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純艷

宋代經(jīng)濟重心逐步南移，商品經(jīng)濟繁榮和漕運規(guī)模巨大等因素，促使了內(nèi)河航運空前的發(fā)展，船夫成為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這個群體行走于水上世界，面對與陸上不同的莫測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有著與行于陸上者不同的心態(tài)、信仰和行為方式。而每一艘船都組成一個行船社會，有著明確的分工和秩序，如果加上隨船航行的旅行者和職業(yè)商人，這個行船社會會更加龐大。學(xué)界對宋代內(nèi)河航運的繁榮狀況已有充分的研究，而對與繁榮的航運業(yè)相伴生的數(shù)量龐大的船夫群體的生存樣態(tài)缺乏充分的關(guān)注。①斯波義信討論宋代船運業(yè)經(jīng)營中勞動力的組合與分工，將船舶駕駛?cè)藛T分為上級船夫和下級船夫兩種，詳于海船而略于內(nèi)河船，而對駕船人員的秩序構(gòu)成等未作詳論（參斯波義信著、莊景輝譯：《宋代商業(yè)史研究》，臺北稻禾出版社，1997年版，第85-102頁）。曹家齊討論了宋代綱運組織體系時論及綱運使用軍卒和民夫情況（參曹家齊《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60頁），陳峰論述了宋代綱運的押綱人員的來源和職責(zé)（《宋代漕運押綱人員考述》，《中國史研究》，1997年第1期，第119-123頁）。本文以漕運為中心，對船夫群體的秩序構(gòu)成和生計來源作一探討。

一、宋代船夫群體的數(shù)量

綱船的人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非船舶駕駛?cè)藛T的押綱人員，即押綱使臣和綱官；二是船舶駕駛?cè)藛T，即梢工、纖夫（水手）。非綱運的官、民船舶人員則只有梢工、纖夫（水手）。梅堯臣詩“柁師為我嘆，挽卒為我愁”①梅堯臣：《宛陵集》卷三三《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蘇軾撰、張志烈等校注：《蘇軾全集校注》卷三四《論倉法札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0頁。蘇軾在《論綱稍欠折利害狀》中說對漕船私貨收稅“以淮南一路言之，真、揚、高郵、楚、泗、宿六州軍所得不過萬緡”（卷三四，第3494頁）。，漢水綱運“自柂工以迄篙工，必更用識水程者為之”②《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06頁。，說到了船舶駕駛?cè)藛T中柁師與挽卒（纖夫）、篙工的不同。篙工即水手，同時也兼纖夫。陸游描寫三峽逆流航行的船只：“百夫正歡助鳴櫓，舟中對面不得語。須臾人散寂無嘩，惟聞百丈轉(zhuǎn)兩車。嘔嘔啞啞車轉(zhuǎn)急，舟人已在沙際立?！雹坳懹危骸秳δ显姼濉肪矶稖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頁。文天祥乘私鹽船自江南逃往真州，“在舟之人盡力搖槳撐篙，可牽處沿岸拽纜”④文天祥撰、熊雪飛等校點：《文天祥全集》卷一八《望城難》，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99頁。。都說明纖夫（水手）根據(jù)河段水情，在適合搖櫓的河段就共同搖櫓，需要拉纖的河段又一同下船上岸拉纖。但也有些纖夫在險灘和堰閘等地專做纖夫，不隨船行。

宋代內(nèi)河遠距離航行的主要方式是拉纖，不論是運河、長江還是其他內(nèi)河，遠距離航行最穩(wěn)定有效的方式就是拉纖。⑤黃純艷《宋代運河的水情與航行》（《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6期）和《宋代長江航行方式與港口體系》（《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1期）指出，運河和長江逆流航行的最穩(wěn)定的方式是拉纖，運河兩岸及長江合適的江段皆修筑纖道。故纖夫是內(nèi)河航行最基本的力量。楊萬里描寫浙西運河繁忙的航行景象：“道傍火炬如晝明，道上牽夫如蟻行?！雹迼钊f里：《楊萬里集箋注》卷二九《夜過五牧》，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97頁。運河上航船晝夜不息，纖夫數(shù)量眾多。我們難以確知宋代內(nèi)河船舶和船夫的總數(shù)，但根據(jù)北宋綱運的有關(guān)制度可以對這個群體的數(shù)量做一個大致的蠡測。

宋代對漕運纖夫的人數(shù)配置有明確的規(guī)定?！短焓チ睢芬?guī)定：汴河漕船運粟“率五十斛給丁一人。其鹽鐵雜物等，并準粟為輕重。若空船，量大小給丁、匠”⑦《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雜令第三十”，中華書局，第375頁?！捌胶印边\船五十斛配一丁是穩(wěn)定的做法，而“山河”船只船夫人數(shù)配備較“平河”更多。不論是黃榦所說江西撫州綱運“一綱吏卒、水手動數(shù)百計”（黃榦《勉齋集》卷二五《代撫州陳守》），還是南宋四川水運綱馬七百料馬船用梢工、水手共三十八人，五百料用梢工、水手共二十八名，都遠大于平河糧綱船每五十斛配一丁的比例。。這里的“五十斛”是指船舶的力勝而非實載⑧“力勝”指船舶的有效載貨容積，而“石”、“斛”、“碩”和“料”都是指一石米的容積。參黃純艷《宋代船舶的力勝與形制》（《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6期）。。漕運轉(zhuǎn)般法下糧綱正裝八分，二分留給綱梢載私貨，船夫和纖夫配置若以力勝計則五十斛配一夫，若以實載計則四十斛配一夫，即“以船力勝五十碩為準，實裝細色斛斗四十碩，與破牽駕兵士一名”⑨《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948頁。，計算的結(jié)果相同?！盃狂{兵士”專指纖夫，而不包括綱首、梢工，更不包括押綱人員。以真州至開封的“五百料船為率，依條八分裝發(fā)，留二分攬載私物”，即“八分正裝計四百碩，每四十碩破一夫錢米”⑩《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979頁。，即實載四十碩（斛）配一夫，而且因船夫和纖夫不論廂兵還是民夫都需支給錢米，所以配一夫并非完全指實派一人，而是支一人的錢米。

蘇軾曾談及牽駕兵士、綱梢、押綱人員三類人員：“歲捐（淮南）轉(zhuǎn)運司違法所收糧綱稅錢一萬貫，而能令六百萬石上供斛斗不大失陷，又能全活六路綱梢數(shù)千，牽駕兵士數(shù)萬人”，“押綱人員使臣數(shù)百人”?梅堯臣：《宛陵集》卷三三《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蘇軾撰、張志烈等校注：《蘇軾全集校注》卷三四《論倉法札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0頁。蘇軾在《論綱稍欠折利害狀》中說對漕船私貨收稅“以淮南一路言之，真、揚、高郵、楚、泗、宿六州軍所得不過萬緡”（卷三四，第3494頁）。，且稱這三類人員的比例大致為100∶10∶1。這只是一個概說，實際上綱首、梢工與水手、纖夫比例因水情不同而不同，一般也是一比數(shù)人，如南宋綱運川馬的馬船梢工與水手（需拉纖時即纖夫）為1∶9左右?參黃純艷：《南宋馬綱運輸?shù)倪^程管理》，《國際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2期。。所以宋代制度規(guī)定的力勝五十石或?qū)嵼d四十石配一夫都是指纖夫（水手）的配置數(shù)額。

