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智芹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對于中國形象的延續(xù)和重塑*①
姜智芹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新中國成立60多年時間里,當代文學通過他者傳播和自我傳播,塑造了傾向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中國形象。這些中國形象與原有的中國形象之間既有更新重塑,又存在繼承延續(xù)。原有的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西方譯者對當代文學作品的選擇,以及西方讀者對翻譯過去的當代文學作品的接受,并成為構建新一輪中國形象的重要思想資源,而新一輪的中國形象所呈現(xiàn)的風貌又給原有的中國形象以沖擊、調整,進而實現(xiàn)某種程度的更新重塑。剖析西方他者和中國自我分別塑造了什么樣的中國形象,探究原有的中國形象在何種程度上介入了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傳播,當代文學的傳播又在何種程度上更新了當代的中國形象,有利于更好地將當代文學推介到國外,并在推介過程中建構良好的中國形象。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國形象;繼承延續(xù);更新重塑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1.003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所構筑的中國形象,不論是他塑形象還是自塑形象,與原有的中國形象之間既有更新重塑,又存在繼承延續(xù)。原有的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西方譯者對當代文學作品的選擇,以及西方讀者對翻譯過去的當代文學作品的接受,并成為構建新一輪中國形象的重要思想資源,而新一輪的中國形象所呈現(xiàn)的風貌又給原有的中國形象以沖擊、調整,進而實現(xiàn)某種程度的更新重塑。在更新重塑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對原有中國形象的繼承延續(xù)。這是因為,一方面,原有的中國形象構成海外讀者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閱讀期待和文化預設,使得海外的出版社不得不基于市場考慮,去翻譯那些迎合、印證國外讀者東方想象的作品;另一方面,原有的中國形象也是海外譯者、讀者、研究者理解中國當代文學的知識視野和評價立場之一,他們在閱讀、評價中國當代文學時,容易選擇那些更符合他們的先在視野和價值判斷的作品,如此就進一步固化了原有的中國形象。本文重點分析原有的中國形象在何種程度上介入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傳播,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傳播又在何等程度上更新了當代的中國形象。
中國當代文學的對外傳播有他者傳播和自我傳播兩個途徑,因而,從宏觀上講也就有他塑形象和自塑形象兩種類型。在探討他塑形象時,我們以西方國家對中國當代小說的譯介與研究為主要考察對象。新中國成立60多年的時間里,西方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通過譯介中國當代小說,塑造了傾向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中國形象。
“十七年文學”時期,新中國文學中所謂的“異端文學”成為關注的重心,塑造的主導形象是敵視性中國形象。這一時期,鑒于資本主義陣營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冷戰(zhàn)與對峙,西方的譯介者“多采取潛在的敵視新中國的立場,對那些背離了主流文學規(guī)范的作品給予較高評價,旨在證明作家與新生的社會主義政權之間的矛盾”*姜智芹 :《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與中國形象塑造》,《小說評論》2014年第3期。。這一階段,西方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譯介甚少,在小說方面僅有王蒙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篇小說因符合編選者“鮮明地表達了……作家想要打破政治壓抑,獨立、真實地表達個人感情、經歷和思想的愿望”*Edmund Stillman ed., Bitter Harvest: The Intellectual Revolt behind the Iron Curtain, London: Thames & Hudson, 1959, p. xvii.而收入《苦澀的收獲 :鐵幕后知識分子的反抗》一書,滿足了編選者意在借文學作品窺探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政治管理和社會發(fā)展狀況的意圖。
“文革”時期,西方世界加大了對中國當代“正統(tǒng)”作品和主旋律文學的譯介,整體上塑造出一個美好新世界的中國形象。這一時期,以紅衛(wèi)兵為主要參加者的文化大革命與20世紀60年代西方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學生運動表現(xiàn)出很多相似之處,毛澤東及其領導的“文化大革命”成為西方青年學生尊奉的榜樣,西方世界對新中國文學的譯介不再將重點放在“異端文學”上,而是理解、同情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斗爭,把描寫革命與建設的新中國文學視為嚴肅的作品。在小說方面主要有英國漢學家詹納編選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美籍華裔學者許芥昱的《中國文學圖景 :一個作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之行》、美國漢學家白志昂和胡志德合編的《中國革命文學選》等。這些選本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與“十七年文學”時期相比明顯減弱,選本中透露出來的中國形象比第一個階段大為友善。
新時期以來的中國作家以風格多樣的創(chuàng)作,承載、詮釋、傳遞著中國形象。這30多年的當代小說對外傳播塑造了豐富多彩的中國形象 :“改革中國形象”、“世俗中國形象”、“文化中國形象”、“文革中國形象”、“叛逆青春中國形象”,體現(xiàn)了文學的社會政治認知價值、文化傳播交流價值和商業(yè)價值。新時期伊始的改革開放政策給西方人提供了接觸中國、了解中國社會發(fā)展面貌的機會。不少西方人從中國的改革開放中看到了中國融入西方世界的希望,對中國政策的誤讀使他們將中國視為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樣板,對于描寫中國改革的小說傾注極大的熱情。改革文學的開篇之作——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被視為“新現(xiàn)實主義”*Lee Yee ed., The New Realism: Writings from China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New York: Hippocrene Books Inc., 1983, p. 8.之作,認為“喬廠長”是一位雷厲風行、銳意改革的“硬漢”形象,有著海明威《老人與?!分欣蠞O夫桑提亞哥永不言敗的精神和氣度。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被譯成英、法、德等西方主要語種,在德國甚至一度成為最暢銷的德譯作品。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陳奐生的故事》、賈平凹的《浮躁》也被譯成英、德等西方主要語種。顯然,中國工農業(yè)領域的改革英雄以及改革給整個社會尤其是人們的思想、道德、倫理觀念帶來的巨大變化,是西方人在同中國隔離了30年后迫切想了解的,對于中國正向西方社會靠攏的幻想也讓他們對中國的改革文學傾注熱情。
