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
(蘇州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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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錢基博的韓愈古文研究
路海洋
(蘇州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錢基博淹貫四部,尤精集部之學,以《韓愈志》《韓愈文讀》為代表的韓愈古文研究就是其中的標志性成果。遵循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研究對象的研究理路,錢基博對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的背景、淵源、特色、成就、影響及音義、本事、章法結(jié)構(gòu)等問題作了比較全面而深入的探研。這一探研的落腳點可分成內(nèi)、外兩大系統(tǒng),外部系統(tǒng)著重考察韓愈自身經(jīng)歷、社會遭際、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等因素,內(nèi)部系統(tǒng)則緊扣文學創(chuàng)作,多層次、多維度地分析韓文。結(jié)合內(nèi)、外兩個研究系統(tǒng),錢氏采取了镕裁文獻、藝術(shù)評析、考辨注釋、文末輯評等考查策略,并運用排比綜合法,從上下、左右、內(nèi)外等三個主要視角,系統(tǒng)考量了韓文。應當說,錢基博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對韓文所進行的考量、研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層次豐富、行之有效的觀照體系,其對于我們今天的文學史研究,頗有借鑒意義。
錢基博;韓愈古文;研究理路;觀照策略;觀照視角
錢基博(1887—1957),江蘇無錫人,是享譽文壇、學界的著名古文家和學者,盧弼所謂“子泉尤以著述勝,大師宿儒學豐饒”[1]。錢氏淹貫四部,而尤精集部之學,他在《讀清人集別錄》中曾說:
近人侈言文學史,而于名家集,作深刻之探討者卒鮮!余讀古今人詩文集最夥,何啻數(shù)千家;而寫有提要者,且不下五百家。唐以前略盡。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邑人丁福?!度珴h三國晉南北朝詩》及清修《全唐詩》《全唐文》,通讀一過,人有論評;而于其人之刻有專集者,必取以??逼拢洰愅?。[2]
這種極為扎實的詩文研讀,使其在文學史研究方面的見解系統(tǒng)、深刻,而以《韓愈志》《韓愈文讀》為代表的韓愈古文研究,就是其中的標志性成果。上世紀末以來,錢基博的集部之學漸次受到學界關(guān)注,但其韓愈古文研究卻一直乏人問津。鑒于此,筆者擬對其作較為深入的探研。
錢基博幼年習誦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時便開始接觸韓文,此后“自十八歲,讀《昌黎集》而模仿所為,細誦而深思,長吟而反復”[3]97,幾乎終身未輟,對韓文有深刻的領(lǐng)悟,《韓愈志》和《韓愈文讀》乃應運而生。除《韓愈志》《韓愈文讀》外,錢基博還在諸多學術(shù)著述中涉及韓文,如《中國文學史》《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國文法說例》等,其中相關(guān)觀點基本都源出《韓愈志》和《韓愈文讀》*錢基博《韓文讀語》一文曾以連載的方式發(fā)表于1932—1933年間的《光華大學(半月刊)》。傅宏星認為此文“乃錢先生平日閱讀韓文之心得語錄”,其“未收錄作品原文,雖可看作《韓愈文讀》的‘精華版’或‘濃縮版’,但又不同于前者的分類和品評方式”。詳見錢基博:《韓愈志 韓愈文讀》,傅宏星校訂,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7-308頁。筆者認為該文固然是錢基博平日閱讀韓文的心得,但不能將其視作《韓愈文讀》的“精華版”或“濃縮版”,應是《韓愈志》初稿《韓文籀討集第六》的“分類版”,其“分類和品評方式”與《韓愈文讀》不同。。因此,論析錢基博的韓愈古文研究,主要就是探討《韓愈志》與《韓愈文讀》。
