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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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蘭·德賽《繼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敘事策略和意圖
林培源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4)
在2006年“布克文學獎”(Booker Prize)得主基蘭·德賽的獲獎作品《繼承失落的人》中,作者以小說的虛構(gòu)手法處理了后殖民語境下“地方”與“移置”的復雜關(guān)系。文章針對既往《繼承失落的人》研究中較少涉及的敘事分析,借助西方敘事學和后殖民批評理論中的“移置”概念,分析該小說如何將“移置”作為敘事策略建構(gòu)情節(jié)、塑造人物,以及此種敘事策略所營造的敘事效果,最后落腳于“移置”的敘事策略背后的敘事意圖,試圖以此揭開基蘭·德賽在解殖民(de-colonial)、去中心化、批判帝國主義文化霸權(quán)(culture hegemony)等方面所作的努力。
基蘭·德賽;《繼承失落的人》;后殖民批評理論;敘事;移置
引 言
2006年,基蘭·德賽(Kiran Desai,1971-)憑借長篇小說《繼承失落的人》①國內(nèi)最早介紹該書的是鄒詠梅刊于2007年1月《譯林》雜志上的介紹,并將書名譯為《丟失的遺產(chǎn)》。2008年韓麗楓翻譯的中文譯本由重慶出版社出版,書名譯為《失落》,國內(nèi)學者有的將其譯為《繼承的失落》。2013年,韓麗楓的譯本由南海出版公司再版,書名改為《繼承失落的人》,這里統(tǒng)一采用《繼承失落的人》。參見[印]基蘭·德賽:《繼承失落的人》,韓麗楓譯,??冢耗虾3霭婀荆?013年。本文所引的小說原文均出自該譯本,引文后標出頁碼,不再另注。(TheInheritanceofLoss,2006)斬獲英國最高文學獎“布克獎”(BookerPrize),此時距離她在文壇嶄露頭角不過十年時間。1997年,基蘭·德賽在《紐約客》(New Yorker)上發(fā)表《番石榴園異事》(StrangeHappeningsintheGuavaOrchard),同年該小說入選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 )主編的“五十年印度作品集”②Kiran Desai,Strange Happenings in the Guava Orchard,Mirrorwork:50 Years of Indian Writing (1947-1997), edited by Salman R.& E.West, New York:Henry Holt & Co, 1997.p535-545.。基蘭·德賽生于印度德里,14歲隨母親移居英國,15歲定居美國。1998年,她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番石榴園的喧鬧》(HullabaloointheGuavaOrchard,1998);2006年獲布克文學獎時,基蘭·德賽35歲,成為當年布克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③直到2013年新西蘭年輕小說家埃莉諾·卡頓(Eleanor Catton,1985-)憑借《發(fā)光體》(The Luminaries)獲布克獎,才打破了基蘭·德賽當年“布克獎史上最年輕獲獎者”的記錄。。
《繼承失落的人》是一部典型的后殖民文本。小說分兩條線索交叉講述了在印度邊陲喜馬拉雅山腳下,前殖民地法官和其孫女、法官雇傭的廚師及其兒子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繼承失落的人》中,無論就故事內(nèi)容還是結(jié)構(gòu)形式,“移置”貫穿文本始末,成了重要的敘事策略和手段。在中西方文學史上,“移置”是一個綿延數(shù)千年的主題:從古希臘的《奧德賽》,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堂·吉訶德》,再到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哈代的《苔絲》;從中國明代的《西游記》到清末民初的《老殘游記》,再到當代文學中的《陳煥生進城》等等,“移置”如幽靈般徘徊在小說的虛構(gòu)世界中。人物在時空中的“移置”,不僅推進了故事情節(jié),還編織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劇。將《繼承失落的人》置于中西方文學的脈絡來看,一方面它繼承了西方文學史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恰到好處地處理了當代后殖民語境下“地方”與“移置”的復雜關(guān)系。具體到小說文本中,法官杰姆拜伊·帕特爾(Jemubhai Patel)和法官廚子的兒子比居(Biju)都從扎根的故土印度“移置”到陌生國度,并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疏離感,“本土”經(jīng)驗(印度社會)與異國空間在小說中交錯重疊;其次,“移置”也指向精神價值層面的流動和倒置,是一個多重指涉的概念。
