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林,莊若江

(江南大學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試論王鼎鈞散文中“山的意象”

姚志林,莊若江

(江南大學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王鼎鈞鐘情于山，樂于言山，也善于寫山。在他的散文中，常以“意象化”筆法描摹或潤飾某種客觀物象的本體，并賦予這些客觀物象以豐盈的審美內(nèi)蘊，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張力。在他筆下，其“山”已不單純是“山”，而是感情、精神、理想的載體，是志、魂、情的熔鑄。

王鼎鈞散文；山；意象；隱喻

王鼎鈞對山有著深厚的情感。千奇百怪、形態(tài)各異的“山”都被他逐一訴諸筆端。這些山，有的是虛擬、空想的，如“人頭山”“石頭山”等，大都玄幻怪誕、奇崛險怪、浪漫空靈；有的是現(xiàn)實中的山，如秦嶺、泰山、大巴山等。形態(tài)上，有的山雄奇磅礴、險峻秀刻，是捫參歷井的巍峨名山；也有的清麗婀娜、精致秀麗，是巉秀可愛的無名小山。王鼎鈞常假托山為個人、時代、家國代言立說，因而，這些看似斑駁陸離、千姿百態(tài)的山，其實都傾注了他的深情厚意、深沉哲思和藝術(shù)想象。山的客觀本體也因此而被意象化了。所謂意象，袁行霈先生認為:“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盵1]53本文中的“意象”論述即援引袁先生這一觀點。同時，徐學先生在論述“臺灣當代散文中的意象與寓言”時，也說“意象是作家作為審美主體,運用其悟性與知性將由外界得來的感知表象化為具有豐富內(nèi)涵,超出具體特定概念名詞表述的形象。這一形象常能曲傳一個只能神會的抽象意義,潛含深隱著作者許多內(nèi)在、深邃和難以言述的意念”[2]。因而，在感知王鼎鈞筆下的群山客觀表象同時，最值得觀照的藝術(shù)內(nèi)核就是意象化語境下的“山”，及其具有的豐盈的隱喻性意蘊。

王鼎鈞出生在一個耕讀世家，兒時便建立起與山之間的深厚情感。有人說王鼎鈞用自己的腳步丈量了中國，很是形象。他少年時正值日寇侵華、國土淪喪，在戰(zhàn)亂中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得已在“山里山外”的世界中度過了少年時光。少年時與山的親密接觸為他之后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帶來了靈感與素材。青年時代，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他編入行伍，又在戰(zhàn)火中“入山出山”，輾轉(zhuǎn)了大半個中國。這樣的生活使其與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家國，一直是王鼎鈞內(nèi)心的情感支點，他筆下的這些看似奇崛荒誕、斑駁陸離、形態(tài)各異的山，其實是他關(guān)于家國、人生的種種隱喻，凸顯出中國文人對山的一份執(zhí)念，也展現(xiàn)出一個兼容中西的智者對于華夏民族立場的堅守，在意象化語境之下，蘊含著多重話語機制。

一、愛、念、愁的情感交織

“文藝作品都是把一種心情寄托在一個或者數(shù)個意象里，所以克羅齊以為凡是藝術(shù)的都是抒情，意象要恰能傳播出情感才是上品?！盵3]意象化的抒情最重要的是傳遞情感。王鼎鈞將其交織著愛、念、愁的情感投射于崇山峻嶺，讓這些山成為情感的寄托，也給情感的抒發(fā)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由深遠的空間。這種客觀物象本體與意象化喻體之間的互動呼應，比淺表化的直抒胸臆更有情致，這正是王國維所說的“思無疆，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

