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芳,馮喜梅
(1.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學部,國際漢語教學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2.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0009)
“靈的文學”喚醒
——抗戰(zhàn)時期老舍的宗教情懷淺探
李東芳1,馮喜梅2
(1.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學部,國際漢語教學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2.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0009)
作為一個受洗的基督徒,老舍之于基督教的接受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程。相對于晚清乃至五四的啟蒙者受到的基督教的影響,老舍與他們既有共性又有獨特性。青年老舍對基督教的接受并不是將其作為終身信仰的追隨,而是有選擇性的理性接受。在20世紀30年代以后,老舍已經遠離了形式上的基督教,但是在精神上,還是一個標準的基督徒:犧牲自己,服務社會,不顧個人乃至家庭幸福,而將國家乃至人類的光明作為一生奮斗的訴求等等,無不體現了基督徒的殉道與自省意識?;浇滩⑽词沟美仙嶙呦虺炆駥W對上帝的追尋,但是卻開啟了他對人的心靈的探索。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此種傾向尤甚。特別是1941年之后,老舍著意于用“靈的文學”對國民進行“靈的生活”的喚醒?!端氖劳谩肥谴藙?chuàng)作主張的集中顯現。
基督教;老舍;靈的文學;理性
在當下的中國社會,老舍無疑提供了值得借鑒的思想資源:立足民族文化本位,卻能夠直擊傳統(tǒng)文化死角的痼疾;矚望西方文化,卻又能夠冷靜洞穿現代性的迷思,而質疑其合法性,可謂一種兼具現代性與傳統(tǒng)性的跨文化視角,站在人類文化共通性的立場上,而非從狹隘的民族主義出發(fā),帶著偏見看問題;它首先是一種比較后的理性思考,只有對本民族文化與其他文化利弊皆有審視與反思的人,才能夠具有這樣的視野與胸懷。而這種理性思考離不開老舍早年的宗教活動參與——包括加入基督教會和參與佛教的慈善活動。
這種宗教影響,形成了老舍看待東西方文化的基本視點:既不因熱愛本國文化而護短;也不因盲目崇拜他國文化而自卑。正如《四世同堂》中所說的:
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假若他自己不能完全客觀地去了解自己的文化,那能夠客觀的來觀察的旁人,又因為生活在這種文化以外,就極難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點兒胭脂,斷定他美,或幾個麻斑而斷定他丑。[1](P87)
老舍的世界眼光,與歷史學家湯因比不謀而合。湯因比強調,為了持一種公正的全球觀點,必須拋棄自己的幻覺,即把自身所處的特定國家、文明和宗教當作文明的中心并認為它們比別的國家、文明和宗教優(yōu)越,這樣的歷史立場是全面認識世界真實景象的巨大障礙。
老舍身上傳統(tǒng)人格和現代思想的結合,以及這種世界性的眼光,其根源為何?在我看來,離不開對基督教文化的理性接受和辨析,這是老舍和老舍一代作家的共同特點,但其中老舍又有其獨特性。
回顧上一代知識分子對于宗教的思考,不難發(fā)現老舍對于基督教文化的接受既有其共性,又有其獨特性。
進入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就看到了宗教對啟智中國民心的積極作用。如梁啟超認為:只有通過精神的新生才能獲得民族的生存與強大,而宗教對這種精神新生是必不可少的。宗教的巨大社會功能在于不僅在國家敘事上能夠促進民族的精神和凝聚力;而且在個人敘事上也能夠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希望;能夠超越現實生活的凡俗,使人格得到高尚的提升;宗教還能夠通過喚醒人們道德上的約束與敬畏,在增強社會和諧的同時,也能增強個體生存的勇氣。
