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青 何微微 魏德蛟

（昭通學院外國語學院 云南昭通 657000）

《致科學》與《拉彌亞》的互文解讀

尹 青 何微微 魏德蛟

（昭通學院外國語學院 云南昭通 657000）

愛倫·坡和約翰·濟慈以理性與感性的對立為母題，分別以十四行詩及敘事詩的形式創(chuàng)作了《致科學》和《拉彌亞》兩篇佳作，對兩作品的互文解讀有助于彰顯它們在人物意象、整體構(gòu)思、創(chuàng)作旨趣上的異同。

理性;感性；禿鷹；拉彌亞；希臘神話

浪漫主義詩人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有其自身的獨特性與自足性，不可受到科學實用性的影響，很多詩人反對科學而提倡唯美的創(chuàng)作思想，因而浪漫主義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常見的創(chuàng)作主題就是科學對藝術(shù)的破壞和侵蝕，鑒于此，本文擬對愛倫·坡《致科學》和約翰·濟慈《拉彌亞》進行互文解讀。

一、科學的詩意意象——忠貞少女與禿鷹

科學尊崇理性，崇尚嚴謹而清晰的邏輯思維，追求永恒的真理和不變的法則，總是給人刻板的印象，對此坡和濟慈皆進行了擬人化的詩意處理，賦予了科學以獨特的象征意象?！吨驴茖W》采用了傳統(tǒng)的十四行詩的形式，由三組四行詩（quatrains）和一個總結(jié)對句（couplet）組成。詩中詩人同時采用頓呼、擬人、暗喻、修辭疑問句等多種修辭格方式來揭示了科學對詩意的敵意。在詩歌的第一個四行中詩歌的敘述者用“頓呼”的方式直呼科學為“時間老人的忠貞少女”和“啄食詩人心靈的兀鷹”。

“時間老人的忠貞少女”這一暗喻契合并暗示了科學追求歷經(jīng)時間考驗的真理這一刻板的形象，同時科學被比作一只“翅膀由沉悶的現(xiàn)實構(gòu)成的禿鷹”。禿鷹是一種專吃動物死尸的食腐鳥類，在西方文化中以其“丑陋”而著稱，禿鷹會讓人產(chǎn)生“腐爛”“死亡”“厭惡”等諸多聯(lián)想。在此科學被比作“禿鷹”，它不讓詩人飛到星光燦爛的天空去摘取珍寶，還粗暴地扼殺了詩人心中優(yōu)美的神話，并最終使他失去在綠蔭下做美夢的難得享受。

在第二個四行中詩人用修辭疑問句反問詩人如何能夠喜歡、尊敬并融入科學：“他何以愛你？何以認為你深奧，/你總是不愿任憑他去漂泊流浪，/不愿他去鑲滿鉆石的天空覓寶，/不愿他展開無畏的翅翼去翱翔？”[1](P65)在第三個四行和最后的一組對句中，詩人再次用修辭疑問句指責科學破壞了美麗的神話：“你不是已把狄安娜拖下了馬車？/不是已把山林仙子逐離了森林，/讓她去某顆幸運的星躲災(zāi)避禍？/你不是已從水中攆走水澤女神，/把小精靈趕出綠茵，然后又從/鳳眼果樹下驅(qū)散我夏日的美夢？”[1](P65)詩中“拖拽”（drag）、“驅(qū)趕”（drive）、“攆走”（tear）等詞無一例外給人以粗暴、冷酷的暗示，強力地刻畫了科學令人生厭的一面——科學妨礙了藝術(shù)家在充滿想象力的藝術(shù)世界里的自由創(chuàng)作。在此，坡從一個充滿激情與想象力的青年的視角表現(xiàn)了他對神話和感性的藝術(shù)世界被科學所扼殺的悲嘆。坡不把科發(fā)展視為進步，相反他覺得科學用它凝視的眼睛破壞了詩意，把科學比作“禿鷹”，形象地揭示了科學呆板、丑陋、暴虐、冷酷的破壞者形象。

無獨有偶，濟慈敘事詩《拉彌亞》中里休斯的老師——智者阿波羅尼的形象與禿鷹在形神兩個方面皆極為相似。在外表上，阿波羅尼形似禿鷹，他“頭頂光禿，穿著道袍”，典型的學究模樣；在內(nèi)在品質(zhì)上與禿鷹及其相似，他敵視一切虛幻的東西，總是試圖去揭示那些他自認為有悖真理的幻覺和假象。里休斯充滿了對他的畏懼，故事中當里休斯暫時拋開對拉彌亞身份的疑惑與她前往哥林斯的住所時，他們剛過城門，里休斯就掩著自己的臉孔，這時“一個白須鬈曲，目光銳利，頭頂光禿，腳步緩慢，穿著道袍的人走近”，就在他們相遇擦身而過時，里休斯異常緊張，腳步飛快，而拉彌亞嚇得渾身發(fā)抖，她問：“里休斯！你為何蒙住/自己不讓他敏捷的眼光看見？”。里休斯答道：“那是哲人阿波羅尼，/我的可靠導者和良師，但今夜/他像縈繞我美夢的‘愚蠢’之鬼靈?！盵2](P193)