具體看，王鼎鈞的“山之情”，是以一種隱喻的話語方式，將充沛、豐富的情感注入山的本體，使山因此“多情”。這樣，本無情感的山就成了承載情感的容器、載體。首先，王鼎鈞的山化入了愛之情。他對山充滿了眷戀與尊崇，這源于對母親的愛與無盡的感恩。正如“前賢一再說過，作家寫作的靈感有三個重要的來源，一個是故鄉(xiāng)，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初戀情人”[4]97。王鼎鈞的母親對他的人生影響巨大，母親山一樣的寬厚、包容、質(zhì)樸，以及博愛、抱樸守拙的處事哲學，都與山有著氣質(zhì)上的一致，一起作為人生背景間接或者直接影響了王鼎鈞。王鼎鈞在許多作品中都有關(guān)于母親的敘述，如《昨天的云》，用了大量筆墨講述母親，母親如何默默為“我”擦身，給“我們”烙餅，事情雖小，但著墨之處，感懷之情，躍然紙上。在王鼎鈞心里，母親的形象和愛的方式與山有某種相通，母愛如山，山就是母親的象征，母親孕育孩子，正如大山孕育萬物。他在《自然》中這樣寫道：“她敞露胸膛，等著養(yǎng)育一些什么。她像一個婦人，一個盲婦。”[5]68而“山中廣袤肥沃的土壤，它如母親胸膛一般溫暖了我的童年；兒時的我在山的懷抱中嬉鬧游玩，山是我的樂園，山見證了我的成長”。又說“由山上流下來的渾濁的溪水，顏色像奶汁”[5]70。這里，他采用似人手法，將山比作母親，將山泉比喻乳汁，具象化地把“山的滋養(yǎng)”“母親的哺育”的意蘊進行了勾連。同時，這種帶有情感色彩的象征化表達，也是對山無私奉獻、哺育生靈的品質(zhì)的贊頌。王鼎鈞以山來隱喻母親形象的作品，并不僅僅局限于對自己母親的書寫，也包括了在苦難年代中依然散發(fā)著人性光芒的各種母親，她們有：蟬蛻一般的舅母(《昨天的云》)，為少年兵做飯的老太太們(《昨天的云》)，還有在《山里山外》中那位一直苦苦尋找兒子的老太太……這些母親在國家和歷史的闊野之中都那么平凡、渺小，但她們卻又在愛的播灑中造就了如山一般的偉大。

其次，王鼎鈞寄予了山一種“念”的情感。情感的指向除了母親，還有“母國”與故鄉(xiāng)，而這種“念”的情感同樣意蘊豐盈。王鼎鈞筆下的那些雍容秀麗、巉秀可愛的小山，就包含了這種念想。如在《紅石榴》中寫到，我家城外的那座小山，是我小時候遠足的目的地，現(xiàn)在的它卻在夢中不斷“長大”，它遠離了小城，也在我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疏遠、陌生。這種思念之情飽含著作者對童年、故鄉(xiāng)、故國的懷戀與惆悵。這樣的情愫，在《水心》《舊曲》《看大》《明滅》《地圖》等其他作品中也有真切表現(xiàn)。

王鼎鈞借山抒情，反芻那份因愛而生的懷念，更重要的，他也藉對山的情感來喻示自己大半生流轉(zhuǎn)漂泊、寄居他鄉(xiāng)的去國之思、離別之愁、懷鄉(xiāng)之苦。和許多海外作家一樣，鄉(xiāng)愁是王鼎鈞散文的一個重要主題。所以這種愛與思念之情與鄉(xiāng)愁是緊密維系的。因此，他寄寓于山的愛與思念的情感言說，常常向“憂愁”與“哀傷”的一邊傾斜。如在寫到那張舊照片上“山仍然在，但人已空”的廬山時，流露出對“物是人非”的情殤；而當寫到“年年有夢，山越來越高，人越來越小，隔著山，山那邊的地平線淹沒了你，山這邊的地平線涂掉了我”[6]123之時，原本盛著愛與思念情感的山，卻異化成為了游子與故土之間的有形或無形的屏障。年年我都夢到山，山卻只存在于我的夢中。山現(xiàn)在變高了，我也與故鄉(xiāng)天各一方，而此時的山卻成為了阻礙我們相遇的屏障。在此，作者給山披上的情感色調(diào)，已由暖色調(diào)變成淡淡的灰色調(diào)。山變成了懷鄉(xiāng)念舊的惆悵與哀婉，山變成了愁緒的肇始之源。當然，山，在王鼎鈞筆下是富于變化的，除了上文以一股融合著愛念、愁緒，且清麗質(zhì)樸、平靜舒緩的情感清流訴諸山的意象之中的筆法，有時他的情感也會如赤炎烈火一般，借泰山、大巴山等客觀物象抒發(fā)“怒目少年”的一腔愛國情懷，而后者這樣一股灼熱的情感暖流，如脫韁野馬奔騰不息，亦極有審美沖力。

