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在闡明自身思想的同時,已自覺或不自覺地彰顯出“聽”與“道”存在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聽的主體因遵循“聽之道”,使得自身得以在聞道的基礎上,不斷地體味道、踐行道,在將“道”行之于實際生活的過程中,進一步加深對“道”的體悟。這既展現(xiàn)出個體通由聽體道、得道的可能性,又彰顯了“聽”的意義與價值。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道”最初的含義為道路,“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經(jīng)·采薇》)進而引申為行走,“道,行之而成?!?《莊子·齊物論》)這一意義上的“道”與規(guī)范性相關(guān),“道路總是通向某處,引申而言,‘道’意味著將人引往某一方向或引導人們達到某一目標。道所蘊含的這種引導性內(nèi)涵經(jīng)過提升以后,進一步獲得了規(guī)范意義?!?楊國榮:《道與中國哲學》,載《道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1頁。這種規(guī)范性的道,包含天道和人道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聽是獲得這一意義上的道的重要途徑之一。
在先秦時期,不少典籍將聞與道并提,以“聞道”來表達獲得“道”的一種狀態(tài)?!俺劦?,夕死可矣?!?《論語·里仁》)“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下之配也?!?《管子·形勢》)“聞”雖不能完全等同于聽,但無疑與聽密切相關(guān)。首先,“聞”乃是“有往有來”的聽?!墩f文解字》中說:“聞,知聲也。從耳門聲。”*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50頁。段玉裁解釋說:“知聲也。往曰聽,來曰聞。大學曰:心不在焉,聽而不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92頁。從于“耳”部,已說明了它與聽的關(guān)聯(lián)?!奥劇本唧w為對聲的體知,這需要運用心的作用。它彰顯為一個用耳迎來聲,并運用心的作用,將其引入人的認知領域,加以體認、感知的過程,這與理性的聽相通。應注意的是,一方面,對“聞道”的解讀與關(guān)注,旨在說明“聞”乃是迎來和獲得“道”的重要途徑之一,并非是唯一的途徑;另一方面,“聞”為個體獲得和把握“道”提供了某種可能性,同時也表明,其他的認知方式在這一點上可能存在局限。秦穆公曾向由余問“道”:“寡人嘗聞道而未得目見之也,愿聞古之明主得國失國何常以?”由余答曰:“臣嘗得聞之矣,常以儉得之,以奢失之?!?《韓非子·十過》)“道”從久遠的過往中走來,具備道的行為已不可見,只能通過別人的講述,由耳聽之的方式得以聽聞。由余以其所聽,回答穆公所期之聞,便體現(xiàn)出道在一些情況下,已不可得見,卻能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得以被聽取、傳遞。然而,言在表達道上亦有局限性?!暗揽傻溃浅5?。”(《老子·第一章》)如果能夠用言來表達的道,即不是我們所說的道了。但道畢竟是可聞的,“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老子·第四十一章》)換言之,言說雖然對道在表達上有局限性,但道可以通由聞而被獲得。應說明的是,這里與聽相關(guān)的“聞”,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聽,因為一旦用某一種方式去聽、聞,則道在聲上必有固定之聲響,從而有所局限,則“道”便不是那個所謂的“常道”,因此,“道”在聲上所具備的一切之可能性,唯有通過聽無聲之道才能獲得。“道”因為具備了一切聲的可能性,所以,本身是無聲的,或者說沒有固定的聲,所謂“聽之不聞其聲”(《莊子·天運》),面對這樣的無聲之道,我們亦不能通由一般意義上的耳去聽,而只能通過“聽乎無聲”(《莊子·天地》),以心聽來獲得與把握。這種意義上的“聞道”,方能在迎來道的同時,保全道的完整性。“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莊子·大宗師》)女偊之所以能面若幼子,是因為“聞道則任其自生,……聞道故得起全”。*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52頁。通過聞,個體能任事物之自性生長,并迎來整全之道,從而保持童之氣色、容顏。概而言之,目見與言說在道的迎來與獲得上存在局限,與之相對,聞作為一種與聽相通的方式,為完整、全面地獲得道提供了一種可能性。
