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國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許老,譯之時者也
潘文國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許淵沖先生已經(jīng)出版譯著160余部,并以自身翻譯經(jīng)驗為基礎,提出中國首個健全的翻譯本體論、認識論、目的論和方法論,業(yè)已構成完善的翻譯理論體系。許淵沖,譯之時者也!然而也有必要對他的經(jīng)驗教訓加以總結和研究,以圖為中國翻譯科學的發(fā)展以及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的目標與任務提供一定的參考。
譯之時者;中國翻譯理論;許淵沖現(xiàn)象;應時而生;與時俱進;得時而新
首先,熱烈祝賀“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成立及揭牌儀式的順利舉行,借此機會向許老再次表示敬意。
題目是套用孟子稱贊孔子的話?!睹献印とf章下》有云:“孔子,圣之時者也。”孟子是孔子的私淑弟子(《孟子·離婁上》中有“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我也是許先生的私淑弟子。我私淑許先生為師的時間很早,是在1984年。那一年,許先生出了兩本書,一本是《翻譯的藝術》,一本是《唐詩一百五十首》,我第一次見到許先生的“三美”“三似”理論和他的唐詩英譯實踐。我從許先生那里學到了兩手,許先生的理論鼓舞了我的翻譯實踐,許先生的實踐啟示了我的理論探索。我那時的翻譯實踐還不是英漢翻譯,而是古文今譯,屬于雅可布遜說的語內(nèi)翻譯。中文系教古漢語以前是不教翻譯的,文革以后為了更快普及提高古文水平,在全國電視教學中率先開始講一點古文今譯。我大概是最早一批講翻譯的古漢語教師。古文今譯沒有理論,理論(如直譯意譯)和技巧(如增、減、換、補等)都是借用外語翻譯的理論的。我這個正式學過英漢翻譯的人用起來就分外得心應手。在讀到許先生的書以前,我也寫過十幾篇講古文今譯的小文章,但多是從文字技巧上去講的,很少從文學藝術上去探討,因為當時的中外翻譯理論也只講這些東西。但只覺得這些東西與我的翻譯實踐不符合。大家也許知道我在翻譯中曾提出過一個主張,叫“美文需美譯”。雖然我是在談英國散文的翻譯背景下談的,但實際開始于我的古文今譯實踐。那時我們正在為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教材《大學語文》編寫輔導書《大學語文指要》,我負責書中所選全部古文的今譯。在實踐中我就感到翻譯不但要譯得對,而且要譯得美。而美的關鍵在重現(xiàn)原文的文體形式美。譬如,賦要押韻,駢文要對仗,我譯的賦也押韻,駢文也基本對仗。全書25篇古文,凡是駢文和賦,包括散文中的韻文和對仗部分,我都這樣處理。結果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式的文體,可以叫做現(xiàn)代駢文和現(xiàn)代賦。現(xiàn)代賦就是散文詩,大家可能見過;現(xiàn)代駢文大約很少有人見過,是我的發(fā)明。我舉一個例子。如唐代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幾句: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寒山紫。儼驂騑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鳧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一般人可能會這樣翻譯:
時逢重陽,正值晚秋。雨后地上的積水消盡,寒冷的潭水清徹見底;夕陽斜照,煙氣如凝在空中,山巒呈現(xiàn)出一派紫色。駕駛著馬車在大路上昂首前進,登臨高山,到處探尋名勝風景。來到昔日帝子建閣的沙洲,登上滕王高閣,得見滕王舊居。蓋著琉璃瓦的多層樓閣,高聳入云;閣檐突出如飛,梁柱上紅色的彩漆鮮艷欲滴,俯視地面,似乎深不見底。群鶴、鴨棲息于江心沙洲,水邊平地,島嶼迂回曲折,一望無垠;許多桂樹蘭木建造的宮殿,隨著地勢起伏排列成山巒般的格局……
其中,有的詞語的翻譯不很準確暫且不說,整段文章讀起來沒有原文的韻律美。下面是我的翻譯:
時光正值九月,
節(jié)序已是深秋。