王鼎鈞披文入情，融情于山。其筆法，一則如涓涓細流一般，舒緩自然，平淡而沖和，不忸怩作態(tài)；不經(jīng)意又在喃喃細語之中自然地流露出個人對于母親的尊愛，以及對于時光荏苒、物是人非的唏噓。另一則又若滔滔江海，汪洋恣肆，咆哮的潮頭沉淀著感傷、怨懟與欣喜。后者在內(nèi)容上更多體現(xiàn)在針砭時弊，以及對現(xiàn)代文明病批判與揶揄等主題中。在《那樹》《網(wǎng)中》等散文中就有體現(xiàn)。這些情感，均源自一個飽經(jīng)風霜之人，在婆娑歲月之后，對于國家之殤、命運沉浮、綿邈離愁的至情至性的揮灑。

二、民族家國之魂的藝術(shù)沉潛

王鼎鈞素有“一代中國人眼睛”“崛起的脊梁”之稱。這是因為王鼎鈞素來善于以獨具一格的筆法，從個人經(jīng)歷出發(fā)，以深沉哲思，敏感而獨特的藝術(shù)嗅覺，去觀照國家之“神”，審視民族之“魂”，以山的形象勾勒出國家民族的風骨。究其緣由，山的品性最能貼合王鼎鈞的審美表達和哲學思考。首先，需要考察王鼎鈞思想的文化語境，他深受多重文化影響，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山的形象沉厚、堅韌而永恒，是“支撐”和“依靠”，因此人們常說“穩(wěn)如泰山”“安若泰山”，給人“脊梁”“支柱”之感，是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在底氣與靈魂。其次，這種靈感也來源于王鼎鈞兒時耳濡目染和神秘詭譎的民間傳說，將大山視為靈物。具體來說，“山之神”文化主題對于王鼎鈞散文有著重要影響。而這種早已圖式化的藝術(shù)因子在其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不斷發(fā)酵，也表明了王鼎鈞個人在審美追求上對于這種失真夢幻、奇崛怪異、神秘通俗的筆法的偏執(zhí)。這種奇幻、玄妙意象化手法也見諸《腳印》《哭屋》等散文中。這種發(fā)軔于傳統(tǒng)神秘且通俗的民間文化土壤中的書寫方式，在表達上可以產(chǎn)生空靈、朦朧、夢幻的審美效果。

山的意象，宏大沉厚。因此，王鼎鈞的散文常將民族、家國情懷，訴諸山的群像。在中國，三山五岳應是最具民族象征性的標識之一，因而，王鼎鈞在多篇文章中，都以三山五岳作為引例。如《山水》一文，用五岳之華山來隱喻民族之魂。文章中寫了“我”在游經(jīng)華山時，恰逢苦難與險境中生存的農(nóng)夫，不經(jīng)意間的觸景生情，使“我”產(chǎn)生了對苦難中人民的同情。然而，王鼎鈞在此更是想借由對“山之雄峻、人之卑微”的山與人關(guān)系的敘述，從而抒發(fā)了內(nèi)心深處那份對于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精神的贊美之情?！皠偨∮袨椤⒆詮姴幌⒌乃枷?集中地反映了中華民族朝氣蓬勃、努力向上的頑強生命力,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開拓精神、反抗惡勢力的斗爭精神,完善自我的進取精神。”[7]華山是民族歷史的見證，對華山的書寫，無異于一次對于民族精神歷史的鉤沉。在歷史長河之中，中華民族曾踏過多少個如華山路般兇險的煉獄，在無數(shù)次的精煉中才鑄造了自強不息、堅韌不拔的精神。從另一角度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多難興邦”也是國人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國難當頭時刻，看似艱難兇險的華山之路，未嘗不是對民族精神的砥礪。華山作為中國大地五大名山之一，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標志，見證著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的歷史，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擎天一柱?？傊吧街辍敝械纳降娜合?，是民族歷史的見證，是信仰與精神的寄托，更是民族的宗廟神壇。

