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乃
為什么我們選擇了“孩子”?
王帥乃
彭懿的《巴夭人的孩子》在經(jīng)過漫長的醞釀打磨后,一經(jīng)推出便獲得了眾多兒童文學愛好者的密切關注,在收獲驕人市場戰(zhàn)績的同時,亦享有著上佳的業(yè)內(nèi)口碑。 “中國第一部原創(chuàng)攝影繪本”并非只是噱頭,它確實是一個“講了好故事”又“講好了故事”的優(yōu)秀文本?,F(xiàn)在,最熱的一波話題浪潮漸漸過去,是我們靜下心來仔細品味它的時候了。
前些天偶然“重遇”奧登的一句話——他對一位想成為“詩人”的年輕人說:“如果寫詩是因為有話要說,那意思不大。如果是為了待在詞語近旁,偷聽它們互相之間的言談,那么至少觸摸到了詩歌的根基。 ”這是在說,當我們不再心急于從文本中求得顯在的“意義”,而是觸摸、欣悅于每一個構成文本的符號及其連接方式本身時,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將更容易靠近文學、靠近詩。《巴夭人的孩子》在有心人的眼里可以讀出無限意義,尤其是社會學、人類學視角下的后殖民與階級問題,這也確實是文本有意涉及的層面;但我這里想談的,僅僅是基于文本文字與畫面語符鏈接之上的“孩子”。
《巴夭人的孩子》可以說是全方位地以“孩子”為中心,給予孩子每一個角度的注視:仰拍、俯拍、遠景、中景、近景、特寫,單個孩子的、兩個伙伴的、一群小家伙的,正臉、側臉、背對,站著不動的、一躍而起的、各種表情的……它從封面就開始了故事的講述,一片瑩綠一葉舟,像是要載著讀者進入愛麗絲的幻境——如同“幻想小說”中總會有一扇區(qū)隔又貫通現(xiàn)實與幻想世界的界線之門,就像進入“納尼亞”的大衣柜、九又四分之三站臺,或《永遠講不完的故事》里那本叫《永遠講不完的故事》的書。 如果《巴夭人的孩子》是一處秘境,那么它那“蓬頭稚子綠映身”的封面就是進入其中的界線之門:先是一條小船,然后前環(huán)襯的大廣角“空鏡頭”,仿佛是宣告大幕拉開,接著有了遠景房子,再接下來,這一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被驟然打破,沒有中、近景過渡地躍入孩子臉龐的特寫,明白地向讀者宣告這個故事聚光燈下的主角就是孩子。
彭懿把鏡頭對準了巴夭人這樣一個邊緣群體——與我們這些被機械時鐘定義的格子時間里的“主流世界生活者”相比,這些男女老少仿佛生活在時間之外。作者更是進一步通過畫面的編排組合,將這種對線性連續(xù)時間的挑戰(zhàn)意涵傳達給讀者,畫與畫之間只有邏輯的銜接,卻完全打亂了時間順序;許多抓拍定格,是對“時間”的一種凝固,透露了作者有心去強調(diào)的內(nèi)容——捕捉苦難中的美和快樂。
從祖輩到這一代的父母如何造屋,再到村子如何連成一片——巴夭人的歷史與族群聯(lián)系——這樣的縱橫時空關系,以孩子”為基點交代得干凈利落,亦以孩子的話水到渠成地質(zhì)疑了主流社會對巴夭的“天堂化”。對他們而言,這里就是他們存在的地方。此地是如此,漂泊徘徊、繁衍于斯的這個族群亦如此。文本試圖還巴夭人一個“主體”的身份,以言說自身的存在,尤其是,這種自我言說通過這個邊緣社會中最“渺小”的一群——孩子——來完成:除了文字文本以孩子為敘述者,畫面中的近景和特寫也大多給了孩子,即使成人和孩子同時出現(xiàn),孩子也往往離鏡頭更近,成人大多是遠景;成人和孩子距鏡頭距離一樣時,孩子往往是正面直視鏡頭,成人則不然——這是一種簡單的鏡頭語言法則,當被攝者直視鏡頭時,一種來自攝者和觀者的“凝視”權就被打破,畫面中的人物更具備主體意識,而不是被動接受觀測的“他者”。
事實上,“童年”和“兒童”的概念自被“發(fā)現(xiàn)”以來,便承擔著人類特殊的文化想象。許多國家在其現(xiàn)代性建設的初期,都會經(jīng)歷一個“啟蒙”“兒童的發(fā)現(xiàn)”與“兒童文學大發(fā)展”的階段,西歐、日本、中國莫不如是。 一些文化研究者注意到,“童年”概念的出現(xiàn)與現(xiàn)代人建構自身主體性的要求淵源甚深,“兒童-成人”與“原始-現(xiàn)代”的區(qū)劃頗有相通之處。人們以建構“他者”的方式確認自身,“兒童”一詞同時包含著“原始無知”和“無限可能”這樣一體兩面的意義,而建構“童年”實是為書寫“成人”作鋪墊。 因此,這一義符的內(nèi)涵透露出從前現(xiàn)代到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歷程中,人類的自我認知、定位和期望。
到了 21 世紀,兒童文學和文化研究更加注意與其他“弱勢理論”(如后殖民理論、女性主義批評、生態(tài)主義批評等)的共同興趣。正如《巴夭人的孩子》中所呈現(xiàn)的,每個向度上意義的游動不定,使得整個文本重疊變幻出流動多重的理解和闡釋空間,這種“游移的多維”增添了文本的多義性。
單從“兒童”這個向度來說,許多經(jīng)典作品都曾借用兒童視角或專門營造一個虛幻的“小世界”,傳遞主體對把握復雜世界的渴望。我們太喜歡這種以小喻大的文學策略了——《格列佛游記》《借東西的小人》《橡樹上的逃亡》……還有什么比“小人兒”更能“代言”我們面對大千世界時永不消弭的畏懼和好奇? 還有什么比在兒童文學中為主人公留下“希望”,更能使我們的孩子不至于沉淪絕望在苦難中、將“妥協(xié)”偷換概念為“成熟長大”、使得他們永葆改變世界(而不是改變初心)的勇氣?
