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竹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做時代忠實的記錄者
——評方方《軟埋》
孫小竹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面對歷史,面對時代,方方似乎一直都不是一個逃避者。從《武昌城》《烏泥湖年譜》,到其最新長篇小說《軟埋》,方方一直都在堅持為歷史發(fā)聲,為時代記錄。在《軟埋》這部作品中,方方將眼光放置在土改這一歷史背景之中,著力于還原家族以及小人物在這場歷史運動中所遭遇的精神創(chuàng)傷。小說中“軟埋”線索貫穿始終,作家以客觀冷靜的審視態(tài)度展開人性的深度拷問,字里行間飽有了一種既堅持又中肯、既堅決又矛盾的歷史態(tài)度。
方方; 《軟埋》; 人性; 多重立場
鐵凝曾這樣表達過對當下文學的看法:“我們處在一個缺乏細節(jié)的時代,文學尤其需要作家在這個時刻積攢起愛與意志,以抵抗心靈和肉體的‘大概其’。對文學而言,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我們應該有勇氣和耐心去打量人心的細部,去發(fā)現生命那響亮的光芒,去表達對人類永遠的眷顧與體貼,去挖掘對世界更深沉的理解,去張揚我們精神疆域中那不認輸的美。”浮躁的時代、躁動的心靈,眾人都在信心勃勃地展望著未來,以期充滿希望的步履能快速地走出一條令人憧憬的幸福之路。出于對美好結果的渴望,使得包括作家在內的人們缺少回顧歷史、感受過程的停頓與耐心,忽略了那些歷史中的生命閃光。歷史對于當下的個體生命以及作家來說,不能只是生活過程的“大概其”,如果連作家都失去了面對歷史、直言歷史的勇氣,那歷史永遠只能是認知中永遠的空白??偟糜腥讼热ソ议_歷史的青面獠牙,去忠實地記錄歷史中的人生浮沉,去張揚應有的歷史精神與歷史態(tài)度。值得慶幸的是,方方沒有回避這段歷史,她用寬容而傷痛的筆觸,深入挖掘小人物在歷史進程中命運起伏的復雜因素,生與死的焦灼抗衡通過方方細膩的筆觸娓娓道來,整部作品具有了強烈的文學生命力。
“軟埋”這一詞,作為小說的題目,也作為線索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方方也坦言,這部作品的寫作初衷也是由于初次聽到“軟埋”二字所生發(fā),“我突然被‘軟埋’兩個字擊中了。心里頓時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燃燒。那一整天,我都在想這兩個字。我仿佛看到一個黑洞,深不透底?!盵1]293因而,“軟埋”這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更多更深的含義。
首先,“軟埋”直接表明的是土改給鄉(xiāng)紳家族帶來的悲劇命運。小說的女主人公胡黛云原本出身于富庶的地主之家,其父胡如勻留學歸國、子承父業(yè),“回國接下祖父的鹽井生意,又代其管理著鄉(xiāng)下家族的百十畝地?!盵1]114秉承“天知、神知、我知”這“三知”的家族祖訓,以“忍”“耐”為處事原則的胡氏家族,在這場逐漸失控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被批斗、槍斃。這一系列的重創(chuàng)使得胡黛云失去至親至愛之人,從此無根。而更令人揪心的是,身為陸家媳婦的胡黛云,更是眼睜睜地看著陸家全家以軟埋的方式逃離被批斗的命運。陸家婆婆的那一句“我不想軟埋,我媽說過,軟埋是不得轉世的?!盵1]119這包含著多少悲涼與無奈。中國人重死輕生的觀念,使得他們認為“厚葬”才是對于死者最大的尊重。在深知“不得轉世”的前提之下,依然選擇用“軟埋”的方式結束全家人的生命,可見陸家家族已被逼入生命的絕境之中,內心的絕望不言而喻。“軟埋”成為胡黛云一生逃不開的夢魘,也成為鄉(xiāng)紳家族后人一生的傷痛。
其次,“軟埋”象征著這段土改歷史的被掩埋。小說的最后,吳青林在極度接近真相的時候選擇放棄了解過去,龍忠勇卻堅持記錄這段歷史,這二者之間不同的選擇,方方都以一種極為包容的態(tài)度接納了。歷史的真相對于當事人來說無疑是殘酷的,但是對時代而言,它們需要一個交代。不論是過去的時代,還是當下的時代,它們都需要人們去為它發(fā)出聲音,時代需要真相。這也是方方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初衷,“我們不要軟埋”是方方替時代表明的心聲與態(tài)度?!坝行┤酥苯颖荒嗤谅裨?,這是一種軟埋。而一個活著的人,忘卻過去,忘卻自己,無論是有意識地封存往事,還是下意識地拒絕記憶,也是軟埋。只是軟埋他們的不是泥土,而是時間。時間的軟埋,或許就是生生世世,永無人知。屏蔽歷史事件,就是軟埋自己的方式。”[2]無論是對于傷痛,還是歷史,“我們不要軟埋”。