除了華山之外，在三山五岳之中，王鼎鈞散文著墨尤多的要數(shù)秦嶺、泰山、大巴山等中國名山，這些名山在王鼎鈞心目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騁望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泰山在中華民族的人民心中一直是民族精神、氣節(jié)、信仰的象征。五岳獨尊的泰山喻示著一種穩(wěn)重、莊嚴、大氣、神圣的家國意識和民族認知。這些寓意我們從“安若泰山”“死重泰山”等成語中也能感受到。歷史上，無數(shù)文人墨客將泰山作為國家、民族的象征，從古迄今，泰山抑或隱喻著高尚的德行或人生所達到的高標境界，這樣的寓意見諸“一覽眾山小”等詩句中，也體現(xiàn)在王鼎鈞的筆下，通過泰山的客觀表象將民族的自信、自強、堅毅氣質(zhì)進行了展現(xiàn)。

對于愛山的王鼎鈞，心中有一張中華諸山的坐標圖，“泰山之西還有太行，太行之西還有秦嶺，秦嶺之西有巴顏咯喇山”[6]192。這些綿延的山峰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的脊梁。在這些山的形象中，他尤愛泰山，泰山幾乎成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靈感和思想符號。這不僅是因為王鼎鈞是生活在泰山腳下的山東人，更因為在他心里泰山就是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也是揮之不去的那段鄉(xiāng)愁，如“泰山日出怎能治療懷鄉(xiāng)”(《中國在我墻上》)；或者以泰山作為引例，敘寫著融合了民族意識、鄉(xiāng)愁意識、家國情懷的泰山，如“泰山雖然石多，縫隙里一線土壤即可成蟻穴”(《人，不能真正的逃出故鄉(xiāng)》)。王鼎鈞對于泰山的書寫最為重要的部分正是在于，他通過泰山的物象完成了對國家意識、個人思想以及民族精神的隱喻。除了泰山之外，還有秦嶺等一些重要山脈也進入了王鼎鈞筆下，這些山皆是國家意識與民族精神的具象化體現(xiàn)，作者將國的精神、國的氣質(zhì)投射于三山五岳之中，賦予這些山鮮明的“家國靈魂”色彩。

一個民族精神面貌是千千萬萬個國民個體氣質(zhì)的綜合體現(xiàn)。換句話說，民是國之基礎(chǔ)，也是一個民族的根本。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他的國民創(chuàng)造的，一國之魂也是由他們的子民造就的。中華民族愛山、崇敬山，通常為了表達某種情感，闡釋某種精神、觀念時，習慣將山擬人化，因而，這便給予山很多人才具有的“靈氣”或“精氣”。這些都能見諸相關(guān)成語之中，如：“高山流水”常用來比喻人與人之間的友情，用“恩重如山”來比喻恩情的厚重……當然，將山擬人化，也是文學表達中最為常見的修辭手法，如：用“泰山”來比喻老丈人，以“高山”來形容一個人高尚的道德等等。總之，山可以象征一個人，換而言之，山也是人之“精、氣、神”的象征。在《山里山外》一書中，當寫到飛母峰與奪走她兒子生命的河水進行著無畏的抗爭時，就是將飛母峰擬人化，從而表現(xiàn)出母愛的堅韌與偉大。在這里王鼎鈞旨在以飛母峰堅韌的品性來隱喻那些在“山里山外”的抗戰(zhàn)中英勇不屈的人民。因而，在此山是人民靈性的顯現(xiàn)，也是人民風骨、氣節(jié)的寫照。王鼎鈞曾在《山里山外》《怒目少年》中以大量的篇幅來寫人民在山里抗爭的歷史?！八侨f古千秋生了根的閘門，阻擋兵馬，過濾游子，保護林木鳥獸?！盵8]249在苦難的戰(zhàn)爭年代，山庇佑了他的“子女”，同時也向子女們傳遞了無畏與不屈的精神品質(zhì)。在此，山具有了人的精神品質(zhì)，它們是中國人自強不息、頑強不屈等氣質(zhì)、風骨的表征。此外，王鼎鈞又常常將中國人的寬厚、勤勞、樂于奉獻的精神氣韻裹挾在山之中?！吧绞撬麄兦趧?、堅忍而且多孕的母親。山像包孕巖石一樣容納他們養(yǎng)活他們?！盵8]256此文是王鼎鈞一種博愛、敦厚、抱樸守拙的人生哲學的再次呈現(xiàn)。王鼎鈞對自己這種人生哲學的潑灑有時候在其散文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對勸世價值的傳播，這種文學取向主要體現(xiàn)在“人生三書”系列叢書之中。讀者往往讀過這系列作品之后，有醍醐灌頂、如沐春風之感。所以，在他的文章中，他也并非將這種功利性的文學目的加以隱藏，而是以一種更加精練、簡潔的寓言化方式，巧妙、奇崛的意象化手法，直接呈現(xiàn)出來。總之，王鼎鈞正是用一個個精巧的比擬，將自己的處事哲學灌注入山的客觀物象之中，因此，人的靈性、慧性也在王鼎鈞對山的隱喻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王鼎鈞的山是國之神、族之魂、民之靈的藝術(shù)沉潛。更具體地說山是國家與民族的尚統(tǒng)、重德、自強不息、愛國圖強等精神品質(zhì)以及寬厚、堅強、勇敢等國民個性的綜合體現(xiàn)。