目前國內(nèi)針對該小說的研究批評大多集中于“主題分析”,而以后殖民語境下的身份認同、人物形象等為分析對象,聚焦于敘事分析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國內(nèi)文學批評界聚焦該小說主題研究的比較有代表性論文分別為: 石云龍在其論述該小說后殖民主題的論文《后殖民時代身份、家園、自我的失落》(載《當代外國文學》2008 年第3 期)中,揭示了全球化與帝國主義對印度社會的“傷害”;黃芝在其論文《嘆息與渴念——論〈失落的傳承〉 的“寧靜的自得”觀》(載《外國文學評論》2009 年第4 期) 中,挖掘了小說文本的字里行間對印度普通人的人性與情感的關(guān)懷;而就敘事方面做出分析的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是蔡雋《“失落”的背后——對基蘭·德賽〈失落的傳承〉的癥候性解讀》(載《當代外國文學》2010年第3期)。在后殖民批評經(jīng)典著作《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中,“移置”被比爾·阿希克洛夫特等批評家置于和“身份危機”等同的地位:“對‘地方’(place)與‘移置’(displacement)的關(guān)注是后殖民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后殖民特殊的身份危機所在?!?[澳]比爾·阿??寺宸蛱?、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任一鳴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頁。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將后殖民批評理論中的“移置”作為敘事分析的工具,主要聚焦于以下三個問題:第一,在后殖民語境下,基蘭·德賽如何運用“移置”來推進情節(jié)、塑造人物;第二,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移置”所產(chǎn)生的敘事效果;第三,“移置”背后的敘事意圖。
“移置”在《繼承失落的人》中何以成為一種敘事策略?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應該考察作者在構(gòu)建文本時對筆下人物身份及其形象的“移置”。為了方便論述,不妨將這種敘事策略稱之為“移置敘事”。在《繼承失落的人》中,法官和比居無疑是“移置敘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曾赴英留學,歸國后成了殖民地法律系統(tǒng)中的法官,印度獨立后,他的地位隨之一落千丈;后者生活于當代的印度社會,為求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赴美國非法打工,因無能獲取綠卡,最終悻悻歸國。小說主要圍繞這兩人的“移置”,分兩條敘事線索,以篇幅均等的奇偶數(shù)章節(jié)交叉展開敘事。
在《繼承失落的人》中,法官和比居各自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般的“移置”。對法官而言,“移置”是進入權(quán)力體系的儀式,在被儀式洗禮之后,他的身體和靈魂皆遭到了扭曲。這一點,可從小說敘述法官在英國的求學生涯的情節(jié)中看出來:1939年,杰姆拜伊負笈英國求學,注冊進費茲威廉學院,異國他鄉(xiāng)帶給他的首先是孤獨。“他躲避在日益強烈的孤獨中。孤獨成了習慣,習慣占據(jù)了主動權(quán),把他壓成一個影子?!?第41頁)他認為自己的膚色、體味、牙齦是“丑陋”的,“這么一來,杰姆拜伊的思想開始扭曲;他變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更別提周圍的人了。他覺得自己膚色怪異,口音奇特”(第42頁)。 “移置”帶來的身份認同危機,是在和“他者”目光的相遇中完成的。法官杰姆拜伊以異國的“他者”目光反觀自己在身體、種族方面的低人一等?!澳w色、體味、牙齦”既是生理特性,也是身體政治的表征。印度獨立后,杰姆拜伊在文化制度、政治權(quán)力、精神心理等方面都遭遇了巨大落差,他在不斷的“失落”中成了自身的 “他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法官異化成了母國印度社會的“流放者”,同時也是英國殖民文化的“私生子”,甚至可以說他成了宗主國文化的“棄嬰”?!昂笾趁裎膶W中反復出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模式之一就是流放?!?[澳]比爾·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任一鳴譯,第25頁。在小說中,作者將法官塑造成一個冷漠而克制的形象:他深深厭惡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其精英主義,體現(xiàn)出他言行舉止中對英國殖民文化的“忠誠”,然而,“忠誠”帶給他卻是無盡的“失落”,以及深深的孤獨感。