積水退盡,寒冷的潭水變得分外清澈;
煙靄凝聚,傍晚的山巒呈現(xiàn)一派紫色。
整治車馬,登上大路;
尋訪美景,馳向高山。
來到帝子建閣的沙洲,
得見滕王昔日的亭館。
樓臺層疊,像高聳的青山,向上直插云霄;
閣檐飛架,如流動的色彩,下視不見地面。
棲息著白鶴和野鴨的河洲沙灘,極盡了島嶼縈回的能事;
用桂樹和蘭木筑建的殿堂樓館,排列成岡巒起伏的體勢。
推開裝飾華美的門扉,
俯瞰雕刻精巧的屋脊。
山原遼闊,盡收眼底;
江湖盤曲,望之心寒。
住宅遍布大地,全都是鐘鳴鼎食的人家;
船只擠滿渡口,盡雕成青雀黃龍的形狀。
云氣消散,雨過天晴;
陽光普照,長空明朗。
落霞伴著孤鳥,向天邊一齊飛去;
秋水映著長空,到遠處融成一色。
傍晚的漁船響起悠揚的歌聲,歌聲直飄到鄱陽湖的彼岸;
秋涼的天空傳來雁陣的驚叫,叫聲延續(xù)到回雁峰的水邊。
我在實踐中覺得應該這么譯,但能不能這么譯我也沒有把握,因為古文界從來沒有這樣翻譯的。讀了許先生的書,增強了我的信心。語內(nèi)翻譯和語際翻譯是相通的。許先生的“三美”理論,支持了我對古文今譯的想法。古文是美文,譯成現(xiàn)代漢語也要是美文,中文譯成外文要意美、音美、形美,古文譯成今文也要意美、音美、形美。許先生講“三美”,說音美主要指押韻和重疊,形美主要講長短和對仗。這與我的感覺也非常一致。在那本書的附錄中我寫了一篇“古文今譯十要”,其中專門提到駢文的對仗和詩賦的押韻,“我們在翻譯時縱然不能把駢文和詩賦的所有特點反映出來,但這些最基本特點是應該反映出來的。我們總不能把詩詞歌賦以及駢文,都譯成和散文一個樣子吧?”[1](P560)這是我學了許先生的書后才敢于這樣理直氣壯地提出來的。這是我從許先生那里學到的第一樣東西,那就是語際翻譯的理論也可用到語內(nèi)翻譯中來,古文今譯也要應用三美理論,而且我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膶嵺`和理論思考。只是1986年后我的研究重點轉向了英漢對比語言學,這方面的研究沒有繼續(xù)下去。
我從許先生那里學到的第二手是重新思考了詩歌翻譯問題。在1986年的那本書里,我翻譯了全部25篇古文,但詩詞曲一首也沒有翻譯,不敢翻也不想翻,因為在我的心目中,詩詞非常神圣。我從15歲起寫舊體詩詞,至今快60年了。越學越覺得中國詩詞太完美了,內(nèi)容和形式如此和諧,以至任何一種改變都是一種褻瀆。比方,最簡單的一首“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翻成白話文,成了大實話,不僅沒有一點詩意,而且有的不知所云:“白色的太陽”,這是什么話!改成“火紅的太陽”,又與原文不符合。語內(nèi)翻譯尚且如此,語際翻譯就更不用說了。我特別贊同聞一多的話:“……這一類天然渾成的名句,它的好處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譯的。你定要翻譯它,只有把它毀了完事?!盵2](P38)再加上我看到一些詩詞翻譯,包括楊憲益先生翻譯的唐宋詩,新西蘭路易·艾黎翻的Peace through the Ages,翁顯良先生的《古詩英譯》,都不押韻,翁先生還把詩譯成了散文,居然受到很多人稱贊,但我一點都不喜歡;看呂叔湘先生編的《中詩英譯比錄》,除了Giles、Fletcher等少數(shù)人外,我也不愛看,我覺得沒有韻就完全沒有中國詩的味道。看了許先生1984年出版的這兩本書,發(fā)現(xiàn)詩還可以這樣譯,特別是他的一系列理論,使我悟出了兩點道理。第一,文學翻譯與非文學翻譯不同。非文學翻譯,尤其是宗教、科技、法律等等,忠實是第一位的,語言可在其次;而文學翻譯,恐怕可讀性是第一位的,你譯得再“忠實”,語言疙里疙瘩,不會有人看。而我們以前的翻譯理論,總是打統(tǒng)仗,其實拿文學翻譯要求去要求非文學翻譯和以非文學翻譯要求去要求文學翻譯都是有問題的。第二,詩歌翻譯其實不是翻譯,只能是再創(chuàng)作。因為詩歌的靈魂和美在于形式,而詩歌的形式是一種語言的最根本精華所在,是無法翻譯的。所謂翻譯,只能是利用原詩的主題、題材、意象、語言、格律等等,用另一種語言再創(chuàng)造。因此詩歌一定要由詩人、至少是懂詩的人來譯,是有道理的。評判一首譯詩質(zhì)量的高低,除了看翻譯的因素,更要看其作為一首詩是否成功。因此評論翻譯其實有三個層面:非文學翻譯、一般的文學翻譯、詩歌翻譯。第一層面以原作為重,可以有等值、等效問題;第二層面以讀者為重,主要看社會影響;第三層面則以譯者為重,是譯者作為再創(chuàng)造者的自我表現(xiàn),因此可以有競賽論、有發(fā)揮優(yōu)勢論。