在梁啟超眼中,只有宗教信仰才能救世立國。這個宗教其實指的是“一般的信仰”,就是凡是對于某種事物或者“主義”有絕對的信仰者,即為“宗教”:“宗教是各個人信仰的對象?!薄胺矊τ谝患虑橛薪^對信仰,那事情便成了這個人的宗教。”[2](P269)梁啟超相信,信仰對社會有益而且必要。特別是佛教精神可以作為改造國民性、改良社會文化的有效途徑。
章太炎也認為若要振興中華民族,可以用宗教發(fā)起民心,增進國民的道德,并指出佛教為代表的宗教,是社會改造和文化建設的基礎。[3](P276)
但是戊戌變法的失敗和辛亥革命的破滅,使他們認識到,中國社會弊病的根本原因除了腐朽的君主專制制度之外,還在于新的時代缺乏一種新的文化的引領。而繼承以儒釋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面臨著重重困境:它既是培植君主專制制度的土壤,同時又滋生了反科學、不講究理性、愚昧落后的宗教迷信。所以新文化的啟蒙面臨著雙重任務:一方面既要激烈批判傳統(tǒng)文化中的積弊,提倡科學理性,斬斷封建迷信的迷思;另一方面是向西方尋求新的精神資源,尋求科學和民主的力量,企圖喚醒民族靈魂。這個改造方案具體體現為批判性地反思傳統(tǒng)文化和借鑒歐洲文化。其中,以宗教啟蒙作為文化啟蒙的工具,是很多五四一代啟蒙者用來“改造國民靈魂”的方案之一。章太炎、陳獨秀、胡適等均撰文表達了對于宗教的態(tài)度。[4]
比如章太炎提出,去除六道輪回、不重現世、只重來生、六道輪回與地獄天堂的佛教,而著重于借用佛教破除凡夫俗子、蕓蕓眾生的“畏死心”“拜金心”“奴隸心”等國民劣根性。[5]并說要“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盵6]陳獨秀認為應該清除基督教中的創(chuàng)世說和靈異說,而吸取和保留犧牲精神、寬恕精神和博愛精神。在陳獨秀看來,要拯救黑暗的中國,就必須尋求一種新的信仰,即把西方基督教中耶穌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熱烈濃厚的情感移植在中國國民的人格構成中,也就是把崇高的犧牲精神、偉大的寬恕精神、平等的博愛精神培植成為一種中國人的國民素質。繼之,他又明確提出,新文化包括宗教內容?!白诮淘谂f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份,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他?!薄吧鐣先暨€需要宗教,我們反對是無益的,只有提倡較好的宗教來供給這需要,來代替那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盵7]自“五四”文化先驅者們至其后的一代作家們,在民族文化反思與對西方文化的觀察中,都曾希望以宗教的崇高信仰、高尚人格、人與人的平等互愛來實行對國民道德的啟蒙。
再如胡適在《基督教與中國》一文中認為,應該摒棄“神學結構”和“迷信行為”,而獨取其“道德學說”。認為“天國不在天上也不在心里,是在人世間”,“靠上帝不如靠自己?!盵8](P1173)以上所舉乃是五四一代啟蒙思想家富有代表性的基督教觀。
也有的啟蒙者是從宗教喚起崇高的情感的角度,吸收基督教文化精髓的,周作人是比較有代表性一位。他說:“藝術家的目的,是將他見了自然或人生的時候所經驗的感情,傳給別人,因為傳染的力量的薄厚和這感情的好壞,可以判斷這藝術的高下。人類所有最高的感情便是宗教的感情;所以藝術必須是宗教,才是最高上的藝術?!?/p>
不同于周作人等從情感的角度發(fā)現文學與宗教的共同性,老舍更著重于宗教的道德功能。在這一點上老舍與梁啟超、章太炎和陳獨秀的基督教觀有著某種一致性,就是力圖用宗教精神重塑國民的道德觀,從而完成國民靈魂的改造。所以他們摒棄了基督教教義中的“神”的部分,而側重于基督教對于人格的淬煉。學界關于老舍與宗教關系的研究中,對此多有共識,認為老舍是從救治人心的角度,希望從文化上開出藥方,拯救積弱的國民,其實就是從道德和國民心態(tài)上,希望喚醒個體的公民意識。如徐德明先生所述:
老舍終其一生對人類抱有宗教情懷,同情與拯救人世的苦難的使命滲透在他人格中,從而凝成他一貫的救世態(tài)度與靈的文學的美學追求,在文學與救世的雙重任務中,他往往暫時犧牲了文藝,形成他感人至深力量的仍在文藝,救世的社會努力更應被人充分理解。[9]
雖然一些啟蒙者對于宗教濟世的思想存有懷疑,如魯迅晚年也曾對章太炎的以宗教倡革命的思想表示懷疑,認為這似乎只是一種“高妙的幻想”。[10]在魯迅看來,宗教可以是一種個人人格的修養(yǎng),但是未必可以作為群體行為。但是畢竟作為一種啟蒙的嘗試,這種努力是可貴的,應該予以理解。
對五四一代啟蒙者來說,宗教更多的只是一種啟蒙大眾的手段和工具。借助信仰的目的不是通過神秘的宗教體驗喚醒狂熱的宗教感情,來解脫不幸與苦難,得到心靈的寧靜;而是借用宗教來凈化情感,蕩滌私欲,激發(fā)出崇高人格而不墮卑瑣茍且,忘己濟世,服務社會的公民意識與國民精神。
五四一代學者中,“魯迅宣示的靈魂自我審判;冰心追求一種愛;許地山宣揚寬容主義;郭沫若宣泄復活意識,坦露內心的懺悔;徐志摩排泄不盡感傷;巴金呼喚人類至上;曹禺思考人間的罪,艾青永遠追求一種光等?!盵11]而老舍吸收基督教文化的獨特性在于“崇尚與人為善和救世主義”。也就是說,老舍是以宗教的道德觀(包括基督教的贖罪與佛教的因果報應等觀念)作為評判社會倫理的尺度。
早期的基督教體驗加上歐游經歷使得老舍初步形成了現代思想。對于曾經看過世界的五四一代先進的知識者來說,沒有什么比這種看到祖國與西方社會巨大的差距而流露出的焦慮與苦悶更加讓人感到無助,從而引發(f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思考。
青年老舍力圖憑借基督教的道德化力量,拯救人心,延續(xù)了五四一代乃至晚清啟蒙者的宗教觀。和其他受過教會教育或者出生于牧師家庭,深受基督教熏陶的作家不同——比如林語堂是出身于牧師家庭,冰心上的是教會學校,而老舍加入基督教與之不同。一方面沒有條件長期浸淫在基督教的宗教教育里,另一方面,教會學校多是比較貴族化的教育,老舍家境貧窮,連上學讀書都是由佛教居士劉善人(即后來出家的宗月大師)提供學費,怎么會接受基督教呢?
老舍在自述中陳述早年對他影響最大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主要影響他的性格:“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百位老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真正的老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12]一個是劉善人,影響了他的人生觀。[13]劉善人就是《宗月大師》中的宗月和尚和《正紅旗下》中的定祿大爺。老舍從母親身上學習到善良、勤儉、吃苦耐勞;從劉善人身上則受到了佛教的影響。
為何老舍不是皈依佛教,成為一名居士,而是親近基督教,最終受洗呢?讓我們還原一下歷史場景:老舍是在1922年上半年,受洗加入了基督教。正如關紀新先生在《老舍評傳》《老舍與滿族文化》中指出的,旗人在辛亥革命以后,失去了曾經有過的特權和優(yōu)越地位,生存面臨危機,很多旗人窮困潦倒,處于社會的邊緣?!墩t旗下》也對旗人的窘迫處境做了描述。
23歲的青年老舍擔任京師郊外北區(qū)的勸學員,在北京教育界遭受了排擠和打壓(實干者遭受排擠成為后面系列小說中的反復出現的場景,甚至成為老舍批判社會的一大情節(jié)模式),出身寒門在現實面前處處碰壁的青年老舍,可以想象當時那種郁悶的情緒,同時又沾染了不良生活習慣,遭遇了肉體上的病痛折磨,即“二十三,羅成關”,肺病使他在北京西山臥佛寺不得不靜養(yǎng)了一段時間。就在此內外交困的時節(jié),經舒又謙和趙希孟等幾位滿族朋友的介紹,他介入了基督教的圈子。參加了寶廣林舉辦的英文補習班,參加了“青年服務部”的社會活動,并參加了“率真會”,經常討論如何改造社會和為社會服務。滿族朋友為何可以成功地說服青年老舍?我認為還是與老舍的民族身份認同有關。眾所周知,老舍的父親是一名旗兵,死于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戰(zhàn)火中,而辛亥革命后的排滿,使得年幼的老舍對于身份認同有著一種敏感的隱痛。