方方的歷史敘述一直都是通過小人物的命運浮沉去揭示一個時代、一段歷史的記憶。歷史在方方筆下不再是宏大的,歷史成了小人物的歷史。在這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方方堅持了其一貫的創(chuàng)作立場,將土改這一歷史事件設定為其開展人性叩問的歷史情境,試圖深度窺看混亂年代下人性的黑暗痼疾。
胡黛云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知識有涵養(yǎng),個性張揚與眾人平等的觀念按說應成為這位受過較好教育女性頭腦中的應有之義,但她卻在了解金點對小姐慧媛有意后,冷冷扔下一句“窮人和富人,永遠不可能有平等。普天之下,什么時候,我們見過窮人和富人平等過”[1]274?人性中根深蒂固的等級之分,使她向金點道出兩家之前的仇怨,直接燃起金點以批斗地主為由頭對陸家展開的報復情緒,也將小姐慧媛與金點之間的緣分與情誼生生拆散。同樣的人性缺點在陸子樵的身上也有體現。當得知金點是因復仇而回來,慧媛要去找金點理論之時,陸子樵喝住慧媛:“我們陸家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去出頭?我們陸家又有什么時候求過王家人?”[1]133家族與家族之間的分級由此可見。讀者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鄉(xiāng)紳人格中堅不可破的門第之見、貧富之間嚴格的等級之分,導致了他們的悲慘命運?
土改運動中“斗地主、分浮財”的號召激發(fā)起了底層農民的巨大熱情。這場多數人對抗少數人的斗爭之中,似乎就注定了少數人的失敗。正是越來越高漲的熱情促成了這場運動的失控。編輯李昕也表示:“小說顯示,土改時期的群眾運動的確出現了不少過激的行為,但這大抵是不能簡單地做政治解釋的。并非有什么人領導,什么樣的指示,才導致了一些地主被錯殺。貧苦的農民們分田地,分浮財,斗地主,革命的沖動和狂熱之中也各有動機,正義的理念和名義之下,邪惡的私欲也在膨脹。他們的一些行為,從人性的角度分析,或許更為合理。記得恩格斯曾說過,人類的私欲,也是歷史前進的動力。這部小說對人性的展示正是如此?!盵3]人性中的私欲之心被放大,不勞而獲的思維被迫合理化?!爸灰歉F人,不管活在哪個社會,你讓他去把富人的財富變成自家的,把地主的土地變成自己的,只要允許,哪個不會積極去干?天下人心是一樣的。”[1]110麻叔家的老二、老麻拐以及金點都暴露出這種人性私欲的瘋狂與失控。金點借著這場聲勢浩大的土改運動對養(yǎng)育他20多年的陸家展開復仇,養(yǎng)育之恩在失控的私欲膨脹中被拋棄。不得不說,人性中最為瘋狂的部分在方方的講述中逐漸展露。
方方說:“我希望人們能夠更客觀地去看歷史過程中發(fā)生的一些事。這也是對我自己的要求。我要求自己在寫作時,站在每一個人物的角度說話,而不是站在寫作者自己的角度去說一廂情愿的話。同時,我希望人們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記住一切。對于很多凡夫俗子來說沒忘卻未見得就是壞事。我們不能要求太高。但是歷史必須有人去記錄下這一切。不能讓所有的一切被時間軟埋。我的這部小說,只是想通過人的命運或那些導致命運轉折的細微事件,來提醒人們,我們曾經經歷過什么?!狈椒綗o疑是冷靜的,她沒有沉溺于“弱者同情論”的漩渦之中,這樣才使得這部作品沒有淪為“時代的聲討書”,她是一位抽身于事件之外的時代“記錄者”。站在任何一方的說辭,在作者方方看來都是不夠公正與客觀的,不偏不倚地如實還原似乎才是對任何時代的尊重。
首先,劉晉源是小說中正統歷史形象的代表,而他實則代表了方方對于土改歷史的中正態(tài)度。劉晉源身為新中國歷史的親歷者,平戰(zhàn)亂、剿土匪是他身上抹不去的功績。方方從不吝惜對于劉晉源英勇形象的贊美之詞。同時,方方也借劉晉源之口,表達出當時歷史情境的復雜性與發(fā)展的必然性?!俺C枉必須過正。不然我們怎么鎮(zhèn)得住他們?那時候情況多復雜??!”[1]110富人的有錢有勢、潛伏國民黨的威脅、土匪的趕而不絕讓土地改革這場運動不可避免。因而,方方通過劉晉源這個形象,表達出的是這樣一種觀點:土改運動在那個混亂復雜的歷史背景下是有其實施的必然性的,任何簡單地對其做出對與錯的評價都是有失公允的,即使實施這場運動是以當地家族生命及文化傳統的斷裂為代價。作家所傳達出來的這種冷靜與客觀,讓法者看到一個成熟作家應有的判斷力與思考力,不讓自己局限在任何一個狹窄的圈子里,而是跳出事件本身。