如同古希臘悲劇中的俄狄浦斯王,“命運”也是杰姆拜伊悲劇的核心。在卓奧友宅邸遭遇搶劫之后,他高貴的精英主義和命運都發(fā)生了扭轉(zhuǎn):“賽伊和廚子都不敢看法官,那就像注視他的恥辱?!?第9頁)作為前英國殖民地的一名官員,法官身上存有對英國文化的強烈認同感。廓爾喀游擊隊員的入侵,無疑是對他尊嚴和權(quán)威的剝奪。對他來說,移民英國接受英國教育是進入權(quán)力等級秩序內(nèi)的最便捷的途徑,他渴望成為英國人,無論衣著打扮、談吐舉止還是思維方式都向大英帝國中心靠攏,但最終,他在邁向“英國性”(Englishness)的“移置”過程中遭遇了挫敗,充滿了忌恨:“他妒忌英國人,仇恨印度人。憑借著憎恨的熱情,他努力要使自己變成英國人,而事實是他將成為人人厭憎的對象,無論是英國人還是印度人?!?第126頁)法官從邊緣向中心的“移置”徹底失敗了:他成了印度獨立之后的“遺民”,被剝奪了文化主體性,最終淪落為英國殖民歷史的棄嬰和犧牲者。
借助“移置”的敘事策略,基蘭·德賽將法官和比居 “移置”成為兩個不同的 “對立項”,而衡量這一組對立項的標準,則是文化空間的“移置”所帶出的身份認同困境。處于“移置”的對立項一端的比居,非法移民美國,從第三世界“移置”到了第一世界。比居原想獲得合法居住權(quán)成為美國公民,不料經(jīng)過種種挫折之后,卻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他者”?;m·德賽塑造了一個追逐“美國夢”、最后卻夢碎美利堅的 “追夢者”形象。比居對“綠卡”充滿渴求,但是他在美國過的卻是低人一等的生活,長期的精神壓抑導致其心理發(fā)生扭曲:“比居習慣于仇恨,他對白人抱有敬畏,但他們曾那樣傷害過印度,盡管他們不承認;而他對其他膚色的每個人都很慳吝,哪些人可從來沒傷害過印度?!?第79頁)底層的生活不斷帶給比居挫敗:“有一回他騎在車上,冷得哭了起來,這一哭觸動了深埋心底的傷痛?!?第53頁)所有種種都是在“欲求”身份和物質(zhì)生活的“移置”中發(fā)生的,甚至于最后他處在想回印度又不能回的矛盾狀態(tài)中,他對父親的態(tài)度以及對印度的“鄉(xiāng)愁”也充滿了悖論:“一股抑制不住的憤怒在比居心里滋長,他恨父親把他孤零零地送到這個國家,可心里又明了,如果父親不這么做,他也不會原諒父親?!?第85頁)
雖然法官和比居都因文化空間的“移置”而產(chǎn)生了身份的焦慮,但其各自的命運又有所不同:法官是在得到后失去,而比居卻是尚未得到便已失去。比居想獲得居住在美國的合法性,最直接的目的并非為了進入權(quán)力等級秩序(如法官那樣),而是為了尋求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物質(zhì)對比居而言,具有黑洞般的吸引力,它驅(qū)使比居“移置”到美國這個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然而,比居所身處的紐約并沒有給他帶來想象中的財富和物質(zhì)保障,他過著邊緣人的生活,換了一家又一家餐廳打工,住骯臟的臭氣熏天的地下室,活得卑微如鼠類——小說文本多處出現(xiàn)比居與老鼠對峙的場景描寫。通過刻畫比居追逐美國夢到最終夢想破滅的“移置”敘事,作者以全景式的筆法,描繪出一幅處在“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詹姆遜語)中的消費主義圖景。比居如同加繆筆下的西緒弗斯,他不斷推巨石上山,但巨石又不斷落下。在《繼承失落的人》中,比居越來越不明白他到紐約究竟為了什么,最終墜入虛無主義的泥淖。如果說法官還存有昔日帝國的光輝可供回憶和寄托,比居則是一個被連根拔起(uprooting)的人:他追求的物質(zhì)保障和精神慰藉最終都在“移置”中失落了:小說結(jié)尾,一無所有的比居回到印度,成了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敘事的可憐的犧牲者。
因此,當我們將“移置”作為敘事策略,就能看到法官和比居之間存在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表面上看,他們無論是階級地位、家庭背景還是人生經(jīng)歷都不同,然而一旦放置在殖民/后殖民的歷史語境中來看,又存在同構(gòu)性:法官和比居分屬不同時代的印度人,前者經(jīng)歷過印度的殖民時代和獨立時代,后者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的后殖民時代,卻同樣在“移置”到以英美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過程中遭遇失敗。他們既是身份“移置”儀式中的獻祭羔羊,也是基蘭·德賽表達價值批判的“對等物”,他們既“屬于”又“不屬于”印度?;m·德賽的目光,也因此在英美“第一世界”和印度的“第三世界”*關(guān)于文學批評中“第三世界”這一概念,可參考美國文論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又譯杰姆遜、詹姆遜等)收錄在1991年出版的英文學術(shù)著作《后現(xiàn)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書中的《處于跨過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這一概念引起了學界的質(zhì)疑和討論,需要與艾賈德·阿赫默德(Aijaz Ahmad)批判詹明信的《詹姆遜的他姓修辭和“民族寓言”》以及受阿赫默德啟發(fā)的后來者阿里夫·德里克《后殖民氣息: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批評》兩篇文章放在一起閱讀,才能對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劃分有一個清晰的認識,本文暫且使用慣常意義上的區(qū)分方式。之間反復“移置”,從而勾勒出殖民/后殖民歷史語境下個體與群體的精神創(chuàng)傷。