《韓愈志》完成于1929年,但直到1935年才由商務印書館印行。按《敘目》可知錢基博有慨于韓愈盛名久播而功過未彰,因此便“就睹記所及,自新、舊《唐書》旁逮唐、宋、元、明、清諸家文集及稗官野記之屬,其有片言只字及于愈者,靡所不畢采,互勘本集以驗其信,旁涉詭聞以博其趣,成為是志”[4]1-2,希望還原一個比較完整的韓愈。該書以傳統(tǒng)的“史志體”結(jié)撰,剪裁史實,述而不作,強調(diào)有主體能動性的“征信”,所謂“镕裁成書,別出機杼,文詞盡非己出,神明依然故吾”[4]2。全書由三大部分構(gòu)成:篇首為《敘目》,言撰書之由及其研究策略。主體部分分為六篇,即《古文淵源篇第一》《韓愈行實錄第二》《韓愈佚事狀第三》《韓友四子傳第四》《韓門弟子記第五》《韓文籀討集第六》。其首先勾勒東漢以降文章演變歷程,揭明韓愈古文淵源;其次以知人論世法,從自身經(jīng)歷、社會遭際、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的視角呈現(xiàn)韓愈古文崛起一代的原因;最后歸結(jié)到韓愈古文,對其創(chuàng)作指歸、淵源、藝術(shù)特色與成就、文學史影響等進行深入評析。末尾附有《韓集論匯錄寫目》,相當于今天的“參考文獻”??傮w來看,全書篇幅雖短,但結(jié)構(gòu)謹嚴,抉剔精深,是一部小體積的大著作。需要指出的是,1929年完稿的《韓愈志》是這部書的初稿。1957年錢基博又著手修改此書,這就成了商務印書館于1958年3月印行的《韓愈志》增訂本。錢氏在《重版自序》里說:
余年四十三歲,寫《韓愈志》,迄今七十一,忽忽二十八年,覆勘一過,隨篇增訂。末篇《韓集籀讀錄第六》,從前只論韓文,題《韓文籀討集》;其實韓詩亦別出李、杜以開宗而自創(chuàng)格;遂別署題而與韓文并論之。從前論韓文,就韓論韓,而未能旁推交通,本之三代、兩漢以窮究韓文之原委,纟重寫成篇,幸宿學同文有以正之![5]103
從增訂本內(nèi)容來看,錢氏所說的“隨篇增訂”主要集中在該書籀討韓愈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部分,具體包括以下四點:第一,增補了一些論韓詩的文字;第二,進一步發(fā)揮《韓愈志》初稿中運用的“旁推交通”法,對初稿中一部分“綱要式”的韓文評析進行了增贍、補充,如論《進學解》《對禹問》《圬者王承福傳》《張中丞傳后敘》等做到了“本之三代、兩漢以窮究韓文之原委”;第三,刪去了初稿中評析韓愈弟子李翱、皇甫湜、孫樵之文的全部文字,以及一些與韓愈古文關(guān)系不大的文字;第四,調(diào)整、改正了部分表述,典型的如初稿論《送孟東野序》《送高閑上人序》淵源謂“此太史公《平準》《封禪》諸書,伯夷、孟、荀、屈、賈列傳法也”[4]100,到增訂本中改成了“此《莊子》內(nèi)外篇《逍遙游》,《秋水》章法也”[3]89-90。
當然,錢基博的“隨篇增訂”還包括其他內(nèi)容,如刪減了初稿中一部分抑評韓文的文字,這使原本“美惡不掩,直道而行”[5]100的《韓文籀討》削弱了一部分客觀評判的力量;刪減了初稿中批評林紓和章炳麟的文字,從而減去了一些略顯過頭的“意氣”之評;刪減了附錄《韓集論匯錄寫目·雜記之屬》中的不少條目,其中“詩話”類刪去18條,“文談”類刪去34條。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各條中所涉及的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全部被刪去,甚至初版《韓愈志》中《古文淵源篇》開首引證的曾氏《經(jīng)史百家雜鈔·序目》中關(guān)于古文“立名之始”的重要文獻也被刪去,這應是錢基博晚年轉(zhuǎn)而抑視桐城派諸大佬所致*錢基博《讀清人集別錄》有云:“近代姚、曾、張、吳咸能文章,而罕知流別,又乏深沉之思。即如桐城為一代文宗,而桐城三家于古人文得失離合之故,及三家之何以自為不同,即四人集中,亦未能辨白言之?!眳⒁婂X基博:《中國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67頁。,其實大無必要。應當說,錢基博晚年對《韓愈志》的增訂,雖然有些地方是后不如前、有所欠當,但總體上充實了內(nèi)容,提升了學術(shù)質(zhì)量,是凝聚了錢氏一生學養(yǎng)、睿識的積極之舉。