個體在聞道的階段,還僅僅只是迎來道,對其尚未有透徹的了解和把握,故而在聞道后,個體需有一個體道的階段。所謂“體道”即是指對“道”予以體認,對其內(nèi)涵進行了解和把握。在這一過程中,聽同樣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并在尋覓體道的方法上,給予我們啟示。換言之,聽與體道的關(guān)聯(lián),具體表現(xiàn)為如何在聽的層面,尋找正確的方法,體認和把握道。
首先,聆聽來自上天的聲音,是主體把握道的一個重要途徑。這一層面的“道”更多地與天道相關(guān)聯(lián)。而要聽天之音,把握天道,需先聽民之聲,把握人道,“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尚書·周書·泰誓中》)。要想聆聽來自天的聲音,首先要聽取百姓的呼聲,因為百姓的聲音即代表了上天的呼喚,在聽民聲的時候,自然就從中聽取了來自天的聲音。從道的層面來看,天道乃在人道中彰顯,通由人道的體認可以把握天道的內(nèi)容,由聽民之聲進而可以聽天之音,便是一個例證。
我們不僅通過聆聽來自天、民的聲音,體味、把握人道與天道,而且以天為其對象來展開聽,這是說,我們依托于天來達成我們的聽,并在聽的過程中,超越經(jīng)驗性、固定性的聽,來完成體道?!叭艘舱?,……寄于天聰以聽?!?《韓非子·解老》)人在完成聽的過程中,有時候會寄之以“天聰”來聽,這與“聽天下”相聯(lián)系,即以天下百姓之耳為己之耳,則可達至“無所不聞”之境地,從而呈現(xiàn)聰?shù)臓顟B(tài)。這同時也是遵循天之道而聽,遵從天之聲音而聽,如此方能正確踐行聽的行為。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聽并不能一味向前,因為“聽甚則耳不聰”(《韓非子·解老》),過分聽取太多的聲音,反而會阻礙聰?shù)牡絹?。一旦如此,則可能導致一系列的后果,“耳不聰則不能別清濁之聲,……耳不能別清濁之聲則謂之聾,……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韓非子·解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從“人也者”開始,將人之聽寄托于“天聰”,正體現(xiàn)著天與人的結(jié)合,“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韓非子·解老》)前者關(guān)聯(lián)天道,后者涉及人道。在聽上,不斷地通由聽趨近“動靜思慮”,既以“聰明睿智”之天為其指向和寄托,又不斷地向之靠攏,個體通由聽不斷地完善自我,在體味人道的過程中,體認和彰顯著天道。
這里對于“聽甚”的反思與自覺,值得我們注意,這和道本身的性質(zhì)有關(guān)。“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老子·第四十八章》),對于道的把握相比于學而言,需要“損之又損”(《老子·第四十八章》),由此出發(fā),在由聽體認道的過程中,也一樣需要對既有的、固定的聽予以超越,以聽上的“退”來獲得“聰”的狀態(tài),從而由聽“體道”。進言之,這一過程具體表現(xiàn)為,對于道之聲,并不執(zhí)著于某一種固有之聲的聽聞,而是在整體上,聽取、體認、把握道,換言之,道本身所具有的整體性的特點,即要求聽者不能執(zhí)著于固有的聽的行為,而應以更為廣博的聽來迎接、體認、把握它?!