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靖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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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謂、空間與對話
——沈從文《丈夫》敘事藝術新探
嚴 靖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沈從文小說《丈夫》敘事藝術的獨特而精妙之處,尚未被充分重視。首先,小說通過對人物稱謂的巧妙安排,表現(xiàn)了“丈夫”名分與實有的沖突統(tǒng)一關系,彰顯了身份意識的特別;其次,以人物活動的空間設置書寫(尤其是前后艙的設置),顯示主人公進城后的性格、地位和存在困境;再次,小說中以小見大的對話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內(nèi)在沖突。這些敘事手法和技巧,延展了鄉(xiāng)下人進城的主題,也增強了現(xiàn)代性視域中階級、性別、文明等話語在沈從文文學中的意義。
沈從文;《丈夫》;稱謂;空間;對話;文明沖突
作為沈從文代表作之一的《丈夫》,一直是沈氏研究的重要對象。就已有研究來看,相關論著大多集中于小說的主題闡述,比如從“丈夫”身份或人性的“恢復”“覺醒”等角度,論證作品的批判性意義或沈從文的悲憫情懷。①如朱晶:《從人性的蒙昧到人性的覺醒——讀沈從文〈丈夫〉》(《邵陽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1999年第6期)、田級會、譚必友:《丈夫:在城市底層敞開的身份——解讀沈從文的〈丈夫〉》(《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8期)、趙慧芳《自然人性的復蘇與回歸——沈從文〈丈夫〉細讀》(《名作欣賞》2009年第10期)。這些研究充分深入,凸顯了小說在思想方面的價值。但相對而言,對小說的敘事藝術的研究卻稍顯不夠,尚有較大的空間未被開拓,以至這篇杰作的美學特征遠未被全面揭示。本文即從《丈夫》的敘事藝術入手,具體分析沈從文的稱謂、空間敘述、對話等方面的藝術經(jīng)營,在此基礎上考察這些藝術表現(xiàn)手法對主題表現(xiàn)的功能與意義。
稱謂問題:“第十五個丈夫”的建立
稱謂作為一種命名方式,在文學敘述中往往具有超出實用價值的美學意義。注重細致描寫的沈從文,也是精心處理和安排稱謂的高手。以往的研究者大都忽視了《丈夫》中人物的稱謂問題,也就輕視了命名對敘事推進和主題深化的作用。
首先是作為小說主人公的“丈夫”這一詞匯出現(xiàn)的頻次。小說全篇共出現(xiàn)15次“丈夫”。差異及其意義發(fā)生在前14次與第15次之間。前14次“丈夫”主要出現(xiàn)于主人公去看望妻子之前那些對黃莊船妓生活和風俗的描述段落之中。這些“丈夫”雖然也包含了小說中的這位“丈夫”,但由于作者敘述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某一現(xiàn)象之普遍,因而它多以復數(shù)形式出現(xiàn),如“許多年青的丈夫”“這種丈夫”“這樣的丈夫”。小說開始涉及主人公的部分,是以“這種丈夫”,而不是“有這么一個丈夫”開啟的?!斑@種丈夫……換了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腰帶上掛了那個工作時常不離口的短煙袋,背了整籮整簍的紅薯糍粑之類,趕到市上來?!?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8頁。這種對“丈夫”進城的描寫,亦成為諸多“丈夫”進城探親的常見場景之一。我們的主人公是淹沒于眾多“丈夫”之中的。
但第15次出現(xiàn)的“丈夫”卻與前14次截然不同。它誕生于水保走后而老七未回到船上之時,此刻的主人公逐漸散去了對水保這位大人物光臨的榮幸的幸福感之后,焦躁使其滋生了“一個不安分的估計”:
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xiàn)時,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個用酒糟同紅血所捏成的橘皮紅色四方臉,也是極其討厭的神氣,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記憶有什么用?他記憶得到那囑咐,是當?shù)揭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是那么不客氣的從那吃紅薯的大口里說出!為什么要說這個?有什么理由要說這個?……*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57頁。
直至此刻,“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之后,“一個丈夫”才開始出現(xiàn)——是一個,而不是眾多中的一個。這第15次“丈夫”的出現(xiàn),象征著“丈夫”身份內(nèi)核的第一次確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后小說的剩余部分都只用“男子”而非“丈夫”稱呼主人公了(雖然“男子”一詞在此之前也多次出現(xiàn))。這種安排顯示了沈從文的精細與匠心。
此一稱謂的變化,不僅僅標志著主人公身份意識的覺醒或人性的復蘇,它還構成了一種意義繁復的反諷。小說標題為“丈夫”,但丈夫真正“覺醒”之后,“丈夫”卻消失了。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這一矛盾在小說中蘊含了更深層意味的“名”“實”關系。冷靜的作者在小說的開頭有這么一段既像介紹又像判斷的開場白,內(nèi)含三個“名分”:
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47頁。
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每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個留在鄉(xiāng)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48頁。
