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為新
接受美學和“心里有什么才能看到什么”
□ 任為新
課堂上,教材的編者、執(zhí)教的教師都習慣于強迫學生接受作品內(nèi)某種特定的意義,較少顧及學生的能動性。要避免這種尷尬和偏頗,了解一點審美原理很重要。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講,作品不存在所謂固定的原初意義,閱讀的時候“心里有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這話雖然不能絕對化理解,但增加知識儲備、積累生活經(jīng)驗、注重審美體驗,能幫助學生賦予閱讀對象以更多的意義,最大程度發(fā)揮自身的能動作用和創(chuàng)造性。
文本 闡釋 接受美學
聽低段語文課,上的是部編新教材《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苯處熃忉專骸敖系牟缮徏竟?jié),蓮葉生長得那么茂盛。魚兒在蓮葉間游戲,一會兒游到東面,一會兒游到西面,一會兒游到南面,一會兒游到北面……它表現(xiàn)了古代人民歡快的勞動場景?!敝匾暲首x,聲畫結合,還夾雜游戲,這堂語文課上得很專業(yè),也很熱鬧。
面對低段學生,這樣的講解自然不錯,但這位教師的表述方式是有待商榷的:“同學們,這首詩歌告訴我們……”這也是許多教師在講解詩歌時的“口頭禪”。其實,嚴格意義上講,大部分的詩歌不是告訴我們什么,而是讓我們想起了什么。法國文藝評論家圣伯夫說過:“優(yōu)秀詩人不在于表述得最多,而是對讀者啟發(fā)得最多?!北热邕@里的《江南》,“歡快的勞動場景”并不是它告訴你的,而是讓你想起、你一廂情愿以為的。事實上,作品要告訴的,或者說自作品產(chǎn)生以來,讓更多人想起的是另外一個意思:“蓮”是“戀”的諧音,該詩營造的“歡快”“興奮”與“忐忑”“忙亂”交織的狀態(tài),其實是關于男歡女愛的。在漢樂府那樣的民歌中,愛情題材的從來多于詠唱勞動場景的。到了后來的文學作品中,以魚與水的親密比喻男女之愛、膠漆相投的更加俯拾即是?!豆茏印分杏浌茏尤フ垖幤莩錾阶龉?,寧戚惜字如金,只答曰“浩浩”,聽得管子一頭霧水。后來幸虧跟從的侍女博學,說“逸詩”(未錄入《詩經(jīng)》的民間詩歌)里有“浩浩者水,育育者魚。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的句子,寧戚的意思可能是,他想先娶妻成家,再出來輔佐朝廷。再如,王實甫《西廂記》的第二本:“小生到得臥房內(nèi),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
當然,課堂上沒法和小孩子講男女之愛,代之以“歡快的勞動場景”也勉強過得去。但你別說這是課文“告訴我們的”,也不可以說這就是文本的原意。不得不承認,我們的課堂上,教材的編者、執(zhí)教的教師都習慣于強迫學生接受作品內(nèi)某種特定的意義,一意孤行地確立文本的內(nèi)涵或主旨并強行灌輸給學生,很少顧及學生粗淺的知識儲備、薄弱的或者說“別有洞天”的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體驗,學生的能動性幾近喪失,而文本也成了沒有闡釋和發(fā)展空間的“僵尸”。
其實不單今天的教材、今天的語文教師,擅長“各取所需”的例子歷來就很多?!蛾P雎》本是一首單純的愛情詩,描寫日常男女對異性的仰慕,對情感生活的渴望。但堅持“里仁為美”的孔子就以為它是“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論語·泰伯》)。在老夫子看來,《關雎》是表現(xiàn)“中庸”之德的典范。避開濃墨重彩的愛情,偏來談它的音樂教化作用,謂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十分勉強?!睹娦颉愤€進一步點贊:“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求愛之悅變?yōu)榉驄D之情,這是人倫之始,天下道德的完善,都以此為基石,它可以用來感化天下,治理邦國——本來是調(diào)情時的哼哼,一下子就微言大義起來。
作為語文教師,要避免這種尷尬和偏頗,了解一點審美原理很重要。在美學家看來,審美理解有三個條件,一是相關的知識儲備,二是生活經(jīng)驗,三是審美經(jīng)驗。解決理科的問題,基本上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和能力就可以了,但文科的、情感的、審美的問題還必須結合第二、第三點。好的作品充滿張力,不同生活經(jīng)歷的人可以讀出不同的東西,因為許多時候我們不是在閱讀對方,而是對方以感性的方式激活了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審美經(jīng)驗。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把自己的這些東西賦予作品了——“一百個人讀《哈姆雷特》,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是此謂也。進一步說,同一個人讀《哈姆雷特》,從少到老各個年齡段,也都可以讀出不同的哈姆雷特來,因為人生經(jīng)歷改變,心境大不相同,能夠“填充”到閱讀對象這個“框架”里的內(nèi)容也迥然不同,所以美學中有“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一起參與完成的”說法。
羅蘭·巴特
這方面,我們可以參考羅蘭·巴特1968年發(fā)表的《作者之死》中的觀點。此公以為,作者不應被看成是作品的主人,讀者并非被動地接受。我們閱讀時,可以對作品有參與、補充、完善甚至重新塑造的權利,所以從這個層面上說,一個作品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協(xié)作完成的。當然,《作者之死》并不是將闡釋的自由完全托付給讀者,而是交給文本本身,讀者跟作者地位并列,文本、語境也有制約的功效,你可以從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闡釋平臺——一個立體的多元的文本生產(chǎn)空間,并借此傾訴、接納、選擇、打扮,但不能控制,所以文本只要在一定的語境范圍內(nèi),就永遠是一個具獨立存在價值的、可以不停變幻的對象。(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在一定的語境范圍內(nèi)”,我們看到有的多元教學課堂,教師脫離文本,拋棄語境,天馬行空般地任意發(fā)揮,當然也是不對的)除此之外,“接受美學”(Receptional Aesthetic)中也有相關論述,這一理論由德國美學家H.R.姚斯和W.伊澤爾提出,其核心為從受眾出發(fā),從接受出發(fā)。作品在讀者閱讀之前,只是半成品,是一個多維的、立體的闡釋空間,而不是一個具體的實在物,不存在所謂固定的原初意義,你閱讀它的時候“心里有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我們鼓勵孩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作用不僅僅是豐富知識、明白道理、開闊視野,它的另一個作用是為日后的讀書、社會和自然的考察儲備更多的能量,屆時我們就能賦予這些對象以更多的意義,作為讀者、考察者的能動作用和創(chuàng)造性能夠得到最大程度的發(fā)揮。
其實不僅語文范疇內(nèi)如此,別的領域也是這樣。費爾巴哈談到音樂時說:“當音調(diào)抓住你時,是什么東西抓住了你?你在音調(diào)里聽到了什么?難道不是你自己的聲音嗎?”更有趣的是,2016年第十期巴黎時裝周上,“中國元素”驚艷世界,設計師巴文(Bvien)旅行期間在中國各地看到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拆”字,他不明白,就問當?shù)厝诉@是什么意思。有人告訴他:“這個字在中國代表富裕,是幸福的象征,與‘?!滞x。”由此他獲得了奇特的靈感,使之成為一組服裝的核心元素,還博得了服裝界的一致好評。在我們看來,不是翻譯上出了問題,就是有人故意調(diào)侃,但這不妨礙服裝師獲得一種別致的中國想象和設計美感——我們看起來不也別有風味?
(杭州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 31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