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慶
(河南科技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箋證暨晚年思想考辨
張曉慶
(河南科技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被譽為“志文絕唱”。此文不僅具備藝術典范之價值,還有著重要的歷史和思想價值,是了解庾信晚年思想的重要文獻,惜學界至今未有專文探究此銘文。文章通過箋證庾信銘文的關鍵內容,認為此銘文是庾信在滅國之敵統(tǒng)治下的微言之作,隱微記述了吳明徹北伐與北周作戰(zhàn),曲折表達了同情吳明徹北伐的政治態(tài)度。這對我們進一步了解庾信晚年不可磨滅的夷夏之辨與故國之思有重要意義。
庾信;吳明徹;墓志銘;晚年思想
庾信(公元513~581年),字子山,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人,是南北朝后期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家,其駢文也成為六朝一代文學的代表。庾信晚年所作《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清人李兆洛《駢體文鈔》評價為“志文絕唱”[1]563,可見其藝術典范之價值。然而,此文還具有重要的歷史、思想價值,尤其作為庾信臨終前一年的作品,這是探究庾信晚年思想的重要文獻。此文雖有倪璠注釋,但之于志文的關鍵內容,如吳明徹北伐的作戰(zhàn)對象等,倪璠似有失注之處。歷來對庾信《吳明徹墓志銘》的研究甚少,學界至今未有專門探究此墓志銘的論文,論著中亦未涉及該文的關鍵內容。本文擬對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重要內容做出箋證,旨在通過庾信對吳明徹北伐與北周作戰(zhàn)的記述,進一步認識庾信晚年不可磨滅的夷夏之辨與故國之思。
在論述全文之前,先對墓志主人吳明徹作一簡介。吳明徹,生于梁武帝天監(jiān)三年(公元504年),卒于北周靜帝大象二年(公元580年)①,字通昭,秦郡(今江蘇六合區(qū))人。侯景亂梁,吳明徹分糧濟鄰,盜賊聞知,不敢侵擾。梁末,得陳霸先賞識,至陳朝建立后,倍受重用。陳宣帝太建五年(公元573年),朝議北伐,吳明徹決策請行,屢敗齊軍,為陳收復江淮之地。太建九年(公元577年),他再次率軍北伐,與北周軍隊戰(zhàn)于呂梁(今江蘇徐州東南),兵敗被俘長安,屈辱而死,魂留異域。
下面就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以下簡稱《吳明徹墓志銘》)關鍵部分做出箋證。
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
既而金精氣壯,師出有名;石鼓聲高,兵交可遠。故得艫舳所臨,蓋于淮泗;旌旗所襲,奄有龜蒙。魏將已奔,猶書馬陵之樹;齊師其遁,空望平陰之烏[2]975。
此段文字記述吳明徹北伐之績,包括三對隔句對。首句表明戰(zhàn)事將開,次句形容軍容壯盛,末句記錄兩軍交戰(zhàn)過程及結果。據《陳書》卷九《吳明徹傳》載:“會朝議北伐,公卿互有異同,明徹決策請行。五年……明徹總統(tǒng)眾軍十余萬,發(fā)自京師……九年,詔明徹進軍北伐,令其世子戎昭將軍、員外散騎侍郎惠覺攝行州事。”[3]162由此可知,吳明徹曾經有兩次北伐經歷,作戰(zhàn)對象有北齊和北周之別。關于銘文中吳明徹 “師出有名”之役的作戰(zhàn)對象,到底是北齊還是北周,清代以來的注家存有分歧。倪璠注:“此下皆序破齊之功也?!盵2]975表明此役是與北齊作戰(zhàn);高步瀛注曰:“以上北伐,敗梁士彥等”[4]808,據《周書》卷二十四《梁士彥傳》:“梁士彥字相如……”[5]547梁士彥乃是北周將領,這表明高氏認為此戰(zhàn)役乃是吳明徹與北周作戰(zhàn)。
