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夫
(渤海大學文學院 遼寧錦州 121013)
“熱腸郁思”:于湖詞性情說
王琳夫
(渤海大學文學院 遼寧錦州 121013)
分析于湖詞作為“蘇辛兩際之橋梁”以外的藝術獨特性對于重新審視其在詞體詩化過程中的作用有著重要意義。從陳廷焯舊評著手:“熱腸”是創(chuàng)作者主體情感的迸發(fā),也是其性情之厚在創(chuàng)作層面的外在體現(xiàn);“郁思”是構詞章法之巧妙,亦飽含著憂生愛民之思。所謂性情入詞,不僅要求詞作者的真情見性,更要求詞人本身有著經(jīng)得起時代考量的崇高品格。
張孝祥;于湖詞;熱腸郁思;性情
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號于湖居士,著有《于湖居士長短句》五卷。宛敏灝先生《張孝祥詞校箋》輯錄其詞224首。歷代詞評家對于湖詞均有很高的評價,認為其在作詞章法、意境營構等方面尤有建樹。近代以來對于湖詞評價則偏重于其中的愛國詞,把張孝祥視為一般的南渡詞人、辛派詞人,亦或是承接蘇辛之間的橋梁、蘇詞忠實的繼承者,繼承了東坡范式的超越曠達。但是從風格的獨創(chuàng)性角度來看,于湖詞卻與蘇辛,乃至同時代張元干等詞人有著明顯的不同。實際上,張孝祥處于一個非常特殊的年代:和李清照(1084-1156)、張元干(1091-1161)等南渡詞人不同,張孝祥生于南渡之后(1132-1170),對于家國亡敗、失所流離難有切身之感,又因中暑早夭與辛派中興唱和群體未有過從。故而簡單地將其視作南渡詞人或者辛派詞人是不符合實際的。從風格獨創(chuàng)性的角度來說,陳廷焯提出的“熱腸郁思”可能更切中于湖詞的原貌?!盁崮c郁思”一語出自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張安國詞,熱腸郁思,可想見其人?!盵1](P27)其中“熱腸”一詞用在詞評上是很少見的。隨著晚晴以來詞學“性情說”的興起,劉熙載提出“詞品說”,主張詞品與人品的相互映照。從況周頤的“詞心”到王國維的有我無我之境,清末三家亦不約而同的關注到了詞人主體意志、人格品性對詞體的影響?!盁崮c郁思”即是陳氏對于湖詞“以性情為詞”風格特征的概括。
蘇軾之學在南渡之后高宗、孝宗兩朝廣為盛行,在國辱偏安、社會反思的背景下,蘇軾本身非凡的個人魅力和超越曠達的詩詞之風正合文人士子之需。甚至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的俚語盛傳。生活在這一時期的張孝祥同樣受蘇學詩文觀的影響。蘇氏以才氣作詞,而張孝祥亦是“天才映發(fā)”,可以說是東坡范式最出色的繼承者?!皷|坡范式”較早期的“花間范式”最大的不同在于抒情主體的內(nèi)在情緒往往是矛盾的、具有沖突性的[2],東坡詞在沖突后會歸于平淡,轉(zhuǎn)向一種常人難及的超越,而張孝祥承襲了這樣的矛盾性,卻把超越表現(xiàn)得更為積極的、熱忱。
張孝祥是有意學蘇詞的。謝堯仁在《張于湖先生集序》中贊其“活脫是東坡詩,力亦真與相輒”“東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今人皆以為勝東坡”,但張孝祥認為自己還要“更讀十年”[3]才能趕上蘇軾??梢姀埿⑾榈膭?chuàng)作在其生前就常與蘇軾相比,就連兩人的生平經(jīng)歷也很相似。蘇軾上書反對王安石新法,又因烏臺詩案幾度沉??;張孝祥上書為岳飛辯冤,累遭牢紲之災。無論從意象選用,還是表達習慣上來看,于湖詞有很多與蘇詞相近的地方,而這些相似中也有著明顯的不同。蘇軾的《西江月》寫道:“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倍诤~中則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痹谡劶肮賵錾臅r,蘇軾是“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而張孝祥則是“不識平原太守,向來水北山人。”“幸有田園故里,聊分風月江城?!边@兩首詞有意模仿蘇軾,在同樣的創(chuàng)作語境下,使用同樣的調(diào)子,卻有著不同的用意。蘇詞中的轉(zhuǎn)頭即空的“大夢”變?yōu)閺堅~的“有幸”“悠然”,其中蘊涵著完全不同的風味。同一組《西江月》中還有“湖霧平吞白塔,茅檐自有青旗”“千年圣學有深功。妙處無非日用”“解飲不妨文字”“天色寒呵且睡”等句。不可否認很多句子有很明顯的模仿蘇軾的痕跡,但是在相似的語境下,張孝祥用“自有”“無非”“不妨”“且”這樣表示轉(zhuǎn)折的詞每一次都把悲愁之事,傷懷之情逆改過來,在詞作中總是流露著樂觀豁達的精神態(tài)度。