改革文學從宏大敘事層面為西方人提供了認知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維度,而描寫中國人日常生活、表現(xiàn)中國人細膩感情世界的新寫實小說,反映當今中國的社會動向和年輕一代生活狀況與心理變化的“新生代”、“八零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則向西方世界傳遞了一個世俗中國形象。
池莉、劉震云、方方等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中堅,其作品在英、美、法、德等國家均得到譯介。莫言、余華、王安憶等描寫普通人、揭示世間萬象、刻畫人生百態(tài)的小說也受到西方譯者和評論者的重視。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被《紐約時報》譽為中國的《憤怒的葡萄》、鄉(xiāng)村版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Donna Seaman, “Shifu, 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 The Booklist, Vol. 97, Iss. 22, Aug 2001.余華的《活著》讓英語讀者感受中國百姓“生活中小小的快樂”以及“人生的磨難和痛苦”;*Yu Hua, To Live: A Novel, translated with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Berry,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3, back cover.王安憶的《長恨歌》中對上海弄堂和生活在弄堂里的市民的描寫,在美國作家弗郎辛·普羅斯看來給外國讀者提供了強烈的現(xiàn)場感,映照出“對正在消失的上海弄堂的留戀”*Francine Prose, “Miss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May 4, 2008.。
更多走向世界文學舞臺的新時期作家以緊貼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建立著西方人眼中的當代中國世俗形象。劉心武的《塵與汗》(譯成法語)表現(xiàn)農村因勞動力流失而出現(xiàn)的大國空村現(xiàn)象,賈平凹的《土門》(譯成法語)講述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沖突,周大新的《向上的臺階》(譯成法語)突出官員之間的傾軋,劉醒龍的《挑擔茶葉上北京》(譯成法語)述說鄉(xiāng)村政權的腐敗和農村百姓的艱辛,閻連科的《丁莊夢》(譯成法語)觸及因賣血而導致艾滋病大爆發(fā)這一沉重而又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王朔的《玩主》(譯成法語、德語)、《玩的就是心跳》(譯成英語、德語)、《千萬別把我當人》(譯成英語)、《我是你爸爸》(譯成法語)生動地描寫了北京一代年輕人的迷茫、玩世不恭和邊緣化的生活。
“新生代”、“八零后”作家創(chuàng)作的反映年輕一代生活狀況和當下中國社會動向的作品,讓西方人動態(tài)地了解到中國世俗形象的發(fā)展和變化。刁斗、邱華棟的作品摹寫了當代中國萬花筒似的都市景象,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請將我忘記》、胡昉的《購物烏托邦》表現(xiàn)了消費社會里金錢崇拜對人的腐蝕,欲望膨脹導致的墮落。戴來的《對面有人》探討了網(wǎng)絡在快捷、高效的同時也給現(xiàn)代人帶來困惑。韓寒的《三重門》、馬笑泉的《憤怒青年》、馮唐的《萬物生長》展現(xiàn)了中國青少年一代的成長歷程。上述小說都被譯成法語并在國外產生了一定影響。這些深入洞察現(xiàn)實人生、敏銳把握社會問題、多方位反映中國社會變遷的作品,使得“局外”的西方人,從“局內”的視角,了解到中國社會的紛繁萬象。
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區(qū)別于另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根本性特征,認識、理解、借鑒中國文化的愿望使得西方學界對中國的“尋根文學”懷有一份特殊的譯介與研究熱忱。西方在對中國“尋根文學”的譯介中建立了道家文化、儒家文化和民俗文化形象。
尋根文學中倡導道家精神的作品在西方受到更多的關注。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等被譯成英、法、德等主要西方語言,李杭育的《人間一隅》《最后一個漁佬兒》等被譯成英語。而阿城作品中所透露的知足常樂、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和對東方式生存智慧的表現(xiàn),得到西方人的共鳴,他的《棋王》《樹王》《孩子王》被譯成英語、法語、德語,在西方世界引起較大反響。
與道家互補并成為中國文化主流的儒家也在“尋根文學”譯介潮流中再一次蕩起西方人思想的漣漪。*眾所周知,早在17—18世紀西方“中國熱”時期,儒家思想就成為西方人的一方精神視野和批判現(xiàn)實的武器。儒家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使命感,對仁義道德的推崇和踐行,與西方文化中因求真而對人生的積極進取、不懈追求有相同之處,因而“尋根文學”中體現(xiàn)著儒家精神的《老井》《小鮑莊》等得到英語世界的關注?!独暇分械睦暇迦耸钢静灰?、永不言棄地打井,自有一種隱忍、堅執(zhí)的品性,和西方文化中不沮喪、不逃避,以豪邁的激情日復一日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以及堅韌不拔、不屈不撓、一往無前地探索、實踐的浮士德,遙契共鳴。
馮驥才、鄧友梅、陸文夫等作家則將對中華文化的深刻思考揉進或奇詭怪誕、或幽默風趣的世俗故事中,在市井風俗中彰顯著中國的民俗文化。馮驥才的《神鞭》、鄧友梅的《煙壺》、陸文夫的《美食家》被譯成英、法、德等語種,受到西方人的好評。辮子功夫、煙壺內畫、飲食文化這些中國的民風民俗借助文學作品,在國外得到進一步傳播,特別是中國功夫和中華美食可以說如今依然風靡世界,而文學作品也借助民風民俗描寫在國外得到關注。二者相互作用,相互影響,良性地推動著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與中國形象塑造。
西方對“文革”題材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如果說文化中國形象凸顯的是文化的交流與傳播功能,“文革”中國形象則著重于文學的政治認知功能。反映“文革”時期人們所承受的肉體和精神雙重痛苦的“傷痕文學”,以及探討“文革”導致的諸多社會問題和所造成的人性扭曲的“反思文學”,在西方得到大量譯介。王蒙的《布禮》、戴厚英的《人啊,人!》、古華的《芙蓉鎮(zhèn)》、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都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法國得到譯介。甚至90年代以后這種對“文革”題材的偏好依然沒有消退,巴金的《隨想錄》、張抗抗的《殘忍》、劉心武的《如意》、馮驥才的《一百個人的十年》、 池莉的《你是一條河》、余華的《一九八六年》等之所以能在法、德、英、美國家先后得到譯介,都或多或少是由于作品的內容與“文革”有密切關系?!拔母铩睌⑹略谖鞣剿茉斓氖强嚯y、貧窮、思想單一、人性惡大爆發(fā)的負面中國形象。在政治迫害、高壓集權之下,人權遭踐踏,自由被剝奪,尊嚴被褻瀆。西方更多地將“文革”題材的文學作品視為一份證據(jù),從中尋找意識形態(tài)的蛛絲馬跡,解讀作品的歷史證詞內涵,總體上呈現(xiàn)為一種負面的中國形象。
