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書 惠
(黑龍江科技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22)
【司馬遷思想研究】
論司馬遷神話思想的矛盾性
劉 書 惠
(黑龍江科技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22)
《史記》對以感生神話為代表的諸多神話傳說的記錄和整合,表現(xiàn)出系統(tǒng)的矛盾性。整齊百家與疑則傳疑的并存,造成了《史記》神話內容的差異,實現(xiàn)了神話整合的系統(tǒng)性、時代性與存錄的多樣性、承續(xù)性之間的對應和對立;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沖突,則激發(fā)了司馬遷神話思想的矛盾,延續(xù)著神話的信仰又喚醒了史家的自覺,啟發(fā)了“天人之際”與“古今之變”的新理解和新認知;天命信仰與崇德精神的平衡,又實現(xiàn)了神話的多重作用,天命的信仰解釋著種種怪誕,道德的推崇訴說著時事變遷。司馬遷的矛盾心理在神話的書寫和記錄中得以彰顯。
司馬遷;《史記》;神話思想;矛盾性;感生神話
班固曾于《漢書·司馬遷傳》中批評《史記》說:“至于采經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薄笆杪浴迸c“抵牾”在班氏看來,實為著史大忌。而從神話記錄與整合的角度來看,所謂“疏略”與“抵牾”恰恰展現(xiàn)了司馬遷神話思想的內在矛盾性。特別是《史記》中的感生神話,生動地演示了“究天人之際”與“通古今之變”的豐富內涵,使讀者透過文字感受到太史公對神話的矛盾態(tài)度,走近他復雜而獨立的內心世界。
司馬遷著《史記》,主要從以下三方面采選史料:一是“考信于六藝”(《史記·伯夷列傳》),“擇其言尤雅者”(《五帝本紀》)與“折衷于夫子”(《孔子世家》),即以儒家經典為基本根據(jù)。如“余觀《春秋》《國語》”(《五帝本紀》);“自成湯以來,采于《詩》《書》”(《殷本紀》);“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為篇”(《仲尼弟子列傳》)等等。二是綜合百家之說。如“余讀世家言”(《衛(wèi)康叔世家》);“余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管晏列傳》);“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司馬穰苴列傳》);“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商君列傳》)等等。三是注重搜集流散于民間的各種傳說資料。《太史公自序》云:“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边@樣的活動,令司馬遷可以“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和“拾遺補闕”(《報任安書》)?!妒酚洝匪煊小拔崛缁搓帲搓幦藶橛嘌浴?《淮陰侯列傳》)及“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言曰”(《魏世家》)之語。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后序》評說道:“夫太史公記事,上始軒轅,下訖天漢。雖博采古文及傳記諸子,其間殘闕蓋多?;蚺运旬惵?,以成其說?!虻弥诿綁谋?,或取之以舊俗風謠,故其殘文斷句難究詳矣?!薄妒酚洝匪d感生神話就充分體現(xiàn)了司馬遷在史料選擇方面的這三種傾向。如《殷本紀》:“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北居凇对娊洝ど添灐ばB》:“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周本紀》:“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北居凇对娊洝ご笱拧ど瘛罚骸柏食跎?,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實覃實,厥聲載路。”太史公亦自云:“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于《書》《詩》?!?《殷本紀》)又如《高祖本紀》所記劉邦母“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與神龍交感受孕與《外戚世家》所記王美人“夢日入其懷”感生武帝的神話,就得到了《呂氏春秋·本味》記載的伊尹“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與《左傳·宣公三年》記載的鄭國燕姞“夢天使與己蘭”等多家夢象傳說的啟示,并受到了漢代民間殘存的上古龍圖騰崇拜、自然神崇拜與統(tǒng)治階層政治神學觀念的影響。
司馬遷對史料的多方面選擇,體現(xiàn)了其整齊百家的思想?!敖泜鞯牟牧喜粔蛴?,他畢竟要登用諸子百家之言,又要采取傳說,這里邊矛盾沖突之處不知有多少?!读洝返漠悅?,他要調和;百家的雜語,他要整齊。”[1]28-29雖然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強調:“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钡按诉w自謙云爾。作史安能憑空自造?舍‘述’無由。史家唯一職務,即在‘整齊其世傳’。‘整齊’即史家之創(chuàng)作也。能否‘整齊’,則視乎其人之學識及天才。太史公知整齊之必要,又知所以整齊,又能使其整齊理想實現(xiàn),故太史公為史界第一創(chuàng)作家也”[2]4629?!妒酚洝匪d感生神話就是經過司馬遷重新整齊過的,他搜集文獻資料,網羅傳說逸聞,在考證的基礎上梳理和整合,并融入自己的理解和認識,舊有的資料從而煥發(fā)出新的生命,神話因之展現(xiàn)出情節(jié)的完整性與連貫性。