許老的理論主要是文學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的理論,用別的層面上的理論去要求、去批評他都是隔靴搔癢。這樣一想,我就從詩歌不可譯論轉而為詩歌可譯論。實際上,我自己最早的語際翻譯實踐,就是從詩歌翻譯開始的。1988年我去了英國,后來在那里與英國學者合辦了個《宏觀語言學》的雙語刊物,我專門主持了一個“Classical Poetry”專欄,翻譯和介紹唐詩?;貒笪矣?992年專程到許先生府上拜見,懇請他擔任這個雜志的顧問。這也是我結識許老之始。那時我“私淑”許老已經(jīng)快八年了。
下面我來說說“譯之時者也”是什么意思。這個“時”指的是“時代”,具體來說,有三層意思:應時而生,與時俱進,得時而新??鬃泳褪沁@樣一個圣人,因此是“圣之時者也”。他是“應時而生”,是時代的產(chǎn)物;他開創(chuàng)的儒學與時俱進,有很強的適應性;而作為“軸心時代”的人物,我們每到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都會回過頭去,從他的教導中汲取智慧,因此他又是隨時而新的。許先生的翻譯理論也有這個特點。
強調(diào)許先生的翻譯理論,而不是翻譯實踐,是因為我希望擺脫“術”的層面,專就“道”的層面來觀察許先生的學術貢獻。許先生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但圍繞他的爭議,大多是在“術”的層面,爭論一字一句之得失,偶而也有涉及“道”的,但往往涉之不深。一字一句之得失,當然也需要爭論,有時還很有趣,但不易得出一致的結果,盡管對翻譯實踐也會有啟示意義。許先生對中國翻譯的貢獻,在于他是翻譯史上極少既有海量翻譯實踐、又有豐富翻譯理論、并有翻譯學術著作出版的翻譯家??梢哉f他的理論指導著他的實踐,他的實踐又支撐著他的理論。對這樣一位學者,我們只從“術”上去關注是不夠的,只有從“道”入手,“道”“術”兼顧,才能理解“許淵沖現(xiàn)象”的真正意義。
第一,應時而生。許淵沖的翻譯理論和實踐是時代的產(chǎn)物。許先生自己也說,是時代造就了他。這一理論產(chǎn)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是文革結束、中國改革開放以后的產(chǎn)物。許先生理論的誕生有幾個意義:(1)中國第一個成熟的文學理論。中國自林紓開始,在文學翻譯上經(jīng)過近百年的發(fā)展,巨作如林,大匠輩出,但除了序跋題記中的只言片語及少數(shù)專題論文外,沒有產(chǎn)生過成系統(tǒng)的理論,百年來討論得最熱烈的所謂“信、達、雅”,所謂“直譯意譯”等實際只是西方譯論的馀波。許老的理論,是嚴復以來,第一個由中國人自己提出的理論。有自己的哲學思想,有自己的學術資源,有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這是中國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出現(xiàn)在中國擺脫文革束縛、大踏步走向世界之際,不是偶然的。(2)第一個成熟的中譯外理論。明末清初以來,西學東漸,中國翻譯的主流是外譯中,中譯外尤其是由中國人做的中譯外數(shù)量非常之少。因此,所有關于翻譯的討論和爭論幾乎都是關于外譯中的。外譯中都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何況是中譯外?許先生的理論不僅是第一個由中國人提出的成熟理論,而且是關于中譯外的理論,這就更難能可貴。(3)第一個傳統(tǒng)文化外譯理論。這在今天我們強調(diào)中國文化對外譯介和傳播的時刻,尤其感到這個春雷第一聲的重要意義。(4)這更是第一個詩詞外譯理論。從文章來說,呂叔湘先生1947年為《中詩英譯比錄》寫的“序”可能是討論中詩英譯的第一篇論文,但成系統(tǒng)的理論確實要到許先生這里才出現(xiàn)。