按實載四十石糧配一夫的標準，可以推算北宋東南各路上供漕糧所需纖夫的人數(shù)。北宋轉(zhuǎn)般法下，天圣四年（1026年）定東南六路漕糧上供額為六百萬石，皇祐元年（1049年）增六路上供米年額至六百二十萬石①黃純艷：《宋代發(fā)運使制度考述》，《中華文史論叢》第7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端螘嫺濉肥池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661-6662頁。。南宋初發(fā)運副使呂淙回顧北宋上供米糧轉(zhuǎn)般法的情況稱“額管汴綱二百，每綱以船三十只為額，通計船六千只，一年三運，趁辦歲計”②《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098頁。，所謂“歲計”指的是六百二十萬石漕糧。如果全部船只且所有纖夫都參與三運，則共一萬八千船次完成六百二十萬石漕糧運輸，每船次平均實載三百四十四石，按八分正裝計，每船平均力勝約四百三十料。這符合汴河最常見漕船為四百料力勝（為約數(shù)）的情況③參黃純艷：《宋代運河的水情與航行》，《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6期。，也符合汴船的編綱方式，即“汴河每五百料船二十五只為一綱，四百料船三十只為一綱”④《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38頁。。蘇軾長揚州時也說“一綱三十只船”⑤蘇軾撰、張志烈等校注：《蘇軾全集校注》卷三四《論綱稍欠折利害狀》，第3494頁。?？梢娝陌倭洗沁@兩段運河的常用船。若以力勝五十斛配一丁計，每船八至九人，六千艘船共需纖夫四萬八千至五萬四千人。若按六百二十萬石實載一年三運計，則需纖夫五萬一千余名。宋仁宗朝內(nèi)侍楊永德建議“沿汴置鋪挽漕舟，歲可省卒六萬”⑥《宋史》卷三〇〇《王鼎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961頁。，汴河綱運歲可省挽舟卒（即纖夫）需六萬人，則實際所需在六萬人以上。至和元年（1054年）曾計劃“沿汴起蓋營房，招集兵士數(shù)萬”，“牽挽舟船”⑦趙抃：《清獻集》卷六《論置水遞鋪不便》，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這個計劃招募的人數(shù)當然是實數(shù)?？梢娿旰永w夫需數(shù)萬人，我們可以五萬人計。

上言五萬纖夫僅是揚楚運河和汴河漕船纖夫人數(shù)，不包括東南各路將漕糧運至真、楚、泗轉(zhuǎn)般倉的纖夫。轉(zhuǎn)般法下實行“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江”的分段運輸⑧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卷二一《小人欺君》，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東南各路運糧至轉(zhuǎn)般倉，再運鹽歸本路，一年一運，即“轉(zhuǎn)運使以本路綱輸真、楚、泗州轉(zhuǎn)般倉，載鹽以歸舟還其郡，卒還其家。汴州詣轉(zhuǎn)般倉，運米輸京師”⑨《宋史》卷一七五《食貨上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52頁。。東南六路上供米年額六百二十萬石中淮南、江東、江西、湖南、湖北、兩浙分別為一百五十萬、九十九萬、一百二十萬、六十五萬、三十五萬、一百五十五萬石，六路綱船返回時運鹽共三百二十余萬石回本路⑩張邦基撰、金圓整理：《墨莊漫錄》卷四，《全宋筆記》第三編第九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頁。。那么，東南六路上供米糧運至轉(zhuǎn)般倉需要多少纖夫呢？

淮南運河水情較差，水源缺乏，常有淺阻，且需反復(fù)過堰過閘，汴河河道中無堰閘，但部分河段也常有淺阻，入京的漕船還處于溯流航行，載重的漕船基本上全程依靠拉纖。漕船在浙西運河和浙東運河航行的情況基本相同。兩浙路上供米主要通過運河運輸，一百五十五萬石漕糧可以實載四十石配一夫計算其所需纖夫，即共需三萬八千七百五十人。江東、江西、湖南、湖北、淮南五路雖與設(shè)于淮南運河沿線的諸轉(zhuǎn)般距離有遠近的不同，但主要都通過長江運抵淮南運河，其中淮南東西路除了運河附近各州外，南部地區(qū)主要通過長江，北部地區(qū)主要通過淮河，姑以長江的情況論之。

各內(nèi)河水情不同，配置纖夫的數(shù)量也有異。宋神宗朝從四川經(jīng)長江支流往陜西運送茶葉，“置百料船三十只，差操舟兵士六十人、軍大將一人管押”?黃純艷：《宋代發(fā)運使制度考述》，《中華文史論叢》第7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端螘嫺濉肥池浫枺虾＃荷虾９偶霭嫔?，2014年版，第6661-6662頁。，力勝每五十料配操舟兵士一人。但川江包括三峽灘多峽峻，航行難度很大。南宋初川江上航行的七百料馬船每只梢工四人，搖櫓船夫三十四人?《宋會要輯稿》兵二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107頁。，平均每力勝二十石配一夫。

長江中下游雖有風(fēng)濤之虞，但無川江險峻，航行配置丁夫一名的力勝或?qū)嵼d量應(yīng)大于川江，而小于運河。趙善括談到南宋向行在和沿江駐軍綱運軍需時說：“有自江西而至郢者，有自湖南而至淮者。或泝流而留滯，或遠路而倍費?！倍际峭ㄟ^長江運輸。配置纖夫水手的標準是“官以五百料為舟，米二萬石為綱，舟用五十艘，夫募三百人”?趙善括：《應(yīng)齋雜著》卷一《足兵食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仍然是十分力勝八分實載，平均力勝八十三石、實載六十七石配一夫。建炎三年（1129年）雇募江東、西、湖北民船運糧：船七只以上通載及一萬三千石，五只以上通載一萬石，二只以上通載四千石，“每舡梢工、槔手、招頭募三十人”①《宋會要輯稿》兵二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253頁。。即每船實載兩千石，配三十人，也是平均實載六十七石配一夫，這雖包括了梢工，但船夫中梢工比例甚小。如按實載六十七石配一夫計算，淮南、江東、江西、湖南、湖北五路上供米共約四百七十萬石，需纖夫六萬二千六百八十余人。綜上可知，北宋運輸六百二十萬石上供米，合計淮南運河、汴河、兩浙運河、長江各段共需纖夫十五萬一千四百三十余人。

進入汴京的上供米除了由汴河漕運的東南六路六百余萬石而外，還有上供立額的“廣濟河六十二萬石，惠民河六十萬石”。按實載四十石配一夫，共需纖夫三萬零五百人。三門白波發(fā)運司所領(lǐng)也有“陜西諸州菽粟自黃河三門沿流入汴”②《宋史》卷一七五《食貨上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54、4251頁。，不知其數(shù)，“河陰募置水軍二千人”作為黃河挽舟卒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七天圣七年四月壬辰，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506頁。，大概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有經(jīng)御河綱運往河北的糧綱，如熙寧八年（1075年）御河運糧八萬石，用“綱船三百，用兵士幾二千人”④《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222頁。。而且纖夫配置汴河相同：以實載八萬石，用兵士二千看，就是每四十石配一夫。以船只力勝看，每船實載約二百六十余石，用兵士約六人強，力勝應(yīng)為三百余料，亦合力勝五十斛配一丁的慣例。這些糧綱纖夫至少又有三萬四千五百人。上述進出汴京的漕糧運輸共計需要纖夫一十八萬五千九百三十人，可約稱一十九萬人。這個人數(shù)并未計入各州漕糧匯聚到運河和長江的運輸過程所需纖夫。運輸上供漕糧所需的纖夫?qū)嶋H會超過二十萬人。

船舶駕駛?cè)藛T除了上文所論的纖夫（水手）外，還有梢工。上舉南宋川江七百料馬船有梢工四人、纖夫（水手）三十四人，梢工與纖夫（水手）之比為1∶8.5。而知夔州張震稱載馬十八匹的馬船需“每舡搖櫓六枝，水手三十六人，梢工四人”，梢工與水手之比為1∶9⑤《宋會要輯稿》兵二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107頁。。長江中下游和運河船同樣力勝的船舶梢工、纖夫（水手）的人數(shù)各有區(qū)別，但沒有明確的記載。若以川江馬船的梢工、纖夫（水手）之比計算，則漕糧運輸需梢工兩萬人左右。