衛(wèi)慧、棉棉、春樹、木子美等“七零后”、“八零后”作家以“身體寫作”和轟動性、爭議性的作品,塑造了青春叛逆的中國形象,其大膽、出位的寫作姿態(tài),其作品在中國被禁或盜版發(fā)行的事實,更多地吸引了西方人的眼球。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我的禪》,棉棉的《糖》《啦啦啦》,春樹的《北京娃娃》《生不逢時》,木子美的《遺情書》被譯成英、法、德等語種。西方讀者對中國女性“身體寫作”的獵奇,西方出版社對商業(yè)價值的追逐,使得這類小說在英、美、法、德語國家有效地贏得了圖書市場。
除西方他者通過譯介與接受中國當代文學,塑造的他者視野中的中國形象外,我國政府也通過英文版《中國文學》雜志、“熊貓叢書”以及21世紀以來的一系列圖書“推廣計劃”和“譯介工程”,塑造了展示自我、增進他者了解中國形象,其中比較突出的有“軍人英雄形象”、“時代農民形象”和 “知識女性形象”。軍人英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時代農民和知識女性是新中國的建設者,他們共同打造了與主旋律同呼吸、共命運的多彩中國人形象。
新中國的建立是一代又一代的革命先烈用流血犧牲換來的。十四年的抗日戰(zhàn)爭和三年的解放戰(zhàn)爭中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的革命英雄,而新中國成立后,為了維護國家的安全和獨立,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抗擊美國侵略朝鮮,以便保家衛(wèi)國。軍人英雄們驚天地、泣鬼神的事跡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得到豐富的表現(xiàn),以弘揚主旋律為己任的《中國文學》雜志首先將介紹中國人民在解放事業(yè)中所做的英勇斗爭作為推介的重點。在《中國文學》上得到節(jié)選翻譯的歌頌抗日英雄的小說主要有《平原烈火》《青春之歌》《風云初記》《野火春風斗古城》《苦菜花》等。這些作品或以正面戰(zhàn)場的慘烈,或以敵后斗爭的嚴酷,對外展示了可歌可泣的中國抗日英雄形象,向世界傳遞了中國人民珍愛自由、和平,為了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的民族魂。
三年的解放戰(zhàn)爭催生出一批描寫解放軍英雄的小說,《中國文學》雜志選譯、刊登的有《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紅日》《火光在前》《百合花》《早晨六點鐘》《七根火柴》等。這些小說讓國外的讀者感受到中國人民為了自身的解放,為了真理和理想而獻身的英勇悲壯,同時也證明了中國共產黨比國民黨更得民心,更有能力領導中國人民走向美好的未來。
描寫抗美援朝英雄的作品,像《朝鮮前線通訊》《志愿軍與美軍俘虜》《寄給在朝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部隊》《三千里江山》(節(jié)譯)《上甘嶺》(節(jié)譯)等,也被譯成英語登在《中國文學》傳播國外。這些抗美援朝英雄和抗日英雄、解放軍英雄一樣,凸顯了軍人們英勇頑強、不怕犧牲、永不退縮、紀律嚴明的優(yōu)秀品質,向世界人民昭示了中國人民堅韌執(zhí)著、追求和平、為自由獻身的質樸形象。
作為一個農業(yè)大國,農民構成中國的主體。無論是新中國的建立還是發(fā)展,都離不開農民這個重要的群體。書寫與表現(xiàn)農民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吨袊膶W》雜志和“熊貓叢書”乃至“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書庫”的對外譯介活動,自然都會關注描寫這個群體的作品。從建國前夕覺醒的新一代農民,到投身革命的英雄農民;從新中國初期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到新時期改革激發(fā)出巨大熱情的勞動者,再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進城謀生的農民工,不同階段的農民以勤勞、智慧、質樸、達觀、堅強的品格,同時間或帶有的狹隘、自私、落后和保守性,向國外傳遞了中國農民在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中掙扎、彷徨而又一往無前的真實可信的多維形象。
《小二黑結婚》*Zhao Shuli, Little Erhei’s Marriage, Chinese Literature, 1979 (5).和《王貴與李香香》*Li Chi, Wang Kuei and Li Hsiang-hsiang, trans. Yang Hsien-yi and Gal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54.描寫的是覺醒的新農民形象,《紅旗譜》*Liang Pin, Keep the Red Flag Flying,Chinese Literature, 1959 (1-5); Liang Pin, Keep the Red Flag Flying, trans. Gla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61.和《新兒女英雄傳》*Kung Chueh & Yuan Ching, Daughters and Son, trans. Sidney Shapiro,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58.塑造了革命的英雄農民典型,《創(chuàng)業(yè)史》*Liu Ching, The Builders, Chinese Literature, 1954 (2), 1960 (10-12), 1964 (2-3).刻畫了建國初期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形象,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Gao Xiaosheng, Chen Huansheng’s Adventure in Town, Chinese Literature, 1980 (12); Gao Xiaosheng, Chen Huansheng Transferred, Chinese Literature, 1982 (4); Gao Xiaosheng, The Broken Betrothal, Beijing: Chinese Literature Press, 1987.小說從不同層面描繪了改革前后的農村生活,塑造了改革時期的農民形象,讓國外讀者透過陳奐生的困惑和迷惘,感受到了中國改革風潮的脈動。20世紀80年代以后,以農民工進城謀生為題材的小說不斷涌現(xiàn)。作為譯介到國外的描寫農民工生活的佳作,“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書庫”中張頤武主編的《到城里去》(鄉(xiāng)土卷)*Zhang Yiwu ed., Ging to Town and Other Rural Storie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9.等,探討了在轟轟烈的城市化進程中廣大農民的出路問題,他們是生活在城市邊緣的陌生人,卑微地甚至被摧毀尊嚴地生活著。中國當代文學通過這些不同時期的典型農民形象,讓外國人認識到中國社會發(fā)生的深刻歷史變化,了解到中國農民在歷史巨變中的作用及扮演的角色。