第二,與時俱進。許先生的譯論,其實也經(jīng)過了一個發(fā)展過程。據(jù)我看,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三美”理論從提出到成熟。從“一論”(1979)到“三論”(1987)其間經(jīng)過了八年時間。他最早提出的是“三美”“三似”,繼而提出“三化”,而后到“三之”。在“三化”與“三之”之間,他提出了個“創(chuàng)作論”“競賽論”“優(yōu)勢論”。這其實是一個質(zhì)的飛躍。因為“三美”“三似”“三化”多少還有點在西方“等值、等效”的格局里跳舞,而“競賽論”“發(fā)揮優(yōu)勢論”就真正超越了。到了提出“三之”,許先生自己也覺得“三美”論已經(jīng)完成,可以作為“創(chuàng)立自己的譯詩學派”的基礎了。[3](P66)于是從哲學上進行了總結,認為“競賽、發(fā)揮優(yōu)勢”是認識論,“三之”是目的論,“三化”是方法論。他并用“美化之勢”四個字來總結自己的翻譯理論,順便提出了“三勢”論(優(yōu)勢、均勢、劣勢)。[4](P88)這是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是“八論”階段,時間在90年代初。開始他提出六論,后來補充到八論,認為翻譯的“一、依、異、易、意、藝、益、怡”相當于《易經(jīng)》的“乾、離、坤、兌、巽、坎、震、艮”八卦,前三個是方法論,四至六是認識論,最后兩個是目的論。[5](P317)其發(fā)展和演變還可以演化成64卦。第三階段則是近幾年,先生本著“大道至簡”的精神,認為他的譯論歸根到底只要用孔子的一句話“從心所欲不逾矩”就可以了。
第三,得時而新。是說到了新的時代,許先生的理論可以煥發(fā)出新的光彩,引領新的風潮。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轉折點,許先生應時而動,創(chuàng)立了回應那個時代的中國氣派的以譯詩為核心的翻譯理論。30年來,許先生以實踐中抽象出的理論回過頭來又指導著他的實踐,以驚人的勤奮和毅力,作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他在名片上自言:“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庇腥苏f他自夸,但這兩句話反映的的確是事實,只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這些話好像應該讓別人代他說而已。而我覺得這幾十年來對許先生來說最重要的還不是他譯了多少數(shù)量的作品(盡管這個數(shù)量真的很難有人能超越),而是通過這些譯作,檢驗了他的翻譯主張。理論和實踐相得益彰,形成了他獨特的詩詞翻譯風格。這個風格而且已經(jīng)影響了國內(nèi)一大批中詩英譯的譯者,甚至已經(jīng)成為這一行業(yè)中的主流。有人把它叫做“韻譯派”,以跟追隨30年代以后外國譯風的“散譯派”相對待。但我覺得,韻譯只是表象,真正能反映許先生風格和追求的名稱應該是“三美派”?!叭馈笔潜葐渭冺嵶g要高得多也難得多的標準。以“三美”為標準,我們也能看出“韻譯派”內(nèi)部的差距。
十八大以來,我們又面臨中國歷史上一個新的偉大的時代,這就是中華民族重新崛起、大踏步走向世界的時代。隨著經(jīng)濟、政治、軍事乃至科技的飛速發(fā)展和全面超越,“四個自信”的提出,中國文化正引起世界更大的關注。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化成了新的時代的要求和特征。在這個時代,許先生的翻譯理論和實踐可以給我們很多新啟示。這也就是今天我們成立許淵沖翻譯和比較文化研究院的現(xiàn)實意義。
我認為研究院的目標和宗旨應該是“學習許淵沖,研究許淵沖,超越許淵沖”。
學習許淵沖,首先要學習他的“譯之時”精神,理論實踐應時而產(chǎn)生,隨時而發(fā)展,歷時而彌新。
研究許淵沖,可以有許多題目,我這里先提出四個,以拋磚引玉。
一個是“三美”理論的內(nèi)容和實質(zhì)。許先生不同時期提出而逐漸豐富的“三字經(jīng)”內(nèi)部到底是什么關系?上面提到,許先生自己用“美化之勢”四個字來總結他的翻譯理論,認為從哲學上來看,“勢”也就是“競賽、發(fā)揮優(yōu)勢”,是認識論,“三之”是目的論,“三化”是方法論。其實許先生以前自己還有過另一個說法,把他的“文學翻譯理論”歸結為“美化之藝術,創(chuàng)優(yōu)似競賽”十個字,把這十個字分配到哲學的四論中去,本體論:“美”“優(yōu)”;方法論:“化”“創(chuàng)”;目的論:“之”“似”;認識論:藝術、競賽。但這兩種說法本身不一致,可見還有討論、完善的余地。我認為第一種說法少了本體論和價值論,第二種說法也缺了價值論,從更完整的角度總結許氏的翻譯哲學,是否可以這樣說:本體論:形似、意似、神似;目的論:意美、音美、形美;價值論:知之、好之、樂之;方法論:等化、淺化、深化;認識論:優(yōu)勢、劣勢、均勢。與許先生相比,我覺得“美”不宜作為翻譯理論的本體,因為翻譯涉及兩方,而“美”強調(diào)的只是一方。如果這個說法可以接受,我們可以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例如為什么可以把這些內(nèi)容分別歸入本體論、認識論、目的論等等,其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