三、人生愿景與藝術(shù)理想的隱喻表征

《易傳》有“立象以盡意”之說，這也最早道出了“意”與“象”之間的關(guān)系，指出“立象”是為了“表意”，這個觀點在漢代的群儒們對《詩經(jīng)》中“比興”手法的闡釋中得到了補充。之后更多的文人也將這些文藝理論運用到實際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由此，詩詞文賦中“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之法也盛行了起來。文人通常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自己的人生理想、信仰追求、價值觀等抽象的意識因子，寄托于一個客觀實在的物象之中，進而將這些抽象的因子具象化。王鼎鈞寫山其旨除了在于抒懷傳神之外，其意更在于隱喻性的詠志。王鼎鈞將自己的不同的“志向”，投射在斑駁陸離、形態(tài)不一的群山之中，在豐富并且深刻物象意蘊的同時，也提升了抒情詠物的審美效度。

關(guān)于王鼎鈞的這些“志向”，總的來說又可以歸結(jié)為兩大類，一類是“大志”，是他對歷史、社會、國家的沉思、期許和暢想。如寫到華山險路上繁忙的車輪在悲嘶的時候，作者把對國家的美好愿景，藏匿于華山的客觀實體之下，寫出了對于民族苦難的悲嘆與沉思，同時也隱含了對平等富強社會的期盼。此外，王鼎鈞也將關(guān)于回鄉(xiāng)、團圓的愿望付諸山的物象之中，山成了鄉(xiāng)愁背景下對于久別重逢的渴望。如他在《看大》中說：“名山大川見許多，天下勝景還是老家東門外的丘嶺。”[6]193王鼎鈞一生走過許多山水，但家鄉(xiāng)的山水仍然是他心中最深切的念想。這些山水，有《自然》中“我”與芳鄰交換童年故事的山與水，也有在《山里山外》中的小小“天鵝山”……,然而，時過境遷之后，山變了,人也變了，“王鼎鈞們”變成了一個個流落他鄉(xiāng)的游子。而游子們只能無奈地呼喊：“過客啊，歸人啊……為我從瞳孔里帶一些山水，用衣襟留些塵土?！盵6]193這里，王鼎鈞用一組夸飾而且精巧的譬喻，將去國離鄉(xiāng)的游子們所共有的一種回鄉(xiāng)的夙愿寫于紙上，感人至深。另一類是“小志”，是關(guān)于個人對于藝術(shù)理想、人生境界的求索與期盼?！吧较袷且晃环逝趾蜕频膵D人?！盵5]68作者將山視為平和、慈愛、敦厚的婦人，自然親和，含蓄溫馨，有著沈從文的樸拙。沈從文對王鼎鈞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當年王鼎鈞從他二姐那里讀到沈從文的書時，曾說這本書“給籠中的我，黑暗中貼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4]160。沈從文給予他的文學啟蒙，也影響了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王鼎鈞在藝術(shù)上表現(xiàn)出的博愛、和諧、平和、溫暖的自然觀及其審美構(gòu)想，與沈從文筆下那個和諧、安定、自然美、人性美的湘西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的內(nèi)在呼應。這種相似的審美理念在《自然》《紅頭繩》等文章中也有所體現(xiàn)。當然，王鼎鈞在山中所隱含的情愫，并不僅僅局限于一種自然觀的展現(xiàn)，這些山更重要的效用在于滿足作者對自然、拙樸、平靜的人生與藝術(shù)理想的追求。在具有很強哲理性、思辨性的散文《人頭山》中，“人頭山”就飽含寓意。首先，這個意象借指了作者對文學理想永不停歇的攀登與追求：“我好像是為爬這座山而來的，為爬這座山而生的?！盵5]85在“他”的夢中，書里的字都變成了人頭，而之后人頭又堆成了山，于是“他”便在山中開始拼命地攀爬。這座需要不斷攀登的人頭山正隱喻了王鼎鈞為追尋文學理想的不懈攀登。