以上所論是漕船駕駛?cè)藛T，此外綱船上還有非駕駛?cè)藛T的押綱使臣和綱官。從元豐五年（1082年）罷廣濟河輦運司，“歲減船三百五十、兵工二千七百、綱官典三十三、使臣十一”⑥《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之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48頁。。因是隨減罷的船只一同裁減的人員，所以這里的“兵工”應(yīng)包括了纖夫和梢工。以三十只船為一綱計，每綱有使臣一人，每船有綱官一人，船夫（纖夫和梢工）與押綱人員（綱官典、使臣）的總比例為61∶1。上舉四川運茶綱一百料船三十只共有操舟兵士六十人、軍大將一人，是60∶1。但是，不同水情、不同綱運物資、不同大小的綱船有不同的編綱方式和人員配置，六十左右比一并非是綱船中船夫與押綱人員的恒定比例。如四川馬綱五十匹為一綱，若七百料馬船，則兩船為一綱，應(yīng)有使臣一人、綱官二人。但有梢工、火兒和兼搖櫓的回船軍兵、牽馬人共七十六人，船夫和押綱人員比例為25∶1。長江中下游的糧綱所用船只與運河糧綱和川江馬綱又不同，長江糧綱每綱實載五千五百石⑦洪適說到張受、朱實、張球、梁平、齊侁、武琪“六綱共計米三萬三千五百九十石”，參洪適：《盤洲文集》卷四一《過江措置津運札子》，四部叢刊初編本。，若以兩千石船載，每綱需船三艘，如上述每六十七石配一夫，需船夫八十二人，若每綱使臣一人、綱官三人，則船夫與押綱人員之比為40∶1。雖然比例各異，但大致可以說糧綱押綱人員可達數(shù)千乃至近萬人。

以上所論是上供漕糧運輸所需的船夫。上供除漕糧外，還有大量其他物資，通稱雜般綱。諸路上供“其大者在糧、帛、銀、錢”⑧《文獻通考》卷二三《國用考一》，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91頁。，“荊湖、江、淮、兩浙以及嶺表金銀、香藥、犀象、百貨上供亦同之（指漕糧運輸）”。宋真宗咸平、天禧以上諸物上供有川峽布綱六十六萬匹、東南上供金帛緡錢二十三萬余單位、香藥珠寶二十七萬五千斤等，僅廣南香藥就需運輸兵士和使臣六千一百余人①《文獻通考》卷二五《國用考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43頁?！端螘嫺濉沸谭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32頁。。治平二年（1065年）漕運東南六路金帛緡錢總計一千一百七十三萬單位，由京西、陜西、河?xùn)|運薪一千七百一十三萬斤、炭一百萬秤至京師②《宋史》卷一七五《食貨上三》，第4253頁。。至道二年（996年）以后東南漕運上供米到轉(zhuǎn)般倉后運鹽回本路。如嘉祐七年（1062年）江西路從淮南運鹽十二綱，每綱船二十五艘③《宋史》卷一八二《食貨下四》載：嘉祐七年蔡挺主持江西鹽事，從淮南編綱運鹽，共十二綱，每綱船二十五艘。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442頁。。這些雜般綱所需船夫的人數(shù)難以統(tǒng)計，但數(shù)量也必可觀。若以漕糧運輸所需船夫一半計，雜般綱也超過十萬人。

除了官方綱運，運河和內(nèi)河還航行著數(shù)量巨大的商船、戰(zhàn)船和其他官、民船舶，其數(shù)當遠多于官方的漕船。以漕糧為例，東南六路每年上供漕糧六百萬石，絕對數(shù)看似很大，但不過蘇州一州所產(chǎn)之數(shù)。范仲淹說：蘇州一州“出米七百余萬石，東南每歲上供之數(shù)六百萬石，乃一州所出”④《范文正公政府奏議》卷上《答手詔條陳十事》，四部叢刊初編本。。全國糧食的貿(mào)易總量當遠大于蘇州一州所產(chǎn)，而其貿(mào)易主要依靠船運。天圣四年（1026年）楚州北神堰和真州江口堰改修成水閘，“歲省堰卒十余萬”（一說“歲省卒二十一萬七千”）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四天圣四年十月乙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424頁。。運河上堰閘所設(shè)拉纖士卒為往來官、民船舶拉纖。從僅北神堰和江口堰兩堰一年要用十余萬，甚至二十余萬人次的堰卒拉纖，即可知經(jīng)過兩堰的官民船舶數(shù)量之大。若保守地認為綱運以外的船舶所需船夫與綱船相同，也超過三十萬人。

制度規(guī)定的纖夫（水手）配置人數(shù)與實際的征雇數(shù)量可能存在差異，據(jù)現(xiàn)有記載很難推估出包括運河在內(nèi)的所有內(nèi)河船夫的準確總數(shù)。但從制度規(guī)定及若干反應(yīng)實際船夫規(guī)模的局部記載，可以說北宋官私航運所需船夫是一個數(shù)十萬人的龐大群體。南宋內(nèi)河航運較北宋更為繁榮。一方面漕運仍有很大規(guī)模。隨著財政供給方式的變化，南宋圍繞京城展開的遠距離綱運數(shù)量減少，但是不論是四川往川陜駐軍的綱運，還是各路向分區(qū)供給的荊襄、淮西、淮東各戰(zhàn)區(qū)綱運，還是各地向臨安的各種綱運，其總數(shù)仍然是十分巨大的。東南各路輸往淮南和荊襄戰(zhàn)區(qū)的軍糧就達三百萬石⑥趙善括：《應(yīng)齋雜著》卷一《足兵食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而且南方商品經(jīng)濟、人員流動都比北宋有所增長。

二、宋代船夫群體的來源

北宋綱運船夫主要使用廂軍。北宋“歲漕東南六百余萬斛，而六路之民無飛挽之擾，蓋所運者官舟，所役者兵卒故也”⑦《宋史》卷三七四《李迨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593頁。。但至道以前，漕運部分“以官錢雇丁男挽舟，而土人憚其役，以是歲上供米，不過三百萬”。楊允恭任都大發(fā)運使后“盡籍三路舟卒”，完全以士卒拉纖，并實行轉(zhuǎn)般法，“江、浙所運，止于淮、泗，由淮、泗輸京師，行之一歲，上供者六百萬”⑧《宋史》三〇九《楊允恭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61頁。。南宋綱運纖夫也用廂軍，所需梢工、篙手、牽駕人兵“據(jù)每綱合破人數(shù)，依條于廂軍內(nèi)選差有家累及諳會船水之人充役”。⑨《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66頁。

其他官方活動也用兵士拉纖。監(jiān)司官員到轄下諸州巡歷，如經(jīng)水路乘船，也可以調(diào)廂軍（如本處無廂軍，許差禁軍）牽駕⑩《宋會要輯稿》儀制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375頁。。宣和六年（1124年）規(guī)定監(jiān)司官員出巡結(jié)束后不能繼續(xù)占用拉纖的士兵：“諸路監(jiān)司沿流合破舟船，訪聞多差定牽挽人兵，每遇出巡，歸司依舊占留，不即發(fā)遣?？闪盍⒎ń埂！?《文獻通考》卷二五《國用考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43頁?！端螘嫺濉沸谭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32頁。大中祥符六年（1014年）福州路轉(zhuǎn)運司的報告中說到“轄下官員赴任、得替乘船者，兵梢多買私鹽夾帶興販”。犯二百斤以上者押送揚、真、楚、泗州“配糧綱牽駕”①《宋會要輯稿》食貨二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506頁。徐鉉：《騎省集》卷三〇《大宋故亳州蒙城縣令賜緋魚袋曾君（文照）墓志銘》。。一定級別的官員赴任得替也可調(diào)廂軍拉纖，兵梢違制者罰為糧綱纖夫。紹興四年（1134年）下令“過往官員于經(jīng)由地分差撥鋪兵檐擎物色、牽挽舟船之類，并免應(yīng)付”，擅行差撥者將問罪②《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491頁。。禁止了官員調(diào)用廂軍為纖夫。但直到淳熙十一年（1184年）樞密院的奏章中仍說到諸路“官司私役（鋪兵）荷擔(dān)挽舟之類”的情況。③《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505，9506頁。

運河上的堰和閘拉纖的“堰軍”和“閘軍”也是廂兵，因其任務(wù)是用絞車拉船過閘，因而又稱“車軍”④《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二建炎三年四月丁丑，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56頁；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二八建炎三年四月二十日丁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34頁。。如余姚縣東二十里的石堰“舊無堰兵，惟近居小民間執(zhí)車纜以乘時射利，公私已不便之”，在官員吁請下“官備車纜”，“置堰兵二人主之”⑤黃震：《黃氏日抄》卷七四《申提舉司水利》，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楊萬里有詩寫閘軍絞車拉船的場景：“兩只釣船相對行，釣車自轉(zhuǎn)不須縈。車停不轉(zhuǎn)船停處，特地縈車手不停?！雹迼钊f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砣枴哆^寶應(yīng)縣新開閘湖》，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30頁。廂兵中包括“車軍”，真、楚、常三州都設(shè)有車軍⑦《宋史》卷一八九《兵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663頁。，實即堰閘兵。不僅運河堰閘設(shè)廂兵，其他重要河流的險要處也有設(shè)廂兵的情況。景德元年（1004年）自梁山濼開渠疏水于淮，“徐州界有呂隘，舟行頗艱，自來官置水手三十人，又置二十人為隊長，往來挽致舟船”。⑧《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612頁。