上文分析的“移置”針對的是作者處理筆下人物采用的做法,那么這種“移置敘事”對文本內(nèi)部又產(chǎn)生了怎樣的敘事效果呢?本文認為,應將《繼承失落的人》和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做對比,只有通過此種對比,才能確立該文本獨特的敘事效果。時間和空間是構(gòu)筑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的兩大元素。傳統(tǒng)小說以線性敘事和相對封閉的敘事空間為主。但《繼承失落的人》無論在時間或空間上都掙脫了傳統(tǒng)敘事的窠臼?!耙浦谩钡臄⑹滦Ч饕幸韵聝牲c:首先,從敘事時間來看,由于人物在不同的文化空間的“移置”,小說的敘述背離了傳統(tǒng)的線性邏輯,以“不連貫”替代傳統(tǒng)線性敘事的連貫性。《繼承失落的人》敘事的起點,是對“平衡”的打破。小說第一個場景設置在印度邊陲喜馬拉雅山腳下,講述了噶倫堡(Kalimpong)——一座由英格蘭人遺留下的破敗大宅里發(fā)生的一起“入室搜繳槍支案”。從印度內(nèi)務部(Indian Civil Service)退休的法官杰姆拜伊與他的孫女賽伊(Sai)和廚子一起住在卓奧友峰(Cho Oyo)的宅邸中。1986年2月的一天下午,一群“穿著從加德滿都黑市買來的皮夾克與卡其布褲子,裹著扎染印花頭巾——游擊隊的普遍做派”(第4頁)的男孩闖入宅邸,搶走了法官在印度內(nèi)務府任職時的獵槍。卓奧友宅邸原本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這世界已完全顛覆,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第7頁)。法官——這個前英國殖民地的印度官員被此種野蠻入侵震驚了,他感到恥辱,“好像有種毀滅性的力量在撼動世界,而他妄圖與之對抗”(第9頁)。面對入侵,法官除了感到憤怒和屈辱之外無能為力。小說的第二節(jié)敘述廚子向當?shù)鼐靾蟀?,警察到卓奧友查看現(xiàn)場的情節(jié)。如果從情節(jié)的先后順序和敘事時間來看,接下來的章節(jié)應敘述此案引發(fā)的后續(xù)情節(jié),然而作者并不“按常理出牌”。小說第三節(jié),作者轉(zhuǎn)而講述廚子的兒子比居在美國的打工生活,講述完這一節(jié),再回到法官的部分。從敘事結(jié)構(gòu)來看,此三節(jié)構(gòu)成了小說敘述的起點,“不連貫敘述,已經(jīng)成為后殖民文學的特色”*[澳]比爾·阿??寺宸蛱?、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任一鳴譯,第24頁。?!独^承失落的人》交叉講述的故事方式,無疑是典型的“不連貫敘述”。
其次,“移置”產(chǎn)生的敘事效果,還在于從敘事空間上拓展了文本的結(jié)構(gòu)分層。以噶倫堡為代表的“第三世界”(印度)與以紐約為代表的“第一世界”(美國)在小說中被并置起來,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交疊,雙重社會空間成了人物活動的舞臺,與敘事時間的“不連貫敘述”一同構(gòu)建出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舉例而言,在小說的空間分布上,作者將法官從過去的英國/宗主國“移置”到獨立后的印度/后殖民地,又將比居這個廚子口中“給美國人打工”的非法移民不斷地由一家餐廳“移置”到另一家餐廳:“格雷木瓜熱狗餐廳”、“寶貝餐廳”、“匹諾曹意大利餐廳”、“糕點店”、“水果餡餅女王店”等,一連串艱辛的打工經(jīng)歷構(gòu)成了比居在美國的底層生活。大致可以認為,“印度空間”和“美國空間”疊加起來成為了小說主體的敘事空間,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因此具備多重和分層的特征:在敘述“印度空間”的故事時,除了“入室搜繳槍支案”的情節(jié),法官在殖民時代負笈英倫留學(1939年)的經(jīng)歷,他的工作和婚姻生活(1944年以后)等都在時斷時續(xù)的回憶中閃現(xiàn),另外,賽伊在俄羅斯因車禍去世的父母、她在修道院的經(jīng)歷、來到外祖父家(1977年)之后的生活也成了這一部分敘事所要呈現(xiàn)的“碎片”;而在“美國空間”的部分,比居人在紐約,但他的身份歸屬和鄉(xiāng)愁都不約而同地牽涉著印度,他的印度記憶和美國生活交融并存。因此就敘事結(jié)構(gòu)而言,“印度空間”囊括了英國與俄羅斯等空間,而“美國空間”,也并非封閉與孤立的,二者相互滲透,互為鏡像,這就進一步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使得文本不再是扁平的,而成了一個多面體。