那么,庾信志文所指,究竟是哪次北伐呢?這須結合上下文來探討。
據《吳明徹墓志銘》“既而金精氣壯”的上文記載:“雖復戎歌屢凱,軍幕猶張,淮南望廷尉之囚,合肥稱將軍之寇,莫不失穴驚巢,沉水陷火。為使持節(jié),侍中,司空,車騎大將軍,都督南北兗、青、譙五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生平若此,功業(yè)是焉。”[2]972這表明吳明徹被授予“都督南北兗、青、譙五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之職,是在其一系列破齊之功績后,這也與史實相合。按《陳書·吳明徹傳》載:“軍至秦郡……進克仁州……進逼壽陽……進攻彭城。軍至呂梁,齊遣援兵前后至者數(shù)萬,明徹又大破之?!瓕な诙级侥媳眱?、南北青譙五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3]163史載吳明徹是在克秦郡(今江蘇六合)、收仁州(今安徽固鎮(zhèn)縣)、破壽春(今安徽壽縣)、攻彭城(今江蘇徐州),被授予“五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一職。倘若依倪注,庾信在詳述吳明徹破齊功績、被封高官后,再轉而復述其如何破齊,明顯不合敘事邏輯。
又據《吳明徹墓志銘》“既而金精氣壯”段的下文記載:“俄而南仲出車,方叔蒞止。暢轂文茵,鉤膺鞗革,遂以天道在北,南風不競。”按倪注,此指“明徹之敗”,即轉而與北周作戰(zhàn)兵敗。值得注意的是,由“破齊之功”過渡至“明徹之敗”的時間副詞——“俄而”。按《陳書·吳明徹傳》:“七年,進攻彭城。軍至呂梁,齊遣援兵前后至者數(shù)萬,明徹又大破之?!盵3]163太建七年(公元575年),吳明徹最后一次與北齊作戰(zhàn),大獲全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吳明徹與北周交戰(zhàn),兵敗被俘。從太建五年(公元575年)到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兩年的時間,顯然不是“俄而”所能涵蓋的。
通過上下文的梳理,可知倪璠“破齊之功”之注,難以立足。高步瀛注為“敗梁士彥等戰(zhàn)”,雖指明吳明徹作戰(zhàn)對象是北周,但其注釋并不夠準確。今就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魏將已奔,猶書馬陵之樹;齊師其遁,空望平陰之烏”做出箋證,以了解庾信如何以古典記述吳明徹與北周作戰(zhàn)一事。
第一,銘文所涉古典資源?!拔簩⒁驯肌本?,出自《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陜,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薄褒R師其遁”,出自《左傳》襄公十八年冬:“丙寅晦,齊師夜遁。師曠告晉侯曰:‘鳥烏之聲樂,齊師其遁?!喜嬷行胁唬骸邪唏R之聲,齊師其遁?!逑蚋鏁x侯曰:‘城上有烏,齊師其遁?!?/p>
第二,古典所涉今事。據《陳書》卷九《吳明徹傳》載:“會周氏滅齊,高宗交事徐、兗,九年,詔明徹進軍北伐……明徹軍至呂梁,周徐州總管梁士彥率眾拒戰(zhàn),明徹頻破之,因退兵守城,不復敢出。明徹仍迮清水以灌其城,環(huán)列舟艦于城下,攻之甚急。周遣上大將軍王軌將兵救之?!m會明徹苦背疾甚篤,知事不濟,遂從之,乃遣蕭摩訶帥馬軍數(shù)千前還。明徹仍自決其堰,乘水勢以退軍,冀其獲濟。及至清口,水勢漸微,舟艦并不得渡,眾軍皆潰,明徹窮蹙,乃就執(zhí)?!盵3]163-164