《史記》采選史料的多樣性,又體現(xiàn)了司馬遷疑則傳疑(《三代世表》)和“著其明,疑者闕之”(《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精神。《三代世表》記“從禹至桀十七世。從黃帝至桀二十世”,從黃帝至禹即為四世,表欄記帝舜為“黃帝玄孫之玄孫”,乃黃帝九世孫,而禹代舜立,二者生活于同一時期,無論如何其年歲不能相差五代?!妒酚浰麟[》解釋說:“《漢書·律歷志》顓頊五代而生鯀,此及《帝系》皆云顓頊生鯀,是古史闕其代系也?!笨梢姡瑢ι写娣制缜覠o可靠證據(jù)以廓清諸說之時,司馬遷就采取實錄和傳疑的應對方法,不做主觀臆測。在記錄感生神話時,《史記》就采用了這樣的方法與態(tài)度?!肚乇炯o》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大業(yè)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筚M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 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二曰若木,實費氏。……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边@則神話首見于《史記》,展現(xiàn)了司馬遷對秦部族起源于鳥圖騰的認知。不僅秦始祖大業(yè)是感鳥而生,其后人或為舜馴服鳥獸,或以鳥命名,又或軀體與鳥合一,都與鳥有關。按照這樣的思路,歷代秦王應該都是鳥的子孫,感鳥,類鳥,及崇鳥。但秦王嬴政卻打破了這個傳統(tǒng)?!肚厥蓟时炯o》云:“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蜓栽唬骸衲曜纨埶?。’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搜栽唬骸纨堈?,人之先也?!薄妒酚浖狻芬K林曰:“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服虔曰:“龍,人之先象也,言王亦人之先也。”應劭曰:“祖,人之先。龍,君之象?!毕笳髑厥蓟实牟皇区B而是龍了?!妒酚洝分星刈娓续B而生與秦王以龍為象征的差異,就是“疑則傳疑”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司馬遷對無法整合及難以判別的神話分別照錄,一方面如實記載傳承前代的秦祖感生神話,另一方面又記錄了漢代以龍象征王數(shù)的政治神學觀念的生發(fā),反映了漢時文化思想與神話觀念的演變。
司馬遷整齊百家的意識使得《史記》所載感生神話經過梳理后,呈現(xiàn)相對完整并符合時代需求的樣子。而“疑則傳疑”的精神又令一些感生神話出現(xiàn)了情節(jié)要素和人物身份的分歧和差異。整合的系統(tǒng)性、時代性與存疑的多樣性、承續(xù)性之間的對應和對立,令《史記》中的感生神話展現(xiàn)出內容上的矛盾色彩。
今古文的名稱之別與爭議至劉歆諫立古文經博士時才真正明朗化,但自漢初以來藏于秘府、傳于民間和發(fā)于宅壁的古文經說與盛行于世的今文經說的隔閡與沖突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思想結構和學術觀念,司馬遷自然也兼受二者濡染。他受教于今文經學大師董仲舒,親“聞董生曰”,曾言:“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義,頗著文焉”(《十二諸侯年表》)。又言:“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儒林列傳》)漢代今文經學思想理論體系的核心是“天人感應”學說,“這一學說的內涵主要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君權神授’?!臁幱谧罡叩匚?,由‘天’指派天子統(tǒng)理萬民,這是亙古不變之‘道’?!恰疄漠愖l告’。以董仲舒為代表的今文經學認為,當君主個人行為或頒行的政策引起社會不滿,即將引發(fā)政治動亂時,‘天出災異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春秋繁露·必仁且智》)?!盵3]460在今文經學的影響下,《史記》描述了天人交感和災異譴告的種種事例。如《高祖本紀》云:“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薄短旃贂吩疲骸皾h之興,五星聚于東井。平城之圍,月暈參、畢七重。諸呂作亂,日食,晝晦。吳楚七國叛逆,彗星數(shù)丈,天狗過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墒怯^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也。”司馬遷又曾跟隨孔子后裔孔安國學習古文《尚書》,對古文經學十分關注?!妒酚洝肪投啻握劶啊肮盼摹保骸澳晔畾q則誦古文”(《太史公自序》),“余讀《春秋》古文”(《吳世家》),“稽其歷譜牒,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十二諸侯年表》),“則論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仲尼弟子列傳》),“風教固殊焉,總不離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紀》)司馬遷認為古文所記典雅可信,“近是”于歷史事實。他在古文經學的影響下,又反過來對天人感應提出大膽質疑:“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糁两溃傩胁卉?,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伯夷列傳》)指出所謂天變不過是人們根據(jù)政治需要而有意造作出來的說辭:“所見天變,皆國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時應,其文圖籍禨祥不法。”(《天官書》)司馬遷編纂《史記》時,更遵循了孔子論六經所主張的“記異而說不書,至天道、命不傳”的原則(《天官書》)。這些都表明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在太史公思想中造成的沖突。