在撰成《韓愈志》初稿后不久,錢基博又于1934年完成了《韓愈志》的姊妹篇——《韓愈文讀》。錢氏撰寫《韓愈志》的目的是“欲以探韓文之源而盡其流變”,但是他認為《韓愈志》“特是旁搜遠紹以博涉《韓集》之外,而未好學深思以銳入《韓集》之內(nèi)”[5]95,因此,很有必要深入韓文的內(nèi)部,進一步抉示其源流,于是撰《韓愈文讀》。該書以篇首解題、文中夾注、文末輯評相結(jié)合的方式結(jié)撰。主體部分分為三編:上、下兩編專論韓愈古文,附編論韓愈弟子李翱、皇甫湜、孫樵古文。上編為韓愈的“學古之篇”,錢基博認為這部分作品“止于形?!?,是韓文中的“功淺者”[5]126。在編排方式上“以所仿時代為次”,這樣能使“歷古文章之由厚重而為雄快,由質(zhì)奧而入輕雋,轍跡顯然”[3]127。下編為韓愈的“自變之格”,這一類作品雖也模仿前人,但“學古以臻渾化”,“泯其痕跡”,是韓文中的“功深者”[3]126。下編采用了與上編相異的編排法,即“以所作歲月為次;而年月不可考者,則以殿于末”,“庶幾自少至老,文境之崢嶸極而歸平淡,可以略見端倪,所以極韓文之變也”[3]187。附編按“以名輩先后為次”的編排思路考察韓文在韓門弟子群中流衍狀況,呈示韓文的博大。
主體部分而外,錢基博在《韓愈文讀》的篇首還撰寫了《敘目》?!稊⒛俊芬狼笆鋈幍捻樞?,分別撰寫了相關(guān)提要,論相關(guān)文章效法的淵源和藝術(shù)特色,下編《敘目》還兼及韓文的系年考證,對讀者概要地把握韓愈及其弟子的古文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從內(nèi)容上看,《敘目》與主體部分的解題、夾注雖有部分交叉,但不少內(nèi)容是對主體部分的補充,兩者既可獨立成篇,又相輔相成,從而形成了比較特殊的學術(shù)體例?!俄n愈文讀》不但體例新穎,而且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相當謹嚴,對韓文的探繹較之《韓愈志》更為深入細致,是錢基博研究韓文的一部精微力作。而如果將《韓愈文讀》和《韓愈志》結(jié)合起來看,一幅宏觀與微觀、外部面貌與內(nèi)在景致并備的韓愈古文立體圖景就比較清晰地展示出來了。
學術(shù)史學史研究的重要目的之一是揭橥研究對象的主要貢獻和特征,為當代學術(shù)研究提供借鑒。錢基博《韓愈志》和《韓愈文讀》的學術(shù)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其經(jīng)由比較新穎的研究體例,從宏觀與微觀、外在與內(nèi)在兩個維度,深入探討了韓愈古文的背景、淵源、成就與影響。但錢基博韓文研究的核心特征,概括起來說,應該是一種成熟、合理的文學研究理路,即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全面考量研究對象。這一研究理路貫穿《韓愈志》和《韓愈文讀》的始終。
錢基博在《韓愈志》的開篇《敘目》中明確提出了撰寫此書的主要目的:“庶幾盡古文之流變,明韓氏之功罪?!盵4]2這一研究理想在《韓愈文讀》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貫徹,由該書《敘目》可見,錢基博從外部和內(nèi)部著手籀討韓文的基本理路是一致的。那么,錢基博是如何具體實施其研究理路的呢?統(tǒng)觀錢基博以《韓愈志》《韓愈文讀》為代表的論韓諸作可見,錢氏韓文研究的落腳點可以分成兩大系統(tǒng):外部系統(tǒng)與內(nèi)部系統(tǒng)。外部系統(tǒng)是指韓愈文學創(chuàng)作以外的因素,即《韓愈志》中所考查的韓愈自身經(jīng)歷、社會遭際、友朋切磋、弟子承衍諸端;內(nèi)部系統(tǒng)則是扣緊文學創(chuàng)作,其大體可以分為七個層次:古代各體文學、古文、韓愈古文、各體韓文、各篇韓文、韓文章節(jié)、韓文詞句。而這七個層次又可分為大、小兩個系統(tǒng):大系統(tǒng)包括古代各體文學和古文,其余五者屬于小系統(tǒng)。
內(nèi)部系統(tǒng)中的各個層次,需作進一步解釋。內(nèi)部大系統(tǒng)中的古代各體文學,包括先秦以降各時代所涌現(xiàn)的具有文學性的優(yōu)秀作品,經(jīng)部的《易經(jīng)》《論語》《孟子》等,史部的《尚書》《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等,子部的《莊子》《韓非子》《荀子》等,集部的《詩經(jīng)》、楚辭、漢賦、六朝駢文、韓愈以前的歷代散文等;古文則指先秦兩漢時以《尚書》《國語》《左傳》《史記》《漢書》等為代表的“單行散句、沒有規(guī)定形式”[6]之文。小系統(tǒng)中的韓愈古文指的是韓愈文集中的所有古文作品;各體韓文,指韓愈文集中頌、贊、表、狀、書、啟、序、記、哀誄、碑志等;各篇韓文、韓文章節(jié)和詞句,毋須贅述。