新中國徹底解放了女性,毛澤東“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不僅昭示著男女平等,也肯定了婦女的能力。其實,早在建立新中國的艱苦歷程中,女性就發(fā)揮著不可小覷的作用。描寫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作品在《中國文學》上得到譯介,比如楊沫的《青春之歌》(節(jié)選)、諶容的《人到中年》?!靶茇垍矔备浅霭媪舜罅恳灾R女性為描寫對象的作品,像《張潔小說選》《大雁情》等。這些作品塑造了女革命家、女醫(yī)生、女作家、女科技工作者等不同類型的知識女性形象。
《青春之歌》以小資產階級分子林道靜為主要描寫對象,刻畫了女知識分子如何在黨的領導和教育下,轉變成堅強的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黃宗英的《大雁情》中植物學家秦官屬為了追求科學與真理,在“文革”期間遭到批斗,但她無怨無悔,用知識分子高尚的情操和無私的奉獻精神投身科學事業(yè),造福一方民眾,向國外傳遞了中國科學家不計名利、任勞任怨的形象。張潔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以一個不任由情感燃燒、不任由欲望泛濫、愛而有理性的中國女性,向外國讀者詮釋了愛的崇高與節(jié)制?!度说街心辍方柚劭拼蠓蜿懳逆玫慕洑v,向國外讀者展示了中國知識女性雖身居陋室,卻任勞任怨、執(zhí)著奉獻的孺子牛形象,讓他們切實感受到中國知識女性腳踏實地的抱負。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所塑造的中國形象,不論是他塑形象還是自塑形象,都沒有完全超出既有的中國形象類型模式。中國形象的當代演進中那些普遍性、穩(wěn)定性的因素即為繼承和延續(xù),這種繼承主要表現(xiàn)為他塑形象中對原有西方之中國形象的線性延續(xù)。
在西方的中國形象塑造史上,烏托邦化與意識形態(tài)化的兩極呈現(xiàn)是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關于這兩種形象的功能,法國學者讓-馬克·莫哈這樣說道 :“烏托邦本質上是質疑現(xiàn)實的,而意識形態(tài)恰要維護和保存現(xiàn)實?!?[法]讓-馬克·莫哈 :《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孟華 :《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年,第33 頁。就西方塑造的中國形象來看,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是肯定甚至美化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則多是否定、丑化中國的。中國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他塑的“美好新世界形象”、“文化中國形象”不同程度地因襲了西方原有的烏托邦化中國形象。
西方的“美好新世界中國形象”由來已久。早在公元前7世紀,希臘旅行家亞里斯特亞士就賦予“希伯爾波利安人”即“關中的漢人”以“幸福寧靜”的特征。*嚴建強 :《十八世紀中國文化在西歐的傳播及其反應》,杭州 :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18頁。公元前 5 世紀,希臘人異想天開地認為產自中國的漂亮而纖細的織物賽里絲(Seres)是用西方傳說中美麗的“金羊毛”織成的。從13世紀到18世紀,西方建立的三種中國形象——“大汗的大陸”、“大中華帝國”、“孔夫子的中國”,從器物、制度、思想三個層面都在欽羨中華帝國的美好。而十七八世紀西方現(xiàn)實生活里的“中國風”——熱衷中國的瓷器、偏愛中國的絲綢、嗜好中國的茶葉、喜歡中國的園林藝術,更讓他們體驗到一個在各方面都優(yōu)于、異于他們的“美好新世界”。
西方“美好新世界”的中國形象在經歷19世紀的黑暗和20世紀上半期的忽明忽暗之后,在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又達到一個高峰。這一時期西方的“美好新世界”中國形象表現(xiàn)在經濟、政治、道德等多個方面 :中國巨大的物質成就令西方人驚嘆,毛澤東的哲人治國體現(xiàn)了西方自柏拉圖時代就有的古老理想,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社會主義新人無不具有以集體為上、互助合作、團結友愛、勤儉節(jié)約的品德,是道德理想國里的理想公民。
西方在譯介與接受中國當代文學時所塑造的“文化中國形象”也一定程度上是對西方中國形象塑造史上烏托邦化中國形象的延續(xù),這一流脈從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中的尊儒家文化,到20世紀初西方戰(zhàn)爭陰霾中的崇道家思想,再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尋根文學譯介中的尚道家哲學。中國文化的兩大支柱——儒家的治國安邦之術和道家的生存智慧,作為烏托邦,在歷史的不同時期為西方文化所利用和借鑒。
在整個18世紀,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被西方啟蒙思想家奉為圭臬,成為一個尺度,一方視野,一種價值觀。這一時期,不僅現(xiàn)實生活中有席卷歐洲的“中國風”,中國還是啟蒙運動的一面旗幟 :中國的君主政體被視為最佳政體,中國的道德觀被視為最完備的道德規(guī)范,中國的哲學被視為最富理性的哲學。
西方的“文化中國形象”經過18世紀的巔峰之后,在19世紀沉入黑暗,到20世紀初有一個小陽春。一批西方文化人如英國文人迪金森、哲學家羅素等,都希望從中國文化里面尋找拯救20世紀初期歐洲危機的曙光。這新一輪的中國文化熱尤其對道家文化表現(xiàn)出別樣的熱忱。迪金森的《約翰中國佬的來信》*G. Lowes Dickinson, 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 London: J. M. Dent & Sons, LTD., 1913.贊賞中國古老的文學藝術、生活方式和道德準則,羅素的《中國問題》*Bertrand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22.熱衷道家的智慧,尋覓中國人快樂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
20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對中國尋根文學的熱鬧譯介與研究,無疑有對18世紀儒家文化熱和20世紀初道家文化熱的潛意識回應。西方曾經受惠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此時的西方雖然自視在各方面都優(yōu)越于中國,但昔日的美好印象仍會讓他們將關注的目光轉向中國尋根文學對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西方人在中國作家對自身文化的反思中重溫他們從歷史深處走來的長長背影。
在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他塑形象中,不僅有對烏托邦化中國形象的繼承,更有對意識形態(tài)化中國形象的延續(xù)。西方在譯介中國當代文學時所塑造的“敵視性中國形象”、“叛逆青春中國形象”、“文革中國形象”,以及對蘇童作品中東方情調的渲染,對莫言作品中所描寫的落后習俗的夸大,都有西方意識形態(tài)化中國形象影響的痕跡。我們此處以西方對蘇童和莫言作品的譯介為案例進行闡述。