按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魏將已奔,猶書馬陵之樹;齊師其遁,空望平陰之烏”,古典指魏將龐涓兵敗而死于馬陵樹下,齊師敗走、平陰鳥烏得空營而樂事,本為戰(zhàn)勝一方所書對方失敗之事。庾信反其意用之,記述吳明徹本有戰(zhàn)勝的希望,卻功虧一簣。庾信以龐涓兵敗、齊師敗走的古典,喻說北周梁士彥為吳明徹所敗,即《陳書·吳明徹傳》所載“明徹軍至呂梁,周徐州總管梁士彥率眾拒戰(zhàn),明徹頻破之,因退兵守城,不復敢出”。復以“猶書”“空望”轉折,喻說吳明徹由勝轉敗,即《陳書·吳明徹傳》所載“周遣上大將軍王軌將兵救之……明徹窮蹙,乃就執(zhí)”?!翱胀薄蔼q書”,含有鮮明的惋惜之意,此足見庾信同情吳明徹北伐的政治態(tài)度。
據上可知,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金精氣壯,師出有名”之戰(zhàn),是指陳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吳明徹北伐與北周作戰(zhàn)。這個結論也符合上下文語境。從上文來看,吳明徹與北周作戰(zhàn),是在其破齊授勛之后,符合邏輯順序;從下文來看,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十月,吳明徹率軍北伐,在呂梁與北周梁士彥交戰(zhàn),本有取勝之望;太建十年(公元578年)二月,北周王軌援助梁士彥,吳明徹轉而戰(zhàn)敗。從太建九年十月到太建十年二月,前后僅四個月,“俄而”一詞,準確恰當。
了解庾信所述吳明徹“師出有名”之役,指其與北周作戰(zhàn),方可進一步討論庾信對戰(zhàn)爭的政治態(tài)度。除上文“魏將已奔,猶書馬陵之樹;齊師其遁,空望平陰之烏”含有惋惜吳明徹由勝轉敗之外,《吳明徹墓志銘》:“艫舳所臨,蓋于淮泗;旌旗所襲,奄有龜蒙”,亦暗含庾信對吳明徹北伐成功的期盼之情。要之,直接表明庾信政治態(tài)度的是“師出有名”四字。吳明徹北伐到底有何正義之名呢?這涉及有陳一代的疆域問題。
據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二“南朝陳地最小”條:“晉南渡后,南北分裂,南朝之地,惟晉末宋初最大,至陳則極小矣。……迨北齊后主荒縱,陳宣帝乘其國亂,使吳明徹取江北,大敗齊師于呂梁,又攻殺王琳于壽陽,于是淮泗之地俱復。而是時周已滅齊,宣帝欲乘亂爭徐、兗,又使明徹北伐,至彭城,反為周師所敗,明徹被擒,于是周韋孝寬取壽陽,梁士彥復拔廣陵,陳仍畫江為界,江北之地盡入于周?!盵6]178
趙翼已指出陳朝疆域的變化,但對于陳宣帝、吳明徹北伐的論述并不夠準確。如“使吳明徹取江北,大敗齊師于呂梁,又攻殺王琳于壽陽”,順序顛倒。據《陳書·吳明徹傳》,吳明徹“殺王琳于壽陽”在前,“敗齊師于呂梁”在后。尤其是他對陳宣帝乘亂爭地的評價,有失公允。陳宣帝太建年間北伐,乃是秉承其異乎尋常的親身經歷中所接受的中國文化。宣帝太建五年至七年(公元573~575年)北伐,是為收復梁末被東魏-北齊侵占的領地;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北伐,是為保衛(wèi)前期北伐的成果。
據《陳書》卷五《宣帝本紀》載:“及江陵陷,高宗遷于關右……天嘉三年,自周還……太建元年春正月甲午,即皇帝位于太極前殿……二年……秋八月甲申,詔曰:‘懷遠以德,抑惟恒典,去戎即華,民之本志。頃年江介襁負相隨,崎嶇歸化,亭候不絕,宜加恤養(yǎng),答其誠心。維是荒境自皞,有在都邑及諸州鎮(zhèn),不問遠近,并蠲課役。若克平舊土,反我侵地,皆許還鄉(xiāng),一無拘限。州郡縣長明加甄別,良田廢村,隨便安處。若輒有課訂,即以擾民論?!盵3]75-77