上述沖突使得兼取今古文二家的司馬遷的神話思想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矛盾性,一方面是對神話歷史價值的認同,另一方面是對歷史的神話來源的質疑。在今文經學“天人感應”“災異譴告”“陰陽五行”“更化一統(tǒng)”等思想的影響下,司馬遷表現(xiàn)出獨特的史學觀念——批判地繼承宗教神學,并把神話從宗教神學中分離出來,使神話向古史靠近?!啊妒酚洝分杏涊d了不少神異傳說?!段宓郾炯o》就是根據(jù)大量的神話傳說并結合民間的異文加以編纂的。而像《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敘述商、周、秦的先祖,有的是其母吞鳥卵而生,有的是其母踏巨人跡而生,顯然是把神話當歷史來寫了?!盵4]206司馬遷又受古文經學“述而不作”“六經皆史”“信而好古”等思想的影響,高揚人的主體價值,重實錄進而質疑歷史的神話來源?!妒酚洝窂娬{不可將鬼怪之說寫入人的歷史:“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 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傳》)故顧頡剛稱:“最有辨?zhèn)蔚难酃猓乙寻褢?zhàn)國時的偽史作一番大淘汰的工作的,是司馬遷。”[1]26
就《史記》所載感生神話而言,最能體現(xiàn)今古文經學沖突影響神話思想之處,便是“有父”與“無父”之爭?!皟蓾h經說于‘感生’主題基本上可歸為兩類,如今文經學家主張‘圣人無父,感天而生’,古文經學家則主張‘圣人有父,父皆同祖’。”[5]303例如,《詩經·大雅·生民》:“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笨追f達疏引許慎《五經異義》佚文:“《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圣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左氏》說:圣人皆有父?!彪S著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逐漸融合,“有父”與“無父”觀點的絕對對立亦被打破,鄭玄說:“諸言感生得無父,有父則不感生,此皆偏見之說也?!渡添灐吩?‘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謂娀簡吞鳦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見于經之明文。劉媼是漢太上皇之妻,感赤龍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且夫蒲盧之氣嫗煦桑蟲成為己子,況乎天氣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賢圣乎?是則然矣,又何多怪?”[6]1140司馬遷則遠在鄭玄之前的今文經學大昌之際就積極嘗試融合今古文之說?!妒酚洝匪浉猩裨捈扔小盁o父感生”的特征:“蓋史公作史,每采世俗不經之語,故于《殷紀》曰吞卵生契,于《周紀》曰踐跡生棄,于《秦紀》又曰吞卵生大業(yè),于《高紀》則曰夢神生季,一似帝王豪杰俱產生于鬼神異類,有是理乎?”[7]45又常為感生的主人公加上一個血緣上的父親,或為受感而孕的母親安排一個婚內身份,交代出比較明確的承繼關系:說契的母親簡狄是“帝嚳次妃”(《殷本紀》)、后稷之母姜嫄的身份為“帝嚳元妃”(《周本紀》),“高辛生契, 契為殷祖”,“高辛生后稷,為周祖”(《三代世表》)。漢高祖感生神話里“有父”與“無父”的矛盾則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明顯。《高祖本紀》載:“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备咦骐m感龍而誕,為天生之子,卻又有年邁的人間父母,身份實在尷尬?!妒酚洝犯猩裨挕坝懈浮迸c“無父”二說的并存與融合,反映了司馬遷辨別今古文是非、化解經學沖突的追求與努力。今文經學,延續(xù)著神話的信仰,神靈鬼怪的世界魅力依然;古文經學,喚醒了史家的自覺,在神話的考察中追逐著歷史的影子。歷史追求與神秘信仰的矛盾使司馬遷的神話思想表現(xiàn)出突出的矛盾性,讀者總能在他敘錄的神話中感受到虛幻與真實中的搖擺和掙扎,更能看到他打破學術壁壘兼綜今古以敘神話的勇敢嘗試。
漢時人們雖然早已不像先秦時期那樣信奉鬼神,但對“天”的敬畏和信仰未曾淡去?!疤斓邸北灰暈椤疤臁钡木呦蠡嬖冢苯記Q定了天命授予何人,一個王朝的興起、一位帝王的誕生,都要聽憑“天”的示意。這類盛行于時的思想,深刻地影響著司馬遷,使他肯定天命的存在,認為“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于天也?!?《律書》)司馬遷又受西周以來的“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的崇德精神的影響(《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特別注重德的作用與價值。他提出天命所降還要參考德行的有無?!度辣怼氛f:“黃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澤深后世,故其子孫皆復立為天子,是天之報有德?!碧烀叛雠c崇德精神由此在《史記》中保持了動態(tài)的平衡。而最能展示出此種平衡的亦非感生神話莫屬。
在感生神話中,司馬遷通過感生情節(jié),明晰了神系血緣的傳承,表明了感生者上承天命的應然性,又通過對感生者德行的贊頌,表明了感生者獲致天命的必然性。如《史記》在分別描述了商、周始祖的感生情節(jié)后說:“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封于商,賜姓子氏。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著于百姓,百姓以平?!?《殷本紀》)“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鈼売谯ⅲ栐缓箴?,別姓姬氏。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周本紀》)在司馬遷看來,感生不過是受命的開端,能否真有資格順承天命,還要看德行的大小和功績的有無??此苹恼Q無稽的感生神話實則展現(xiàn)了太史公對天人關系、德命意義的深刻思索。天命信仰的深潛,使得司馬遷注重神話在宣揚天命、維護君權神授思想方面的重要作用,神話被視為證實人神交通的有力武器。崇德精神的彰顯,又使得司馬遷強調神話指導政治現(xiàn)實、提升社會文化精神方面的重要價值,神話又被視為顯示人之主觀能動性的重要媒介。