第二個是許先生理論的發(fā)展道路。許先生的理論發(fā)展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和思路是什么?從“三美”到“易學”,減少了什么?增加了什么?從“易學”到“大道至簡”,又有什么變化?從這個角度看,“八論”是還沒有做透的文章。翻譯與八卦對號、與六十四卦入坐,只是走了第一步。而為什么譯學的某字對應于八卦的某卦卻并沒有論證。此外,《易經(jīng)》的核心在“易”,即變化,所謂“易”有三義,易簡、不易、變易,用在翻譯中也許更好,但文章也沒說透。但到第三階段卻反而實現(xiàn)了。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所欲”就是變易,“不逾矩”就是不易,只用七個字就是易簡。許先生提出這句話究竟有什么體悟,是很值得探索的。
第三個可研究的題目是許淵沖翻譯理論的中國學術資源。為什么將許淵沖的翻譯理論叫做中國學派的翻譯理論?不僅因為他研究的是中國翻譯特別是中國文化的對外傳譯,更因為他充分利用了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資源,他的話語系統(tǒng)來自中國本土和歷史傳承,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不像我們很多人,離開了西方學術話語就不會做研究。研究的方法一是追蹤其來源,如“三美”來自魯迅,“三似”來自傅雷,更可追至蘇軾,“三化”來自錢鍾書,“三之”來自《論語》,“三勢”我看可追蹤到《孫子兵法》;“八論”來自《易經(jīng)》;“從心所欲不逾矩”也來自《論語》。這樣集中利用中國學術資源的中國翻譯家中,在嚴復以后,許先生是第一個,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也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二是以之為起點,研究那些資源本身,從而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許淵沖譯論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影響。
第四個題目是研究許淵沖理論與實踐的關系。許先生作為譯家的最大特點是理論來自于實際,而我們現(xiàn)在很多搞翻譯的卻是“兩張皮”,搞實踐的不搞理論,搞理論的沒有實踐,有從概念到概念的游戲。研究許先生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是非常有價值的題目。即便就“許淵沖研究”本身來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可看出理論的適用性,二可看出理論的價值,三可看出理論和實踐本身的問題和不足,四可看出努力的方向和目標。
以上四個題目可說是許淵沖研究的“本體”?!氨倔w研究”之外,我們還可以把研究范圍拓得更寬,如研究中國譯論與傳播中國文化的關系、中國譯論與國際譯論的關系,等等。
超越許淵沖,就是以許淵沖的理論和實踐為起點,根據(jù)新時代、新形勢的要求,讓它向更深、更廣、更遠的方向發(fā)展。許先生的理論,至少就目前來看有個局限,即他主要適合文學尤其是詩詞翻譯,有的(比如競賽論、優(yōu)勢論)就未必適用于文學以外的翻譯,有的(如再創(chuàng)造)也主要適用于詩歌翻譯,如何將這一理論擴展至更廣泛的文本翻譯?這就需要我們在許先生基礎上有所突破。我在本文的開頭談了我把許先生的思想運用到古文今譯上,這也就是一種突破。其實,我本人的翻譯研究和實踐,受許先生的影響,也是從詩歌尤其是中詩英譯開始的。我關于翻譯的最早兩篇論文是發(fā)表于1993年的《英譯中詩鑒賞論略》[6]和1994年的《單數(shù)乎?復數(shù)乎?——唐詩英譯二十四品之一》。[7](P82-96)之后擴大到散文,我提出了“美文需美譯”的主張,至近年來則集中思考文章學翻譯學的問題,這就試圖涵蓋所有典籍,因為中國的“文章”是包括詩文在內(nèi)的。而所有這些年來我在翻譯上所追求和主張的“美”是與許先生完全一致的。這是我今天非常樂于參加這個會議的原因。