青年老舍的滿族朋友寶廣林牧師,畢業(yè)于英國倫敦大學神學系,當時主持缸瓦市基督教會。1922年在京滬兩地,開展了如火如荼的基督教本色運動,即提倡中國基督教會的自養(yǎng)、自治、自傳,并且提倡將基督教教義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價值相融合,重新詮釋基督教教義。寶廣林牧師所主持的缸瓦市教堂,正在醞釀將缸瓦市的管理權從英國倫敦會手中拿回,而建設由國人自辦的中華教會。
這種基督教的本土運動,一開始就讓處于“身份”困惑中的青年老舍,尋找中華民族身份認同,觸動了老舍不甘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的民族情結,可以想象遭遇現實困頓與理想無著雙重打擊的青年老舍的心是怎樣一下子與之契合的。從倫敦會手里拿回教權,對于老舍來說,與抵抗侵略、抗擊外侮的反帝運動似乎有著同樣的性質。它激活了幼年老舍父親死于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從心理學來分析,家族創(chuàng)傷往往成為一個人潛在的隱痛,可以塑造生命個體面對外界的應對方式,比如謹慎;也可以轉化成一種內在信念,比如愛國。在老舍身上,兼而有之,老舍的性格從小便顯示出中年人的沉穩(wěn)與成熟,情感不外露,摒棄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浪漫主義的感傷,寡母養(yǎng)大的童年經歷,使得老舍自幼便顯示出面對世事無常的堅韌與擔當。父親陣亡于保衛(wèi)京城的戰(zhàn)火,作為家族史潛藏在老舍的記憶深處,使他對于“洋人”有著一種本能的警覺和排斥。(這在其作品中對于洋鬼子之類中國人心態(tài)的描寫,可以看到其情感傾向。)
那么,基督教作為外來文化,怎么會吸引到這位敏感的青年的?
基督教固然是外來文化,但是滿族好友的推薦,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并且教會活動提供了做善事的平臺,青年老舍正是想要一展宏圖,小試身手,想要通過做善事改變社會。教會的大量慈善活動鍛煉了老舍演講、寫作、協調組織的能力,使得老舍一下子從寒微家庭的封閉與滿族身份的郁悶中走出來,沖破了現實的瓶頸,發(fā)現了廣闊的天地。
再加上,青年老舍的才干很快受到教會的重視,教會提供了一年在燕京大學學習的機會,并且得到了赴倫敦任教的機會。而這對于一個寒門子弟來說,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教會替代性地完成了對于青年老舍這個師范??粕母叩冉逃翰坏凶鍪履芰Φ呐囵B(yǎng),更有對于人格、理想、生命意義的教育,這些使得老舍獲取了“尊嚴”。
“人的尊嚴”這個詞反復出現在老舍的筆下,可見是青年老舍的一大訴求,換言之,“尊嚴”在此可以理解為價值感,即人之為人的本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非儒家文化按照社會地位和等級嚴格劃分的“價值”。在教會里體驗到“人”的價值,是很多教徒入教的動機,比如《老張的哲學》中,趙四就是因為在教會做事能夠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平等而入教的。
基督教義中超驗神學的一面從一開始就不是青年老舍感興趣的地方,他更加傾向于陳獨秀等五四一代前人的基督教觀,那就是從救世、服務社會的角度吸收基督教的道德功能,改造社會。
青年老舍在大量的教會社會活動中獲得濃郁的宗教情懷和實干能力,奠定了他一生的奮斗目標、思維方式和情感傾向。
1918年,老舍擔任京師公立第17高等小學兼國民學校校長(現北京方家胡同小學);
1921年夏,老舍在缸瓦市基督教堂兼任西北城地方服務團附設銘賢高等小學及國民學校校務主任。
1922年,受洗入教后,為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起草規(guī)約草案,完整規(guī)定了教會宗旨和體制等內容。
老舍參加的教會活動有:
1922年,應聘天津南開學校中學部國文教員,并被特邀為“查經班”主講。主講《新約》《舊約》等。