這內(nèi)外兩個系統(tǒng)的運作機制,大體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以外部系統(tǒng)觀照內(nèi)部系統(tǒng),也就是經(jīng)由“知人論世”,展示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發(fā)生、流衍的外部大環(huán)境,這包括前述的韓愈自身經(jīng)歷、社會遭際、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等;第二層次,是以內(nèi)部大系統(tǒng)觀照內(nèi)部小系統(tǒng),換言之,就是在(大)文學史、古文史的系統(tǒng)中,考量、定位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第三層次,內(nèi)部小系統(tǒng)各層次因素,除了內(nèi)部獨立論析、闡釋,各體、各篇韓文還常被用來進行平行比較、觀照。試舉幾例,來說明第二、第三層次的具體運作。
《韓愈志·韓集籀讀錄第六》有云:
韓愈《答李翊書》,自稱:“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薄杜f唐書·韓愈傳》:“經(jīng)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倍Z推愈之意以為言,指歸本之《六經(jīng)》,氣格融蛻兩漢;而所謂“遷、雄之氣格”者,蓋遷之氣,雄之格也;逸氣浩致出司馬遷,奇字瑰句效揚子云,而貫之以孟軻之理。游文六藝,留意仁義,揚子云有孟之理,而無遷之氣。柳宗元《答韋珩書》,以為:“雄文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正以有奇字瑰句,而欠逸氣浩致也。[3]79
錢基博在《舊唐書》相關(guān)論述的基礎(chǔ)上,既強調(diào)了韓愈古文與先秦兩漢文章有著重要的淵源關(guān)系,又進一步指出韓文效取古人的具體因素及其路徑,同時,還在比較中突出了韓文的優(yōu)長,這是在古文史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
《韓愈志·韓集籀讀錄第六》又有云:
《對禹問》以排調(diào)運偶語,與《原毀》同;然《原毀》之文,調(diào)適而鬯遂;《對禹問》之筆,斬峭以廉悍,無一語非偶比,無一筆不排宕,然而無一筆,無一句不斬截;殆寓韓非之峭廉,以參孟子之排宕,一氣馳驟而下,然而逐層辨析,雄闊高朗之概,出以遒峭瘦健。中間“天之生大圣也不數(shù),生大惡也亦不數(shù)”一段,從韓非《難勢》中段“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意脫胎,而筆勢尤峭橫。[3]84-85
這段文字,首先在比對中概括出了《對禹問》《原毀》二文在體式上的異同,其次又揭示出韓愈《對禹問》一文對韓非《難勢》的創(chuàng)造性化用,其不但在古文史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而且在平行對比中考量韓文,是能同時說明上述第二、第三層次觀照運作機制的佳例。
第三層次內(nèi)部小系統(tǒng)因素的內(nèi)部獨立論析、闡釋,在《韓愈志》《韓愈文讀》中比比皆是,如《韓愈文讀·下編》評點《雜說·說馬》云: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翻轉(zhuǎn)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折入正意,遞用四有字,暗逗收兩無字?!鹨陨险f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奴隸人反映伯樂。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以上只辱于奴隸人。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抉進一層。安求其能千里也!以上說千里馬不如常馬,正說如何辱于奴隸人之手,而反申“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之意。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耶?兩無字映起有字。其真不知馬也!“不知”二字,一篇結(jié)穴?!鹨陨险f無馬由于不知,醒出正意。[3]194-195
