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紅，朱超杰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史記》文獻(xiàn)與傳播研究】

《史記釋例》“繁緟例”考論

王振紅，朱超杰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靳德峻《史記釋例》，專研《史記》凡例，綜括其凡例達(dá)十五種之多。其中，“繁緟例”為“史公為文，多不避繁復(fù)，以其繁復(fù)者而分之，可得三類：(1)敘事重見者；(2)字句重見者；(3)疊用同意之字者”?？际杞壬鷮Α胺本吚钡呐e證，可知《史記》敘事重見、字句重見以及疊用同意之字，或出于上下文文意相互補(bǔ)充的需要，或是謀篇布局、敘事行文、敘事風(fēng)格的自然結(jié)果，并非司馬遷特意創(chuàng)設(shè)之例。司馬遷發(fā)凡起例而著《史記》，有全書之例、篇章之例以及片語字句之例，三個(gè)層面大體上形成了一個(gè)頗為嚴(yán)整有序、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義例體系。靳先生所總結(jié)的“繁緟例”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片語之例、篇章之例以及全書之例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也是深入探究《史記》凡例乃至史學(xué)體例的一個(gè)關(guān)鍵點(diǎn)。

靳德峻；《史記釋例》；繁緟例；考論

太史公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作《太史公書》。凡例者，《太史公書》之全書要旨、編纂體例也，其義甚巨。研讀《太史公書》，不可不重其凡例。靳德峻《史記釋例》云：“《太史公書》為正史不祧之祖，體為始創(chuàng)，《史記》一書全具史例。不知厥例，何以知史公只史法與史意，不知史公之史法與史意，何以究史公之史學(xué)乎？爰總?cè)珪尀槭謇?，曰兩存例、曰傳疑例、曰附記例、曰敘事雜論例、曰較量例、曰互文相足例、曰微詞例、曰終言例、曰引書多非原文例、曰說明作意例、曰標(biāo)明取材例、曰繁緟例、曰舒憤自解例、曰為文好奇例、曰闕文傳疑例、曰一人再見一事兩系例?！盵1]自序靳先生深入《太史公書》，尋繹考索種種凡例，多所創(chuàng)獲，全面深入地總結(jié)了《太史公書》之體例，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jià)值。下面，我們謹(jǐn)對上述十五例之中的“繁緟例”作以考疏，并對其舉例論證略加辨補(bǔ)，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史記釋例》“繁緟例”考疏

靳德峻《史記釋例》十五例之中有所謂“繁緟例”，靳先生界定曰：“史公為文，多不避繁復(fù)，以其繁復(fù)者而分之，可得三類：(1)敘事重見者；(2)字句重見者；(3)疊用同意之字者?！盵1]35靳先生對此三類“繁緟例”既有闡釋亦有舉例，我們考察《史記》原文對其闡釋與舉例加以分析。

(一)敘事重見者

靳先生所言“敘事重見”，意謂《史記》記載人事往往有重復(fù)記載的現(xiàn)象；而且，靳氏列舉四個(gè)例子以說明“敘事重見”。下面，我們就對靳氏所舉四例逐一考疏。

“敘事重見”之第一例：

《五帝本紀(jì)》“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下文(筆者按，考察《史記》原文可知，“舜，冀州人也……就時(shí)于負(fù)夏”句是上文，而“舜耕歷山……三年成都”句則屬下文，靳先生把上下文順序顛倒了)又云：“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shí)于負(fù)夏?！卑?，耕漁之事，既已敘之于前，而又復(fù)見于此，故梁玉繩《志疑》謂為宜并入上文也。[1]35

按梁玉繩《史記志疑》曰：

耕稼、陶、漁，乃舜微時(shí)事，在堯妻舜前，上文已載之矣，則讓畔、讓居以及成聚、成都，宜并入上文，何又重見于釐降后耶？疑當(dāng)移“舜耕歷山”至“苦窳”三十一字置上文“舜冀州之人耶”下，而衍上文“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十字，再移“一年”至“成都”十五字置上文“就時(shí)于負(fù)夏”之下，蓋史文之復(fù)出錯(cuò)見者也。[2]18