根據《陳書·宣帝本紀》的記載,陳宣帝早年經歷過西魏滅梁,曾被俘虜至長安,在西魏-北周待了八年,這使他對于異族入侵、異族文化有著非同尋常的體驗。所以,由北周還陳后,他能夠勵精圖治,志在恢復神州。由其詔書“懷遠以德……即以擾民論”,則可知陳宣帝是從異乎尋常的經歷來接受孔子“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等中國文化。正是由于此等中國文化之教化,陳宣帝才于太建年間主張北伐。今復以史實詳細考察。
《南史》卷八《梁元帝本紀》承圣三年(公元554年):“自侯景之難,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緣以長江為限。”[7]244
《陳書》卷五《宣帝本紀》太建五年(公元573年):“三月壬午,分命眾軍北伐……北討大都督吳明徹統(tǒng)眾十萬,發(fā)自白下……五月……克廬江郡城……克歷陽城……克蘄城……克譙郡城……克合州城。吳明徹師次仁州,甲子,克其州城……八月乙未,山陽城降。壬寅,盱眙城降……冬十月……吳明徹克壽陽城,斬王琳,傳首京師,梟于朱雀航……十一月甲戌,淮陰城降。庚辰,威虜將軍劉桃根克朐山城。辛巳,樊毅克濟陰城。己丑,魯廣達等克北徐州。十二月……譙城降?!盵3]83-86
《陳書》卷五《宣帝本紀》末史臣論曰:“梁室喪亂,淮南地并入齊,高宗太建初,志復舊境,乃運神略,授律出師,至于戰(zhàn)勝攻取,獻捷相繼,遂獲反侵地,功實懋焉?!盵3]100
《陳書》卷六《后主本紀》末魏征論宣帝曰:“智勇爭奮,師出有名,揚旆分麾,風行電掃,辟土千里,奄有淮、泗,戰(zhàn)勝攻取之勢,近古未之有也?!盵3]118
宋李燾《六朝通鑒博議》曰:“東晉之備五胡,宋、齊、梁之備元魏,陳之備高齊、周、隋,力不足者守江,進圖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寇者守河?!愔畤鴦菀讶?,不能進取,故所守止于江。自晉至梁,惟宋武帝守河,其余皆?;礊楣?,或守淮西,或守淮北,或守淮南?!盵8]154
根據以上材料記載,可知:
第一,侯景亂梁之際,東魏-北齊乘亂掠地,將南北分界線移至長江為界。陳朝建立后,只限以長江為境。
第二,從太建五年(公元573年)至太建七年(公元575年),陳宣帝北伐,先后收復了梁末所失之地。包括:江郡城(今安徽廬江,長江以北)、歷陽城(今安徽和縣,長江北岸)、譙郡城(今安徽滁縣,長江以北)、合州城(今安徽合肥,江淮之間)等江北之地;壽陽城(今安徽壽縣,淮水南岸)、山陽城(今江蘇淮安,淮水南岸)、盱眙城(今江蘇盱眙,淮水南岸)、淮陰城(今江蘇清江西南,淮水南岸)、北徐州(今安徽鳳陽東北,淮水南岸)等淮南之地;蘄城(今安徽宿州南,淮水以北)、仁州(今安徽蚌埠東北,淮水以北)、譙城(今安徽蒙城,淮水以北)、朐山城(今江蘇連云港,淮水以北)、濟陰城(今江蘇徐州南,淮水以北)等淮北之地。江淮地區(qū)以及部分淮北地區(qū),盡為陳有。
第三,按李燾所論南朝保守疆域,或守黃河,或守淮北,或守淮南,或守長江。在“陳之國勢已弱”的情況下,陳宣帝將“所守止于江”開拓到“守淮北”,可知其北伐不易。
第四,史家對陳宣帝太建年間的北伐,給予了高度評價。從魏征“智勇爭奮,師出有名。揚旆分麾,風行電掃,辟土千里,奄有淮、泗”的評價中,可知:陳宣帝北伐收復梁末所失之地,乃“師出有名”之舉。
由是觀之,庾信論吳明徹北伐“師出有名”,意同于魏征論陳宣帝北伐之“師出有名”,都是指承繼蕭梁的南陳,作為漢民族政權,有權收復被鮮卑北齊所侵占的江淮地區(qū)。這也表明:庾信承認南陳擁有江淮等領地的歸屬權。此順及庾信對陳朝的態(tài)度,《吳明徹墓志銘》云:“自梁受終,齊卿得政,禮樂征伐,咸歸舜后。是以威加四海,德被諸侯,蕭索煙云,光華日月”。這表明:在南陳、北齊、北周三國鼎足之際,庾信內心奉陳為正朔。要之,陳終究是漢族所建立之政權,有別于北齊、北周之鮮卑政權。