錢氏的評點主要就文章章法、結(jié)構(gòu)而論,雖不如林紓《韓柳文研究法》中的相關(guān)解評詳盡*林紓的相關(guān)解評參《說馬》篇附錄,見錢基博著、傅宏星校訂:《韓愈志 韓愈文讀》,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196頁。,但簡明扼要,多能切中肯綮。
錢基博為施行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的研究理路,已經(jīng)構(gòu)建起一個層次豐富的韓文考量體系。這個考量體系的運作機制,前文已有概括,不過,它的實際面貌還沒有被全面呈現(xiàn)出來,還需要從兩個角度切入,來進一步探析。
首先分析錢基博韓文研究的觀照策略??傮w而言,錢基博考量韓文的具體策略,主要包括镕裁文獻、藝術(shù)評析、考辨注釋、文末輯評四者。比勘眾說、镕裁文獻以形成自己的表述體系,在“史志體”的《韓愈志》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俄n愈志》的主體部分(除了《韓文籀討集第六》中的大部分文字),基本上都由錢基博從“新、舊《唐書》旁逮唐、宋、元、明、清諸家文集及稗官野記之屬”[4]1中剪裁“拼接”而成。對于這種撰法,錢基博有其成熟的思考。按該書《敘目》,在錢基博看來,文學史的寫作與“詞必己出”[7]的文人創(chuàng)作不同,它必須建立在“征信”的基礎(chǔ)之上;只有“征信”,才能取信于世,才能成其為“史”。他在《敘目》中引用章學誠的話說:
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已不同矣!史體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為言之無征。無征,且不信于后也![3]2
當然,錢氏所說的“征信”不是機械地復述史實,而是靈活地“镕裁”史實,即所謂“如制藥冶金,隨其熔范,形依手變,性與物從”,“镕裁成書,別出機杼,文辭盡非己出,神明依然故吾”[3]2,這也正是錢基博所自認為的“得意者”[3]2。從實際效果來看,錢基博在“述而不作”的前提下靈活地載籍镕裁,已比較全面、客觀地反映出韓愈古文的淵源及其一生主要行跡。
藝術(shù)評析是錢基博韓文考量的關(guān)鍵策略,包括對韓文淵源、影響、風格特色、章法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成就等方面的評析,這些因素都屬于錢氏韓文考量系統(tǒng)的內(nèi)部系統(tǒng)。文學研究的歸結(jié)點是文學,因此,藝術(shù)評析必然是文學研究的關(guān)鍵點,錢基博考量韓文的精深性,在此得到了相當充分的展現(xiàn)。前舉幾例而外,還可再舉兩例:
韓愈之文,所以開八家之宗,而不為傖野者,在運氣以駛辭,又鑄辭以凝氣,所以舒而能密,雄而不快![4]94
《讀荀子》,以孟軻、揚雄作陪,借賓定主,而折衷于孔子,穿插三人以為線索;局陣迷離,而筆力一出一入,兔起鶻落……柳宗元謂:“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薄八烈狻倍忠嗝睢<慈纭蹲x荀》此文篇幅不長,而筆意自肆;氣勢之浩瀚,局陣之迷離,從太史公《老子韓非列傳》《孟子荀卿列傳》脫胎,而納大于細,以斂為縱,其文勢極雄闊,而以盤勁之筆出之;弓廣中肆外,精力彌綸。[3]85
第一條評語概括韓文的藝術(shù)特點和古文史地位,其著重拿捏的是韓文處理“氣”與“辭”關(guān)系方面的突出成就。這一評析文字極簡,而析論極精,非博學睿識者不能臻此之境。1957年錢基博在增訂《韓愈志》時刪去此條,甚為可惜。第二條評語析論韓愈《讀荀子》,錢基博不但凝練總結(jié)出韓愈此文的特點與成就,而且抉剔出它創(chuàng)造性取則的淵源。總體來看,行文利落精到,精力彌滿,理論性和藝術(shù)性都很強。錢基博《韓愈志》《韓愈文讀》中大量的類似解析,不但比較成功地展現(xiàn)了韓文的特色、成就,而且其本身也構(gòu)成了具有獨特藝術(shù)風貌的美文系統(tǒng)。