梁玉繩認(rèn)為這里上下文的重復(fù)是“史文之復(fù)出錯(cuò)見”，亦即，《史記》之原文本來并非如此。如果此為確論，《五帝本紀(jì)》這兩處的重復(fù)當(dāng)然不是司馬遷為之，或是后來傳抄過程中竄亂而致。如此一來，靳氏以此為“敘事重見”也就隨之不成立了。那么，如果《史記》原文本來如此，并非是“復(fù)出錯(cuò)見”的話，靳氏所謂“敘事重見”是否可以成立呢？兩段原文照錄如下：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shí)于負(fù)夏。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cè)。[3]32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薦虞舜，曰可。于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nèi)，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舜居?jì)倹I，內(nèi)行彌謹(jǐn)。堯二女不敢以貴驕?zhǔn)滤从H戚，甚有婦道。堯九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3]33-34

詳細(xì)比較上下文可知，上文是對舜的家世、職業(yè)即耕漁作陶的總體說明，重點(diǎn)在于說明舜的家庭情況，意在凸顯其孝行。所以，下文緊接著以“舜二十以孝聞”句總上啟下，隨之又介紹堯?qū)λ吹膬?nèi)外兩方面考察：“觀其內(nèi)”的結(jié)果是“堯二女不敢以貴驕?zhǔn)滤从H戚，甚有婦道”，即舜能夠齊家；“觀其外”的情形則是“堯九男皆益篤”，而緊接此言之后的便是“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句，而此句之意顯然亦與“觀其外”的主旨相同，意在說明舜的品行好，故能協(xié)和眾人、治理部落。如此看來，上下文各有側(cè)重，雖有字句的重復(fù)，但上下文文意相互補(bǔ)充，絕非簡單重復(fù)。故靳氏所言“敘事重見”，或不甚恰當(dāng)。

“敘事重見”之第二例：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堯舉。按一篇之中，此事凡兩見。[1]35

靳氏所謂“此事凡兩見”，在《五帝本紀(jì)》中原文如下：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薦虞舜，曰可。于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nèi)，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3]33

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dāng)z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守，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3]44

考察兩段重見的內(nèi)容可知，靳氏所舉此例以說明“敘事重見”，亦有可議之處?！段宓郾炯o(jì)》中第一次出現(xiàn)“舜年二十以孝聞”是在司馬遷介紹了舜的身世、職業(yè)尤其是孝行之后，這是在為舜因?yàn)椤靶⒙劇倍慌e薦為堯的接班人做鋪敘；而本篇第二次出現(xiàn)“舜年二十以孝聞”，則是敘述完舜一生行事后進(jìn)行總結(jié)，所謂“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dāng)z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云云。如此看來，一篇之中“舜年二十以孝聞”凡兩見既是各有側(cè)重、前后補(bǔ)充，也是敘事行文的自然需要，亦非單純的敘事重復(fù)。

“敘事重見”之第三例：

《陳涉世家》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卑创苏Z又見于《張耳陳余列傳》，彼云“相國房君”，此云“柱國”，其實(shí)一人也。兩篇詞意相同者凡二百余言。[1]36

靳氏所言“兩篇詞意相同者凡二百余言”，原文如下：

《陳涉世家》：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余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标愅跄饲彩拐哔R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guān)。趙王將相相與謀曰：“王王趙，非楚意也。楚已誅秦，必加兵于趙。計(jì)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趙南據(jù)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若楚不勝秦，必重趙。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壁w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3]1955

《張耳陳余列傳》：

(武臣)至邯鄲……遂立為趙王。以陳余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使人報(bào)陳王，陳王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fā)兵擊趙。陳王相國房君諫曰：“秦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賀之，使急引兵西擊秦?！标愅跞恢瑥钠溆?jì)，徒系武臣等家宮中，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陳王使使者賀趙，令趣發(fā)兵西入關(guān)。張耳、陳余說武臣曰：“王王趙，非楚意，特以計(jì)賀王。楚已滅秦，必加兵于趙。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內(nèi)以自廣。趙南據(jù)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必不敢制趙?！壁w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黡略上黨。[3]2575-2576

考察上述《陳涉世家》《張耳陳余列傳》之相同的二百余言可知，兩篇所載之事是陳涉令武臣、張耳、陳余攻打趙地，而武臣卻在張耳、陳余的協(xié)助下自立為趙王一事。但《陳涉世家》載述此事以陳涉為主角，而《張耳陳余列傳》載述此事以張耳、陳余為主角。兩篇同載此事，詞意、用語大多相同，但亦有此詳彼略、前后呼應(yīng)的情況，如《陳涉世家》有“若楚不勝秦，必重趙。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之句，而《張耳陳余列傳》無；《張耳陳余列傳》有“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黡略上黨”句，而《陳涉世家》只言“韓廣將兵北徇燕地”。顯然，司馬遷兩載此事，既有“敘事重見”的內(nèi)容，也有互文相足之意。