在當代作家中,蘇童的作品是譯成外文數(shù)量較多的,尤其是法譯本。盡管蘇童的創(chuàng)作題材多樣,但西方偏好的卻是蘇童描寫歷史和女性題材的作品,如《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等。這和西方人對東方情調的追求有莫大關系。在《妻妾成群》中 ,蘇童精心營造的神秘詭譎、陰森恐怖的氛圍,庭院深深的大家宅院,抽鴉片的幽暗身影,令西方人想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的“中國城”小說?!爸袊恰币卜Q“唐人街”,是華人在西方一些國家的聚居地。這些“中國城”對西方人來說既充滿濃濃的異域風情,又不無邪惡和墮落。在西方出現(xiàn)了大量以“中國城”為題材和背景的文學作品,像弗蘭克·諾里斯(Frank Norris)的《布里克斯》(Blix)、切斯特·白利·佛納德(Chester Bailey Fernald)的《中國城故事集》(Chinatown Stories)、威廉·諾爾(William Norr)的《中國城集景》(Stories of Chinatown)、休·威利(Hugh Wiley)的《滿洲血》(Manchu Blood)等,都對“中國城”和生活在其中的華人進行了極富東方情調的描寫。蘇童在《妻妾成群》里渲染的燈籠意象、鴉片氛圍,暗合了西方讀者對歷史中國的集體想象,喚起他們對唐人街或曰“中國城”的遙遠記憶?!镀捩扇骸防飳炆弬儽瘎∶\的著意刻畫,又令西方人對生活在黑暗制度下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充滿同情。西方對中國已有的定型化認知限定了他們對蘇童作品的譯介和接受,蘇童被翻譯成西方語種的小說大都是描寫歷史和女性的,而這些小說中深宅大院的舊式家庭、飽受壓抑的東方女性,又進一步固化了蘇童在國外譯者和讀者心目中的形象,他們從蘇童小說中解讀到的是那個他們已經了解的、帶著古舊色彩的中國。當然,蘇童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描寫那個久遠的時代和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幽怨女性。他僅僅把歷史當作一件外衣,要以歷史為道具,揭示出人性的復雜性、矛盾性,然而引起外國讀者閱讀興奮點的卻是作品中流露出的異國情調,他們流連于蘇童小說幽深華麗的歷史外表,卻失去了撥開異國情調迷霧、洞察掩藏其中的內在實質的意識。歷史與女性打造的異國情調幾乎成為蘇童作品在國外接受的標簽,這種域外接受中的固化成分,對于蘇童及其作品在國外的形象建構,實際上是一種阻礙,蘇童作品的豐富性、深刻性被簡化成異國情調,西方意識形態(tài)化中國形象的陰影蟄伏其間。
西方對莫言小說中所描寫的落后習俗的夸大是西方歷史上意識形態(tài)化中國形象影響的又一顯現(xiàn)。這從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可見一斑。在瑞典文學院成員、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主席瓦斯特伯格為莫言獲獎的致辭中,我們看到這樣的字句 :莫言“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農民世界”,“莫言筆下的人物……甚至用不道德的方式和手段實現(xiàn)他們的生活目標,打破命運和政治的牢籠”;“中國歷史上重復出現(xiàn)同類相殘的行為”。*Per W?stberg, Award Ceremony Speech , 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presentation-speech.html, 2016-5-15.通覽頒獎詞全文,并沒有我們所期望的對中華民族優(yōu)質文化的推崇,相反,強調的卻是一個落后、蠻荒的農業(yè)化時代,似乎處于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之外。這體現(xiàn)了中國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西方想象中國的問題,西方世界把不斷改革開放的中國想象成歷史的陳跡,以停滯的眼光看待已經發(fā)生了滄桑巨變的中國,目的是彰顯自身的文明、進步。
西方原有的中國形象與當代文學的對外傳播以及新一輪的中國形象建構之間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原有的中國形象影響著國外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譯本選擇和國外讀者的閱讀期待,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新一輪中國形象的基調。因為當一種文化的讀者接受來自另一種截然不同文化的文學作品時,往往傾向于從自身熟悉的認識框架里面尋找接觸的起點。這種認知框架帶來兩方面的影響 :一是西方歷史上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給當代文學對外譯介中中國形象的塑造帶來正面效應,推動了中國國家形象的良性建構,這是我們希望看到并要進一步去引導的;二是西方歷史上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影響了國外對中國形象的動態(tài)認知,以停滯的歷史視野來看待已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的中國。比如,西方國家對蘇童作品的認識始于《妻妾成群》所塑造的那個充滿神秘意象的中國,西方歷史上原有的中國形象喚醒了西方讀者記憶深處的某些情感,印證了他們想象中的某些東西,從而固化了蘇童在外國讀者心目中的形象,認為他的小說多是書寫幽暗歷史和傳統(tǒng)女性的,尤其是對小說中東方情調的追求迷亂了當代中國與世界同步發(fā)展、改革開放、文明進步的國家形象,這是需要我們以極大的耐心和恒心去加以糾正和扭轉的。
西方的中國形象從一種混雜著知識與情感、主觀與客觀、社會集體想象與個人獨特塑造的“形象”,到趨于“類型”化,形成一套相對固定的表述詞匯和意象,最終凝練成一些最基本的、程式化、符號化的模式而成為“原型”?!霸汀被闹袊蜗笠坏┬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輕易改變,這使得中國形象具有某種穩(wěn)定性。但穩(wěn)定性并不意味著不可改變。隨著中國與西方內在情況的變化以及彼此之間交流溝通的增多,西方有可能改變過去對中國的認識和看法,而中國對自身的觀照也會因時而發(fā)生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管是他塑的還是自塑的中國形象又都具有一定的變動性。從中國形象的歷史發(fā)展來看,穩(wěn)定性是相對的,變動性是絕對的。
西方的中國形象塑造史上一個極為突出的現(xiàn)象是在“浪漫化”和“妖魔化”之間搖擺。當代作家如莫言、王安憶、鐵凝、張潔、張抗抗、程乃珊、范曉青、池莉、方方等人的作品在西方世界的譯介與接受,將一個革舊圖新、勇于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生活化同時又不無對情調追求的多元中國形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給西方既有的中國形象以沖擊、調整,一定程度上更新重塑了西方原有的兩極化、偏頗化、負面化的中國形象。尤其是我國政府組織的當代小說對外譯介,以充滿正能量的自塑形象,修復、稀釋西方他者有意建構的維護其本國現(xiàn)實的意識形態(tài)化中國形象,豐富、補正西方審美視野下營造的烏托邦化中國形象。
中國當代文學自我傳播中所塑造“軍人英雄形象”、“時代農民形象”、“知識女性”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更新重塑了西方原有的中國形象。