考辨注釋、文末輯評,也是錢基博韓文考量系統(tǒng)運作的重要途徑??急娴膬?nèi)容較寬,既有文字考校,又有韓文系年考論,還有句讀、史實考辨等。如在《韓愈文讀》上編《元和圣德詩并序》一文中,錢氏勘“親望穆穆之光而共職業(yè)”一句中的“共”當作“供”字;又本篇“具載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動百姓耳目”一句,錢氏考校之語云:“警或作驚,流俗妄改也。”[3]128這是文字考校。又如《韓愈文讀》下編析《貞曜先生墓志銘》“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吊韓氏”云:
時愈為之主,故云“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吊韓氏”。如《檀弓》記伯高死于衛(wèi),赴于孔子??鬃釉唬骸拔峥拗T賜氏?!彼烀迂暈橹鳎且?。舊以哭吊絕句,非。[3]173
考辨精審,為韓文這兩句句讀問題指明了方向。至于韓文系年考論,《韓愈文讀·敘目》中其例甚夥,這里不贅舉。
錢基博韓愈研究中的注釋,集中體現(xiàn)在《韓愈文讀》中,絕大部分采取文中夾注的方式。其既注音義,又注本事,還兼析文法,《韓愈文讀》上編所錄《曹成王碑》一文比較典型,如:
王,姓李氏,諱皋,字子蘭,謚曰成……太妃薨,王棄部隨喪之河南葬;及荊,被詔責還……明年,李希烈反。遷御史大夫,授節(jié),帥江西以討希烈。建中三年十月,懷寧軍節(jié)度使李希烈反,以皋為江西觀察史兼御史大夫。命至,王出止外舍,禁毋以家事關(guān)我。承上太妃薨,則惟以王事為急,可無復顧家也。裒兵大選江州,群能著職……艦步二萬人,艦,御敵船,音檻。以與賊遌,遌,吾故切,遇也。嘬鋒蔡山,踣之;嘬,楚快切,謂一舉盡臠。踣,蒲墨切,僵也。時希烈兵柵廣濟之蔡山,不可攻。皋聲言西取蘄州,引舟師溯流而上。賊聞,以贏師保柵,悉軍行江北,與皋直,西去蔡山三百余里。皋遣步士悉登舟,順流而攻蔡山,拔之。[3]174-176
前述的三類注釋,在這段文字中皆有體現(xiàn)。這樣細致卻并不繁冗的注釋法,確實達成了錢基博“好學深思以銳入《韓集》之內(nèi)”的初衷,其對于閱讀、研究韓文,皆有助益。
文末輯評是傳統(tǒng)文學史研究,也是錢基博韓文研究的基本策略之一,它通過有選擇地匯輯歷代文評家對本文的相關(guān)評析,為讀者提供一個與主體研究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參照系,從而有利于讀者比照辨析,加深理解。《韓愈文讀》所引評語,大多出自何焯、曾國藩、林紓?cè)?,也有部分條目出自李光地、朱彝尊、費袞、姚鼐、姚永樸等人。從功能上講,這些評語不論是繁還是簡;不論是析論章法、結(jié)構(gòu),還是概括藝術(shù)特色和取則淵源,都有助于讀者理解韓愈原文。正如吳忠匡所說,該書“篇后采錄何焯、曾國藩、林紓諸家評語,不襲舊文,多出新意,足資學者鑒賞”[8]。同時,這些評語主要是對錢基博解題、夾注的補充,有時也能與錢氏解題、夾注相互發(fā)明(如上編《送孟東野序》所引林紓評語、下編《獲麟解》所引何焯評語等),已經(jīng)構(gòu)成了錢基博《韓愈文讀》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錢基博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觀照韓文的視角,主要有三類:以排比綜合法,對韓文作“上下”“左右”“內(nèi)外”的研討?!吧舷隆敝冈谖膶W史、古文史歷程中對韓文作縱直的觀照,這在《韓愈志》和《韓愈文讀》中甚為普遍,在錢氏《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中也不乏其例,如:
古文者,自韓愈厭棄魏晉六朝駢儷之文,而返之于《六經(jīng)》、兩漢,從而名焉者也?!钗拇?,創(chuàng)業(yè)文帝,頗欲有革于浮華。于是蘇綽倡言古文。……而古文之稱自此始?!莒癫挥溃逵刑煜?。文帝初統(tǒng)萬機,每念斫雕為樸?!粫r俗辭藻,猶多淫麗?!宓撚澜K,乃集景命于唐。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纟希句繪章,揣合低卬,故王、楊為之伯,王勃、楊炯。如麗服靚妝、燕歌趙舞,雖綺麗盈前,而殊乏風骨!及玄宗好經(jīng)術(shù),君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燕國公張說、許國公蘇颋。波瀾暢矣!然駢儷猶存。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爭自名家,嚅嚌道真,涵詠圣涯。于是蕭穎士、李華始奮起崇尚古文,賈至、獨孤及、梁肅相與為之左右,而集其成于韓愈。然則導韓愈之前茅,而開古文之蓽路者,必以蕭穎士、李華諸人為權(quán)輿也![4]7-10