對里休斯來說阿波羅尼如同禿鷹，是他的噩夢，象征了他和拉彌亞美好愛情的死亡。在他們的婚禮上，他不請自來，以保護里休斯的名義宣稱要保護他免遭人生的厄運和一條蛇的作弄，不顧兩人的苦苦哀求，揭穿了拉彌亞蛇的真實身份。然而，最具諷刺性的是里休斯突然意識到他的導師才是真正的毒蛇，他所擅長的只是一種傲慢的詭辯，非法的妖術(shù)和謊言：“哥林斯人！看那個白須的惡徒！/注意他沒有睫毛的眼皮怎樣圍住/他惡鬼似的眼睛！”[2](P207)然而，阿波羅尼卻稱里休斯為“蠢才”，并隨之用他那詭辯家的眼光，如利刃一般，猛烈、無情、敏銳、急劇地直貫拉彌亞的全身，并無情地道出拉彌亞蛇的真相，隨之她煙消云散，里休斯脈息盡失，婚禮變成葬禮。

阿波羅尼的行為如同“禿鷹食腐”，體現(xiàn)了科學的冷酷和高傲，他傲慢地認為揭穿拉彌亞的身份是在拯救里休斯，這是作為哲人的理性天性使然，并無任何不當之處。然而他的行為與禿鷹食腐并無二致，枯燥的真相、真理就是其固執(zhí)追求的腐肉，然而他卻樂此不疲，這揭示了西方父權(quán)制社會中理性主義對感性主義的壓制，排斥和異化，理性企圖消除一切幻想和感性的東西，其結(jié)果就如坡所言：“科學用凝視的眼睛改變一切！”[1](P65)結(jié)果剩下的只有干癟的現(xiàn)實與枯燥的真理。

對比兩個作品，坡和濟慈都把科學擬人化、人格化，并賦予了科學以“禿鷹”這一形象生動的意象，突出表現(xiàn)了科學或理性主義對藝術(shù)、感性的凝視，控訴冰冷的、機械的理性主義消滅了感性、幻想、及所有美的事物，體現(xiàn)了兩者相似的審美取向，他們都追求一個不受理性束縛的充滿想象力的世界。

二、藝術(shù)的詩意形象——女神與蛇妖

浪漫主義時期詩歌的一個重要美學追求就是感性主義和想象力，認為感性和想象力是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源泉，感性、想象力與和理性、現(xiàn)實等相對，與科學的理性，冷酷，機械性不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強調(diào)感性，想象力，因此希臘羅馬神話故事一直被藝術(shù)家們看作是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源泉，坡和濟慈也不例外。

在坡的審美哲學中女性的美是最富有詩意的，《致科學》中提及的各位希臘女神，包括森林女神哈瑪?shù)侣砂⒌盟梗℉amadryad），河澤女神那伊阿德斯（Naiad），狩獵女神狄安娜（Diana）都是詩人所崇尚的想象力和美的象征。森林女神是樹之精靈，與樹合為一體，與其長存，是森林的庇護神，然而由于科學的入侵，神秘庇護被代之以“光合作用”“新陳代謝”等冰冷的科學解釋，隨之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消失殆盡；河澤女神是江、湖、泉水、小溪的守護神，現(xiàn)在科學用令人乏味的科學術(shù)語解釋天氣的變化使大自然的神秘蕩然無存；狄安娜是狩獵女神和忠貞的象征，詩中所提到的戰(zhàn)車是她所駕駛的狩獵戰(zhàn)車，她和她的戰(zhàn)車是一體的，然而科學已然把她拽了下來，破壞了美麗的神話和事物的和諧統(tǒng)一。神話的世界遭到了科學粗暴的破壞。

濟慈和坡一樣熱愛希臘神話，被認為是“英國詩人中最愛希臘的”[3](P323)，他的頌詩《怠惰頌》《賽克頌》《希臘古甕頌》《阿波羅贊歌》皆與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或故事有關(guān)，其敘事詩《恩狄彌翁》《許佩里翁:片段》《拉彌亞》也都取材于古希臘神話?！独瓘泚啞啡〔挠诹_伯特·伯頓的《悲哀的解剖》的第三部第二節(jié)中所敘述的青年里修斯與蛇妖拉彌亞的愛情悲劇，而故事本身可回溯到希臘作家費洛崔托的《阿波羅涅》。濟慈對該故事進行了改寫，加入了拉彌亞與希臘天神赫爾墨斯的交易這一情節(jié)。故事講述蛇妖拉彌亞暗戀科青年學者里休斯，不得親近，借赫爾墨斯遍尋所戀林泉仙女不得之機，與之協(xié)議，她為之破解小仙隱身之術(shù)，而赫爾墨斯則應(yīng)允將其幻化成美女之身，雙方隨各成其愿，拉彌亞得以親近里休斯。兩人遂前往哥林斯居于其中一虛幻住所，兩情相悅，然好景不長，因里休斯執(zhí)意舉辦婚禮以炫耀于親友與鄰里，婚禮上他的導師阿波羅尼不請自到冷酷揭穿拉彌亞的身份，頓時拉彌亞香消玉殞，華麗而輝煌的住所連同鋪張的陳設(shè)與裝飾隨之化為烏有，里休斯也悲駭而死。

