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印政治小說序
政治小說之體,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憚莊嚴(yán)而喜諧謔,故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靡靡而忘倦焉。此實有生之大例,雖圣人無可如何者也。善為教者,則因人之情而利導(dǎo)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孟子有好貨好色之喻,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辭,寓譎諫于詼諧,發(fā)忠愛于馨艷,其移人之深,視莊言危論,往往有過,殆未可以勸百諷一而輕薄之也。
中土小說,雖列之于九流,然自虞初以來,佳制蓋鮮,述英雄則規(guī)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陳陳相因,涂涂遞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
雖然,人情厭莊喜諧之大例,既已如彼矣,彼夫綴學(xué)之子,黌塾之暇,其手《紅樓》而口《水滸》,終不可禁,且從而禁之,孰若從而導(dǎo)之。善夫南海先生之言也,曰: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jīng),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jīng)不能教,當(dāng)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dāng)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dāng)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dāng)以小說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于文學(xué)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六經(jīng)雖美,不通其義,不識其字,則如明珠夜投,按劍而怒矣??鬃邮яR,子貢求之不得,圉人求之而得,豈子貢之智不若圉人哉?物各有群,人各有等,以龍伯大人與僬僥語,則不聞也。今中國識字人寡,深通文學(xué)之人尤寡,然則小說學(xué)之在中國,殆可增七略而為八,蔚四部而為五者矣。
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xué),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經(jīng)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于是彼中綴學(xué)之子,黌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儈、而農(nóng)氓、而工匠、而車夫馬卒、而婦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jìn),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說為國民之魂。豈不然哉!豈不然哉!今特采外國名儒所撰述,而有關(guān)切于今日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附于報末,愛國之士,或庶覽焉。
載《清議報》第一冊(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刊)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fēng)俗,必新小說;欲新學(xué)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發(fā)一問:人類之普通性,何以嗜他書不如其嗜小說?答者必曰:以其淺而易解故,以其樂而多趣故。是固然。
雖然,未足以盡其情也。文之淺而易解者,不必小說;尋常婦孺之函札,官樣之文牘,亦非有艱深難讀者存也,顧誰則嗜之?不寧惟是,彼高才贍學(xué)之士,能讀墳典索邱,能注蟲魚草木,彼其視淵古之文與平易之文,應(yīng)無所擇,而何以獨嗜小說?是第一說有所未盡也。小說之以賞心樂事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顧不甚為世所重,其最受歡迎者,則必其可驚可愕可悲可感,讀之而生出無量噩夢,抹出無量眼淚者也。夫使以欲樂故而嗜此也,而何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說有所未盡也。吾冥思之,窮鞠之,殆有兩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現(xiàn)境界而自滿足者也;而此蠢蠢軀殼,其所能觸能受之境界,又頑狹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觸以受之外,而間接有所觸有所受,所謂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識想,不獨利根眾生有之,即鈍根眾生亦有焉。而導(dǎo)其根器,使日趨于鈍,日趨于利者,其力量無大于小說。小說者,常導(dǎo)人游于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懷抱之想像,所經(jīng)閱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習(xí)矣不察者。無論為哀、為樂、為怨、為怒、為戀、為駭、為憂、為慚,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寫其情狀,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有人焉,和盤托出,徹底而發(fā)露之,則拍案叫絕曰:
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謂“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感人之深,莫此為甚。此其二。此二者實文章之真諦,筆舌之能事。茍能批此窾、導(dǎo)此竅,則無論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故曰:小說為文學(xué)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說,則理想派小說尚焉;由后之說,則寫實派小說尚焉。小說種目雖多,未有能出此兩派范圍外者也。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復(fù)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楞伽經(jīng)》所謂“迷智為識,轉(zhuǎn)識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飏,而神經(jīng)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剎那剎那,相斷相續(xù),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臺而據(jù)之,成為一特別之原質(zhì)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種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間、有情世間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為因緣也。而小說則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縱眾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廣狹;浸以時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長短。浸也者,入而與之俱化者也。人之讀一小說也,往往既終卷后,數(shù)日或數(shù)旬而終不能釋然。
讀《紅樓》竟者,必有余戀,有余悲;讀《水滸》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實愈多者,則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飲,則作百日醉。我佛從菩提樹下起,便說偌大一部《華嚴(yán)》,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義也。熏、浸之力,利用漸;刺之力,利用頓。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覺;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驟覺。刺也者,能入于一剎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藹然和也,乃讀林沖雪天三限、武松飛云浦厄,何以忽然發(fā)指?我本愉然樂也,乃讀晴雯出大觀園、黛玉死瀟湘館,何以忽然淚流?我本肅然莊也,乃讀實甫之琴心、酬簡,東塘之眠香、訪翠,何以忽然情動?若是者,皆所謂刺激也。大抵腦筋愈敏之人,則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劇。
而要之必以其書所含刺激力之大小為比例。禪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為用也,文字不如語言。
然語言力所被,不能廣、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靈于文字。在文字中,則文言不如其俗語,莊論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說末由!