暗酪舱?,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管子·內(nèi)業(yè)》)“道”因為不固定于某一種形質(zhì),故而具備成為一切形質(zhì)之可能,從而為一切事物之根源?;谶@一特點,“道”不能以耳聽之,但這并不是說通由聽無法體認道,而是要求聽的施動者對即有之聽的超越和轉(zhuǎn)換。如同音一樣,從“五音令人耳聾”(《老子·第十二章》)到“大音希聲”(《老子·第四十一章》),音不斷地從固有的“五音”向“大音”轉(zhuǎn)化,聽也需要從固有的、經(jīng)驗性的具體之聽向“修心”之聽轉(zhuǎn)化,以心之聆聽來迎接這“大道”的寂靜與可能,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完成由聽體道。在聽的這一轉(zhuǎn)換過程中,聽者自身也對道本身的意義、特點有了了解和把握,如若不然,則這一轉(zhuǎn)換將無法實現(xiàn)。
道常內(nèi)蘊于一些制度性的規(guī)范、條文,如禮、樂之中,“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記·樂記》)這里的“天地”可以理解為天地之大道。樂,體現(xiàn)的是天地大道的和諧;禮,則彰顯了天地大道在人間的秩序。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些規(guī)范性的條文或音樂等,都是人遵循道而制定的,聽這些內(nèi)容,能夠幫助主體體認和把握道。
《管子》曾指出:“五和時節(jié)……聽宮聲,八舉時節(jié)……聽角聲,七舉時節(jié)……聽羽聲,九和時節(jié)……聽商聲,六行時節(jié)……聽征聲?!?《管子·幼官》)這說明,從禮的規(guī)定來看,不同的時令應聽不同的樂。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為“禮者,天地之序也”(《禮記·樂記》)?!靶颉痹谶@里具體表現(xiàn)為“時序”,即天地之大道在時間上所表現(xiàn)出的秩序,換言之,遵從天地之時序而聽不同之樂,既是對天地之大道的尊重、遵循,又可從中體味天地之大道。進一步說,隨著天地之時序的變化,需隨之改變聽樂的具體內(nèi)容,這乃是要求聽者,通過聽此樂,來體味不同時令在天地中的位置,從而感受天地之時間秩序,于此時序中體味天地之道序。由此可見,一方面,禮對于樂的上述規(guī)定,體現(xiàn)出禮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依據(jù)天地之大道來規(guī)定人間之秩序,聽從這樣的禮行事,則可以通過“聽禮”而“體道”;另一方面,禮在這里的規(guī)定,具體將天地之道序與人間之時序相聯(lián),并通過聽不同之樂來體現(xiàn)對大道的遵循、尊重,故而在“聽樂”的過程中,個體一樣通由此聽得以體道。概而言之,上述內(nèi)容體現(xiàn)了通由聽禮、樂而體道的過程。
由上所述,不難看到,道包含的兩個方面,即天道和人道,并非彼此隔絕,而是相貫、融通的。禮和樂首先與人道相聯(lián)系,前者規(guī)定著人間的秩序,后者則是這一秩序的載體之一,兩者既以人道為內(nèi)在依據(jù),又彰顯著人道。因禮、樂與天地之大道的關(guān)聯(lián),聽禮、樂即是要求通由這樣的聆聽,先體味人道,再通達天道。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認為道很玄遠,乃是因為我們常將“道”理解為在上的天道,看不見,摸不著,無有形質(zhì),并不實在。事實上,如上一再強調(diào)的那樣,“道”并不僅指天道,還關(guān)涉人道,人道與我們的具體而真實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而通由人道還能體味天道?!暗啦贿h人”(《禮記·中庸》),所謂“不遠人”,即是指道內(nèi)蘊于我們的日用常行之中。立足于聽來說,便是通由聽即可體認和把握道。聽作為一種日常生活中最為常用的認知途徑和手段之一,具有真實性、實在性等特點,這就摒除了玄虛、抽象等弊端,從而使得由聽體道具有可操作性,不再局限于個體自身的感受、體悟,而能依據(jù)一定的方式、方法傳遞給他者。聽的這一品質(zhì),以及其與體道的關(guān)聯(lián),證顯著“道不遠人”。