1922年7月,老舍起草了《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現行規(guī)約草案》。
1922年12月,翻譯寶廣林的《基督教的大同主義》一文。
1923年,主持兒童主日學。
1922—1924年,他還擔任北京基督教聯合會主日學的總干事,參與山海關、沈陽耶穌青年團的夏令營活動,到基督教會燈市口地方服務團兼任干事,負責災荒賑濟、辦女工工廠、衛(wèi)生知識宣傳等活動。
似乎,青年老舍是一個標準的基督徒。
然而,我們從其創(chuàng)作中,如《老張的哲學》《二馬》中,看到青年老舍對于教徒的功利動機,以及基督教作為殖民主義工具的警醒,反映出青年老舍作為五四后一代知識分子的批判性思維和理性素質。也能夠看出他對基督教的接受并不是將其作為終身信仰的追隨,而是一個身心困頓的青年,在黑暗的社會找不到出路時的精神休息站,是對其有選擇性的理性接受。
當然,這些教會活動,增強了老舍的膽識和實干能力,乃至后來老舍回顧說,他的志愿是——“那時候我頗自信有些做事的能力,有機會也許能作作國務總理什么的。”[14]在這有些調侃的幽默中,可以看出青年老舍的理想志在“做事”。
正如鳳媛通過對《小玲兒》的分析,發(fā)現“雖然正式受洗,但并不代表老舍對于基督教就全心皈依?!倍莾刃某錆M一種身份認同的焦慮,“既有喪父之痛和末世旗人被主流社會冷落的孤高寂寞,也有入教后無法形成真正的身份認同的內在焦慮,而這種焦慮又在參與基督教的社會服務事業(yè)和本色化運動才得以化解?!盵15]故而青年老舍加入基督教,正是他尋求改造社會,改造國民性的濟世之舉??梢娎仙釋浇桃婚_始的入教動機就包含著希望做事,服務社會和實現個人理想,看到基督教教義具有改造人心、呼喚良知,使人們過上有“靈”的生活的社會教化功能,也釋放并緩解了由于身份認同帶來的焦慮,使身心得以安頓。
似乎老舍在30年代以后已經遠離了形式上的基督教,但是在精神上,還是一個標準的基督徒:因為老舍身上具有犧牲自己、服務社會、不顧個人乃至家庭的世俗幸福,而將國家乃至人類的光明作為一生奮斗的訴求等等,無不體現了濃厚的宗教意識。
由于國內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建國后老舍本人和家人均對其基督教入教一事保持低調。如胡絜青女士所言,老舍在家里從來沒有祈禱,過圣誕節(jié)等宗教儀式。老舍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后,也對自己與基督教的關系基本不提。
但是我們反觀老舍在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還是能夠看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
其實老舍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也是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20世紀20年代的青年老舍的入教體驗,對教會慈善活動有一些認同;30年代回國后,中年老舍漸漸淡化了基督教精神,在作品中流露出對基督教的進一步反思;40年代的中年老舍,隨著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他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思想都有所改變。總體上,對于老舍之于基督教經歷了從理性的選擇性接受,到反思與批判,再到形式疏離、提純吸收的過程。
20世紀40年代,隨著對中國革命的深入了解和對世事閱歷的體悟增進,老舍在集大成的鴻篇巨制《四世同堂》中對宗教的“批判與反思”的態(tài)度就非常明顯。
20世紀20-30年代,老舍還將基督教理解為一種拯救人心、啟蒙精神的工具,但是到了抗戰(zhàn)時期,一切在戰(zhàn)爭面前都顯得脆弱,信仰變成了一種安慰劑,瑞宣和錢詩人都從戰(zhàn)爭的殘酷中警醒,把“愛國”,把國之安危之于個人生命尊嚴的重大意義發(fā)揮到極致,回旋的主題是愛國主義,是“國家至上”成為核心信仰。不過這信仰的內核仍然是一種宗教精神。
宗教精神的核心為何?