乾道二年秋,張孝祥過洞庭遇大風,船不能行,困于黃陵山之下作《西江月·阻風山峰下》。此時的張孝祥在潭州任上被貶,乘舟北上。仕途坎坷,羈旅之愁又被迫露宿在張孝祥的筆下變成了“波神留我看斜陽”,盡管路途舛折但依然相信“明日風回更好”。這與蘇軾的“一蓑煙雨任平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相近的曠達之中,卻又無處不流露著對生活的熱情。蘇軾在“任”字的使用上明顯要比張孝祥執(zhí)著。這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在面對無法改變的現(xiàn)狀時,蘇軾的曠達更多體現(xiàn)為聽之任之,安然自守,而張孝祥的曠達則更偏向于看到事物有利的一面,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應對。張孝祥身體不佳,多病纏身,38歲而早夭,其詞多為壯年做所,于湖詞中總是洋溢著對未來樂觀的希冀,陳氏所說于湖詞整體風貌之“熱腸”就體現(xiàn)在這種兩宋詞中罕有的積極一面。
《水調(diào)歌頭·聞采石磯戰(zhàn)勝》寫于公元1161年宋軍在虞允文的率領下于采石磯大敗17萬金軍之際。張孝祥毫不掩飾喜悅之情,在其中寫道“我欲乘風歸去,擊楫誓中流”。如果說前句的“小喬初嫁”“赤壁肥水”是承襲蘇軾之遺風,那么結句就是張孝祥本色當行。“我欲乘風去”表面上看似化用蘇軾“我欲乘風歸去”,然而恰如前文所說,張孝祥學蘇的表象中,總是暗含著與蘇軾相反的用意:蘇軾的乘風歸去后是“又恐瓊樓玉宇”,而張孝祥則是乘風擊楫,砥柱中流,破浪而前。蘇軾的曠達豪放的氣質(zhì)在張孝祥這里得到了更進一步的詮釋。張孝祥之后的詞人則或多或少受到了于湖詞熱忱情緒的感染,以辛棄疾為首的辛派詞人漸漸吸納了這種氣質(zhì),可以說是張孝祥開拓了曠達詞風的內(nèi)涵。
于湖詞中的“熱腸”表現(xiàn)在具體詞作中,是詞人強烈的自我意識。與其說是“熱腸郁思”,不如說是“性情”。在兩宋理學背景下,性情一詞不單是純粹的個性情感,“性”是道德心性,“情”是飽含著個人情志的受道德約束的秉性,這樣的背景下,所謂“真性情”不僅要求詞作者的真情見性,更要求詞人本身有著經(jīng)得起時代考量的崇高品格。另外,“性情入詞”也是于湖詞繼承蘇軾“以詩為詞”,在“文有活法”這一理念的引導下融“性情”于詞的獨特創(chuàng)作法式。
說“性情”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詞人敢于把自己作為抒情主體直接填入詞中。于湖詞224首中,含有“我”字的詞作多達55首,所占比例高達25%。如諾曼·雅各布森所言:“詩歌的顯著特征在于,語詞是作為語詞被感知的,而不只是作為所指對象的代表或感情的發(fā)泄,詞和詞的排列、詞的意義、詞的外部和內(nèi)部形式具有自身的分量和價值?!盵4]詩歌中語詞與其他文學作品不同,大都有著其特定的作用。合樂而歌的宋詞在這一點上更有別于其他詩歌態(tài)勢:詞更多時候是面向聽眾作為一種藝術作品而存在的,這就使得作者通常把自己藏于情境之外,比如常借女子、擬人化的景物之口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雖然這難免使人感到隔閡,但傳統(tǒng)觀點認為詞應該是婉曲的、雅正的,“我”字入詞和俚語入詞一樣,應該是慎之又慎的。蘇軾以詩為詞打破了這一局面,張孝祥為首的詞人們逐漸開始嘗試把一些更簡潔而又真切的字填入詞中,“我”字是個很標志性的選擇。要注意的是,“我”并不一定是指詞作者本人,也可以是詞人所需要代言的抒情主體,更進一步可以理解為一種獨特的“人稱代詞意象”。這種意象把抒情主體直接變成了詞作的一部分,把以往客觀視角所帶來雅正、唯美之感,變?yōu)橹饔^的、熱情的“我在臺上看風景”。主客觀相容是詞體詩化、徒詩化的外在表現(xiàn)之一,詞從民間歌謠、精致的樂章漸漸向吟詠性情的詩篇、案頭文學轉(zhuǎn)變,張孝祥作為兩宋之交最重要的詞人之一,這種變化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的最為明顯。