[1]方智范等.大學語文指要[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2]聞一多.英譯李太白詩[A].《中國翻譯》編輯部編.詩詞翻譯的藝術[C].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6.
[3]許淵沖.三談“意美、音美、形美”[A].許淵沖.文學翻譯談[C].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8.
[4]許淵沖.翻譯的哲學[A].許淵沖.文學翻譯談[C].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8.
[5]許淵沖.譯學與《易經(jīng)》[A].許淵沖.文學翻譯談[C].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8.
[6]潘文國.英譯中詩鑒賞論略[J].文藝理論研究,1993(03):67-74.
[7]潘文國.單數(shù)乎?復數(shù)乎?——唐詩英譯二十四品之一[A].劉重德.英漢語比較與翻譯1[C].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
Xu Yuanchong,A Translator Developed with the Time
Pan Wen-guo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062)
Xu Yuanchong is a translator developed with the time.Since 1984 when he happened to meet the translation theory proposed by Xu Yuanchong,Pan Wenguo got inspired and encouraged in both aspects of theory and practice.Up to now,Xu Yuanchong has published more than 160 translation works,and proposed the first sound system of translational ontology,epistemology,teleology and methodology grounded on his own translation experience.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sum up and study his experience of and lessons in translation theory and practice,in order to offer valuable referenc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the goal and task ofXu Yuanchong Institute of Translation and Comparative Culture.
a translator developed with the time;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y;Xu Yuanchong phenomenon;appear with the time; keep pace with the times;advance with the times
H059
A
〔責任編輯 裴興榮〕
1674-0882(2017)02-0003-05
2016-12-30
潘文國(1944-),男,浙江寧海人,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理論語言學、對比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翻譯理論與實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