首先,“軍人英雄形象”顛覆了西方原有的把中國的軍事力量描述成不堪一擊,把中國的士兵歪曲為“烏合之眾”的看法。早在18世紀,歐洲對中國的一片贊揚聲中,英國小說家丹尼爾·笛福就在《魯濱遜飄流記》第二部《魯濱遜飄流記續(xù)篇》(The Fu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和第三部《感想錄》(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中對中國的軍事力量及其組織頗有不屑和不恭之詞。在他眼里,中國的軍隊武器裝備差,組織能力不強,士兵雖人數(shù)眾多,卻基本沒什么戰(zhàn)斗力。*[英]丹尼爾·笛福 :《魯濱遜歷險記》,黃杲忻譯,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88頁。美國商人山茂召和威廉·亨特都認為清朝的軍事力量薄弱,武器裝備陳舊,難以匹敵西方的任何國家。*Samuel Shaw, Josiah Quincy, The Journals of Major Samuel Shaw, the First American Consul at Canton. With a Life of the Author, Boston: Wm. Crosby and H. P. Nicholas, 1847, pp. 190-191; William C. Hunter, The “Fankwae” at Canton Before Treaty Days: 1825-1844, Reprinted by Taipei: Ch’eng-wen Publishing Co. 1965, p. 152.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人海戰(zhàn)術的定型化形象,是西方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對中國軍隊的認識。1950年爆發(fā)的朝鮮戰(zhàn)爭是美國人對中國軍隊認識的轉折點,但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西方人眼中曾經的中國軍人形象 :“我們原以為我們只需給他們看看我們的軍服,他們就會拼命逃跑。然而他們向我們開了火。”“我無法把東方人想象為可怕的、強壯的、能干的士兵。1951年在朝鮮,我第一次相信它?!?[美]哈羅德·伊薩克斯 :《美國的中國形象》,于殿利、陸日宇譯,北京 :時事出版社,1999年,第313頁。膽小怯懦、臨陣逃脫、沒有戰(zhàn)斗力是西方從18世紀到20世紀50年代對中國軍隊的總體印象,而中國官方通過《中國文學》雜志、“熊貓叢書”等當代文學海外傳播途徑,把一種“軍人英雄”形象傳遞到西方世界,不僅顛覆了西方對中國軍隊的固有認識,也印證了朝鮮戰(zhàn)場上美國軍界對中國軍人的重新看待 :“從中國人在整個朝鮮戰(zhàn)爭期間所顯示出來的強大攻勢和防御能力中,美國及其盟國已經清楚地看出,共產黨中國再也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的那個軟弱無能的國家了。由于共產黨中國有取之不盡的人力資源和堅強有力的領導,因此它也在朝鮮戰(zhàn)場上贏得了自己的聲譽?!?[美]沃爾特G. 赫姆斯 :《朝鮮戰(zhàn)爭中的美國陸軍——停戰(zhàn)談判的帳篷和戰(zhàn)斗前線》,見《外國人眼里的朝鮮戰(zhàn)爭》(http://bbs.tiexue.net/post2_3314853_1.html, 2016-03-08)。抗美援朝中涌現(xiàn)出來的英雄在《誰是最可愛的人》《朝鮮在戰(zhàn)火中前進》《三千里江山》《上甘嶺》等我國官方對外推介的作品中都有深情的歌頌和真誠的崇敬,而美國軍官回憶的中美軍隊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交鋒從反面證明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勇敢頑強與強大的作戰(zhàn)能力?!奥?lián)合國軍”第一任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特別告誡剛接任美國第八集團軍司令的馬修·邦克·李奇微不要小看了中國人 :“他們是很危險的敵人……常常避開大路,利用山嶺、丘陵作為接近路線。他們總是插入我縱深發(fā)起攻擊。其步兵手中的武器運用得比我們充分……”*[美]沃爾特G. 赫姆斯 :《朝鮮戰(zhàn)爭中的美國陸軍——停戰(zhàn)談判的帳篷和戰(zhàn)斗前線》,見《外國人眼里的朝鮮戰(zhàn)爭》(http://bbs.tiexue.net/post2_3314853_1.html, 2016-03-08)。經歷了十四年抗日戰(zhàn)爭、三年解放戰(zhàn)爭磨礪的新中國軍隊,已經完全不是西方原來印象中那個沒有抵抗力、組織渙散、裝備低劣、士氣不振的形象,而是訓練有素、紀律嚴明、能打勝仗的強大隊伍,個體志愿軍英雄的氣概和事跡構建成一個剛毅非凡的軍人英雄群體。
其次,當代文學自我傳播中所塑造的“時代農民形象”突破了西方中國形象史上他塑的田園中國形象。西方的文化心理中保存著一個詩意的中國以及生于土地、死于土地的勤勞質樸的中國農民形象。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是一個理想化的農業(yè)帝國,皇親每年的親耕儀式延續(xù)、興盛著中國的田園生活 。啟蒙時期,法國“重農學派”的思想領袖魁奈贊美中國的開明君主專制,說中國疆域廣闊,資源豐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交通快捷?;实厶岢赞r為本,經濟自給自足。到了20世紀初,一戰(zhàn)的浩劫使西方人覺察到自身的工業(yè)文明出了問題,一些文化人便帶著療治西方心靈創(chuàng)傷的強烈愿望,來到農業(yè)文明保存相對完好的中國,掀起西方新一輪的“中國熱”。在這次“中國熱”中,審美視野中的田園中國是西方人建構中國形象的核心。英國作家迪金森在《約翰中國佬的來信》中營造了一個田園牧歌的鄉(xiāng)土中國;美國作家賽珍珠風靡整個西方世界的小說《大地》描繪了中國農民的質樸以及生活中的詩意;英國作家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構筑了一個遠離塵囂的中國世外桃源——香格里拉。
我國政府主導譯介的當代文學作品,展現(xiàn)了農民形象的豐富性、多層次性。從新中國成立前的覺醒的新一代農民,如《小二黑結婚》中小二黑和小芹對包辦婚姻的反抗,《王貴與李香香》對婚姻自由的追求,到投身革命的英雄農民,如《紅旗譜》中具有鋼鐵般革命意志的朱老忠,《新兒女英雄傳》里面在戰(zhàn)爭中鍛煉成長的牛大水;從建國初期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如《創(chuàng)業(yè)史》中一心為公的梁生寶,到新時期改革激發(fā)出巨大熱情的勞動者,如高曉聲描寫改革給農民帶來新氣象的“陳奐生系列”小說,再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進城謀生的農民工,如小說集《到城里去》中或留城或返鄉(xiāng)、或成功或失敗的各色進城務工農民。新中國成立以后的農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完全脫離了西方人想象的窠臼,農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階層結構、社會心理,都發(fā)生了令人感嘆和欣喜的變化,與昔日西方人想象中那個終日單純在土地上用汗水和人力耕作的印象不可同日而語。