更加直白的表達并不意味著藝術性的降低,相反張孝祥認為“為文有活法,拘泥者窒之”[5],在其詞中總是充滿了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造性構思,這些創(chuàng)造性構思通常又和“我”作為一個表達的意象載體直接在作品中出現(xiàn)聯(lián)系在一起,如“波神留我看斜陽”“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等等。在這些詞里,作者通過豐富的想象力使自己和自然景物、天地神仙等本來難以感知的事物產(chǎn)生了直接的互動,使詞人和這些事物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這種抒情主體與自然萬物之間主動的、積極的聯(lián)系使于湖詞既是在描寫玄奧之事,也始終保持著熱情洋溢的整體風貌。以人稱代詞意象入詞為代表的性情之語一則表現(xiàn)了作者本身的自信,從用字到表情達意的駕馭能力,二則能將讀者更快地帶入到詞人所構建的情境中來。實際上在于湖詞中,“我”字通常和動詞連用,如“待我仙郎折桂枝”“還照我登樓”“斜陽喚我歸船系”“借我繩床小住”等,這些“待我”“照我”“喚我”“借我”構成的表達有著強烈的訴說感,使讀者好像變成了傾訴的對象,亦隨詞人的豪邁之氣起舞,再不能“置身事外”。
“性情入詞”不僅是說詞中流露的熱情自信,也不單指某種創(chuàng)作手法,更包含了對國家百姓的熱切關懷,一種生民濟世的情懷,以及從中體現(xiàn)的詞人本身的人格魅力。宋史載張孝祥“讀書過目不忘,下筆頃刻數(shù)千言”。紹興二十四年年僅23歲的張孝祥以廷試第一的身份三元及第,成了新科狀元?!端某勔婁洝份d秦檜曾問張孝祥“學何書”“觀誰詩”,張孝祥對曰“顏書、杜詩”,秦檜感嘆道“好底盡為君占卻”[6]。天下的好事都讓張孝祥占去了,就連當朝宰相都要嫉妒。另外,北宋以來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使得文士們也不再以“馬上功名”為榮,甚至認為“狀元登第,雖將兵數(shù)千萬,恢復幽、薊,逐強番與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矣”[7]。極盡吹捧狀元的社會風氣恰逢上三元及第、少年得志的張孝祥,這種“狀元崇拜”使得張孝祥一夜成名,為館閣坊間稱道,雖然也因此而遭到秦派的排擠打壓,但少年得志、狀元經(jīng)歷對于湖詞的風格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而持久的影響,為于湖詞注入了難以掩飾的豪情與自信。在“短發(fā)蕭騷襟袖冷”之后,定是“穩(wěn)泛滄溟空闊”,由“穩(wěn)”字表現(xiàn)出作者主體意志強大的掌控力。這種掌控力流露出的作者的自信在于湖詞中并不鮮見。張孝祥少年得志,又才氣逼人。屬文作詩,和鉛舒紙,揮筆而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專事填詞,僅憑才氣信手拈來,就能心手相得的詞人之一。又因張孝祥中暑早夭,于湖存詞多是壯年所作,故而詞中展現(xiàn)出的熱情洋溢、英姿勃發(fā)的整體風貌,與其他南渡詞人大有不同。