聞道、體道之后,還需踐道。這是說,在迎來道,體味道之后,道一方面需貫徹于我們的實際行為,另一方面,需通過行為來踐行和彰顯大道?!吧鲜柯劦?,勤而行之。”(《老子·第四十一章》)最高境界的“上士”,乃是在聞道之后,積極、勤勉、自覺地踐行“道”,通過行將道內(nèi)化到自我的精神生命中去,從而與道為一。可以看到,聞道的最終歸宿乃是行,即踐道。同時,在勤勉行道的過程中,個體也逐步對道有了更深的理解和體悟,進一步認可、接受了道,從而更好地將其幻化為自我精神生命的一部分。
由聞道、體道,繼而踐道的過程,不但關(guān)乎對道自身的體認和把握,而且涉及將此道貫徹于實際行為,并在具體行動中,不斷體悟道之真諦的實踐智慧,換言之,道本身具有規(guī)范性,這使得它帶有某種抽象性,在踐行道的過程中,需要將抽象性的道與實際的生活相連接,進而發(fā)揮和落實道的作用,這才是踐道。在從抽象性的、規(guī)范性的道向具體的踐道行為轉(zhuǎn)化的過程中,涉及關(guān)乎道的實踐智慧。“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管子·形勢解》)道從內(nèi)容上來看,其為“一”,但在踐行、使用的過程中,卻呈現(xiàn)多樣的差異?!坝新劦蓝脼榧艺?,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鄉(xiāng)者,一鄉(xiāng)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下之配也。”(《管子·形勢》)在獲得、把握了道之后,能將其貫徹于不同的對象:家、鄉(xiāng)、國、天下,便可稱為對之有用的人才?!暗馈弊鳛槠毡榈囊?guī)范性原則,需要與不同的作用對象相結(jié)合,方能發(fā)揮其實際的作用,聞道者之所以能將道與不同對象結(jié)合,并成為“一家之人”、“一鄉(xiāng)之人”、“一國之人”、“天下之人”,乃是因為掌握了道在踐行過程中的實踐智慧。唯有具備了從聞道到踐道的實踐智慧,才能在獲得道、體認道的基礎上,將其貫徹于實際行為。
掌握“道”之層面的實踐智慧的必要性,不僅基于對道的規(guī)范性所帶來的某種抽象性的考慮,而且在于道本身具有混沌未分、變動不居的特點。如前所述,在老子看來,“道”乃是一切事物之本源,因其自身具有未分化、未定型的特點,使其有可能分化為其他一切可能之形態(tài)。從這種未有分化,向各種不同的具體形態(tài)轉(zhuǎn)化的過程中,同樣需要關(guān)乎道的實踐智慧。道同時又作為一種統(tǒng)一的秩序,為動態(tài)分化的實現(xiàn)提供指導?!耙魂幰魂栔^道”(《易經(jīng)·系辭上》),陰與陽的互動,彰顯的是世界的變遷和演化,“作為現(xiàn)實的存在,世界不僅千差萬別,而且處于流變過程之中”*楊國榮:《道與中國哲學》,載《道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19頁。,要把握這樣的“變”,需在萬變中把握不變,這一“不變”便是“道”??梢姡澜珉m變動不居,變化不定,但因道所蘊含的規(guī)范性、秩序性,使其本身呈現(xiàn)為一種有序的存在狀態(tài)。*具體可參見楊國榮:《道與中國哲學》,載《道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18—335頁。這一根源于道的有序性為分化的可能性提供了保障。
日常的言行在展開過程中便可彰顯道,從這一角度出發(fā),言行的踐履便是在踐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說“日用即道”。聽作為一種日用之行,其在踐行的過程中,可以通由其體道,此外,聽之行為本身就可以是一種踐道的行為。要想達成這一點,則聽之主體必須依循正確的聽之方法,即所謂“聽之道”,如此方能促使聽趨近完善。可以看到,這里的“道”又具有了方法論的內(nèi)涵,具體展現(xiàn)為一種踐行聽的正確方法。
無論是體道還是踐道,都需要遵從“聽之道”。這是說,在由聽體認、把握、踐行道的過程中,要正確運用聽的方法。如若不然,則無法正確地體道和踐道。
在由聽而體道、踐道的過程中,道自身的特點決定了聽需超越一般經(jīng)驗層面的具體行為,達至以心聽、以神聽、以氣聽的狀態(tài),如此方能聽獲“無聲”之道。