他把理想境地比喻成看似奇特怪誕的人頭山，同時借助大膽、夸張的想象造就了奇幻的夢境。其次，這個被意象化的山暗含著作者對于莊子那種恣肆汪洋、曠逸灑脫的藝術(shù)境界以及清靜無為的人生境界的追尋。文中寫了“他”在看莊子的《秋水》之后，夢到書中的文字變成了人頭，順勢之下書山也變成了人頭山。雖然，“他”知道拼命的攀登已讓自己身處險境，但縱然粉身碎骨仍愿沉入莊子的“秋水”之中。文章體現(xiàn)出了王鼎鈞對于莊子文學作品以及藝術(shù)風格的欣賞和迷戀?！妒^山》一文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通過豐富的想象以及奇崛的譬喻，構(gòu)建出了一個詭譎、荒誕、玄幻的藝術(shù)空間。這種審美風格與莊子詭奇多變、迷離荒誕、汪洋恣肆的散文風格有很多共性，單單從這些方面看，這儼然也是一篇向莊子看齊的文章。此外，大半生在“山里山外”世界出入的王鼎鈞，一直堅定自己的“山里人”身份。大量描繪“山里山外”世界的文字更是體現(xiàn)出他對于“山人”所持有的那種拙樸、厚實、真誠、純美的心靈信仰的珍視與崇拜。而這些也正是王鼎鈞人生追求與人生姿態(tài)的藝術(shù)表征?？傊醵︹x筆下“山里山外”的純美境界以及山里人的質(zhì)樸、善良的個性無不映射著他對于真、善、美的人生、藝術(shù)之境界的求索與追尋。

四、結(jié)語

王鼎鈞的散文，立意高遠，藉由意象和精警的譬喻，賦予了山豐盈的內(nèi)涵。王鼎鈞在用雙腳丈量中國名山大川的同時，也為“它們”著書立言，每一次“觀山”“入山”“出山”“寫山”，無疑是一次藝術(shù)與人生的修行，一次“轉(zhuǎn)山”的禮拜。王鼎鈞將豐富的意蘊沉潛于千峰萬仞，巍巍群山的客觀物象之下，玄妙高遠、意味無窮；其豐富多彩的“山里山外”世界深處，更沉淀著儒釋道的哲思。雖然，意象化語境之下的山變得或許失真、朦朧，但是，透過“意象化”這層薄紗去審視，“山”的形象卻更加韻味十足，因為它們已然變成了王鼎鈞慧性、理性、感性的凝聚，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代人的理想、情感、精神的熔鑄。

[1]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修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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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4]王鼎鈞.東鳴西應記[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

[5]王鼎鈞.情人眼[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

[6]王鼎鈞.左心房漩渦[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7]方立天.民族精神的界定與中華民族精神的內(nèi)涵[J].哲學研究,1991(5):33-41.

[8]王鼎鈞.山里山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2.004

2017-02-21

姚志林(1989— )，男，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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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7)02-0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