少年得志步入仕途的張孝祥,才華橫溢之余不免意氣風發(fā),愛憎分明。在殿試中奪了秦檜之孫秦勛的名次,上任之初又上書為岳飛申辯,甚至還直接拒絕了秦檜黨羽的聯(lián)姻。張孝祥是秉承蘇軾的“人品即是詞品”觀念的,所以當濃烈的主觀情感融入詞作當中時,就有了于湖詞中很多針砭時弊,飽含著詞人愛國情感的詞作。最為著名的莫過于宋將張浚聽訖為之罷席的《六州歌頭》。這首詞創(chuàng)作于宋孝宗二年張浚率領的宋軍北伐戰(zhàn)敗之際?;春舆吘潮M數(shù)撤防,主和派得勢,向金國派遣使臣,進貢乞和。主戰(zhàn)派愛國義士們紛紛上書孝宗,張孝祥也義憤填膺,但卻因“小儒不得參戎事”[8]遭到批駁。當其赴建康張浚處做客時,目睹淮河彼岸淪陷國土上的凄慘景象,敵人兵馬在昔日的國土上肆無忌憚的馳騁,而南宋朝廷卻茍且偷安,使節(jié)紛馳,這樣的情景讓人看了是多么的“若為情”,失望之余,滿腔熱血的張孝祥為之感到羞愧。張浚聽罷此歌亦情不能自已,奈何力有不逮,為之罷席而去。不得不說,作為一篇以時政為主題的詞作,又在公共場合演唱,它幾乎就是一篇討伐殘暴的侵略者和懦弱的主和派的檄文。朱熹認為張孝祥父子詩詞“使人奮然有擒滅仇虜、掃清中原之意”[9]。劉熙載《藝概》談到的“張安國于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10]顯示了這首詞在當時社會的影響力以及在愛國人士間產(chǎn)生的強大共鳴。恰就是這樣一首極富感染力和功效性的詞作,又蘊含著作者毫不掩飾的個人情感,在保持詞作藝術性、音樂性的同時淋漓盡致的表達個人的主觀感受,用“若為情”“氣填膺”這樣的性情之語強化感染力??梢哉f“性情入詞”最大程度上的體現(xiàn)是這種詞品即人品,此我即真我的坦蕩的詞風。
張孝祥秉承“文有活法”所表現(xiàn)出的別具匠心的構思,是暗合陳廷焯的沉郁之說的。沉郁即關乎詞人的性情之厚,又代表著詞作本身“意在筆先,神余言外”的審美特性。詞人的“郁思”保證了于湖詞在“熱腸”的性情流露之余又有著獨特的藝術韻味。
張孝祥長于用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筆法創(chuàng)造生動玄妙、明快高曠的意境。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在詞中很少見,但是在詩中卻由來已久。蘇軾以詩為詞的理念對張孝祥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但在具體如何將詩的作法融入詞中,張孝祥卻有著自己的理解,在學杜、學蘇之余還融合了江西詩派的神思傲絕。江西詩派崇尚奇拗的詩風,尤其注重煉字謀篇,在張孝祥的詞作中亦充滿了神思妙想,或是身在水晶闕中,變作馭風之仙;或羽節(jié)縹緲下天端,化作駕鶴仙翁。于湖詞中,作者從不吝惜用這些看似荒誕的仙俠之語表現(xiàn)自己的逍遙豪邁之情,用及類似“水晶宮”“白銀闕”這樣神游天宇之外的游仙詞多達幾十首。雖然張孝祥曾與多位僧人交游,受佛家道家影響,但這些游仙詞更重要的是在作者巧妙的構詞中表達了對現(xiàn)世時局的關注?!白驂魵w來帝所,今朝壽我親庭。只將此寶伴長生。談笑中原底定”(《西江月》),詞人還是無時無刻不念及安邦護國的夢想,只可惜自己力不能及,找不到更現(xiàn)實更直接的方式來挽救日趨衰頹的懦弱王朝,但即使是寄希望于仙俠庇佑、異寶生輝,也樂觀的認為一定可以擊敗藩敵,底定中原。于湖詞中的“郁思”不僅僅體現(xiàn)在游仙詞上,積極地與自然景物產(chǎn)生互動也是其一大特色。向荷花傾訴又抱怨荷花“不應人”(“無奈荷花不應人,背立啼紅雨”),最憐惜人兒的是岸邊的楊柳,卻只是因為“船兒曾系”(“岸邊楊柳最憐伊,憶得船兒曾系”),這些表達生動巧妙,讓人不禁拍案叫絕,為詞人的郁思妙語傾心不已。像“兩山濃翠相呼”“酒興因君開闊,山容向我增添”,這樣的說法亦是別有韻味,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也受此影響?!坝簟睘樯詈裰?,作者的郁思巧句構成了于湖詞曠達詞風獨具特色的一環(huán)。
另外一方面,江西詩派對煉字、用典格外關注,主張點鐵成金、每一字皆有來處。湯衡在《張紫微雅詞序》中稱贊張孝祥:“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jīng)意,反復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9]可見在煉字用典方面張孝祥也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在用典、化用前人詩句時,張孝祥更青睞于楚辭、《莊子》這類頗俱浪漫主義色彩的詩文典籍,在描寫江湖水景時,楚地特有的草木、楚辭中所描繪的阮湘仙神之典在于湖詞中占很大比重,以楚地為描述對象的詞作多達34首,如“回首叫虞舜,杜若滿芳洲”“淮楚襟帶地,云夢澤南州”。