與坡詩中各位女神涇渭分明的象征意義不同，拉彌亞亦神亦妖的形象具有更為復雜而含混的象征意義。一方面，和各位女神一樣，它是感性、想象力的象征。在赫爾墨斯幫助她變成美女蛇之前，她擁有神力，能號令自然精靈，她用魔力將赫爾墨斯苦苦尋求的仙女隱身，隨之又用魔力使之現(xiàn)身以滿足他的欲望。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妖女、妖精和惡魔的化身。在外形上她形如奇幻的彩虹，是一個充滿由各種光、色、魔力構(gòu)成的炫目復合體。

不僅如此，拉彌亞神秘而含混的身份又是與里修斯緊密相關(guān)的，她是以女神還是蛇妖的形象出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里休斯。當感性占上風之時，他的內(nèi)心就能享受相對的平靜，安然接受拉彌亞的存在。然而他卻不能完全沉溺于感官的世界，理性悄然抬頭，給她帶來極度的不安，繼而威脅她的存在：“自從他躲在那座金碧輝煌的/甜蜜的罪惡之宮以來，他的精靈/第一次與越過它的黃金境界，/進入了那幾乎被放棄了的大千世界。/那個始終警惕的，聰明透徹的貴婦，/痛苦地見到這點，他透露需要/比她歡樂的統(tǒng)治更多，更多的東西；/她就開始悲慟嘆息，因為他想到/她力所不及的東西，深知瞬息的思想就是熱情的喪鐘?！盵2](P196)

里休斯不滿足于獨享幻想和魔法所帶來的愉悅，同時想把它們暴露在現(xiàn)世的眾目睽睽之下，向世人炫耀他的寶貝，他過度的自負已然超越了極限，因此他被懲罰了。他的傲慢與阿波羅尼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由于他執(zhí)意要舉行世俗的婚禮才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這一悲劇表面上看似阿波羅尼造成的，但其真正的根源是里修斯分裂的自我，而拉彌亞亦神亦妖的雙重身份恰好說明了里休斯人格中不平衡的感性和理性，并間接揭示了濟慈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理性與感性之關(guān)系的更加曖昧的審美取向?？茖W本身是冰冷而具有破壞性的，然對感性的追求又是不令人滿足的，“濟慈一方面渴求詩歌和想象力能給人帶來慰藉，同時他對于詩歌與想象力是否足以回應(yīng)人類痛苦又充滿懷疑”。[4](Pix-xiv)

對比兩個作品可見《致科學》與《拉彌亞》中感性、想象力的象征意象皆以女性形象出現(xiàn)，前者是各位女神，后者是亦神亦妖的美女蛇，然而拉彌亞這一人物顯然在敘事詩中得到了更細致、更豐富的刻畫和表現(xiàn)。相應(yīng)地，《致科學》的敘述者是一個充滿熱情，耽于天馬行空的幻想的鏡清水明的少年，他直接明了地表達對科學破壞幻想、想象力和美的世界的不滿，他熱愛藝術(shù)，向往一個富有詩意的、充滿想象力的美的世界。而《拉彌亞》中的主人公青年里休斯則個性復雜多變，他既沉溺于感性和感官享受，然而又不能完全拋開理性，其結(jié)果就是幻想在理性的凝視下消失殆盡。他多變的性情充分體現(xiàn)在拉彌亞被異化的、含混的、雙重身份上，她不僅是感性、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象征同時又是情欲、破壞力和邪惡的象征。該故事寓意在生活或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任何企圖把感性生活和理性生活截然分開的嘗試只能招致致命的悲劇，理想和感性既不是全然對立的，也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應(yīng)該是兩者兼而有之。

三、結(jié)語

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認為詩人的才能不在于他的創(chuàng)新也不在于他的模仿，而在于他把一切先前文學囊括在他的作品之中的能力，他認為一個詩人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個性的部分都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利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5](P117)從以上對《致科學》、《拉彌亞》的互文分析中我們不僅在坡和濟慈的詩歌中看到了古希臘神話傳統(tǒng)的不朽，同時從坡的詩歌中似乎又看到了濟慈的不朽，然而正如艾略特所說傳統(tǒng)是一個前無起始、后無終結(jié)的整體，相信后來的詩人或是任何個別文本都是這個傳統(tǒng)鏈條中的一個部分。

[1]愛倫·坡.愛倫·坡詩選[M].曹明倫，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

[2]約翰·濟慈.濟慈詩選[M].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

[3]弗雷德里克·塞夫頓·德爾墨.英國文學史[M].林惠元，譯.上海：北新書局，1930：323.

[4]John Keats.John Keats:Selected Poems [M].Ed.John Barnard.PenguinBooks，1988.

[5]汪民安.文化研究關(guān)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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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7）12-0060-03

2017-06-22

尹青（1979-），女，云南鎮(zhèn)雄人，昭通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與文化。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約翰·濟慈敘事詩研究”（YN-0013-A）。

[責任編輯 王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