“敘事重見”之第四例：

《齊悼惠王世家》案此篇凡言“立章為城陽王”者再，“立興居為濟(jì)北王”及“以反誅者”皆再，言膠西等五王為悼惠王子及誅者亦皆再，言“徙濟(jì)北王志為菑川王”者四，繁冗亦常也。[1]36

考察《齊悼惠王世家》可知，靳氏所言上述“敘事重見者”確實(shí)存在；但這并非司馬遷特意為之，而是《齊悼惠王世家》謀篇布局的自然結(jié)果。因?yàn)?，《齊悼惠王世家》在謀篇結(jié)構(gòu)上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以齊悼惠王的嫡子嫡孫為主線敘述西漢劉氏齊國的歷史，而分封齊悼惠王其他庶子庶孫為王是理應(yīng)記載的大事；此篇后半部分則是分別敘述齊悼惠王諸庶子庶孫的簡史及其封國的基本情況，于此庶子庶孫的廢立分封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事情，更要記載。如《齊悼惠王世家》前半部分載述齊悼惠王嫡孫齊文王之事，曰：“元年，漢以齊之城陽郡立朱虛侯為城陽王?！盵3]2005而后半部分載述朱虛侯封國城陽國時(shí)又曰：“孝文二年，以齊之城陽郡立章為城陽王。”[3]2009其他，靳氏所舉“‘立興居為濟(jì)北王’及‘以反誅者’皆再”等例子亦與“城陽王”前后重見一樣。不過，既然《齊悼惠王世家》結(jié)構(gòu)上分為前后兩部分，這種“敘事重見”顯然也是司馬遷謀篇布局、行文敘事的自然結(jié)果，嚴(yán)格來講，此處的“敘事重見”亦非司馬遷特意為之。

(二)字句重見者

同為唐朝的歷史名人唐太宗李世民提出的有傳世價(jià)值的警示也與做為物流動力的水相關(guān)：“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話己經(jīng)成了歷朝歷代的警句，是一個(gè)國家統(tǒng)制階級和有識之士牢記于心的歷史名言。這雖然明確指的是水與舟船的關(guān)系，但是說到了水與物流動力相關(guān)的本質(zhì)問題，水做為舟船物流運(yùn)行的依托，作用是全方位的：不僅有承載舟船做物流運(yùn)行的力量而且也還有顛覆毀滅破壞之力。如果去除這句話中的哲理及喻世因素，實(shí)際表述了水與物流關(guān)系的科學(xué)現(xiàn)象，并以此警示于世人。

所謂“字句重見者”，即《史記》敘事行文往往重復(fù)使用某些字詞、文句，起到加重語氣、增加文采、凸顯敘事主旨等作用，從而形成了一種字句繁復(fù)、前后重出的敘事現(xiàn)象。靳先生雖然列舉五例以說明“字句重見者”，然而卻沒有進(jìn)一步闡釋這些例子“字句重見”的原因，即沒有將“字句重見”與語氣、文采、主旨等聯(lián)系起來加以闡釋。下面，我們逐一論之。

“字句重見”之第一例：

《高祖本紀(jì)》：秦人憙，秦軍解，因大破之。又戰(zhàn)其北，大破之。乘勝，遂破之。按十?dāng)?shù)字中，連用三“破之”。[1]36

此例連用三“破之”，確為字句重見。不過，司馬遷連用三“破之”的原因，靳氏并沒有加以闡釋?？疾臁陡咦姹炯o(jì)》原文，可知在“秦人憙，秦軍解”之前有“又與秦軍戰(zhàn)于藍(lán)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3]361，這就是說，高祖率軍隊(duì)與秦軍戰(zhàn)于藍(lán)田南，一方面多多張?jiān)O(shè)旗幟以迷惑秦軍，另一方面嚴(yán)令軍紀(jì)、不得擄掠當(dāng)?shù)鼐用?。所以，秦人很高興，支持義軍，秦軍于是感受到巨大壓力，士氣消解，高祖軍隊(duì)也因此接連三次大破秦軍?？梢姡抉R遷于此連用三“破之”當(dāng)置于上下文段落中進(jìn)行分析，意在凸顯高祖善于納諫(聽從張良之計(jì)謀即“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民眾支持正義之師的篇章宗旨。

“字句重見”之第二例：

《蘇秦列傳》：蘇秦說趙肅侯曰：“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安?！卑次寰渲芯阌谩懊癜病弊帧1]37