然而,庾信“師出有名”之意,較魏征而言,還可進一步討論。魏征頌揚陳宣帝北伐功績,乃明徹作戰(zhàn)對象為北齊。因唐承隋而隋又承西魏北周,對于陳宣帝北伐遭遇北周掠地而致敗,魏征因避諱而未能為陳說話。庾信所言吳明徹與北周作戰(zhàn)乃“師出有名”,直接指明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按《禮記·檀弓下》:“師必有名?!薄睹献印けM心下》:“《春秋》無義戰(zhàn)。彼善于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边@表示:倘若某國率先訴諸武力以侵略他國,則被侵略一方便能以正義相居而出兵。庾信以“師出有名”微言暗示出吳明徹北伐乃是為反擊北周入侵而正義出兵。
按《陳書》卷九《吳明徹傳》載:“七年,進攻彭城。軍至呂梁,齊遣援兵前后至者數(shù)萬,明徹又大破之?!薄顿Y治通鑒》卷一七二陳宣帝太建七年(公元575年)閏九月:“車騎大將軍吳明徹將兵擊齊彭城;壬辰,敗齊兵數(shù)萬于呂梁。”[9]5347這表明,太監(jiān)七年(公元575年),吳明徹進攻彭城(今江蘇徐州),于呂梁(今徐州東南)大敗齊軍,陳朝北伐的戰(zhàn)線已由江淮地區(qū)擴展到黃淮地區(qū)。呂梁的歸屬,更加說明吳明徹“師出有名”,是為抗擊北周入侵而出師。
北周掠地南陳,始于呂梁之戰(zhàn)。據《陳書》卷三一《蕭摩訶傳》載:“及周武滅齊,遣其將宇文忻率眾爭呂梁。”《陳書》卷五《宣帝本紀》太建十一年(公元579年):“十一月……甲午,周遣柱國梁士彥率眾至肥口。戊戌,周軍進圍壽陽?!焐?,豫州陷。辛亥,霍州又陷……十二月乙丑,南北兗、晉三州,及盱眙、山陽、陽平、馬頭、秦、歷陽、沛、北譙、南梁等九州,并自拔還京師。譙、北徐州又陷。自是淮南之地盡沒于周矣?!盵3]410《周書》卷七《宣帝本紀》大象元年(公元579年)十一月:“韋孝寬拔壽陽,杞國公亮拔黃城,梁士彥拔廣陵。陳人退走。于是江北盡平?!盵5]121根據《陳書》“淮南之地盡沒于周”、《周書》“江北盡平”的記載,在北周的步步緊逼、侵略下,陳朝再次退守到長江為界,陳宣帝太建年間北伐收復之地盡失于周。這也說明,吳明徹呂梁之戰(zhàn),其“師出有名”,是為保衛(wèi)北伐成果。
總而言之,庾信《吳明徹墓志銘》“師出有名”,意在兩端:第一,指陳宣帝太建五年至太建七年(公元573~575年),為收復梁末失地,吳明徹向北齊正義出師。第二,指陳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為反對北周入侵、保衛(wèi)北伐成果,吳明徹向北周正義出師。其中,第一點是第二點的必要前提,第二點則落實了庾信對吳明徹北伐的政治態(tài)度,即同情漢族政權、不認同鮮卑北齊、北周政權的政治態(tài)度。
首先,庾信志文揭示了陳朝三萬將士被北周殺害。庾信《吳明徹墓志銘》:
江東八千子弟,從項籍而不歸;海島五百軍人,為田橫而俱死焉。[2]977
清倪璠已經注出原文古典,但也只是注出古典,尚未揭示出古典所指時事。按《周書》卷七《宣帝紀》宣政元年(公元578年)三月甲戌:“上大將軍、郯國公王軌破陳師于呂梁,擒其將吳明徹等,俘斬三萬余人?!盵5]106《隋書》卷二一《天文志》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十一月,陳將吳明徹侵呂梁,徐州總管梁士彥出軍與戰(zhàn),不利。明年三月,郯公王軌討擒陳將吳明徹,俘斬三萬余人?!盵9]608-609《太平御覽》卷三百二十三引《三國典略》:“周遣大將軍王軌破陳于呂梁,擒其司空南平郡公吳明徹、北徐州刺史董安公、程文季等,俘斬三萬余人?!盵10]1487這些史料表明,呂梁之戰(zhàn)失敗后,跟隨吳明徹北伐的陳朝三萬將士慘遭北周俘虜殺戮。