以后殖民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午夜之子》(Midnight`sChildren,1981)為例,盡管敘述者薩利姆的講述被妻子打斷,但小說整體的敘事線索還是遵從事件的先后順序來展開。而《繼承失落的人》無論在敘事時間還是空間上,都進行了更加大膽的嘗試:“移置”的敘事策略使這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背離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大部分以傳統(tǒng)線性敘事為主的小說會遵從“平衡打破”到“平衡恢復”的模式,然而《繼承失落的人》開篇被打破的平衡,并沒有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而恢復;相反,這種不連貫敘述和“失衡敘述”貫穿了文本始終。從故事的起點到終點,政治動蕩的陰影籠罩著所有人:失衡狀態(tài)不但沒有恢復,反而不斷加劇。直到故事結(jié)尾,比居不堪忍受在美國的非人待遇,幾經(jīng)波折回到印度,不料遭到廓爾喀民族解放陣線(GNLF)的搶劫(1987年)。原本彼此分開的敘事在小說結(jié)尾處交匯,這種雙重/多重敘事空間的并置和重疊并非基蘭·德賽首創(chuàng),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1Q84》中便采用過單偶數(shù)章節(jié)交替展開情節(jié)的敘事模式。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小說敘事時空的打亂、多重空間的并置旨在對傳統(tǒng)敘事中占主導地位的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顛覆。“移置”敘事最明顯的敘事效果在于,空間敘事僭越了原本歸屬于時間敘事的表述主控權(quán),這一敘事策略無疑與基蘭·德賽本人游走于印度與美國的切身經(jīng)歷相關(guān),“移置”既是德里達式的“解構(gòu)”,也是“非整體化”的敘事思維?!耙浦谩钡臄⑹虏呗砸环矫嬗袆e于傳統(tǒng)線性敘事,另一方面也拓展了小說文本的結(jié)構(gòu)分層。因此,這種敘事策略高度契合這部展示不同國家民族、文明信仰、宗教沖突的后殖民小說,使其達致形式和內(nèi)容上高度統(tǒng)一。
上一節(jié)從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兩方面分析了“移置”的敘事效果。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采用如此復雜的敘事手段來構(gòu)建文本呢?采用這樣的敘事策略,其背后有怎樣的敘事意圖?“移置”究竟是出于作者另辟蹊徑的藝術(shù)追求,還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訴求和社會批判?而種種的敘事意圖又是如何借助文本展現(xiàn)出來的?法國哲學家、批判理論家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在《沉默的文學:論文學的矛盾》(Laparolemuette:Essaisurlescontradictionsdelalittérature)中,既強調(diào)文學藝術(shù)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語言,同時又認為“文學,只有作為‘社會的表達’,才能成為無詩性標準時文學潛力的實現(xiàn)”*[法]雅克·朗西埃:《沉默的言語:論文學的矛盾》,臧小佳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8頁。。文學作品在“無詩性”的世俗時代想要傳遞對社會的認知,必然無法脫離其所處的社會語境。具體到《繼承失落的人》,談及其敘事意圖,無可避免要聯(lián)系到作者對英美和印度本土社會的觀察以及她對兩種不同文明的批判性反思。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必須回到文本,回到作者對小說人物的敘事操控上來。為了傳達其敘事意圖,基蘭·德賽將人物置身于不同的文明沖突中,“以小見大”,以此來反思和批判人物對帝國殖民文化的“認同”和“共謀”。無論是對人物的刻畫還是敘事操縱,無不流露出作者對滲透進印度社會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隱憂。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在《美國帝國:過去與現(xiàn)在》(AmericanEmpires:PastandPresent,2008)一文中將帝國分為三種形式:“直接的”(direct)、“間接的”(indirect)和“非正式的”(informal)?!