其次,遺忘與記錄在方方筆下都選擇了寬容與理解。吳家名封藏了日記、胡黛云丟掉了記憶、吳青林主動放棄了機會,這些與這段歷史有所關聯的人都在想方設法地遺忘。因為這段跟他們有關的歷史所背負的沉痛與傷感,是他們這輩子都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只有遺忘他們才能擁有未來。陸家幸存后人“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把這里當自己家鄉(xiāng),永遠不讓子孫后代知道這個地方”[1]259。如此決絕的“三個永遠”說明這段歷史是當事人無法直面的過去。都說沒有過去的人是不會有未來的,但是在這里,只有抹殺過去,他們才可能會有未來。對于他們的遺忘,作家飽含同情卻是無可奈何。龍忠勇作為故事中歷史的記錄者,他與作家方方有著一致的使命與目標——“歷史需要真相”。社會上掌握話語權的文化精英不能忽略這些歷史,任何時代都需要有人去替他們表達、去說明。這不僅僅是對當時那個時代的負責,也是對我們當下時代的交代。但不論是遺忘還是記錄,作家都應該站在更為人性與智性的角度予以包容和理解,這就是作家所應有的氣度與胸懷。
[1] 方方.軟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293,119,274,133,110,259.
[2] 方方.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與《文學報》記者的對話[J].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6(3):108-109.
[3] 李昕.選擇遺忘,還是直面真相:讀長篇小說《軟埋》[EB/OL].(2016-08-05)[2017-03-08].http://blog.sina.com.cn/s/blog_41772a550102wowy.html.2016.
責任編輯俞林
Being a Faithful Chronicler of the Era—Review on FANG Fang’sBuriedWithoutCoffin
SUNXiaozh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1, China)
Facing history and time, FANG Fang does not seem as an evader. She insists on writing for history and recording for times, which can be reflected in her novels of WUCHANG CITY, CHRONICLE OF WUNI LAKE, BURIED WITHOUT COFFIN. In the novel of BURIED WITHOUT COFFIN, FANG Fang highlights its background of land reform and the spiritual trauma of civilians. Through the whole clues of BURIED WITHOUT COFFIN, the author's attitudes of being objective and calm, firm and contradictory can be seen.
FANG Fang;BuriedWithoutCoffin; humanity; multiple positions
I 207.425
: A
:1671-7880(2017)04-0063-03
2017-05-03
孫小竹(1993— ),女,遼寧大連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10.13750/j.cnki.issn.1671-7880.2017.04.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