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內(nèi)而脫之使出,實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書中,而為其書之主人翁。
讀《野叟曝言》者,必自擬文素臣;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讀《花月痕》者,必自擬韓荷生若韋癡珠;讀梁山泊者,必自擬黑旋風(fēng)若花和尚;雖讀者自辯其無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當(dāng)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謂華嚴(yán)樓閣,帝網(wǎng)重重,一毛孔中萬億蓮花,一彈指頃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極!然則吾書中主人翁而華盛頓,則讀者將化身為華盛頓;主人翁而拿破侖,則讀者將化身為拿破侖;主人翁而釋迦、孔子,則讀者將化身為釋迦、孔子,有斷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門,豈有過此?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世,亭毒群倫,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門,政治家所以能組織政黨,莫不賴是。文家能得其一,則為文豪;能兼其四,則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則可以福億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惡,則可以毒萬千載。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蓯墼招≌f!可畏哉小說!
小說之為體,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類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說,此殆心理學(xué)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萬國凡有血氣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縣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則小說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氣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與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氣而茍含有穢質(zhì)也,其菽粟而茍含有毒性也,則其人之食息于此間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慘死,必墮落,此不待蓍龜而決也。于此而不潔凈其空氣,不別擇其菽粟,則雖日餌以參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終不可得救。知此義,則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原,可以識矣。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若是者,豈嘗有人焉,提其耳而誨之,傳諸缽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販卒嫗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碩學(xué),凡此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蓋百數(shù)十種小說之力直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讀小說者,而此等小說,既已漸潰社會,成為風(fēng)氣;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遺傳焉;其既入世也,又復(fù)受此感染焉。雖有賢智,亦不以自拔,故謂之間接。今我國民,惑堪輿,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風(fēng)水而阻止鐵路,阻止開礦,爭墳?zāi)苟H族械斗,殺人如草,因迎神賽會而歲耗百萬金錢,廢時生事,消耗國力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慕科第若膻,趨爵祿若騖,奴顏婢膝,寡廉鮮恥,惟思以十年螢雪,暮夜苞苴,易其歸驕妻妾、武斷鄉(xiāng)曲一日之快,遂至名節(jié)大防掃地以盡者,曰惟小說之故。