宋金和議以后，兩國使節(jié)往來是南宋外交上壓倒一切的大事，運河沿線設(shè)置了廂軍為使節(jié)船只拉纖?！败娭羞x輜重為金使挽舟。自盱眙至臨安，往還皆用之”⑨曹勛：《松隱集》卷二七《乞免差軍兵挽奉使船》，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乾道六年（1170年），宋孝宗詔令中說到淮東為使節(jié)船拉纖的有不系將禁軍：“今后應(yīng)使臣往來，其淮東合用牽挽舟船并打凍軍兵。本路諸州軍見管不系將禁軍一千八百余人。”⑩《宋會要輯稿》職官五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430頁。

更多的纖夫則來自于民間。官府常征百姓服役拉纖。亳州永城縣處“舟車輻輳之地”，民夫應(yīng)役拉纖，不堪勞苦。宋太宗詔“特許免其縣挽船夫，歲省萬計”?《宋會要輯稿》食貨二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506頁。徐鉉：《騎省集》卷三〇《大宋故亳州蒙城縣令賜緋魚袋曾君（文照）墓志銘》。，可見應(yīng)役拉纖者眾多。永城一縣獲得特赦，而其他州縣民丁仍需應(yīng)調(diào)拉纖。潭州有“水運牽挽，又造船、冶鐵，工役尤眾”?《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454頁。。宣和七年（1125年）因京東路造亂，特免民戶當牽挽等差役一年?《宋會要輯稿》食貨七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209頁。，說明其牽挽的力役一致存在。

北宋和南宋在迎送外交使節(jié)時都有征調(diào)民夫拉纖。宋徽宗朝高麗使節(jié)每歲一至，淮浙州縣“驅(qū)村保挽舟，一縣至有數(shù)百人”?不著撰人：《靖康要錄》卷九，靖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調(diào)挽舟夫甚擾”。雖然有詔禁止，但“民丁挽舟如故”?《宋史》卷三八一《程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742頁。。每當高麗使節(jié)往來，“前旬日，集民以備牽挽”?李綱著、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卷一六九《宋故朝請郎主管南京鴻慶宮張公（端禮）墓志銘》，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1559頁。。南宋每年接待金國賀正旦、生辰遣使，平江排辦司共安排牽船、篙手、燈籠等等人員五千三百一十四人，其中牽船人二千六人，準備阻風(fēng)添牽船一百五十人。此外還有運使牽船二百九十六人，盱眙、鎮(zhèn)江、平江三押宴防護當直牽船一百五十人，接伴使副牽船二百四十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抄》卷六，《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四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165頁。。迎送使節(jié)的纖夫總計六千八百四十二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征調(diào)民夫。慶元五年（1199年）知溫州毛憲說“浙河牽挽人使舟船率用百姓，而淮河則用兵卒”，應(yīng)是指浙西運河征調(diào)民夫太多，經(jīng)其奏請，浙西運河也“止以兵卒牽挽舟船”?《宋會要輯稿》職官五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0頁。。實際上，并非浙西全用民夫，而淮東全用兵士。有人指出“淮東州縣循習(xí)舊例，差百姓為往來士夫牽挽舟船”。乾道八年（1172年）詔令淮南州縣“今后除朝廷所差賀生辰、正旦及接送伴北使往還外，余并不許差雇應(yīng)副”①《宋會要輯稿》食貨五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35頁。《宋史》卷三七四《李迨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593頁。，說明外交使節(jié)還是可用民夫拉纖。

宋朝官府在運輸軍需或其他任務(wù)中也會征調(diào)民丁為纖夫。景德元年（1004年）趙彬在保州“歲漕粟以給軍食”，“役夫挽舟”②《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612頁。。宋徽宗朝運送花石綱，“驅(qū)迫（沿途州縣）保伍，牽挽舟船”③楊士奇等：《歷代諸臣奏議》卷三〇四大觀四年“侍御史毛注上奏”，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官員私自征調(diào)百姓為纖夫是違法的。朱彥博知虔州時“以巧計中傷提刑李閱”。李閱至虔州，“彥博令屬縣差水手等牽挽其船，既而奏閱違法差水手”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一紹圣四年九月乙丑，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656頁。。另有尚書孫仲益的仆人從常熟往平江府，在途中遇一官差告知“官喚汝牽船”，仆人認為官差“無縣文引在手，何得擅呼我”⑤《夷堅乙志》卷七《孫尚書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5頁。。說明官吏若無文引不得私自征調(diào)百姓拉纖。

除征調(diào)外，百姓還常被官府雇傭拉纖。北宋初期綱運大量雇傭民丁為纖夫，“每歲運江、淮米四百萬斛以給京師，率用官錢僦牽船役夫”，至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不由官府招募，而改為“每艘計其直給與舟人，俾自召募”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太宗太平興國八年八月辛亥，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51頁。，即“凡一綱計幾舟，每舟計所給挽船之直，悉以付主綱吏，令自雇民”⑦《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太平興國八年九月癸丑，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51頁。。至道間改為專以廂軍拉纖。但成本很大。蔡襄曾說“欲減廂軍，先減綱運”，“養(yǎng)兵挽船不若和雇，和雇則止于程限之資，養(yǎng)兵終歲給之，其費必倍”⑧蔡襄撰、吳以寧點校：《蔡襄集》卷二二《論兵十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88、389頁。，請求增加和雇民間纖夫。治平三年（1066年）時，“近歲糧綱多和顧夫兒，每船卒不過一二”⑨《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45頁。。南宋初綱船纖夫也是雇傭民夫，“其牽挽人夫亦仰添支雇錢”⑩《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977頁。。紹興五年（1135年）改為“募兵卒牽挽”，使“民無飛挽之擾”?《宋會要輯稿》食貨五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35頁?！端问贰肪砣咚摹独铄蕚鳌罚腥A書局，1977年版，第11593頁。，士卒成為綱運纖夫主要來源。

數(shù)量十分龐大的商人船行于各地，只能依靠民間纖夫，而不可能得廂軍拉纖。私人出行常搭乘商船，如陸游入蜀就搭乘了嘉州商人船，其船逆長江而上，主要依靠拉纖，張舜民、蘇轍、周必大等人在長江航行也是如此?黃純艷：《宋代長江航行方式與港口體系》，《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1期。，而纖夫必是民夫。有些貧窮的搭乘者本身當纖夫以抵川資，《賓退錄》卷五記載一人將自呂梁往彭門，持五十錢向舟師求載，舟師索要百錢，該人說“姑收其半，當為挽牽至彭門，以折其半”?趙與時撰、姜漢椿整理：《賓退錄》卷五，《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十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頁。。一些河流中險灘只有了解水情的當?shù)鼐用癫趴袄w。張舜民船過“湘中最為險處”的昭靈灘，“船上執(zhí)色倡道皆土人，謂之灘子。舟人束手，一不與焉。官舟過者擊鼓呼之，實時來集。舟上至昭靈出灘，方各舍去”?張舜民：《畫墁集》卷八《郴行錄》，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范成大船過“惡名豪三峽”的新灘，“兩岸多居民，號灘子，專以盤灘為業(yè)”?范成大：《吳船錄》卷下，載《全宋筆記》第五編第七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頁。，為往來船只盤灘。清河徐州呂梁、百步兩灘還有專門拉纖過灘的當?shù)亍盃繎簟?《宋史》卷九六《河渠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383頁。。廣濟河上也當?shù)厝恕耙酝熘蹫闃I(yè)”?韓維：《南陽集》卷二九《程（顥）伯純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這些都是百姓充當纖夫。

可見船夫主要來源一是士卒（主要是廂軍），二是民夫。梢工是船上固定的船夫，也是船上的技術(shù)總管。纖夫既有隨船行走的，也有固定一地的。為漕船拉纖的士卒隨船行走，而運河堰閘拉纖的士卒則固定于堰閘，金朝使節(jié)拉纖的士卒則沿線州縣接力，各州縣固定于本地。民間纖夫既有隨船行走者，也有如灘子這樣固定一地的纖夫。