文子問道,老子曰:學問不精,聽道不深。凡聽者,將以達智也,將以成行也,將以致功名也,不精不明,不深不達。(《文子·道德》)
“聽道”需深,如此才能通達無礙。要想做到“聽道”深入,需要依次經(jīng)歷“以耳聽”、“以心聽”,最終達至“以神聽”(《文子·道德》)。所謂“以神聽”既以“以心聽”為基礎,又超越“以心聽”,而具體表現(xiàn)為全神貫注、傾注身心的去聽。在聽的過程中,不斷地通由聽將大道迎接到個體的生命中來,實現(xiàn)聽者與大道的融貫為一??梢钥吹?,無論是“以心聽”還是“以神聽”,都根基于聽者的自心。以何種狀態(tài)的心去踐行聽,決定了“心聽”和“神聽”達到的程度與效果?!胺猜犞恚撔那屐o,損氣無盛,無思無慮,目無妄視,耳無茍聽,專精積精,內(nèi)意盈并,既以得之,必固守之,必長久之。”(《文子·道德》)要想做到“以心聽”、“以神聽”,需要以“虛靜之心”面對、展開聽,對思、慮有所保留和反思,自覺克服和節(jié)制過多的欲望對心和聽的干擾,方能以清靜、無欲之本心,專于一事。如此一來,道一旦得之,便可長久固守,這乃是正確的聽的方法與道理??梢钥吹?,去除內(nèi)心的欲望,以清靜、虛空之心,展開聽的行為,體現(xiàn)出道家思想的傾向。
耳目者,視聽之官也,……夫心有欲者,物過而目不見,聲至而耳不聞也,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管子·心術(shù)上》)
這里的“上”顯然和心相聯(lián)系,“下”則與耳、目聯(lián)結(jié)的聽、視等認知途徑相關(guān)聯(lián),因為心中有太多欲望的干擾,使其偏離了正道,所以,才會導致“聲至而耳不聞”。若做正面的表達,則是若想做到“以耳聞聲”,便需要積極消除內(nèi)心過多的欲望。《管子》中雖有很多表述展現(xiàn)出法家思想的特點,但這里顯然與道家的論述有相近之處。在由聽聞道、體道、踐道的過程中,主體應自覺摒除內(nèi)心之欲望對于聽的干擾。對此,儒家亦有提示,只是它沒有直接以“道”來表述,而是借助于“禮”來說明?!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如前所述,禮是制度性的規(guī)范,以天下之大道為其內(nèi)在根據(jù)之一,禮是通過條文來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規(guī)定社會的等級秩序,這本身就是對人的自然性的規(guī)約和節(jié)制?!胺嵌Y勿聽”則是要求人們不要去聽與禮不符的內(nèi)容,這即是以禮來規(guī)正人的聽的行為,使得個體在聽上的自然性與自身的社會性得到博弈,從而能夠在遵禮的同時,由聽禮而聞道、體道、踐道。
概而言之,在聽的過程中,道家強調(diào)的是,對于過多的聽之欲望的自覺摒除,儒家則偏向于以一定的規(guī)范、標準來范導、規(guī)約聽的行為。兩者的相通之處在于,都對欲望在聽的過程中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有所自覺和反省,要求聽者應以一顆清靜、正確之心來展開聽的行為,這便是“聽之道”的核心,也唯有依循這一方法,才能通由聽去接應“道”。
心在達成上述狀態(tài)的過程中,內(nèi)蘊了個體修德的內(nèi)容,德與道通由聽密切關(guān)聯(lián)。具而言之,聽者若要以清靜、少欲或無欲之心,來踐行聽的行為,從而獲得道、踐行道,就必須先有一個修己之德的過程,即通過自我的修習,不斷地節(jié)制自然的欲望,克服自身的不足,從而以正確的方式來踐行聽的行為,唯有這樣的聽才能在實際展開的過程中,被看成是一種對道的踐行,也唯有通過這樣的聽,才能由聽體道、得道。概而言之,修德(包括修習德性和完善德行)為正確的聽提供了有力保障:修德性使得聽之心乃為清靜、正確之心,善德行使得聽之行為逐步成為“道”之體現(xiàn),唯由此聽,方可聞道、體道、踐道。也唯有此聽,才能接續(xù)道,彰顯道。*可參見拙文《論“聽”與“道”的關(guān)系——立足先秦視域的考察》,《應用倫理學》2016年第1期。