韓愈之文,李翱得其筆,皇甫湜得其辭,皆于氣上欠工夫;歐陽修得其韻,蘇氏父子得其氣,又于辭上欠工夫。韓愈所以為不可及。[4]94
姚燧,字端甫,……然文章欲學韓愈之生奡,而以救宋金諸家之滑易;蓋宋金諸家,習于蘇文,條達疏暢,而不免滑易;流風所靡,獨燧以韓文自振拔,見者遂以為高不可攀耳……其實以蹇澀支離之筆,抒廣末猛賁之調(diào),而無大力控轉(zhuǎn),無豪氣運貫,欲為“盛大”而未見“舂容”?!洲终Z,怪怪奇奇,在愈文章狡獪,以備集中之一格,而中有精識,運以逸氣。乃后之學者,不知知言養(yǎng)氣為何事;而顧字句剽擬,好奇矜誕?;矢泴W之以矜氣夸調(diào),則為生吞;宋祁《新唐書》敩之以省字改語,則為活剝;無當奧奇,徒成拙累。而燧則以皇甫矜氣夸調(diào)之生吞,兼有宋祁省字改語之活剝,刺口棘舌,風斯為下。[9]
韓愈是一代文宗,韓文的形成既有遠源(前引《韓愈志》論韓愈《答李翊書》便有揭橥),又有近源,而且影響深遠,澤溉千年,因此錢基博以“探韓文之源而盡其流變”為職志的韓文研究,必然要在文學史的垂直線上考量韓文。引文第一條即勾勒出韓愈古文自西魏以降的發(fā)展近源,第二、第三條,則指出了韓文在唐、宋、元三代的流衍。將三者綜合并觀,一條以韓文為中心的古文發(fā)展脈絡之主體輪廓,已經(jīng)比較清楚了。
“左右”“內(nèi)外”的觀照視角,在錢基博的韓文觀照中也被普遍運用。“內(nèi)外”視角之“內(nèi)”指韓文總體及韓文各體、各篇、章節(jié)、詞句,“外”指韓文創(chuàng)作的外部背景、環(huán)境和淵源,它的具體運作,前文涉及較多,無需展開分析?!白笥摇币暯前瑑蓚€層次:一是韓文與同時代其他作家古文的比照,二是韓文不同篇章之間的比照,以后者為主。前舉《韓愈志》論韓愈《對禹問》《原毀》二文之例而外,典型的還有:
《與馮宿論文書》,只是《答李翊書》“無誘于勢利”之旨:“小稱意小怪”,“大稱意大怪”,“小慚小好”,“大慚大好”,亦即答李翊所云“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3]88
劉昌裔有《劉統(tǒng)軍碑》,又有《唐故檢校尚書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劉公墓志銘》;柳宗元有《柳州羅池廟碑》,又有《柳子厚墓志銘》;……一人兩敘,而無一筆相犯,可以悟文章剪裁之妙。[3]92-93
《贈太傅董公行狀》與《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大開大闔,同一精彩。惟《許國碑》格緊詞峭,其勢峻;《董公狀》氣雄勢浩,其辭達。蓋碑施勒石,語貴矜莊;而狀上史官,辭宜信達;所施攸異,格亦隨之也。[3]96
這些既有相同文體不同篇章之比較,又有不同文體相關(guān)篇章之比較;既有內(nèi)容上的比照,又有筆法、文法上的比照,其精深令人嘆服!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錢基博采取多種觀照策略和觀照視角在內(nèi)、外兩大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時,往往是多管齊下、交叉并用的,正因有了這樣的綜合性運用,才使錢氏的韓文考量層次豐富、體系完整,且極富成效。錢基博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對韓文所進行的考量、研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層次豐富、行之有效的觀照體系。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錢基博是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的基本面貌。錢氏的韓文考量體系,總體上可分為內(nèi)、外兩個考量系統(tǒng),而此內(nèi)、外兩個系統(tǒng)又各有其子系統(tǒng);外部系統(tǒng)探討韓愈古文創(chuàng)作的個性因素和社會政治、友朋切磋、師弟承衍諸問題,為內(nèi)部系統(tǒng)提供論述背景;內(nèi)部系統(tǒng)立足(大)文學史、古文史和韓文,在文學視野中多維度考量、展示韓文淵源、特色、成就與影響。這兩大系統(tǒng)考量韓文的實際運作策略包括镕裁文獻、藝術(shù)評析、考辨注釋、文末輯評等四個方面;其實際切入的考量、觀照視角,則主要有“上下”“左右”“內(nèi)外”三個層面。觀照策略與觀照視角綜合運用,從而在上述兩個系統(tǒng)中對韓文作了廣泛深入的研討,韓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淵源、特色、成就與影響,由此被立體地呈現(xiàn)。最終,錢基博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韓文的研究理路,獲得了比較完美的落實。