三、宋代船夫群體的秩序構(gòu)成

在綱船的行船社會中地位最高的管理和監(jiān)督綱運的押綱人員，即使臣和綱官。川峽布綱處罰規(guī)定中列舉了一綱人員“或收救及五分已上、不滿元數(shù)，梢工、槔手各杖六十，綱官、節(jié)級、人員各笞五十，使臣、殿侍、省員罰一月食直”①《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40頁。《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67頁。。梢工、槔手是船夫，其他都是押綱人員②參龔延明《宋代官制辭典》（中華書局1997年版）：節(jié)級為廂都指揮使以下至押官諸職次的泛稱（第413頁）。使臣是低級武官的官階，是大使臣和小使臣的通稱（第589頁）。殿侍是無品武階名（第592頁）。。北宋前期綱運以使臣和三司軍大將為押綱人，“漕舟舊以使臣或軍大將，人掌一綱”，后“并三綱為一，以三人共主之”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七大中祥符九年五月壬子，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990頁。。實際上每綱配一使臣或軍大將押綱。因使臣“祿食視軍大將所費為多”，而總體上多差三司軍大將，但“三司軍大將不足”，三司請以使臣代之。元豐二年（1078年）改為“七分差三班使臣，三分差軍大將、殿侍”④《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三司軍將為衙職名，隸三司，供差押綱運、主官物等役使。三司軍將升遷為大將（前引龔延明《宋代官制辭典》，第12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47，7048頁。。元豐改制后三司撤銷，綱運管押人多用使臣。南宋也以低級武官押綱。乾道五年（1069年）規(guī)定兩浙應(yīng)辦金朝使節(jié)舟船，“選有心力才干使臣，每船止許差一員管轄，及每船添差八廂一名、親從一名，作管船軍員名色”。⑤《宋會要輯稿》食貨五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34頁。

押綱人對一綱船物負總責(zé)，江淮等路“歲運上供斛斗，全藉所管汴河押綱使臣人員鈐束兵、梢，整葺船舟”⑥《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八元祐七年十一月辛巳，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392頁。。押綱人需保障綱運物資無盜損?！叭缪壕V使臣人員點檢得封印不全，或被盜知覺察損動官物，即畫時申隨處催綱巡鋪官”，“押綱人與其開封印檢視，重新封訖”⑦《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一〇元符二年五月癸丑，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2139頁。?！叭艟V運物資損失，押綱人需以家貲賠償。王安石之妻吳夫人曾買一妾，“妾之夫為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⑧邵伯溫撰、查清華燈整理：《聞見錄》卷一一，《全宋筆記》第二編第七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頁。。押綱人員雖處一綱之首，但亦需負總責(zé)。

押綱人還掌管民夫雇錢的發(fā)放。綱船“支錢雇夫”，“上下水雇夫錢，支付管押人掌管，節(jié)次支散”⑨《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15頁。。綱運中常出現(xiàn)“諸押綱使臣人員作弊，減刻雇夫錢米”⑩《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五，元祐七年七月庚戌，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332頁。。押綱人負有管理船主、梢工、水手之責(zé)，還有權(quán)處罰犯罪甚至違犯自己的船夫。綱運出現(xiàn)船戶恣意偷盜官物時，有人指責(zé)這是“管押人亦不鈐束，容縱船戶公然作弊”?《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40頁?！端螘嫺濉肥池浰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067頁。。船夫“犯笞罪，許押綱人及專副以小杖行決，不得過十五”，“綱運內(nèi)雇夫違犯押綱官員，杖一百；詈者，徒一年。余押綱人，杖八十；詈者，杖一百。毆者，各徒二年。即毆官員至折傷者，徒三年，配五百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四，元符元年二月壬午，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745頁。

押綱人員是船舶的非駕駛?cè)藛T，內(nèi)河船舶的駕駛?cè)藛T主要是梢工和纖夫（水手）。梢是三峽中兼具舵和槳功能的長槳，梢工即舵手。梢工在船夫中地位最高，對一船負責(zé)。乾道五年（1169年）兩浙路迎送金使船“所合用篙手，承前皆舟梢召募”?《宋會要輯稿》食貨五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34頁。。篙手（水手）由梢工召募，顯見梢工地位高于篙手。

川江船之長的梢工又稱長年三老。陸游《入蜀記》卷三解釋道：“何謂長年三老？ 云梢工是也。”梢是在水流較急河段使用的主要發(fā)揮舵的功能的長槳。所以梢工實即舵師。所以宋祁說“蜀人謂柂師為長年三老”?宋祁撰、儲玲玲整理：《宋景文公筆記》卷中《考古》，《全宋筆記》第一編第五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頁。，“舟人之老者曰長老”，為“一船之最尊者”，與海船之“司柁”同，即梢工（柁師）①陶宗儀《輟耕錄》卷八《長年》，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鄭獬：《鄖溪集》卷二七《汴河夜行》。。陸游入川所乘船“有嘉州人王百一者，初應(yīng)募為船之招頭。招頭蓋三老之長，顧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眾人”。招頭即船頭掌梢之人。一船梢工若不只一人（如上舉七百料馬船有梢工四人），則招頭為其長，待遇和地位優(yōu)于其他船夫。“既而船戶趙清改用所善程小八為招頭。百一失職，怏怏又不決去，遂發(fā)狂赴水”，以至于“僅得出一招頭，得喪能使人至死”②陸游撰、李昌憲整理：《入蜀記》卷五，《全宋筆記》第五編第八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頁。?？梢娚夜な芄陀诖?，在船夫中地位最高，梢工中的首領(lǐng)是長年三老或招頭。相應(yīng)地，梢工的責(zé)任也要大于水手：“牽駕兵士不認折欠”，而“稍工抱認折欠，陪納官物”③《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第6941頁。。長年三老的稱呼已逐步行用于其他地區(qū)，而不局限于四川。東南地區(qū)也用此稱。張孝祥《吳城阻風(fēng)》有“長年三老屢彈，指六月何曾北風(fēng)起”之語。④張孝祥：《于湖集》卷二《吳城阻風(fēng)》，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

在航行中梢工發(fā)揮著指揮者的作用。范成大船在池口遇風(fēng)，迷失航道，“三老號呼鐵纜墜，招頭撾鼓驅(qū)魚龍。千篙撐折百丈斷，日暮稍與洪相通。推移尋尺力千里，時有黃帽來言功?！雹莘冻纱螅骸妒娂肪硪晃濉夺灣乜谧栾L(fēng)迷失港道》，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梢娙虾驼蓄^是船上的指揮者，黃帽是操作的水手。范成大船在三峽過險灘，陷入高浪大渦，“三老挽招竿叫呼，力爭以出渦”⑥范成大：《吳船錄》卷下，《全宋筆記》第五編第七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頁。。也是梢工負責(zé)指揮。楊萬里詩中也寫長年三老指揮船只過灘的情形：“岸上行人莫嘆勞，長年三老政呼號。也知灘惡船難上，仰踏桅竿臥著篙?！痹陉P(guān)鍵的時候甚至需要長年三老親自操作：“莫怯諸灘水怒號，下灘不似上灘勞。長年三老無多巧，穩(wěn)送驚湍只一篙?！雹邨钊f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卷八《過招賢渡》、卷二六《下雞鳴山諸灘望柯山不見》，第446、1350頁。長年三老負責(zé)船只的行或停，如黃庭堅船過黃牛峽時“舟人以豚酒享黃牛神，兩舟人飲福皆醉。長年三老請少駐”。他們還主持船上的祭祀，黃庭堅船“將解舟發(fā)僰道，長年三老輩湯豬喂武侯”⑧黃庭堅撰、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一六《黔南道中行記》、《黃庭堅全集》別集卷一〇《書丹青引后》，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440、1566頁。。祭祀時“長年三老，莫令錯呼錯喚”⑨陸游《入蜀記》卷五，載《全宋筆記》第五編第八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頁。，負責(zé)管理祭祀過程。當然，長年三老即梢工本身也是船上的勞動者，若自身非船主，仍然屬于船上雇員，需服從船戶即船主。上舉陸游所乘船船主是趙清，他可以決定雇用何人為招頭。