聞一多先生說過:“人生如果僅是吃飯睡覺,寒喧應酬,或囤積居奇,營私舞弊,也許用不著宗教,但人生也有些嚴重關頭,小的嚴重關頭叫你感著不舒服,大的簡直要你的命,這些時候來到,你往往感著沒有能力應付它,其實還是有能力應付,因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議的潛能。問題只在用一套什么手段把它動員起來。一挺胸,一咬牙,一轉念頭,潛能起來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放不可能的變?yōu)榭赡芰?。那不是技術,而是一種魔術,那便是宗教?!盵16]
老舍汲取的基督教精神與之有類似之處,就是在普遍宗教的意義上肯定基督教有克服人性弱點,提升人格的作用,其邏輯是基于此:一是人類與“獸類”(動物)是有區(qū)別的,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人類有超越性靈性追求,而動物只有吃喝等感官需要;二是人應該具有超越現實利害的精神寄托,比如為了國家的利益,可以犧牲世俗幸福乃至生命,人不應該是情感和原欲的奴隸。老舍多次提到但丁的《神曲》對他的影響。但丁的作品中,面對人的存在,由于受到阿奎那的影響很大,從超驗神學本體出發(fā)來建構人的存在的,強調人的知識與理智,把基督教的信仰和愛看得高于一切。在這一點上,老舍與但丁是有區(qū)別的,他對于基督徒的民族主義傾向非常敏感,拒絕由于對上帝的信仰而迷失國族之間的差異。
在朝戈金先生統(tǒng)計的老舍關于宗教方面的5篇文章、譯文和講演錄中[17],可以清晰地看到老舍先生對于基督教的態(tài)度,更加使我們確信老舍通過親身體驗和加入過教會活動,才能以更加理性的態(tài)度接受基督教文化的。
1920年代基督教本色運動影響巨大:即要使基督教消除洋教的“丑名”,由中國人自己對它實行“自養(yǎng)”“自治”“自傳”。老舍在此期的教會活動也是本色運動影響下的產物。[17]可以基本判定,老舍入教與其民族身份認同的焦慮有著相當密切的關聯,當時青年老舍身份的邊緣化,涉世未深的處處碰壁的苦悶,使得同是滿族人的寶廣林牧師的介紹能夠起到關鍵作用;在老舍生涯中的“人際傳播”模式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這就可以解釋何以青少年時代的老舍對于資助他上學讀書,有莫大恩惠的宗月大師并未使得他皈依佛教。不過,去宗月大師主持的粥廠參與慈善工作的經歷,增添了他對“向善”人格的渴望。
對老舍而言,基督教既是一種救治人心的重要工具,更是一種錘煉個體人格的重要手段。從他在缸瓦市基督教會工作時,為兒童寫的《兒童主日學與兒童禮拜設施的商榷》[18]一文中可以看出,老舍是力圖通過基督教的禮拜儀式來培養(yǎng)兒童的謙卑心等人格品質。老舍的第一篇譯文是翻譯寶廣林的《基督教的大同主義》[19],文中宣揚道德、同情、克制、服從等基督教教義以及通過“犧牲之精神,使社會安堵”的大同途徑,都足以證明老舍是從提升道德、淬煉人格品質的角度吸收基督教文化的有益成分的。
赴英國前后,老舍更加堅定了改造社會,建立新文化的雙重理想。這在他創(chuàng)作于倫敦的三部長篇小說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揭示社會黑暗,暴露社會問題,是其作品的主題。
老舍的這種創(chuàng)作追求,一直延續(xù)到1929年他離開英國,經新加坡回到山東濟南教會學校齊魯大學任教。山東時期,老舍的宗教視野主要聚焦于從“救治人心”入手啟迪民智,同時引入新文化的思想。
據劉濤先生考證,老舍于1932年9月18日在濟南一個教會學校做過一個《以善勝惡》的演講,認為今日社會之所以惡劣,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心不良;而經濟困難,科學不發(fā)達,以及農村破產只是表層的原因。而這種人心不良在中國的突出表現是:“知惡而去作惡,尚可救藥;現在的一般人是已不知自己所作的是惡,試想這個人心壞到如何的程度了呢?”[20]
由此,老舍提出只有依靠宗教,才能使人們知善惡,最終以善勝惡。該文提出,若想改造社會,必須有善的信仰。要想救世,非得有宗教信仰一般的意志力才行。因為邪惡并不能戰(zhàn)勝邪惡,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也不能戰(zhàn)勝邪惡,只有喚醒人們心中的善,才能夠具有挽回人心的希望。
進入抗戰(zhàn)時期,在創(chuàng)作了宣傳抗戰(zhàn)的一些通俗作品之后,老舍再次回歸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線上,即將文藝家的責任定位為“靈魂”改造。
1941年,他發(fā)表了著名的《靈的文學與佛教》一文,提出“因為人民缺乏靈的文學的滋養(yǎng)”,使得“我國的壞人甚至比外國還要多些。”而藉此對一直“著重于做人”的文化提出了質疑:“著重于做人的人,卻有很多簡直成了沒有靈魂的人,叫他吃點兒虧都不肯,專門想討便宜,普遍的卑鄙無恥,普遍的齷齪貪污,中國社會的每階層,無不充滿了這種氣氛?!?/p>
值得注意的是,這篇提出“靈的文學”的美學追求的著名論文,在評點儒釋道三家為中國文化代表性文化時,指出儒家和道家均沒有什么,而唯獨從印度泊來的佛教文化,提出肉體之外,還有靈魂,要能夠使人過上有靈魂的生活??梢姡髡呦M办`的文學”,能夠激發(fā)人們的良知,能夠使人明白光明的值得追求,以及黑暗的可怕,可以洗滌人們不良的心理。這與梁啟超的佛教救國論有著相似之處。
同時這篇論文,還指出了佛教在中國已經傳播2000余年,然而并未把“靈的生活”推動到社會上去,送入到人民的腦海去,而“致使中國的社會亂七八糟,人民的心理卑鄙無恥”。并且佛教傳播不利,使得很多佛教徒存有不正確的觀念,以為祈求就可以保佑自己的一切。作者批判了這些不正確的信佛方式,進一步指出,真正的信仰是要使人們“將良心之門打開,使人人都過著靈的生活。使大家都拿出良心來”。所以,借助宗教使國人打開良心,啟迪良知,開發(fā)人性中善的力量,是老舍宗教情懷的核心。