庾信《吳明徹墓志銘》:“江東八千子弟,從項籍而不歸;海島五百軍人,為田橫而俱死焉”。用《漢書》江東八千子弟從項籍不歸和五百將士隨田橫而死的古典,喻說陳朝三萬將士隨吳明徹被北周俘斬的時事。古典時事之間有一點相似:將軍(以項羽、田橫喻說吳明徹)、士兵(以八千子弟、五百軍人喻說陳朝三萬將士)均戰(zhàn)敗而亡。然而,古典、時事又有根本的不同:從項羽過江東(江東作為地理坐標指明今事的方向)的八千子弟乃戰(zhàn)死,從田橫而亡的五百軍人乃自殺而亡,他們都不是作為俘虜被殘殺。庾信突出古典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不歸”“俱死”,以此敘說三萬多陳朝將士被北周血腥殺害。
其次,微言記述吳明徹被辱而亡。庾信《吳明徹墓志銘》:
霸陵醉尉,侵辱可知;東陵故侯,生平已矣。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氣疾增暴,奄然賓館,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日寄瘞于京兆萬年縣之東郊,詔贈某官,謚某,禮也[2]977-978。
墓志銘指出吳明徹“氣疾增暴”的原因乃是因“侵辱可知”。倪璠注出古典,也指出“傷明徹困辱于周”,然尚未揭示出吳明徹受辱的復雜原因。筆者以為,陳臨海王光大元年(公元567年),吳明徹大敗北周于湘州,這加深了他在北周受辱的程度。關于湘州之役,《吳明徹墓志銘》也有記載:
風船火艦,周瑜有赤壁之兵;蓋舳襜艫,魏(一作賀)齊有橫江之戰(zhàn)。[2]972
倪璠注出古典,今補注古典相應時事如下:
《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陳臨海王光大元年(公元567年)九月:“皎自巴陵與周、梁水軍順流乘風而下,軍勢甚盛,戰(zhàn)于沌口。量、明徹募軍中小艦,多賞金銀,令先出當西軍大艦受其拍;西軍諸艦發(fā)拍皆盡,然后量等以大艦拍之,西軍艦皆碎,沒于中流。西軍又以艦載薪,因風縱火。俄而風轉,自焚,西軍大敗。皎與戴僧朔單舸走,過巴陵,不敢登岸,徑奔江陵;衛(wèi)公直亦奔江陵?!盵11]5270
《陳書》卷二十《華皎傳》:“文帝以湘州出杉木舟,使皎營造大艦金翅等二百余艘,并諸水戰(zhàn)之具,欲以入漢及峽?!咦陬l命皎送大艦金翅等,推遷不至?!菚r慮皎先發(fā),乃前遣明徹率眾三萬,乘金翅直趨郢州,又遣撫軍大將軍淳于量率眾五萬,乘大艦以繼之?!盵3]271-272
結合古典今事,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風船火艦,周瑜有赤壁之兵;蓋舳襜艫,魏(一作賀)齊有橫江之戰(zhàn)”,是以《三國志·吳志》赤壁之戰(zhàn)以及賀齊橫江之戰(zhàn)事,喻說吳明徹大敗周軍之事。庾信用曹操被周瑜火燒兵營之古典,喻說周軍因風勢逆轉而自焚,即《資治通鑒》所載“西軍又以艦載薪,因風縱火。俄而風轉,自焚,西軍大敗”,古典今事之間有一點相似,即戰(zhàn)敗方均因火攻致敗;庾信以賀齊與曹休在長江上相戰(zhàn)的古典,喻說吳明徹與周軍等在沌口交戰(zhàn),即《資治通鑒》所載:“戰(zhàn)于沌口”。沌口,在今湖北武漢漢陽西南,為古沌水入長江之口。古典今事具有兩點相似,一是橫江而戰(zhàn),賀齊與曹休戰(zhàn)于長江,吳明徹與北周戰(zhàn)于沌口,交戰(zhàn)地都在長江沿岸。二是戰(zhàn)船精良,賀齊的“艨艟斗艦”與吳明徹的“金翅大艦”,均為精銳戰(zhàn)備。
關于此役北周之軍被吳明徹大敗之事,見于《周書》有八次之多。