“字句重見”之第三例：

《平原君列傳》：平原君將使楚，毛遂自薦。君曰：“先生楚勝之門下幾年矣？”君曰：“先生處勝門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嘗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及定從歸至趙。君曰：“勝不敢復(fù)相士，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shù)，今乃于先生而失之?！薄懊壬恢脸冠w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qiáng)于百萬之師，勝不敢復(fù)相士?！卑创艘晃闹?，凡八用“先生”，三用“相士”。[1]37

至為顯然，司馬遷八用“先生”，三用“相士”而敘述毛遂自薦使楚一事，一方面意在凸顯毛遂勇敢機(jī)智、一鳴驚人以及平原君識人不明、感慨慚愧的情形；另一方面也與《平原君列傳》所展現(xiàn)七國爭雄、士人競起、貴族禮賢下士的篇章主旨一脈相承。

“字句重見”之第四例：

《信陵君列傳》：無忌與王論韓事，曰：“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卑创耸?dāng)?shù)字間，連用五“魏”字。[1]37

按，信陵君無忌與魏王論韓事，當(dāng)時(shí)背景是強(qiáng)秦兼并天下，齊、楚覬覦中原，韓、趙、魏處于四戰(zhàn)之地，處境堪憂。當(dāng)此時(shí)，信陵君無忌向魏王獻(xiàn)計(jì)指出，韓國作為秦國與魏國之間的緩沖之地，戰(zhàn)略地位至關(guān)重要；魏王應(yīng)摒棄前嫌，連魏抗秦。故“韓必德魏”之前有“夫存韓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時(shí)已。通韓上黨於共、甯，使道安成，出入賦之，是魏重質(zhì)韓以其上黨也。今有其賦，足以富國”[3]1862之言，可見，本段主旨在于“存韓安魏”。司馬遷于此連用五“魏”字，即意在凸顯“存韓安魏”這一段落主旨。

“字句重見”之第五例：

《魯仲連列傳》：秦圍趙，魯仲連見平原君，問其將奈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濒斨龠B見新垣衍。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卑创宋闹蟹灿萌鼐洹1]38

按，魯仲連見平原君，當(dāng)此時(shí)趙國正處于白起破趙長平、坑殺趙軍四十余萬，趙國猶如驚弓之鳥，趙孝成王在魏將新垣衍的勸說之下欲尊秦昭王為帝。在平原君無比困窘的境地中，魯仲連前來求見，三言兩語解決了趙國的困境。正所謂“一笑無帝秦，飄然向海東”。這里的“三重句”，很顯然是從艱難的處境來烘托魯仲連那種“勇于排大難，不屑計(jì)奇功”的俠士之風(fēng)！ 這就是說，司馬遷于此連用三個(gè)重句與其著《魯仲連列傳》之“能設(shè)詭說解患于圍城，輕爵祿，樂肆志”[3]3314的篇章宗旨相輔相成。

(三)疊用同意之字者

靳德峻先生云：

史公行文，每以氣盛，故同意之字，多有連用者：如“皆各”連用，見《五帝本紀(jì)》及《大宛傳》；“愈益”連用見《秦本紀(jì)》及《貨殖傳》；“始初”、“仍再”并見《歷書》；“咸各”見《自序》；“意疑”見《孟嘗君列傳》；“督過”見《項(xiàng)羽本紀(jì)》及《張儀傳》；“曹輩”見《袁盎傳》；“爾而”見《吳太伯世家》；“甚大怒”、“甚大逆無道”、“甚大”連文，見《黥布傳》及《淮南王傳》；“后苗裔”連用，見《齊世家》及《陳杞世家》；“令約”連文，見《匈奴傳》；“乃女”見《夏本紀(jì)》。如上所列，不過十一，茍不知此，則每不明其文。更或誤加刪改，如王念孫之誤改“意疑”、“令約”、“曹輩”及疑“督過”，梁玉繩、張文虎之刪“甚大”，梁氏、崔適之刪“爾而”等是也。[1]38-39

按，太史公敘事汪洋恣肆，尤善于鋪陳繁復(fù)，一詠三嘆。靳氏謂“史公行文，每以氣盛，故同意之字，多有連用者”，其所舉“皆各”“愈益”“始初”“仍再”等疊用同意之字，所言甚是！需要指出的是，結(jié)合上述“敘事重見”以及“字句重見”諸例，可知司馬遷疊用同意之字，形成汪洋恣肆之文句，進(jìn)而構(gòu)建段落、篇章之主旨。亦即，司馬遷著《史記》將字例、句例、體例三者層層遞進(jìn)、緊密結(jié)合，形成了大體嚴(yán)整有序的凡例體系。由此，促成《太史公書》活潑生動而又體大思精，遂成文史之宗也！