在船舶操作人員中，纖夫的地位低于梢工。纖夫、水手（或稱篙工、篙手）是直接出力拉船或劃船的船工。黃帽就是對普通船工的泛稱，又稱“刺船郎”，而“刺船謂之篙”，刺船郎亦即篙工。張耒詩言：“周氏女兒年二十。少時嫁得刺船郎?！雹鈴堮纾骸犊律郊肪硭摹吨苁闲小?、《太平御覽》卷七七一《舟部四篙》。而小型船只刺船郎就是篙師兼船主。鄭獬寫汴河的刺船郎：“……夜行愁殺刺船郎。櫓聲驚破老龍睡，船底觸翻明月光。大兒燈下尋難字，小女窗間學(xué)剪裳?！?陶宗儀《輟耕錄》卷八《長年》，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鄭獬：《鄖溪集》卷二七《汴河夜行》。所言刺船郎既是搖櫓的水手，又是船主，以船為家，兒女皆隨船居住。

纖夫地位最低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一是身份最低，有罰無獎。押綱人員和梢工犯罪會被降級，級無可降，即“勒充別綱牽駕”。一般“綱運梢工、篙手犯罪，勒充本綱牽駕”?《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五之一〇、一二，第7021頁。。綱船的獎勵僅針對押綱人員和梢工，纖夫不能享受，而處罰則包括纖夫。天禧二年（1018年）規(guī)定益州綱運至荊南無遺闕，每運獎勵三班使臣賜錢十五千，三司軍大將十千?《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之六，第6943頁。。天圣元年（1023年）規(guī)定進京鹽綱全綱無虧，使臣、綱官每人獎勵錢二千，副綱獎勵一千，梢工一席以上無虧，每席賞錢二百文。天圣八年（1030年）改為使臣賞錢一千二百，綱官一千，副綱八百，梢工每席賞錢四百文①《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之八、一八，第6946，6954頁。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矶摺肚鍟院闈煞砰l四絕句》，第1402頁。。這些獎勵對象都不包括纖夫。如果綱運有減損，全綱人員都將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北宋規(guī)定平河綱運有“平河條格”：“諸平河全沉失糧船，梢工徒三年，篙子減一等，部綱兵級杖六十，押綱人減二等”，“每收救一分，各減一等”。②《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五之一二，第7020頁。大中祥符六年（1014年）定山河條格③《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之四，第6941頁。。如行“山河條格”的川峽布綱“若全拋失，收救不獲，其本綱梢工、槔手各斷杖一百，配別州軍牢城收管；綱官、節(jié)級各杖九十，押綱使臣各杖八十，并勒下，不令押綱”④《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六之一二，第7040頁。。所言槔手、篙子就是纖夫和水手。纖夫還有可能受到隨意打罵。金朝副使耶律翼催促纖夫連夜趕路，“遣人持挺擊逐挽舟之人，俾用力牽挽”。⑤《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四紹興三十年正月戊子，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548頁。

二是纖夫最為辛勞。楊萬里在“生愁墮指脫兩耳”的寒冬季節(jié)出使金朝，在“朝來稍敢出船門，霜熟依然冷逼人。刮地風(fēng)來何處避，可憐岸筱猛回身”的霜寒風(fēng)冷的時節(jié)行于運河，只能在船中“驅(qū)除鹽絮密垂簾”，“雪間爐炭晚間添”，而“窗外雪深三尺強”。寒雪狂風(fēng)中在船外拉纖的纖夫“知儂笠漏芒鞋破，須遣拖泥帶水行”，猶如“白鷗立雪脛透冷，鸕鶿避風(fēng)飛不正”，“絕憐紅船黃帽郎，綠蓑青箬牽牙檣”。寒夜之中，纖夫們只能靠唱號子抵御風(fēng)雪，“舟人及牽夫終夕有聲”，“謳吟嘯謔以相其勞者”，“其聲凄婉，一唱眾和”：“張哥哥李哥哥，大家著力一齊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⑥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矶摺冻炖m(xù)集》、卷二八《朝天續(xù)集》（詩名包括：《曉過丹陽縣》、《晚寒熾炭》、《淮河舟中曉起看雪》、《淮河再雪》、《雪曉舟中生火》、《后苦寒歌》、《竹枝歌》、《雪小霽順風(fēng)過謝陽湖》），“黃帽郎”即上文所言“黃頭郎”，此指纖夫，第1383、1415、1416、1420、1422、1423、1430頁。。勞動號子是纖夫們舒緩長夜勞苦的唯一方式。袁說友詩中也寫到：“我家苕霅邊，更更聞夜船。夜船聲款乃，腸斷愁不眠。一聲三四咽，掩抑含凄切。宛轉(zhuǎn)斷復(fù)連，盡是傷離別。……今朝牽頭上，忽作吳歌唱……”⑦袁說友：《東塘集》卷一《江舟牽夫有唱湖州歌者，殊動家山之想，賦吳歌行》，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李曾伯寫到川江上拉百丈纖夫的號子，“雷鼓喧呼人挽纜”，“爭似錢塘江上路，夜深柔櫓聽吳歌”⑧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二八《和周昞仲過踏洞灘》、《蜀江和周昞仲百丈韻》，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如許綸所說，旅客在船中坐看風(fēng)雨，而纖夫卻辛苦拉船，“世間好事無全美，濡首牽夫可念哉”。⑨許綸：《涉齋集》卷七《舟中喜雨》，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

纖夫們面臨的尚不僅是“塘上挽船人，塘泥深及脛”，“沙洲折腳雁”般在雨雪泥濘中“可憐進寸得退尺”地跋涉⑩梅堯臣：《宛陵集》卷三二《雜詩絕句》、卷三四《牽船人》，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李石：《方舟集》卷二《挽船》，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或“一絲不掛下冰灘”，忍受寒冷?《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之八、一八，第6946，6954頁。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矶摺肚鍟院闈煞砰l四絕句》，第1402頁。；或“引挽甚苦”，“達旦而不寐”，甚至“革日繼夜不得休”?胡宿：《文恭集》卷三五《真州水閘記》，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嘉泰會稽志》卷四《軍營》，《宋元方志叢刊》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782頁。的日夜勞作；亦或“挽船之夫，彌涉冬夏，離去鄉(xiāng)舍，終老江湖”的離別哀傷?《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〇，端拱二年四月，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79頁。。他們甚至要面臨生命的危險。在高岸上拉纖，“牽夫失足輒墮數(shù)十尺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六七《人物八》，《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969頁。，喪失性命。范仲淹在淮南“道逢羸兵六人，自言三十人自潭州挽新船至無為軍，在道逃死，止存六人，去湖南猶四千余里，六人比還本州，尚未知全活”?《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二，明道二年七月癸未，第2624頁。。白波發(fā)運司管下挽舟卒“每歲亡命者不下一二百人”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一，天禧二年四月壬午，第2108頁。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凰摹端脑率斩邵蛾柡罚?94頁。。南宋為金使牽船的“牽駕舟船人夫衣裝不辦，多致凍死”。②《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六之五九，第3919頁。

四、宋代船夫的勞作和待遇

（一）船夫的勞作及技能

水上航行面臨著不同的水情和不測的風(fēng)雨，需要有特殊的經(jīng)驗技能、分工合作的駕船者。所謂“既有舟船，不可無梢、碇、水手”，就是說船只離不開分工不同的專業(yè)人員。③真德秀：《西山真文忠公文集》卷九《申樞密院措置軍政狀》，四部叢刊初編本。