概而論之,司馬遷神話思想的內在矛盾,根本上源于對天人關系、歷史與神話關系的深刻思索??疾臁妒酚洝分械母猩裨?,有助于我們理順太史公復雜而漫長的思考過程:他是如何在細節(jié)的考察中,整齊百家與疑則傳疑,造成了《史記》神話內容的差異,并實現(xiàn)了神話整合的系統(tǒng)性、時代性與存錄的多樣性、承續(xù)性之間的對應和對立;他是如何在思想的交鋒中,化解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沖突,激發(fā)神話思想的矛盾,延續(xù)著神話的信仰又喚醒了史家的自覺,啟發(fā) “天人之際”與“古今之變”的新理解和新認知;他又是如何在功能的解說中,掌控天命信仰與崇德精神的平衡,實現(xiàn)了神話的多重作用,用天命的信仰解釋著種種怪誕,用道德的推崇訴說著時事變遷。司馬遷的矛盾心理在神話的書寫和記錄中得以彰顯。
[1] 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和辨?zhèn)蝃M]//呂思勉,童書業(yè).古史辨(七).???海南出版社,2005.
[2] 梁啟超. 要籍解題及其讀法[M]//梁啟超全集(十六).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3] 劉松來.兩漢經學與中國文學[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1.
[4] 張新科.《史記》與中國文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 魯瑞菁.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子羔》感生神話內容析論——兼論其與兩漢經說的關系[M]//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一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 毛詩正義[M].[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
[7] [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1.
【責任編輯 朱正平】
The Contradiction of Sima Qian’s Myth Thoughts
LIU Shu-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arbin 150022, China)
Historical Records notes down and integrates many myths and legends, especially induced myths, which shows systematic contradiction. Synthesizing the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and keeping doubt cause the differences of contents, which achieve correspondence and opposition between integrating myths with systematicness and epochal pattern and recording with multiformity and inheritance. The dispute between the Guwen Classics-Learning and Jinwen Classics-Learning stimulates the contradiction of Sima Qian’s myth thoughts, continues mythical belief and awakens the consciousness of historians, and enlightens the new understanding with regard to “cor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and “the changes of both ancient times and present times”. The balance of the belief in the “Mandate of Heaven” and the spirit of adoring morality achieves multiple roles on myth. The former explains various baroque matter, the latter tells the change of the world. The contradiction of Sima Qian’s myth thoughts has reflected in the description of induced myth.
Historcial Records; Sima Qian; myth thoughts; Contradiction; induced myth
2017-01-1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簡帛文獻與戰(zhàn)國秦漢神話史重構研究(14CZW016)
劉書惠(1983—),女,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
K207
A
1009-5128(2017)05-003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