最后,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自塑的“知識女性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西方對中國女性的舊有認識。西方對于中國女性形象的塑造主要有兩種類型模式 :一是男人欲望化的他者尤物形象,這是一種被凝視的理想化、想象性形象,在西方的詩歌、小說、散文里均有反映。19世紀英國散文家蘭姆在其《古瓷》里將中國女性描述為嬌小華貴、貌若天仙的形象*[英]查爾斯·蘭姆 :《蘭姆經典散文選》,劉炳善譯,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335頁。;托馬斯·胡迪在其散文《茶杯之幻想》中將中國女子視為有著“幾乎看不到的小腳”*Mimi Chan, Through Western Eyes: Images of Chinese Women in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 Hongkong: Joint Publishing, 1989, p. 104.的神秘東方美人;法國唯美主義詩人、小說家戈蒂耶在其詩作《中國花瓶》里刻畫了中國美人的細長眼梢和不盈一握的小腳*[美]阿波利奈爾 :《法國詩選》,程曾厚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46頁。。這些西方散文家、詩人筆下的中國女性典雅、精致,是浪漫的伴侶,是神秘的東方美人,是男人凝視和可欲的對象。二是受壓制、沒有主體意識的依附形象。在很多西方人眼里,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奠定了,溺死、遺棄女嬰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美國來華傳教士明恩溥、英國作家毛姆都在其作品中談到舊中國這種漠視女嬰生命的殘酷行為。*[美] 明恩溥 :《中國人的素質》,秦悅譯,上海 :學林出版社,1999 年,第156頁;W. Somerset Maugham, The Painted Veil, London: Penguin Books, 1925, p. 118.而纏足、“三從四德”的倫理規(guī)范和賢妻良母的角色期待使得活下來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也備受禁錮和壓抑,成為泯滅主體意識的依附性女性。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自塑的“知識女性形象”則在很多方面突破了西方既有的對中國女性的認知模式。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國女性既出離了男人欲望化的想象,亦擺脫了受壓制的依附地位。她們不僅不再依附于父親、丈夫,而且從禁錮在家庭中的小天地,走向各行各業(yè)的大舞臺,成為有理想、有抱負的職業(yè)女性。中國官方推介的《張潔小說選》刻畫了自強不息的知識女性;在國外得到良好接受的《人到中年》中女大夫陸文婷兢兢業(yè)業(yè)、對病人高度負責、為事業(yè)無私奉獻的精神,體現(xiàn)了一代知識女性對理想矢志不移的追求和崇高偉大的品格;還有《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大雁情》中的秦官屬、《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鐘雨……這些自強、自尊、自立的知識女性,以積極進取的姿態(tài),堅忍不拔的毅力,開拓進取的精神,張揚了女性的主體意識,撐起了自己頭頂上的那片天空,改寫了“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傳統(tǒng)認識,活出了生命的厚度、強度與力度。她們是人格獨立、事業(yè)有成、走在時代前沿的杰出女性,和西方傳統(tǒng)印象中那個依附于男人、禁錮在家庭中的角色相比,有著滄海桑田般的改變。
在當代文學的對外傳播中,自塑形象有對既有西方之中國形象的更新重塑,他塑的中國形象也體現(xiàn)了中國與時俱進的新面貌,比如“改革中國形象”、“世俗中國形象”等,都與歷史上西方塑造的中國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改革中國形象”改寫了盤踞在西方人內心深處的“停滯的帝國”形象。停滯的中華帝國形象出現(xiàn)在啟蒙運動后期,一直到20世紀初都在左右著西方人對中國的認識。法國傳教士杜赫德在《中華帝國全志》中一方面贊嘆中國的廣袤與悠久,一方面又流露出對其停滯的隱憂 :“四千多年間,中國的君主一成不變地統(tǒng)治著他的臣民,百姓的服飾、道德、風俗、習慣與其祖先的完全一致……毫無變化和進步?!?J. B.Du Halde, 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 trans. John Watts, Vol. 1,printed for J. Watts, sold by B. Dod, 1736, p. 237.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曾總結出三種社會類型 :進步的社會、停滯的社會、衰退的社會。而在他看來,中國屬于停滯的社會。法國啟蒙作家、思想家伏爾泰在歌頌中國開明君主專制的同時,也注意到中國的停滯 :有著“4000年歷史的中國恒一不變”*周寧 :《天朝遙遠 :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下),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32頁。。
西方這種停滯的中國形象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20世紀初,停滯的中華帝國形象開始出現(xiàn)斷裂和轉型。鴉片戰(zhàn)爭以后大批西方人進入中國帶來的中西關系深化、中國自身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變革思想、西方現(xiàn)代性觀念自身的變化,促動西方停滯的中國形象向進步的中國形象轉型,及至20世紀70年代,中國進步的速度和程度令西方人感到驚羨。但這種不無神化的進步中國形象在文革之后很快被發(fā)現(xiàn)是一種虛幻的假象,西方從暴露文革的真相開始,對進步的中國形象進行清算。真正確立進步中國形象的,是新時期以來的改革開放。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中喬光樸不屈不撓、一往無前的改革決心,敢做敢為的英雄銳氣,向陳規(guī)積習開刀問斬的凌厲作風,讓西方人看到了中國正在向現(xiàn)代化的西方靠攏。西方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衡量一個社會進步與否的標尺是它與西方的行為和價值觀的趨近程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西方化程度。盡管中國政府一再聲稱中國發(fā)展的目標是現(xiàn)代化,但西方卻將現(xiàn)代化視為西方化,認為自己已經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作為現(xiàn)代化的領跑者,他們欣喜地看到中國正走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而且,中國改革開放期間消費主義的盛行也讓西方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在西方人看來,現(xiàn)代化、消費主義和西方化、資本主義緊密相連。盡管西方對中國改革開放的理解,同中國改革開放的真正目標和意圖有偏離之處,但西方人所接受的“改革中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沿襲已久的停滯中國形象,重塑了闊步向前、發(fā)展進步的中國形象。