張孝祥自詡吳山楚澤行遍的“荊楚劍客”,一則源于其“家住楚尾吳頭”“我家住在楚江濱”。張孝祥生于烏江,少遷蕪湖又先后在平江、靖江、潭州等地任職,基本都屬吳楚舊地,故而對“楚人遺俗”(《拾翠羽》)有著深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張孝祥由杜詩中脫胎的沉郁頓挫全主風騷的詞學觀,使《楚辭》對于湖詞產(chǎn)生了由表及里的深刻影響,正應陳廷焯對其“郁思”的評價。陳廷焯認為作詞之法首貴沉郁,在對于湖詞的評價中,郁思不僅是表現(xiàn)一種獨到的創(chuàng)作構思,也糅合了陳氏主張的沉郁的詞學觀,而他認為最沉郁者莫過于《風》《騷》,認為國風和楚辭是“忠厚之至,沉郁之至”的詞的源頭。
張孝祥偏好楚辭另一大原因則是源自對愛國詩人屈原的欽慕。在自己的詞作中多次借用屈子之典,在緬懷這位憂國憂民的偉大詩人的同時亦以屈子自況,借汨羅江的清流表現(xiàn)詞人自己“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的忠肝烈膽。湘江可以說對屈原和張孝祥來說都有著特別的意義,屈原因讒言被放逐于阮湘之地,張孝祥也險遭縲紲之災,從桂林北歸行至湘江。在驚人相似的歷史情形下,張孝祥怎能不心生慨嘆。詞中作者大量引用了《楚辭》《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典故,幾乎無一字不有出處,卻又渾然天成沒有絲毫斧鑿之跡,除了詞人本身才氣使然外,張孝祥本身與屈子高度契合的高潔品性與無比相似的外部環(huán)境,使得文辭志三者得以完美相融。樂觀豁達的心境與“沉郁”的作詞之法并不沖突,“郁思”既是性情之厚,也是作詞章法之厚;既是化字用典中的根祖風騷之厚,也是于國于民的情感之厚。
南宋以來對各詞評家對于湖詞多有肯定,有關張孝祥的詞集《于湖集序》在他死去不久就已輯校流傳,各類詞選對他的詞作也都有選錄,但其選錄的通常只是于湖詞中的雅正之作,王國維綜合前代各家觀點,把于湖詞定義為“豪壯典麗”,而關注其豪放詞者又通常局限于《六州歌頭》等針砭時弊之作。張孝祥在東坡之后,稼軒之前,對辛派詞風無疑是有承上啟下的開拓之功的,然而以往的評價往往在關注張孝祥承襲了蘇軾之曠達詞風而忽略了于湖詞風格在過渡繼承之余的獨創(chuàng)性,所以說陳氏“熱腸郁思”之語頗有見地。
“熱腸郁思”這一評價,陳廷焯還將它用在了另外一位詞人之上。陳氏將清代詞人張惠言亦評為“熱腸郁思,若斷仍連,全自風騷變出”[1](P114)。張惠言本無意學于湖詞,就張惠言的《詞選》的選詞標準而論,張孝祥只有《六州歌頭》得到了他的認可,并未給予于湖詞特別的關注。從詞人的時代背景、人生經(jīng)歷還是家學淵源來看,其二者亦不相同。所以說《白雨齋詞話》對張孝祥和張惠言兩位不同時代的詞人“不約而同”的評價值得深思。
盡管兩位詞人的差異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但是茗柯詞和于湖詞卻仍有著明顯的內(nèi)在相通之處。張惠言主張詞要“與詩賦之流同類而諷誦”,張孝祥亦認為可“以詩為詞”。自東坡后倚聲家們逐漸將詩、賦的筆法融入到了詞中,但由于詞人們對詞體的認識有所不同,對詩賦作法的理解亦有差異等原因,即使是同樣的以詩為詞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風格實不相同。歷代有意或無意間受東坡詞影響的詞人們,在其基礎上形成了各自的風格,而茗柯詞和于湖詞在其中表現(xiàn)出了共同的特質(zhì)。為改變詞壇中日益僵滯的詞體雅化之風,以張惠言為代表的常州詞派主張以性情入詞。和漸漸脫離創(chuàng)作實際的浙西派以雅正為尊的創(chuàng)作導向相反,“性情入詞”不被詞以雅正為宗的傳統(tǒng)觀念所束縛,認為創(chuàng)作者可以在詞中自如地揮灑自己的情感。另外,這種吟詠性情的模式也有別于要眇宜修的傳統(tǒng)詞體抒情態(tài)式,其所謂性情是結合了“詩言志”傳統(tǒng)以及受儒學道德約束的情志、秉性。在這樣的理念影響下,“性情入詞”使《茗柯詞》與《于湖詞》兩家不同時代的詞作竟表現(xiàn)出了十分相近的色彩。