爸苯拥牡蹏?Direct Empires)是指通過侵占(conquering)和政治協(xié)商(political corporation)將領(lǐng)土歸入帝國中心;“間接的帝國”(Indirect Empires)是指通過與當?shù)鼐⒌暮献鱽盱柟痰蹏谶吘壍貐^(qū)的統(tǒng)治權(quán);而“非正式的帝國”(Informal Empires)指的是沒有殖民地的意識形態(tài)殖民,以資本主義的強制(capitalist coercion)形式來約束邊緣統(tǒng)治者的自治權(quán)。*Mann Michael, ‘American Empires: Past and Present’,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45, Issue.1, 2008.可以說,英國對印度的殖民屬于“間接的殖民”,而美國對第三世界(在《繼承失落的人》中特指印度)的“殖民”則屬于“非正式殖民”,它借助資本主義強大的生產(chǎn)力以及市場邏輯和消費文化入侵“殖民地”,是一種新型的殖民模式。下文將采用邁克爾·曼這一分析模式,結(jié)合《繼承失落的人》敘事中的“移置”來分析不同群體對英國和美國的依附(coherence)關(guān)系。所謂的依附,不僅指涉權(quán)力的依附,也指涉物質(zhì)的依附,兩種依附都受欲望生產(chǎn)的驅(qū)動。在后殖民語境下,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非直接殖民給印度人民留下了精神創(chuàng)傷。在這個意義上看,基蘭·德賽為后殖民小說敘事提供了獨特的內(nèi)/外、殖民/反殖民、中心/邊緣的“雙重視野”(double vision)。
首先,作者使用“移置”作為敘事策略,表達了她對帝國主義文化霸權(quán)“權(quán)力依附”的批判。小說中權(quán)力依附的典型人物無疑是法官杰姆拜伊,他自幼接受英式教育,對宗主國英國懷有近乎神圣的敬仰:“學校大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幅維多利亞女王的肖像……每天早晨杰姆拜伊從畫底下經(jīng)過,都覺得她那青蛙般的表情極有震撼力,不禁感嘆長相如此平凡的女人如此大權(quán)在握,這奇異的對照讓他內(nèi)心對女王乃至英國人日益敬仰。”(第62頁)“一九三九年,他離開故鄉(xiāng)皮費特,來到孟買碼頭,在坐船去利物浦,最后抵達劍橋?!?第37頁)年輕的杰姆拜伊這次留學之旅在家鄉(xiāng)引起了轟動,“他的岳父雇了兩個軍樂隊的退休成員為他奏樂送行”(第37頁)。法官的欲望是獲得英國官僚體系賦予的權(quán)力,而他的婚姻正是權(quán)力交換的產(chǎn)物:“如果有一天杰姆功成名就,她將是印度最有權(quán)勢的人的妻子”(第94頁)。杰姆拜伊需要財物資助才能赴英國留學,而妻子貝拉(Bella)(嫁給杰姆拜伊·怕特爾之后改名妮蜜·怕特爾)的父親則將他視為一根牢固的權(quán)力之繩。維系權(quán)力交換的背后力量,是強大的英國殖民官僚體制。法官身處的殖民時代,權(quán)力等級與官僚體系象征著英國帝國主義的無上吸引力,他赴英國留學本質(zhì)上是受權(quán)力欲望驅(qū)使的“權(quán)力移置”,這種移置帶來對英國殖民地官僚體系的權(quán)力依附。這種依附同時也體現(xiàn)在法官杰姆拜伊的父親身上:“在司法系統(tǒng)的最底層,一個沾沾自喜的體系的搗亂者,兒子則坐在父親對面的位置上。他也許會是地方四方行政長官或高級法院法官……父親在下面,兒子在上面,他們將掌控司法,從上至下?!?第62頁)隨著1947年印度獨立,法官依附的權(quán)力體系成了真空,他被甩進虛無與孤獨中,傳統(tǒng)的父子倫理,在殖民帝國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中被生硬地取代,人成了權(quán)力欲望的犧牲品。
其次,作者通過刻畫比居父子的“物質(zhì)依附”來表達她對消費主義與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比居身處的時代(20世紀80年代)是物質(zhì)主義、消費文化高漲時代,一定程度上,美國作為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它對世界范圍內(nèi)其他國家的“非正式殖民”體現(xiàn)在“拜物教”(Fetishism)的施魅儀式上。比居“移置”到美國,而比居的廚子父親雖然留在印度本土,卻仍然“崇洋媚外”,四處向人炫耀兒子“給美國人打工”,言語間充滿自豪。廚子“喜歡現(xiàn)代化的物品:烤面包爐、電動剃須刀、手表、相機、彩色卡通片、別人的夢想依然糾纏于弗洛伊德的象征符號,而廚子的夢想則充斥著現(xiàn)代化的代碼”(第58頁),他甚至宣稱“我兒子在紐約工作,是一家飯店的經(jīng)理”(第87頁)。廚子因此成了眾多印度鄰居示好和諂媚的對象:他們紛紛上門求助,希望廚子的兒子能夠介紹他們的孩子到美國工作。廚子樂此不疲,卻絲毫不知比居在美國過著怎樣的悲慘生活,他以為在美國,“汽車和房子都跟這兒不一樣。在那個國家每個人都能吃飽飯”(第87頁)。這種對美國的向往純粹是虛假的烏托邦式幻象。廚子沉浸在美國幻想中的同時,比居卻在美國飽受甘地咖啡館老板哈利什-哈利(Harish-Harry)的剝削。哈利是美國公民,名下?lián)碛挟a(chǎn)權(quán),作為比居的同胞,他非但沒有幫助比居申請美國的合法居留權(quán),反而不斷壓榨、剝削比居?!耙荒暧忠荒?,他的生活毫無改善;生命的空間里應該有家人和朋友,這里卻只有無邊的空氣為伴。然而他的另一部分——自覺和自憐卻在膨脹……他笨拙地生活在美國,像是一個巨型的侏儒,一份超大分量的食物,展示著渺小?!?第283頁)比居已經(jīng)在喬治·盧卡奇(Ceorge Lukacs,1885-1971)所謂的資本主義的“物化”中被“異化”了。