西方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譯介與接受中塑造的“世俗中國形象”,既不同于“中國熱”時期所塑造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中國風”形象,也不同于對中國生活中的某些陰暗面,譬如溺死女嬰、裹腳、吸鴉片陋習的刻意渲染。西方自馬可·波羅以降,大批商人、傳教士、旅行家來到中國,他們通過貿易、報告、游記、著述,將中國文化傳播到歐洲,在歐洲社會引起巨大反響,到17、18世紀形成席卷歐洲的“中國風”,主要表現(xiàn)為對中國光潔的瓷器、飄逸的絲綢、健體的茶葉和渾然天成的園林藝術的贊賞、使用與模仿。
西方傳統(tǒng)上對世俗中國的認識中,除了對“中國風”的熱衷外,還有另一副面影,這就是對百姓生活中溺死女嬰、裹腳習俗、吸鴉片嗜好的負面認知。對于舊中國存在的溺死女嬰現(xiàn)象和裹腳習俗,西方來華傳教士和一些西方作家多有批判。除此之外,“男女僵臥吸食鴉片煙”*郭嵩燾 :《郭侍奏疏》(卷十二),臺北 :藝文印書館,1964年,第14頁。也是19世紀西方文化中的一個典型中國形象。馬克·吐溫在《苦行記》中記錄了唐人街上陶醉在鴉片煙霧中的中國人。*[美]馬克·吐溫 :《苦行記》,劉文哲、張明林譯,重慶 :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81頁。威廉·諾爾在短篇小說集《中國城集景》中將每一個中國人都視為吸鴉片、酗酒、賭博之人。凝結在鴉片上的中國形象,是墮落、愚昧、沉睡、麻木、野蠻、殘酷的中國形象。
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他塑的“世俗中國形象”,與西方歷史上的世俗中國形象——不論是“中國熱”時期對中國瓷器、絲綢、茶葉、園林藝術的追逐,還是19世紀對中國溺嬰、纏足、吸鴉片的批判,都已全然不同?!靶聦憣嵭≌f”、“新生代”作家、“八零后”作家等,都是西方把握中國新時期脈搏而青睞的當代作家作品。新寫實小說中,池莉對市民階層的世俗人生進行了還原生活現(xiàn)場、深入生活底蘊的描寫,以積極樂觀的民間智慧,在蕓蕓眾生的“煩惱人生”中尋找別樣的情懷。劉震云描繪了在官場的權力網(wǎng)中掙扎沉浮的中下層公務員,他們一言難盡的酸楚和苦痛,拙樸自然地裸露出來。新寫實作家們以最普通的人在最凡俗的生活中,經歷的最普通的事,體驗的最本真的感受,傳遞出最貼近原生態(tài)的生活。莫言對農民的生存狀況、居行環(huán)境、心理狀態(tài)、文化品性的全方位觀照,傳遞出農民這個中國最廣大的階層在時代巨變中物質和精神的蛻變。“新生代”、“八零后”作家以另一種姿態(tài)切近現(xiàn)實生活,傳遞了新一代年輕人追新求異、放蕩不羈的生活樣態(tài)。當代文學對外傳播中他塑的“世俗中國形象”極大地更新了世界對中國的想象和認識。西方視野中的古老中國呈現(xiàn)出新的樣貌,“世俗中國形象”對生活近距離的觀照帶來外國人對中國情感上的親近,接觸、了解一個現(xiàn)實的中國對他們來說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互補、互鑒、互證、互察是塑造異國形象不變的旋律,不管是印證、補充自己的想象,還是彰顯、張揚自身的優(yōu)越性,都在對異國的形象塑造中獲得滿足。
相對于繼承延續(xù),更新重塑更值得我們關注,因為它指向現(xiàn)在和未來。過去的中國形象已成為歷史的巖層,無法湮沒和清除,而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中國形象可以改變和重塑。一個民族的活力和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最終取決于她的未來和前景。世界曾經是中國的世紀,八方來朝的盛況永遠是激勵我們的一個尺度,她像一幅旖旎的愿景,成為我們超越自身、強大自我的價值指針。心懷重現(xiàn)中國世紀的夢想,在今后的中國形象更新重塑上,我們要致力于往好的方面更新,往有利于中國發(fā)展的方向重塑,不僅在自塑形象方面握有主動權,在他塑形象中也施加有效的影響,努力縮小國內、域外對中國形象認識和評價的反差,形成自塑、他塑趨于一致的美好中國形象。
責任編輯 :孫昕光
Inheriting and Remaking of China Images by Spreading Abroa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Jiang Zhiq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In the past sixty years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as shaped various China images with different tendencies and in diversified forms through both western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There exist not only renovating and remaking, but also inheriting and continuing from the original images to the new images. The original China images somewhat decided the foreign translators’ choice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works and the western readers’ acceptance of the translated literary works, thus becoming a vital resource in building a new round of China images which in turn have impacted,adjested,reovated and remade to some extent the original ones. To analyze what kind of China images have been made by both westerners and Chinese writers, to explore how the original China images are involved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s spreading abroad and how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novates the contemporary China images will help better promote the work of spreading abroad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contribute much to the remaking of positive China images.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preading abroad; China images; inheriting and continuing; renovating and remaking
2016-12-27
姜智芹(1967— ),女,山東單縣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
本文為作者主持研究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小說譯介與接受中的中國形象建構研究”(16BZW119)的階段性成果。
I206.7
A
1001-5973(2017)01-00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