《周書》卷五《武帝紀上》天和二年(公元567年)閏六月:“戊寅,陳湘州刺史華皎率眾來附。遣襄州總管衛(wèi)國公直率柱國綏德公陸通、大將軍田弘、權景宣、元定等,將兵援之,因而南伐?!盵5]74
《周書》卷十三《宇文直傳》:“天和中,陳湘州刺史華皎舉州來附。詔直督綏德公陸通、大將軍田弘、權景宣、元定等兵赴援,與陳將淳于量、吳明徹等戰(zhàn)于沌口。直軍不利,元定遂沒江南。直坐免官?!盵5]202
《周書》卷二七《田弘傳》:“天和二年,陳湘州刺史華皎來附,弘從衛(wèi)公直赴援。與陳人戰(zhàn),不利?!盵5]450
《周書》卷二八《權景宣傳》:“陳湘州刺史華皎舉州款附,表請援兵。敕景宣統(tǒng)水軍與皎俱下。景宣到夏口,陳人已至。而景宣以任遇隆重,遂驕傲恣縱,多自矜伐,兼納賄貨,指麾節(jié)度,朝出夕改。將士憤怒,莫肯用命。及水軍始交,一時奔北,船艦器仗,略無孑遺。”[5]478
《周書》卷三四《元定傳》:“詔定從衛(wèi)公直率眾赴之?!绷疃什津T數(shù)千圍之。陳遣其將淳于量、徐度、吳明徹等水陸來拒。量等以定已渡江,勢分,遂先與水軍交戰(zhàn)。而華皎所統(tǒng)之兵,更懷疑貳,遂為陳人所敗。皎得脫身歸梁。定既孤軍懸隔,進退路絕,陳人乘勝,水陸逼之。定乃率所部斫竹開路,且行且戰(zhàn),欲趣湘州,而湘州已陷?!盵5]589-590
《周書》卷三十五《崔猷傳》:“天和二年,陳將華皎來附,晉公護議欲南伐,公卿莫敢正言。猷獨進曰:‘……今陳氏保境息民,共敦鄰好。無容違盟約之重,納其叛臣,興無名之師,利其土地。詳觀前載,非所聞也。’護不從。其后水軍果敗,而裨將元定等遂沒江南?!盵5]671
《周書》卷三十九《杜杲傳》:“及華皎來附,詔令衛(wèi)公直督元定等援之。與陳人交戰(zhàn),我?guī)煵焕ǖ炔]。自是,連兵不息,東南騷動?!盵5]702
《周書》卷四十四《扶猛傳》:“保定三年,轉綏州刺史,從衛(wèi)公直援陳將華皎。時大軍不利,唯猛所部獨全?!盵5]795
《周書》卷四十八《蕭巋傳》:“五年,陳湘州刺史華皎、巴州刺史戴僧朔并來附,皎送其子玄響為質于巋,仍請兵伐陳。巋上言其狀。高祖詔衛(wèi)公直督荊州總管權景宣、大將軍元定等赴之。巋亦遣其柱國王操率水軍二萬,會皎于巴陵。既而與陳將吳明徹等戰(zhàn)于沌口,直軍不利,元定遂沒?!盵5]864
根據《周書》史傳記載,華皎叛陳后,挾“地維形勝,控帶川阜”的湘州投附北周,北周欲趁機南侵陳地,不顧“違盟約之重”,應華皎之求,“遣襄州總管衛(wèi)國公直督綏德公陸通、大將軍田弘、權景宣、元定等兵赴援”,然“興無名之師”,最終為吳明徹所大敗?!吨軙分卸嗵幱涊d湘州之戰(zhàn),可見此役在北周影響之大。
由是觀之,吳明徹曾屢敗周軍,尤其湘州之役,更使他名聲遠揚。可以想見,昔日名將,今日囚虜,曾經的手下敗將自然不會真心誠意地以禮相待。吳明徹所受北周政權之辱,恐怕遠遠深于李廣遭霸陵醉尉之辱。庾信更言其“氣疾增暴”而亡,可知明徹內心之痛苦。
庾信《吳明徹墓志銘》:
嗚呼哀哉!毛修之埋于塞表,流落不存;陸平原敗于河橋,生死慚恨。反公孫之柩,方且未期;歸連尹之尸,竟知何日?游魂羈旅,足傷溫序之心;玄夜思歸,終有蘇昭之夢。遂使廣平之里,永滯冤魂;汝南之亭,長聞夜哭。[2]980
此段包括四對隔句對,句句用典,記述吳明徹身死北周、魂留異域。“毛修之埋于塞表”一句,出句用《宋書·毛修之傳》劉宋毛修之死于鮮卑北魏事,喻說南陳吳明徹亡于鮮卑北周。庾信以“埋于塞表”,突出吳明徹身葬異域。對句用《晉書·陸機傳》陸機兵敗河橋被殺一事,喻說吳明徹死于北周。古典今事有一點相似,即陸機與吳明徹均因兵敗而亡。然而,二者也有著絕然不同之處,即陸機是被司馬穎所殺,而吳明徹是“氣疾增暴”而亡。庾信用陸機的古典,微言揭示了吳明徹雖非北周直接殺害,然罪魁禍首也非北周莫屬?!胺垂珜O之柩”句,上句用《左傳》哀公十五年公孫貞出使吳國病死在良(吳地),吳人以禮歸之的古典,下句用《左傳》成公三年晉人歸連尹楚老之尸于楚的古典。庾信反用典故,以“方且未期”“竟知何日”,喻說吳明徹難有歸陳之日?!坝位炅b旅”句,出句用《后漢書》溫序子夢父托夢骸骨歸鄉(xiāng)的古典,對句用《晉書》蘇韶托夢堂弟蘇節(jié)改葬的古典。庾信反其意用之,以“永滯冤魂”“長聞夜哭”指出吳明徹之魂將永留異域。庾信連續(xù)反用四個古典,深切地表達了對吳明徹身世之悲的哀痛。