以法官和比居為代表的對英美資本主義的依附,不管是權(quán)力的還是物質(zhì)的依附,都受“欲望”驅(qū)使。欲望作為生產(chǎn)力,通過操控人物的言行,從而形成一套完整復雜的生產(chǎn)機制。在《繼承失落的人》中,這種“欲望生產(chǎn)”也借助鮮明的“反諷”筆法體現(xiàn)出來。如果說法官和比居是“移置”到英美社會而對其產(chǎn)生依附,那么小說中另外的人物,如廚子、法官的鄰居羅拉(女兒碧西為英國BBC工作)與諾妮兩姐妹,以及羅拉與森太太(她的女兒在美國CNN工作)則身處印度本土,而將一整套西方的生活儀式“移置”過來,小說對這些形象的刻畫,處處流露出“反諷”的意味,“時間、地點和群體……產(chǎn)生了相互攀比的態(tài)勢和彼此擠壓的困境”*[澳]比爾·阿??寺宸蛱亍⒏袢鹚埂じ窭锓扑?、海倫·蒂芬:《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任一鳴譯,第25頁。。作為印度人,諾妮兩姐妹以及森太太崇尚英美資本主義的一切,憎惡印度本土的生活方式。羅拉和諾妮對英式品位極其推崇,她們喜歡喝英式下午茶,癡迷于閱讀英國作家和作品。反諷的是,諾妮讀了奈保爾的《河灣》之后稱贊:“了不起的作家,一流的。我看過的最好的書?!?第47頁)而羅拉卻認為:“我覺得他很奇怪。沉溺在過去……都沒有進步,殖民地的神經(jīng)官能癥,他從來沒有從里面走出來?!?第47頁)姐妹二人崇尚英式品味,但在看待印度本土的問題上卻有著不一樣的價值認同。羅拉忠告碧西說:“印度是艘下沉中的船。也不是想催你,親愛的,寶貝,只為你的幸??紤],但大門不會永遠敞開?!?第48頁)說到底,這種行為和森太太炫耀女兒在CNN工作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坝兔绹蟾挪恢獣运鼈冋幱谝粓錾垒^量中,但不論如何,噶倫堡的這兩位勁頭十足的寡婦各自代表著兩個國家在殊死斗爭著?!?第49頁)諾妮兩姐妹沉迷于對英國殖民文化的沾沾自喜和虛假想象中,殊不知“英國,同19世紀其他主要殖民勢力一樣,國際地位大大下降。在政治和經(jīng)濟領(lǐng)域,以及日趨重要的大眾媒體新領(lǐng)域中,英國等歐洲帝國勢力已被崛起的美國所取代”(第139頁)。她們與森太太互為鏡像,映照出印度人民價值認同的分裂。她們以英國和美國作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和消費主義價值觀的來源地,絲毫不知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塑造了她們對印度本土的認知。她們雖然自視為印度上層社會的精英,但其精神卻處在一種“奴役”的狀態(tài),和法官還有身處社會底層的廚子父子間并無本質(zhì)差別,從這個層面上看,《繼承失落的人》中刻畫的人物群像,都成了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傳聲筒”。而作者明顯對這一群體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總的來說,《繼承失落的人》的敘事意圖通過兩股“敘事流”(narrative flow)展現(xiàn)出來,一為表層敘事流,即作者濃墨重彩刻畫的法官、比居、廚子、羅拉諾妮兩姐妹等人的“移置”所帶來的文明沖突和精神創(chuàng)傷,另一股則為深層敘事流——即貫穿于故事始終的政治動蕩。兩股敘事流共同推進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小說中,森太太坦言:“我們國家的第一次心臟病發(fā)作,其實一直都沒有治愈過。”(第137頁)“第一次心臟病發(fā)作”意指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分治。而在印度內(nèi)部,分裂勢力如定時炸彈,隨時準備將這個國家“炸裂”。1947年4月,印度共產(chǎn)黨要求成立廓爾喀斯坦,但該提議被置之不理,正是在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下,廓爾喀民族獨立解放陣線發(fā)起了抗議和叛亂。1986年,起義軍燒毀了1950年簽署的《印度—尼泊爾條約》,他們強烈譴責印度政府,要求印籍尼泊爾人得到公平和平等的對待。小說的中的另一對主人公賽伊和基恩(一名印籍尼泊爾人)的戀情,也被放置在這一政治背景中。賽伊從小在修道院長大,接受英式教育,對印度沒有歸屬感。賽伊與基恩之間原本和諧的戀情,因為民族、國家的內(nèi)在分裂而產(chǎn)生矛盾。小說結(jié)尾,基恩加入廓爾喀民族獨立街坊陣線的游行,他的初衷是“參與到大事件中去,成為政治和歷史的一分子”(第288頁)。愛情讓位給了“革命”,賽伊的羅曼蒂克和理想的愛情烏托邦也最終“失落”了。