一是看風(fēng)訊、識水情。風(fēng)訊事關(guān)航行效率和安全，優(yōu)秀的船夫能根據(jù)經(jīng)驗作出正確判斷。沈括曾說“江湖間唯畏大風(fēng)。冬月風(fēng)作有漸，船行可以為備。唯盛夏風(fēng)起于顧盼間，往往罹難”，船夫能掌握各季節(jié)風(fēng)訊的特點，而且能觀察近期的風(fēng)訊：“大凡夏月風(fēng)景須作于午后，欲行船者五鼓初起，視星月明潔，四際至地，皆無云氣，便可行，至于巳時即止，如此無復(fù)與暴風(fēng)遇矣?！雹堋秹粝P談》卷二五《雜志二》，《全宋筆記》第二編第三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頁。梅堯臣在長江航行，聽船夫分析風(fēng)訊：“月暈知天風(fēng)，舟人夜相語。平明好掛帆，白浪須出浦?！雹菝穲虺迹骸锻鹆昙肪矶摺稇泴⒍蓳P子江》，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晁以道船在淮口遇大風(fēng)狂雨，十分惶恐，船夫卻十分淡定：“舟子言勿怖，此是沖風(fēng)爾。前風(fēng)沖后風(fēng)，縱神雜橫鬼……舟子言可賀，此風(fēng)即當死?！雹揸艘缘溃骸毒坝厣肪砦濉吨圩诱Z》，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這樣的事例很多。蘇轍船在真州遇風(fēng)不順，牽路又被大水所沒，困不能行，食且盡。蘇轍“開門訊舟師”，“舟師掉頭笑，沿泝要有時”，“飄風(fēng)不終日，急雨常相隨。雨止風(fēng)亦止，條條弄清漪”⑦蘇轍撰、曾棗莊等校點：《欒城集》后集卷一《阻風(fē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9頁。。陸游在鎮(zhèn)江，“欲出江，舟人辭以潮不應(yīng)，遂宿江口”⑧陸游：《入蜀記》卷一，載《全宋筆記》第五編第八冊，第166頁。。周必大船在池州遇風(fēng)“云氣稍變，舟人遂止”，五更后果然“大風(fēng)自西來，繼以大雷雨，舟搖蕩不可止”⑨周必大：《文忠集》卷一七〇《乾道庚寅奏事錄》，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以上是根據(jù)經(jīng)驗預(yù)判風(fēng)訊，最直接的是觀察船上的旗幟，“旗尾指船頭，篙工告風(fēng)便。張帆弛雙櫓，去勢如脫箭”⑩張耒：《柯山集》卷六《自離富池凡三禱順濟龍求便風(fēng)皆獲應(yīng)又風(fēng)日清霽舟行安穩(wěn)委曲如所欲感而成詩》，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楊萬里在鄱陽湖阻風(fēng)泊舟，睡夢之中“舟人呼我起，順風(fēng)，不容緩半篙，已湖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一，天禧二年四月壬午，第2108頁。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凰摹端脑率斩邵蛾柡?，第694頁。。有經(jīng)驗的船夫能夠判斷水情，應(yīng)付復(fù)雜的河段。熙寧三年（1070年）宋朝策劃在陜西開漕運，想選募“衢州山溪行舟”或“瞿唐峽習(xí)水者，或可用于陜西”，因衢州山溪、瞿塘峽與黃河水情相似：“瞿唐峽方暴漲時，非復(fù)有石磧之患，但水湍急，難上下，須習(xí)彼水者乃能行?？贮S河上流及無定河亦如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四，熙寧三年八月辛未，第5210頁。漢水灘多難行，綱運“自柂工以迄篙工，必更用識水程者為之”。?《宋會要輯稿》食貨四四，第7006頁。

二是操舟楫。船舶駕駛是專業(yè)性很強的勞動，非毫無經(jīng)驗者所能為。如，川江水情十分復(fù)雜，一般“土人罕習(xí)舟楫”，使服役漕運，“覆溺常十四五”，后設(shè)經(jīng)專門訓(xùn)練的威棹軍，“自是無覆舟之患”?《宋史》卷三〇一《張秉傳》，第9996頁。。在三峽這樣危險的河段航行，駕駛的經(jīng)驗尤其重要：“亂石塞中流，望之可畏，然舟過乃不甚覺，蓋操舟之妙也?！?陸游：《入蜀記》卷六，《全宋筆記》第五編第八冊，第212頁。楊萬里在北江過險灘，“將取危舟飛過去，黃頭郎只兩三篙”?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黄摺哆^建封寺下連魚灘》，第840頁。。對技術(shù)高超的船夫，總能應(yīng)付自如。戰(zhàn)船更需要熟練的船夫。建立水軍，“當使戰(zhàn)士亦諳棹夫之能”，棹夫“習(xí)其擊刺”，訓(xùn)練全能的水兵和船夫?《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六，紹興三年六月甲午，第1293頁。。有特殊技能的船夫常是不同勢力爭奪的對象。劉齊政權(quán)曾在登、密、淮陽等地造舟，宋朝擔(dān)心“賈舟為偽地所拘，則槔工、柁師悉為賊用”①《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四，紹興二年五月壬午，第1116頁。《宋會要輯稿》方域一〇，第9487頁。。南宋割據(jù)山東的李全“知東南利舟師，謀習(xí)水戰(zhàn)，米商至，悉并舟糴之，留其柁工，一以教十”②《宋史》卷四七七《李全傳下》，第13840頁。。奪取有操舟技能的柁工為其訓(xùn)練更多的船夫。操舟駕駛并非都是在船上就能完成，更多的時候是依靠纖夫拉纖，已有專文論之，此不贅述。③參黃純艷：《宋代運河的水情與航行》（《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6期）、《宋代長江航行方式與港口體系》（《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1期）。

（二）船夫的待遇

商船等民船雇傭船夫也給予待遇，如上舉陸游所乘嘉州趙清船，雇用的招頭和一般船夫有不同的待遇。但民船船夫待遇無清晰的記載，我們?nèi)砸跃V船為例作一考察。綱船船夫有兵士也有民夫。士卒有軍俸和補貼，民夫則以口食、允許私載等方式獲得雇錢。綱運牽挽士卒由發(fā)運司“支破水腳工錢口食，不至失所”④趙抃：《清獻集》卷六《論置水遞鋪不便》，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北宋前期綱運兵士作纖夫才有口食，若“兵士充梢工，主提綱船者”并無口食。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開始梢工“依牽駕兵夫例支給口養(yǎng)”⑤《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第6941頁。。天禧二年（1018年）以前綱運兵士口食由所過州軍支給大小麥，該年改支粳米⑥《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第6943頁。。口食除米外還有醬菜錢：汴河綱運兵士冬季守凍時“每人特支醬菜錢百文，行運時全支二百文”⑦《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二，第6939頁。。此外有起發(fā)錢，建炎二年（1128年）江、湖兩路差發(fā)廂軍為槔梢，“每名欲量與起發(fā)錢一貫文，每日量添食錢二十文省”⑧《宋會要輯稿》食貨五〇，第7126頁。。堰閘纖船兵士的待遇若以上引楚州北神堰和真州江口堰改水閘后“歲省堰卒二十一萬七千，工錢一百三十萬（貫），米六萬八千石”計算，堰卒每年人均僅得錢約6 貫、米31 升。

雇用的民夫直接發(fā)口食錢糧。政和三年（1113年）兩浙路雇船夫三人，“共添得雇夫錢七貫五百文、米二石二斗”，船夫每人得二貫五百文、米七斗三升⑨《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九，第7111頁。。但不知為幾日的雇錢。建炎三年（1129年）沿江州軍“選募會船水槔梢（刺探敵情），每船三人，每人支食錢三百文”⑩《宋會要輯稿》方域一〇，第9486頁。，這是每日的雇纖。紹興元年（1131年）江陰軍募一百一十四人為水陸斥堠槔梢，月支錢九百貫，每人日給二百六十三文?《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四，紹興二年五月壬午，第1116頁?！端螘嫺濉贩接蛞哗?，第9487頁。。宋孝宗朝川江馬船雇傭的梢工、水手更高，“每人日支雇錢二百文、食錢三百文”?《宋會要輯稿》兵二三，第9104頁。，總計五百文。北宋前期綱運官府先只給船戶二分以作雇人工錢，“致錢少，雇夫不足，偷侵官物”。元祐八年（1093年）改為十分內(nèi)先支三分?《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第7049頁。。南宋初先支七分給船戶，余三留官以備賠填損耗。紹興五年（1135年）改為盡數(shù)支付?《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第7067頁。。紹興年間規(guī)定的船戶水腳錢標準是“自備人船，每石三千里水腳錢三百文”。如不愿領(lǐng)取船腳錢，則根據(jù)完成綱運多少給予補官獎賞?《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〇紹興二十八年七月庚申，第3445，3446頁。。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浙西牽船人夫又“各日支米二升”。?《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六，第3916頁。