“聽”不僅可以理解為“聆聽”,而且可以詮釋為“聽從”,從后一意義出發(fā),聽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表現(xiàn)為唯有得道者的言行才能為天下聽從,否則,百姓將叛離而不聽。立足于“聽之道”來看,要想通由聽而得道,進而讓天下聽之,則必須遵從“聽之道”?!笆熘?,則民離叛而不聽從?!?《管子·形勢解》)失去了天道的依托,其言行則是離道、叛道之言行,自然會被天下百姓所離棄,不予聽從。進言之,若背離、失去了天之道,則“天下不可得而王也”(《管子·形勢解》);與之相對,“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管子·形勢》)。若能獲得天之大道,則其言行自然會被天下百姓所聽從,其成事、稱王則十分自然,水到渠成,無需刻意作為。要想得道而使天下聽之,從“聽之道”來看,則要求主體遵從聽的正確方法,如此,方能通由聽而得道。當然,這并不是說,聽是通達道的唯一途徑,而是說,聽為得道提供了可能性路徑,而要通由這一路徑正確、順利地得道,需要遵從“聽之道”。
“道”所包含的兩個方面的意義——人道與天道,并非彼此隔絕,而是密切相關(guān)。在聽與道關(guān)系的展開過程中,聽成為了溝通兩者的橋梁。
聽作為日常的認知途徑和方式,常被人使用,個體遵循“聽之道”展開聽的行為。一方面,唯有如此之聽,才能幫助聽者聞道、體道;另一方面,這樣的聽的展開本身即是一個踐道的過程,因為“日用即道”,聽作為一種“日用”之行,因為符合“聽之道”,故能通由聽來體味道,這一過程體現(xiàn)出踐道與體道的關(guān)聯(lián):在不斷踐行道的過程中,實踐的主體也加深了對道的體認。在這樣一個互動、反復的過程中,聽本身也將道貫徹于具體的行為之中,使之成為符合大道的聽。如此之聽,方能聞道,并進一步幫助聽者體味道、踐履道。
聽作為日常的真實行為,具有“不遠人”的特點,內(nèi)含道的聽,或符合道的聽,彰顯著“道不遠人”(《禮記·中庸》)的意義。如前所述,我們之所以認為“道”玄遠,難以把捉,乃是因為將“道”理解為天道,但當我們通由聽來體認、把握道的時候,道的到來就變得更為切實,同時也具有了可能性和可操作性。道不在遠方,就在近處、在當下,在像聽這樣的具體行為之中,做好它便可以迎來和把握道,這從一個側(cè)面提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應努力正確地踐行聽。但應該注意的是,在由聽而體味天道的過程中,聽者往往是從體味人道開始的,因為聽畢竟首先作為一種日常的認知行為存在。禮作為一種制度性的規(guī)范,本身內(nèi)蘊著人間之道?!岸Y者,人道之極也?!?《荀子·禮論》)樂作為禮的體現(xiàn),亦彰顯著這樣的人道,通過“聽禮”、“聽樂”,個體能夠通由禮和樂把握人道。但禮、樂在內(nèi)蘊人道的同時,還關(guān)聯(lián)著天道,“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記·樂記》)“樂”體現(xiàn)的是天地萬物的和諧,禮則彰顯著天地的秩序,這樣的“和”與“序”都可視為天道的表現(xiàn),聽者亦由此從人道進而把握天道。此外,“樂”亦與快樂相聯(lián),“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荀子·樂記》)音樂所帶來的快樂,乃是人不可免除的自然情感,而在這一人情中,即蘊含著天道,“此天之道,人之情也。”(《荀子·君臣下》)天道與人情的聯(lián)系,從另一個層面彰顯了天道與人道的關(guān)聯(lián),在“聽樂”的過程中,人之情感的流露,即內(nèi)蘊著天道。
除此之外,在聽的過程中,主體應“遵道而行”,如若不然,便會導致百姓不聽,天下離叛的結(jié)果。這里的“道”一方面指向天之道,“失天之道,則民離叛而不聽從”(《管子·形勢解》),另一方面,亦涉及人之道。因為,在失去了天道的依托之后,人道也會隨之失去,換言之,不遵從天道行事,亦會使其違背人道,丟失民心,被百姓叛離。由此可見,遵從了天道,其言行將與道相符,如此方能收獲“民心”,為天下所擁護。同時,唯有以人道作為依托,積極聽取百姓的聲音,才可說聽從了天道,因為“天聽自我民聽”(《尚書·周書·泰誓中》),天的呼喚即在百姓的呼喚之中。聽從百姓之聲,繼而聽從天道,是讓天下聽之的前提??傊?,無論從“聆聽”之“聽”,還是“聽從”之“聽”來看,天道與人道都在聽上得以聯(lián)系。由此,聽成為溝通天道和人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