯以費叛而經不書叛,毛奇齡采納了徐咸清的意見 :
徐仲山《日記》曰 :“《春秋》,國書也。家臣叛家不叛國,書叛則疑于國矣。又公史也,私人叛私不叛公,書叛則疑于公矣?!惫誓县嵋再M叛,陽虎以讙、陽關叛,經皆不書。而第書“圍費”,則費何以圍,第書“盜竊”,則盜何以竊?于是觀策書而其情見焉。若謂夫子惡季氏特削“叛”字,以為張公室之勸,則大不然。南蒯至齊,愬曰“臣欲張公室也?!本肮?:“叛夫也?!蔽从蟹蜃釉蝗缇肮?。故夫子于《論語》曰“公山費擾以費叛”,而于《春秋》則從例以為書法,凡史各有體如此。*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三十,《西河合集》,前揭本。
毛奇齡與徐咸清皆以夫子因國史、公史不書私,故《春秋》不書南蒯、陽虎之叛,是《春秋》自有之文例,與是否張公室無關。毛奇齡在徐咸清的基礎上又總結為“史書有體”。
徐咸清為學敢于大膽質疑,毛奇齡深有共鳴。成公十五年“宋華元出奔晉,宋華元自晉歸于宋,宋殺其大夫出,宋魚石出奔楚”,“徐仲山《日記》謂 :‘此經有五疑。華元未奔晉曰奔晉,一疑;不自晉歸曰晉歸,二疑;蕩澤云氏而稱字,予耶否耶,三疑;五大夫同時出奔而止書其一,何去何取,四疑;書例多省文,兩宋華元,五宋字,五疑。此必簡牘有脫誤者?!?毛奇齡 :《春秋毛氏傳》卷三十二,《西河合集》,前揭本。雖今人傅隸樸《春秋三傳比義》中以為此五疑實際并無可疑問之處*傅隸樸 :《春秋三傳比義》(中冊),北京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年,第341-344頁。,但徐仲山獨立思考、大膽提出質疑的精神無疑與毛奇齡的挑戰(zhàn)經典是相契合的。
從徐、毛交游可知,兩人著作交流主要依靠書信及友人會晤以傳播。明末以來,江南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繁榮,文化上占據(jù)著中心地位。各種各樣的文人社團又使得學術信息得以在更大范圍內擴散。毛奇齡長兄毛萬齡曾組織“任社”,毛奇齡亦在其中。毛奇齡與何之杰、徐伯調有“越中三子”,與吳偉業(yè)、沈謙等又為“西泠十子”,與毛際可、毛先舒并稱“浙中三毛”。毛奇齡為中心也可以說形成了小型學術交流網絡。徐咸清、毛奇齡二人常有學術交流,分享、討論研究方法,交流考證方法與結果,彼此都能開闊學術眼界,提高學術研究水平。
明清易代之季,徐咸清經歷國難、家難,并未如其連襟祁彪佳,選擇自沉殉國;他應舉失利后便歸家安心讀書,隨遇而安。妻子、女兒兩位名噪越中的才女使得他對女性的才學非常尊重,在毛奇齡懷疑徐昭華詩非閨閣之作時,他寫信駁斥曰 :“安見閨閣中必無是也?”*毛奇齡 :《西河合集》卷六十四碑記,前揭本。。在徐咸清的支持下,徐昭華拜毛奇齡為師,毛奇齡稱之她為“門下女康成”。徐咸清妻商景徽亦與毛氏交厚,商景徽讀罷毛奇齡詩有“讀罷毛甡瀨上曲,都梁艾蒳滿妝樓”,毛奇齡回贈詩“防斛青螺傍鏡臺,題成麗句百花開。生平何幸交徐悱,得藉三娘藻鑒才?!毙煺讶A夫婿駱佳采也入毛奇齡門下。家庭為單位與毛奇齡相交者不在少數(shù),如姜希轍為毛奇齡多年好友,其子姜公銓為毛氏弟子等??芍纨g重情義,與人交深而久。
毛奇齡與徐家的徐人龍、徐咸清、徐東徐昭華三代人的交往,也為研究者了解毛奇齡與明末遺老以及后代的交游提供了一些線索。毛奇齡曾應陳洪綬子陳字請作《陳老蓮別傳》、屈大均邀毛奇齡為其詩作序,為徐芳聲作《徐征君墓志銘》。毛奇齡史官修史時還曾書信張岱求史書,然張岱并未回應。但總體而言,毛奇齡在遺民群體及其后裔中比較受歡迎。
總之,徐咸清與毛奇齡一生之中相交甚深。徐咸清與毛奇齡的交往不僅是唱和應答、宴飲游覽,也有更高層次的學術交流。徐咸清對理學的思考,對具體經文的考證、對《春秋》義例的探尋及大膽質疑的學術精神對毛奇齡的研究有所裨益。全祖望《蕭山毛檢討別傳》中對毛奇齡為人為學指責頗多,影響又很大,以至于今人對毛奇齡形成了狂傲、好逞臆見的預設。而由于毛奇齡仕清,對康熙皇帝有不少阿諛之作,章太炎等又因氣節(jié)問題而對毛奇齡的學術研究直接忽略。然而這些很可能是帶著“放大鏡”和“有色鏡”下看到的毛奇齡。從徐、毛交游來看,毛奇齡有才華,性格放達,待友人真誠。而其他大多數(shù)明清遺民朋友也多與他繼續(xù)交往,不因其仕清而遠離他,這對研究者還原在當時江南文化圈中毛奇齡的形象及其影響力也有一定的價值。
責任編輯 :孫昕光
Research on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Xu Xianqing and Mao Qiling
Luo J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Xu Xianqing,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study of Mao Qiling’s communication, is Mao’s “talented friend whom I get along well with”. The author summarizes Xu Xianqing’s experiences and works, and analyzes his enlightenment to Mao Qil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Confucian philosophical school. The paper puts emphasis on Xu’s influence on Mao Qiling through Xu’s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e summary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notations, and his approach to scholastic research. Thus, it can not only help clarify places not elaborate in the study of Mao Qiling, but also provide more supplements for the research on Mao Qiling’s life and ideology. The means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Xu Xianqing and Mao Qiling, such as meeting and correspondence, can contribute to the study of Jiangnan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literati academic exchange network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ao Qiling’s contact with the three generations—Xu Xianqing’s father Xu Renlong, Xu Xianqing, Xu Xianqing’son and daughter— is helpful in understanding Mao Qiling’s image and influence in the Jiangnan cultural circle.
Xu Xianqing; Mao Qiling; communication; Mao’s Annotation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2016-12-20
羅靜 (1987— ),女,遼寧丹東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K249.2
A
1001-5973(2017)01-006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