可以說,這篇演講是老舍文藝思想的集大成,也是一個分水嶺。老舍的宗教情懷,并沒有嚴格地區(qū)分基督教和佛教教義的不同,而是在普遍宗教的意義上,推崇宗教可以使人超越肉身,發(fā)現靈魂。換言之,基督教并未使得老舍走向超驗神學對上帝的追尋,但是卻開啟了他對人的心靈的探索。老舍在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此種傾向尤甚。
1941年以后,老舍著意于用“靈的文學”對國民進行“靈的生活”的喚醒?!端氖劳谩肥谴朔N創(chuàng)作主張的集中顯現。
注釋:
[1]老舍.四世同堂[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梁啟超.評非宗教同盟[A].張欽士編.國內近十年來之宗教思潮[C].燕京華文學校,1927.
[3]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A].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C].北京:中華書局,1977.
[4]新文化中幾位學者對于基督教的態(tài)度[J].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刊《生命》,1922(03).
[5]章太炎.革命之道德[A].太炎文錄·別錄[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
[6]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A].章太炎演講集[C].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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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ritual Literature”Swakening——Research on Lao She's Religious Thoughts during Anti-Japanese War
LI Dong-fang1,FENG Xi-mei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100083; 2.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As a baptized christian,Lao She to the acceptance of Christianity is a dynamic process.Comparing to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ven the“May 4th”enlightenmen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ristianity,Lao She has both generality and uniqueness to them.In youth Lao She accepted Christianity not as a lifelong belief to follow,but selective rational acception.In the 1930s,Lao She had been away from the form of Christianity,but in spirit,was a standard Christian:sacrifice oneself,serve the society,regardless of the individual and family happiness,and regard the country and even the light of human as a lifetime struggle of appeal,and so on,all reflect the Christian martyrs and introspection consciousness.Christianity dod not make Lao she to pursue the transcendental theology of god,but opened his exploration of the human mind.Especially after 1941,Lao She the nation's spiritual life attempted to awaken the by“Spiritual literature”.“The Yellow Storm”is the creation of the opinion.
christianity;Lao She;spiritual literature;rational
I206.6;I207.42
A
〔責任編輯 裴興榮〕
2017-02-25
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跨文化視野下的老舍創(chuàng)作”(14WYB021)
李東芳(1972-),女,山西大同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和跨文化國際理解教育;馮喜梅(1971-),女,山西大同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1674-0882(2017)03-004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