官府給予綱運船夫，包括綱官另一種待遇是允許隨船攜帶私貨販易。這一政策為宋太宗所定。他指示“幸門如鼠穴，不可塞。篙工、柁師有少販鬻，但無妨公，不必究問”。于是“舟人皆私市附載而行，陰取厚利，故以船為家，一有罅漏則隨補葺之”?楊時：《龜山集》卷一《上書上淵圣皇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1990年版。，官私兩利。實行轉(zhuǎn)般法時明確規(guī)定了按照船舶力勝“依條八分裝發(fā)，留二分攬載私物”，八分稱為正裝，二分稱為加料。這二分力勝的私載權(quán)是作為報酬授給船夫，他們“如愿將二分力勝加料裝糧，聽”。官府按雇用水手的費用補貼錢款，且比正裝更為優(yōu)惠，八分正裝“每四十碩破一夫錢米”，二分加料則按“每二十碩破一夫”①《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第7062頁?！端螘嫺濉肥池浰钠?，第7050頁。。二分私載不立告賞法（熙寧新立告賞法，元祐元年又罷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九一，元祐元年十一月丙辰，第9505頁。），即若過數(shù)攜帶，官府亦不受理告發(fā)，還可免征稅，“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但二分力勝攜帶私貨是授權(quán)給梢工，蘇軾論及二分私載之利時也僅說可使“梢工衣食既足，人人自重，以船為家”。③蘇軾：《蘇軾全集校注》卷三四《論綱稍欠折利害狀》，第3497頁；《宋史》卷三三八《蘇軾傳》，第10815頁。

北宋后期將二分力勝裝載官糧，而向綱梢折支錢。兩浙路自政和三年（1113年）停止實行“許二分附載私物”的規(guī)定，留出的二分力勝“加裝（上供）米斛”，按照“每二十石添破一夫”的標準添給雇錢。按照兩浙路“所管綱船并是三百料”計，二分力勝為六十石，每船增三夫雇錢，“共添得雇夫錢七貫伍百文、米二石二斗”，綱梢所得錢“與附搭客人行貨所得錢數(shù)不致相遠，所貴綱梢愛惜官物舟船”④《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九，第7110，7111頁。。于官、私皆無妨害。兩浙的裝綱辦法被推廣，如江東路就實行了“每綱用剩下二分私物力勝裝載糧斛，依雇客船例支錢”。但靖康元年（1126年）下令“不許裝載二分私物”，且不再添支雇錢，導(dǎo)致了“綱運繳計不行，押綱人皆不愿管押”。建炎二年（1128年）再次“依舊例，用二分私物力勝攬載年額斛斗，依和雇客船例支給雇錢”，且擔(dān)心“所支二分加料雇夫錢米太微，必致侵盜”，而實行“加料每十石破一夫錢米”⑤《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三，第6977，6978頁。。雇錢更為優(yōu)厚。建炎四年（1130年）又改為“依舊八分裝，每四十碩破一夫錢米，二分加一料，每二十碩破一夫”⑥《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三，第6979頁。。紹興五年（1135年）又恢復(fù)“每綱以十分為率，量留力勝二分，裝載私物，除不得運禁物榷貨外，免收力勝”⑦《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九五，紹興五年十有一月甲午，第1824頁。。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又減少一分私物：“許將一分力勝搭帶私物，所過捐其稅?！雹唷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话拴?，紹興二十八年七月庚申，第3445頁。船夫雇錢和載私貨所得可以養(yǎng)家。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兩浙路迎接金使的船中有“舟師王貴者，病死于楚州洪澤，有二子”。其妻泣告，夫死，一家生計無著，請以“長子繼役”。接伴使黃述為其陳請，“即日刺（其子）為兵以代貴”。⑨《夷堅乙志》卷三《舟人王貴》，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03頁。

淮南運河和汴河的駕船兵士每年可以放假。從大中祥符五年（1013年）開始，淮南挽舟軍士“冬季并令休息”，汴河綱船自轉(zhuǎn)般倉運漕米輸京師，“河冬涸，舟卒亦還營，至春復(fù)集”，稱為“放凍”。但后來“令汴綱至冬出江，為它路轉(zhuǎn)漕，兵不得息”。放凍休息也不能得。江、湖等路綱運牽船兵士輸糧入真、楚、泗州轉(zhuǎn)般倉后，“載鹽以歸，舟還其郡，卒還其家”⑩《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七大中祥符五年四月辛亥、卷一八八嘉祐三年十一月己丑，第1762，4534，4535頁。。以上的待遇也如放凍一樣常不能兌現(xiàn)。牽船士卒的口食需綱運經(jīng)由州縣支給，但是綱船一出本界，沿流“州縣以非本道人兵，抑而不支，致侵盜綱米，餓殍失所”?《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七，第7062頁?！端螘嫺濉肥池浰钠?，第7050頁。。而要遇見如李若谷知江寧府時“卒挽舟過境，寒瘠甚者留養(yǎng)視之，須春溫遣去”這樣好官是少見的?《宋史》卷二九一《李若谷傳》，第9739頁。。還有“主糧吏率取其口食”，使“汴河挽舟卒多饑凍”。?《宋史》卷一七五《食貨上三》，第4251頁。南宋綱運士卒也“多未嘗支破錢米?；蛑笛┖?，不無凍餒，有至死者”。?《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六，第3915頁。

五、結(jié)論

宋代內(nèi)河航運空前的繁榮，形成了數(shù)量龐大的船夫群體。雖難以確知宋代所有船夫的總數(shù)，但根據(jù)漕運纖夫配置規(guī)定等可以推知，僅北宋運輸六百二十萬石上供米，共需纖夫一十五萬余人，加之其他河流進出汴京的漕糧運輸，共計需要纖夫超過二十萬人。除纖夫外漕糧運輸還需梢工兩萬人左右、押綱人員可達數(shù)千乃至近萬人。保守地推算，雜般綱的船夫也超過十萬人，綱運以外的船舶所需船夫也超過三十萬人。北宋官私航運所需船夫是一個超過六十萬人的龐大群體。南宋內(nèi)河航運船夫總數(shù)也十分巨大。

宋代船夫主要來源是士卒和民夫。北宋綱運船夫主要使用廂軍，其他官方活動中的航行也用兵士拉纖。運河堰閘為過往官、民船只拉纖的“堰軍”和“閘軍”也是廂兵。官府也常征百姓服役拉纖。北宋和南宋在迎送外交使節(jié)，以及時運輸軍需或其他任務(wù)中也征調(diào)和雇傭民夫拉纖。數(shù)量十分龐大的商人船行于各地，只能依靠民間纖夫，而不可能得廂軍拉纖。

在綱運的行船社會中押綱人員負責(zé)監(jiān)督和管理，地位最高，他們對一綱船物負總責(zé)，如有盜損，需以家貲賠償。他們還掌管民夫雇錢的發(fā)放，有權(quán)處罰犯罪甚至違犯自己的船夫。船舶駕駛?cè)藛T中梢工地位和待遇都最高，他們指揮船舶航行，負責(zé)召募水手，主持船上的祭祀。纖夫的地位低于梢工，他們身份最低，有罰無獎，在船外拉纖，不避風(fēng)雪泥濘，最為辛勞，甚至要面臨生命的危險。

水上航行面臨著不同的水情和不測的風(fēng)雨，需要有特殊的經(jīng)驗技能、分工合作的駕船者。船夫的職責(zé)一是看風(fēng)訊、識水情，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風(fēng)訊和水情，作出正確船舶的行或泊，職責(zé)二是操舟楫，這也需要專業(yè)經(jīng)驗的勞動。不論官、民船只的船夫都有口食錢米，綱船船夫兵士有軍俸和補貼，民夫則以口食、允許私載等方式獲得雇錢，淮南運河和汴河的駕船兵士每年冬天可“放凍”。但這些待遇常有不能兌現(xiàn)的情況。

上述我們揭示了宋代內(nèi)河船夫群體數(shù)量之龐大，加之空前繁榮的海上貿(mào)易，整個行走于水上的船夫和商人群體將更加龐大。這個數(shù)十萬人的行走于水上的群體，絕然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存在。他們獨特的生存方式和心理世界等都是值得我們研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