以張惠言最負盛名的《春日賦示楊生子掞》五首為例,雖然在意象選用、表現(xiàn)方式來看和于湖詞中任何一首都不相近,但是從“吹徹玉城霞”到“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其間洋溢著的積極樂觀的精神,以及在對自己學生的勉勵之中流露著作者自身對生活的熱忱是和于湖詞異常的相似的。張惠言主張詞應有比興寄托“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表現(xiàn)在詞作中是用異乎尋常的自然曉暢的語言(即“微言”)來構造獨特的藝術感染力。“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薄皫兹藟m外相視,一笑醉顏酡。”即使是以今人的視角來看亦是如此的明快上口,如珠落玉盤脆而有聲,粒粒分明,這樣酣暢淋漓直抒胸臆的詞中隱含的特質(zhì)與于湖詞之“熱腸”差近。另外作為“熱腸郁思”在創(chuàng)作法式層面的表現(xiàn),諸如《茗柯詞》中“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這種物我兩化,借用自然界的草木景物與詞人熱情互動的筆法在于湖詞中更是十分常見,如上文提到過的“酒興因君開闊,山容向我增添”等。而張惠言所認為的詞要有所寄托則恰應了于湖詞中飽含著的愛國憂民之思。
因此,譚獻盛贊張惠言這種既沉郁又疏快的詞風“開倚聲家未有之境”[11]并不完全恰當,只不過作為此類“熱腸郁思”詞風嘗試者的張孝祥,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真實的情感流露,才氣使然,囿于時代所限,在尚以雅正為宗、蘇學盛行的兩宋之際沒有合適的闡發(fā)環(huán)境,甚至可能就連張孝祥自己也沒有在意這種由性情主導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陳廷焯卻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種茗柯詞和于湖詞中本無聯(lián)系卻不約而同的內(nèi)在的特征,融合了自己“沉郁頓挫”的詞評理論后,以“熱腸郁思”加以概括。
性情一詞不是單指個性情感?!靶浴笔堑赖滦男裕扒椤笔秋柡鴤€人情志的受約束的秉性。所謂“真性情”不僅要求詞作者的真情見性,更要求詞人本身有著經(jīng)得起時代考量的崇高品格。總的來看,“熱腸郁思”是于湖詞以性情為詞的具體表現(xiàn)。其中其前者更多體現(xiàn)在詞中洋溢著的作者主體意志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直言不諱敢于袒露的赤子之心和對生活本身的熱忱。而后者則是在構詞之法、典用之思、性情之厚等多方面詮釋的結合?!盁崮c”和“郁思”這兩個獨特的評價偏重角度有異卻又暗含著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郁思和熱腸的表象并不沖突,陳廷焯自己也說:“杜陵情到深處,每多感激之辭,蓋有萬難已于言之隱,不僅明目張膽一呼,以舒其憤懣,所謂不郁而郁也。”[1](P142)可見陳氏的“沉郁”之說不是囿于某一種固定的表達態(tài)勢,只要是“情到深處”也是符合沉郁標準的。白雨齋雖以沉郁頓挫為宗,但在不同情境下亦可以有新的形態(tài)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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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占峰]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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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7)08-0052-05
2017-03-27
王琳夫(1994-),男,遼寧撫順人,渤海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