錢基博在韓文研究中展示的研究理路及其實施路徑,對今天的古典文學研究有著多方面的啟示,這里主要談兩點:其一,貫穿于錢基博韓文研究整個過程的“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研究對象”的理路是文學史研究的必由之路。文學和其他文化、藝術(shù)門類一樣,本是多維度文化、歷史生命線交叉蘊生的產(chǎn)物,要想揭示文學的豐富性和真實性,必然可以也需要從多個維度對它進行探研。錢基博的韓文研究比較全面而成功地展示了這種研究理路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對我們今天進一步深化認識大有裨益。當然,“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研究對象”的價值,不但能見出研究對象的立體面貌,同時也能折射出文學史系統(tǒng)的某些流變特征。錢基博“將韓文放到文學史中去考察,探本溯流,不僅闡述了韓愈的一生行跡和文學成就,而且論述了韓文的原委及其影響,探討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發(fā)展與流變”[10]。 其二,錢基博的韓文研究也為我們踐行“在文學史系統(tǒng)中考量研究對象”之文學研究理路提供了可資取效的“實施方案”。這包括文章已經(jīng)詳論的四種主要研究策略、三類觀照視角,還包括文章一筆帶過的“美惡不掩,直道而行”[3]6的研究原則。我們未必要效仿錢氏《韓愈志》的“史志體”和《韓愈文讀》的“解評體”,但其中靈活運用的研究策略、觀照視角、研究原則,值得我們思考與借鑒。
在千年韓愈研究史上,錢基博的韓文研究無疑是獨具一格且成績斐然的,但筆者此處的探研尚未展示這一研究的全部特質(zhì)(包括它的不足),還俟諸學界方家在將來完成。
[1]傅宏星.錢基博年譜[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89.
[2]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67.
[3]錢基博.韓愈志 韓愈文讀[M].傅宏星,校訂.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4]錢基博.韓愈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錢基博.序跋合編[M].傅宏星,主編.龔瓊芳,校訂.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6]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中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183.
[7]韓愈.南陽樊紹述墓志銘[M]∥韓昌黎文集校注.馬通伯,校注.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 1957:312.
[8]吳忠匡.吾師錢基博先生傳略[J].中國文化,1991(4):192.
[9]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中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00-702.
[10]龍珍華.錢基博先生“志”韓愈[J].華中學術(shù),2011(3):89.
(責任編輯:袁 茹)
2016-11-05
路海洋,男,蘇州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高級訪問學者,主要從事唐代與明清詩文、地域與家族文學研究。
I206.09
A
2096-3262(2017)03-007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