今我國民輕棄信義,權(quán)謀詭詐,云翻雨覆,苛刻涼薄,馴至盡人皆機(jī)心,舉國皆荊棘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薄無行,沈溺聲色,綣戀床第,纏綿歌泣于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青年子弟,自十五歲至三十歲,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為一大事業(yè),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甚者為傷風(fēng)敗俗之行,毒遍社會,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綠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會之腦中,遂成為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鴻哲數(shù)萬言諄誨之而不足者,華士坊賈一二書敗壞之而有馀!斯事既愈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則愈不得不專歸于華士坊賈之手。而其性質(zhì),其位置,又如空氣然,如菽粟然,為一社會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華士坊賈,遂至握一國之主權(quán)而操縱之矣。
嗚呼!使長此而終古也,則吾國前途,尚可問耶?尚可問耶? 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1902年11月14日,《新小說》1902年第1期。)
《飲冰室詩話·六三》
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dāng)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fēng)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茍能爾爾,則雖間雜一二新名詞,亦不為病。不爾,則徒示人以儉而已。儕輩中利用新名詞者,麥孺博為最巧,其近作有句云:“圣軍未決薔薇戰(zhàn),黨禍驚聞瓜蔓抄。”又云:“微聞黃禍鋤非種,欲為蒼生賦《大招》?!苯怨そ^語也。吾自題所著《新中國未來記》二詩,有云:“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國魂歸蜀道難?!币囝H為平生得意之句。
《飲冰室詩話·六六》
余向不能為詩,自戊戌東徂以來,始強(qiáng)學(xué)耳。然作之甚艱辛,往往為近體律絕一二章,所費時日,與撰《新民叢報》數(shù)千言論說相等。故間有得一二句,頗自憙,而不能終篇者,輒復(fù)棄去。非志行薄弱,不能貫徹初終也;以為吾之為此,本以陶寫吾心,若強(qiáng)而苦之,則又何取,故不為也。記去年正月廿六日在東海道汽車中遇三十初度,欲為一長古不能成,僅成四語云:“風(fēng)云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苯衲暾仑チ赵谔窖笃?,過三十一初度,欲為四律,不能成,亦僅成四語云:“十年十處度初度,頗感勞生未有涯。歲月苦隨公碌碌,人天容得某棲棲。片鱗碎甲,拾而存之,亦一紀(jì)念也。余十年來度生日,凡得十處,無一復(fù)者:癸巳在家鄉(xiāng),甲午在黃海舟中,乙未在京師,丙申在上海,丁酉在武昌.戊戌在洞庭湖舟中,己亥在日本東京,庚子在夏威夷島,辛丑在澳洲雪梨市,壬寅在日本東海道汽車中,今年癸卯航海游亞美利加,在太平洋舟中。
《飲冰室詩話·七七》
去年聞學(xué)生某君入東京音樂學(xué)校,專研究樂學(xué),余喜無量。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zhì),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此稍有識者所能知也。中國樂學(xué),發(fā)達(dá)尚早。自明以前,雖進(jìn)步稍緩,而其統(tǒng)猶綿綿不絕。前此凡有韻之文,半皆可以入樂者也?!对姟啡倨詾闃氛?,尚矣(孔子稱誦詩三百,歌詩三百,弦詩三百,舞詩三百)。如楚辭之《招魂》、《九歌》,漢之《大風(fēng)》、《柏梁》,皆應(yīng)弦赴節(jié),不徒樂府之名如其實而已。下至唐代絕句,如“云想衣裳”、“黃河遠(yuǎn)上”,莫不被諸弦管。宋之詞,元之曲,又其顯而易見者也。蓋自明以前,文學(xué)家多通音律,而無論雅樂、劇曲,大率皆由士大夫主持之,雖或衰靡,而俚俗猶不至太甚。本朝以來,則音律之學(xué).士夫無復(fù)過問,而先王樂教,乃全委諸教坊優(yōu)伎之手矣。讀泰西文明史,無論何代.無論何國,無不食文學(xué)家之賜;其國民于諸文豪.亦頂禮而尸祝之。若中國之詞章家,則于國民豈有絲毫之影響耶?推原其故,不得不謂詩
與樂分之所致也?!劣诮袢?,而詩、詞、曲三者皆成為陳設(shè)之古玩,而詞章家真社會之虱矣。頃讀雜志《江蘇》,屢陳中國音樂改良之義,其第七號已譜出軍歌、學(xué)校歌數(shù)闋,讀之拍案叫絕,此中國文學(xué)復(fù)興之先河也。惜余亦一門外漢,僅如夾潦所謂誦其文習(xí)其理而已。寄語某君,自今以往,更委身于祖國文學(xué),據(jù)今所學(xué),而調(diào)和之以淵懿之風(fēng)格,微妙之辭藻;茍能為索士比亞、彌兒頓,其報國民之恩者,不已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