庾信《吳明徹墓志銘》:
羊皮詎贖,畫馬何追。荀罃永去,隨會無歸。存沒俄頃,光陰愴凄。岳裂中臺,星空上將。眷言妻子,悠然亭障。魂或可招,喪何可望。壯志沉淪,雄圖埋沒。西隴足抵,黃塵碎骨。何處池臺?誰家風月?墳隧羈遠,營魂流寓。霸岸無封,平陵不樹。壯士之隴,將軍之墓。何代何年,還成武庫?[2]981
此段作為銘文,是對前面志文的回應,復申吳明徹身世之悲?!把蚱ぴn贖”句,用典出自《左傳》,上句指晉荀罃在邲之戰(zhàn)中被楚俘虜,后歸故國事;下句指魏隨會自秦歸故國之事。庾信反其意用之,喻說吳明徹不能歸陳,卒于北周。“存沒俄頃”至“喪何可望”,哀嘆明徹死于異域,不能歸葬故國?!皦阎境翜S,雄圖埋沒”至“霸岸無封,平陵不樹”,再次惋嘆明徹北伐之敗,傷感其葬于長安,不封不樹。最后以“何年何月,還成武庫”之問結束銘文,哀痛明徹遠離故土,永葬異域。
庾信與吳明徹同為梁朝故人,同樣羈留異域,故吳明徹之死給庾信的觸動是極深的。《吳明徹墓志銘》作于北周靜帝大象二年(公元580年),這離庾信去世不到一年光景。此時的庾信,如其《謝騰王集序啟》(作于公元579年)所言:“比年病恙彌留,光陰視息,桑榆已逼,蒲柳方衰,不無秋氣之悲,實有窮途之恨?!痹谧灾鼘⒈M的情況下,庾信為吳明徹撰寫墓志銘,可以自祭文視之。
通過對庾信《吳明徹墓志銘》關鍵內容的箋證,可以看出:在記述吳明徹北伐與周作戰(zhàn)之事時,庾信或標舉其“師出有名”,或揭示吳明徹等在北周的悲慘遭遇。庾信看似含蓄實則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同情漢民族政權、不認同鮮卑北周政權的政治態(tài)度;在記述吳明徹客死異域之際,庾信寄托了強烈的身世之悲。在深切的身世哀痛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庾信對故國強烈的思念之情。作為“自祭文”的寄托,《吳明徹墓志銘》表明庾信不可磨滅的夷夏之辨與故國之思,這對于我們認識庾信晚年的思想有著重要價值。
注釋:
① 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氣疾增暴,奄然賓館,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日寄瘞于京兆萬年縣之東郊,詔贈某官,謚某,禮也?!卑础蛾悤肪砭拧秴敲鲝貍鳌罚骸皩ひ詰n憤遘疾,卒于長安,時年六十七?!薄皩ひ詰n憤遘疾,卒于長安”不及庾信對吳明徹卒年記錄準確,“時年六十七”應為“七十七歲”之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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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127(2017)06-0036-06
2017-10-17
張曉慶(1984- ),女,山東沂源人,河南科技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古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袁培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