二、從“繁緟例”看《史記》的凡例體系

劉知幾云：“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辨。昔夫子修經(jīng)，始發(fā)凡例?！盵4 ]88司馬遷繼承孔子修《春秋》之法，創(chuàng)設(shè)本紀(jì)、世家、表、書、列傳五體，發(fā)明“君子曰”而為“太史公曰”“太史公自序”，以及“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考信于六藝”諸例，此所謂“全書之例”也；而“傳一人而子孫皆附傳內(nèi)”，屈原與賈誼聯(lián)類而傳等，此所謂篇章之例也；而善用俚言諺語，微言而蘊(yùn)大義，以及字句前后重見、疊用同意之字，此又所謂“片語之例”也。[5 ]198

無論是《史記》的全書之例，還是篇章之例以及片語之例，司馬遷有直言說明者，亦有默然不言而實(shí)用之者。所謂直言說明取材、主旨者，如“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考信于六藝”、“折中于夫子”、“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等等皆是；而靳德峻先生《史記釋例》以“史公為文，多不避繁復(fù)”概括“繁緟例”之意，則為司馬遷未明言其例而實(shí)用之者。由上考疏可知，靳氏列舉四例以證明“敘事重見”，其中三例為一篇之內(nèi)的敘事重見(第一、二、四例)，一例為兩篇之間的敘事重見(第三例)。靳氏所舉此四例，確實(shí)展現(xiàn)了史公為文不避繁復(fù)的特點(diǎn)，但司馬遷并沒有明言“敘事重見”之例。上述四例或出于上下文文意相互補(bǔ)充的需要，或是謀篇布局、敘事行文的自然結(jié)果，顯非著意創(chuàng)設(shè)之例也。不僅如此，從靳氏列舉的諸多例子來看，他所謂的“字句重見者”“疊用同意之字者”在很大程度上實(shí)則是司馬遷敘事行文的風(fēng)格所造成的，司馬遷也沒有明言其例，這顯然亦非所特意創(chuàng)設(shè)之例。當(dāng)然，靳德峻先生由司馬遷敘事行文的風(fēng)格而總結(jié)成“字例”“句例”，由此能夠更好地理解《史記》的字句涵義、篇章主旨，對于研讀《史記》確有重要的意義。

三、結(jié)語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司馬遷發(fā)凡起例而著《太史公書》，其中，全書之例、篇章之例以及片語字句之例，三個(gè)層面大體上形成了一個(gè)頗為嚴(yán)整有序、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義例體系。[6]由上第二部分考疏，可知靳先生所言“敘事重見者”“字句重見者”以及“疊用同意之字者”，從形式上看是從“字”而“句”、由“句”成“篇”，從立意上來看則是將遣詞造句、敘事行文與謀篇布局、大義主旨融合起來，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片語之例”“篇章之例”與“全書體例”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或是我們深入探究《史記》凡例乃至史學(xué)體例的一個(gè)關(guān)鍵點(diǎn)。

[1] 靳德峻.史記釋例[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

[2] [清]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 浦起龍.史通通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 柳詒徵.國史要義[M].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tuán)，2007.

[6] 王振紅.《史記》“迭見法”考論[J]. 史學(xué)史研究，2015(4)：15-24.

【責(zé)任編輯 朱正平】

Investigation and Discussion on The Styles of Historical Records

WANG Zhen-hong, ZHU Chao-jie

(School of History,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235000, China)

Jin Dejun summed up the fifteen styles of Historical Records, one of which was a style of repetition. The style of repetition consists of three cases: repeating a person or an event, repetition of certain words and phrases, and the same word of repeated use. But the Style of Repetition was not created by the intention of Sima Qian, and wa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In fact, there were styles of whole book and styles of chapter and styles of words, among them, they formed a whole system of styles, and which was a breakthrough of study on Historical Records.

Jin Dejun; The Styles of Historical Records; Style of Repetition; investigation and discussion

2016-12-07

王振紅(1980—)，男，安徽臨泉人，淮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副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史學(xué)理論及史學(xué)史、思想文化史研究；朱超杰(1988— )，男，安徽碭山人，淮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史學(xué)史研究。

K207

A

1009-5128(2017)05-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