在《巴夭人的孩子》中,最令人稱道的是作者對現(xiàn)世苦難的處理方式。 在作品中,圖像有時與文字是分離的,例如當文字說到爸爸必須打魚,否則“我們”就會餓肚子時,落日熔金的畫面則讓剛剛被文字喚起“悲哀”之情的讀者又無法忽視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份贊嘆和歆羨,我們會問自己:“同情”是妥當?shù)膯幔?他們似乎比我們更有一種純粹的快樂;不“同情”是妥當?shù)膯??他們真實地行走在貧困的邊緣,不能分享人類現(xiàn)代文明的成果;我們應該伸以援手”嗎?將“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伸入那片腹地,即使巴夭人心甘情愿會不會仍是一種不平等?不帶去現(xiàn)代文明是妥當?shù)膯??是否有另一種強者替代弱者的選擇?這個世界的終極道德究竟是令萬類自給自足、各行其是,還是不然……巴夭人的難題,是他們的,更是我們的。 整個作品令我們始終掙扎在同情、不滿和羨慕、感動中,這種復雜的體會難以名狀。
但在我們找到這道社會學、人類學難題的最佳答案之前,藝術家嘗試著在魔盒的底部培育一顆名叫“希望”的種子。 彭懿的敘述,將面對巴夭人的“苦難”的我們陷于進退兩難之中,但正如前文所言,那些屬于孩子的敘述權力、那些定格抓拍、那些景框限制和俯拍鏡頭壓抑中的媽媽以及躍出條框的孩子——所有這些圖像語言仍然傳遞著關懷和某種意志,尤其是這意志多少帶有一些抵抗的成分——它們來自作者,也來自這些邊緣群體,來自人類身上某種尋覓“快樂”“游戲”的天性。 書中附贈的拍攝花絮小冊子其實也告訴我們,那些“抓拍”并非純?nèi)弧疤斐伞?,攝影師希望通過那些畫面?zhèn)鬟f給讀者某種意義。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這本小冊子,也依然沒有渲染苦難。作者甚至把拍攝時的自己也安排進畫面,和巴夭人的孩子們站在一處。此刻,終于不再有“文化殖民入侵”和“凝視”“他者化”的糟糕聯(lián)想,只有彼此平等和分享快樂。世界向我們提出的復雜問題,藝術家以獨特而美好的方式為人類作答。
我常常想,我們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者中,多一些像彭懿這樣有想法”的大孩子就好了。自五四以來的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從葉圣陶到張?zhí)煲?,再到曹文軒的作品,總是苦難太多,妥協(xié)于苦難的“退縮式成長”太多。進入新世紀以后,對苦難的反復咀嚼和沉迷(而不是超拔和升華)還未結束,消費主義的大潮(盡管兒童文學滯后了十年才被波及) 又裹挾了一大波快餐化、口水化的兒童文學作品滾滾而來,而這二者又在一定范圍內(nèi)合流。我們總躲在“這就是現(xiàn)實”的盾牌之后,卻極少冷靜地握住手術刀切開傷口,更深刻也更痛苦地逼視膿瘡,反問一句:這真的是現(xiàn)實,還是我們制造的關于“現(xiàn)實”的迷思?如果它不是現(xiàn)實的全部,文學更應該注重什么?我們是否承認“提醒不忘世間苦難”和耽溺甚至消費苦難的書寫有所區(qū)別?或者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的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只強調(diào)反復咀嚼苦難、融于陳舊世界,而缺失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所倡導的文學“輕”的價值,缺失質(zhì)疑與反叛既定規(guī)則的精神,缺失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周作人提出卻始終得不到真正重視的“有意味的沒有意思”,這至少也犯了文學結構不平衡的毛病吧? 如果是這樣,我們的兒童,實質(zhì)上就仍然處于一種被動接受訓導的地位,我們始終沒有從兒童身上獲得重新思考世界的思想維度?;叵肫瓞F(xiàn)代性建設初期“啟蒙”知識分子對“兒童”的發(fā)現(xiàn)和著力闡釋,當下的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格局對此實在是一種辜負。
原本就沒有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里爾克這句詩或許是對現(xiàn)實抗爭的最后注腳。我們選擇孩子來作為邊緣群體,作為一切微弱生命求生的強大欲望和抵抗活力的體現(xiàn);我們說當一切毀滅、苦于靜默時,就讓孩子出場——這都是因為,我們其實知道,時空流轉而苦難恒常,萬幸的將是擁有“生命的天真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