通過對不同“移置”的書寫,我們可以說基蘭·德賽意將“價值從一種英國‘范式’(English norm)引開并將它本土化,最終置換掉了‘范式’本身的霸權(quán)中心性”*[澳]比爾·阿??寺宸蛱?、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任一鳴譯,第6頁。?!独^承失落的人》里,基蘭·德賽既呈現(xiàn)了帝國中心與殖民地的歷史性差異,又挖掘了印度本土經(jīng)驗的內(nèi)在差異。法官、比居、廚子、羅拉諾妮兩姐妹……小說的人物都處在不同的“移置”之中,向我們展現(xiàn)了后殖民世界中不同的認知差異和價值分裂。這種敘事策略并非單一的,而是多重的:既立足本土,又觀照外部。《繼承失落的人》作為當代后殖民的經(jīng)典文本,也為普通讀者和研究者帶來新的認知轉(zhuǎn)化,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對后殖民文學的單一認識:后殖民文學并非鐵板一塊,其內(nèi)部不僅有復雜的面相,更有著分裂的精神認同和價值取向。
結(jié) 語
從《繼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敘事策略,再到其產(chǎn)生的敘事效果,以及通過敘事效果所反觀的作者的敘事意圖,本文對《繼承失落的人》所作的分析,就如薩義德所言:“著手理解一個文本,意味著著手找到其中的意圖和方法”*[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章樂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05頁。。本文通過敘事策略回溯意圖,也借助意圖來確證小說的敘事方法,敘事策略和意圖總是緊密相連。聯(lián)系到作品的英文名“TheInheritanceofLoss”(直譯為“對遺產(chǎn)/繼承的失落”),作者的敘事意圖就更意味深長了:對法官和比居來說,他們在權(quán)力等級秩序和身份認同上遭遇了“失落”;對羅拉諾妮姐妹來說,她們在物質(zhì)欲望上遭遇“失落”;對賽伊和基恩來說,他們在愛情、種族以及政治的差異中遭遇了“失落”?!耙浦谩笔冀K是作者實現(xiàn)其敘事意圖——從文學的視角對帝國主義文化霸權(quán)進行“逆寫”——的主要敘事策略。不管基蘭·德賽的“逆寫”是否成功,《繼承失落的人》都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豐富而生動的后殖民文化圖景,這也是其斬獲2006年“布克文學獎”的堂奧所在。
(責任編輯:晏 潔)
Th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Intention of “Displacement” in Kiran Desai’sTheInheritanceofLoss
LIN Pei-yuan
(SchoolofHumanities,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In his novelTheInheritanceofLoss, Kiran Desai, the winner of the Booker Prize in 2006, manages to handle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space” and “displacement” in a fictional manner. By applying the western narratology and the critical theory of post-colonialism, esp. the concept of displacemen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narrative strategy of the novel so as to figure out how the author has utilized displacement as a narrative strategy to construct plots and to portray figures, what narrative effects of this strategy has, and what its narrative intention is, etc. so as to uncover Kiran Desai’s efforts in decolonizing and criticizing imperialist culture hegemony, etc.
Kiran Desai;TheInheritanceofLoss; critical theories of post-colonialism; narrative; displacement
2017-03-20
林培源(1987- ),男,廣東汕頭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和敘事學研究。
I106.4
A
1674-5310(2017)04-007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