女人名分仍然歸他,養(yǎng)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50頁。
這些話語特別強調(diào)“名分”及其與實有的關系,作者的喋喋不休似乎要努力傳達給我們這樣一個信息:在城里“做生意”的妻子與留在鄉(xiāng)下的丈夫之間的關系是具體而自然的。這種具體體現(xiàn)在丈夫對進城“做生意”的妻子擁有權利的三個方面:名分、兒子、錢(部分)。這三部分支撐起進城前“丈夫”的身份意識。而二者關系的“自然”體現(xiàn)為當?shù)氐倪@種工作,“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以及“由于習慣,女子出鄉(xiāng)討生活,男人通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50頁。工作與工作之間的不沖突、丈夫對妻子的認可和理解,才形成了“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自然而普遍的、現(xiàn)代文明無法接受和理解的現(xiàn)象,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另兩部書寫類似題材的著名作品——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和羅淑的《生人妻》——所書寫的社會現(xiàn)實,差異是顯然的。如果說后兩部作品試圖通過暴露社會黑暗和習俗丑陋來宣傳鼓動社會革命,那么沈從文則顯然刻意避免了這種立意。對“丈夫”身份意識的三個構成部分的“實有”的敘述,某種意義上可以視作是針對上述兩部左翼作家作品而發(fā)聲的,因為這兩部作品中的丈夫是一無所有的“無產(chǎn)階級”。在美學效果上,作者的這一強調(diào)敘述將《丈夫》與暴露文學或控訴文學較為明顯地區(qū)分開了。
丈夫最后攜妻“回轉鄉(xiāng)下去了”,以這種方式維護了傳統(tǒng)夫權的完整性。小說對“丈夫”和“名分”的命名,深刻地反映了這一問題:“通篇故事實際上都在講丈夫或直接或間接地在爭名分,最后以否定‘名分不失,利益存在’這種歪理結局。可以說,《丈夫》的本文具有某種自我解構的傾向,從而使故事在總體效果上超越人物的局限意識,甚至也超越了作者本人的自覺意識?!?〔美〕張盛泰:《傳統(tǒng)夫權失而復得的悲喜劇——重讀沈從文的〈丈夫〉》,《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2期。丈夫進城之前的夫權體認和進城之后的夫權體認是迥然不同的。第15個“丈夫”出現(xiàn)之后的丈夫,利益與尊嚴(包括兩種尊嚴:男人與男人之間產(chǎn)生的尊嚴和作為“丈夫”的尊嚴)之間的沖突全面展開。痛苦的抉擇之后,丈夫選擇離開城市??上攵氐洁l(xiāng)下的丈夫,“丈夫”的稱謂將因其恢復傳統(tǒng)的、宗法的天然性而消失?!懊帧币辉~也將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失去存在的意義。
空間安排:后艙的“丈夫”
沈從文一向是“看好‘故事’,強調(diào)小說敘事性,推崇客觀原則”*劉洪濤:《沈從文與現(xiàn)代小說的文體變革》,《文學評論》1995年第2期。的?!半[伏”的手法就是客觀敘事,引而不發(fā),讓人物推動情節(jié),以動作呈現(xiàn)心理。這樣的作者只是冷靜記錄人物的言行,不做主觀評價。與之對應,敘事節(jié)奏也是靜水深流,小說的韻味與力量都潛藏在內(nèi)里而不浮于表面。
這種隱伏手法不僅指含作者的客觀敘事和不置評論,還體現(xiàn)為作者讓小說人物都表現(xiàn)出安靜平和的性格與氣質。人與人的沖突是處處存在的,卻又相安無事。何以能夠如此?作者在另一個場合給出了解釋:“只是以我的客觀態(tài)度描寫一切現(xiàn)實,而內(nèi)中人物在我是無愛憎的。”*沈從文:《〈一個母親〉序》,《沈從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89頁。無愛憎的態(tài)度也就拒絕了階級斗爭的你死我活。即便是主人公最大的內(nèi)心痛苦,作者也是以一種平淡的語氣表達出來。譬如,抒寫自尊被喚醒的丈夫積蓄已久的屈辱和憤怒,也不過如此:“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住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65頁。“撒”錢于地的動作是輕的,哭泣也是小孩子般的。既沒大哭也無大鬧,然而這句話卻似有千鈞之力——善良的人們的受傷瞬間凝聚,無比龐大的悲痛自然涌出。丈夫的“鄉(xiāng)下人”的隱忍內(nèi)斂氣質就這樣恒久地印在讀者的心中。
另一手段就是對丈夫在城里兩夜一天、隱多現(xiàn)少的活動特征的描寫。
頭天晚上,商人首先出現(xiàn)在丈夫的眼前,“那洪大而含胡的聲音,那勢派,都使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長同鄉(xiāng)紳那些大人物的威風,于是這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低低的喘氣”*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49頁。。第二天上午,水保來訪,丈夫也是躲在后艙不敢出來。到了晚上兵士來擾,“男子聽到那洶洶聲氣,夾了胡琴就往后艙鉆去”。接下去巡官來“細細考察”老七的事,他又不得不、同時也是識趣地躲到后艙去了。
商、兵、官的相繼出場和對老七的征用,統(tǒng)治階級和剝削階級與老七之間的“生意”,其實是船妓生活的常態(tài),但在睜大了眼看的丈夫那里,卻成為點燃火山的火種。這種屈辱和憤怒一直是隱伏在后艙的。把后艙塑造成累積著無數(shù)屈辱和憤怒的火藥桶,是小說的高超之處。
嚴格來說,進城探親的丈夫始終沒有進城——如同卡夫卡《城堡》中的K,而是在船上度過了一天兩夜?;蛘哒f,作者讓船成為了城市的代表與象征,在船上的丈夫也就是進城的丈夫。船的“前艙”“后艙”的設置因此產(chǎn)生了出人意料的敘事效果。小說中,出現(xiàn)于前艙的人物都是帶有主動的、進攻的氣質的人物(甚至可以包括進城已久而變得活絡的老七),生意和社交活動都在前艙進行;出現(xiàn)于后艙的人物則是處于被動的、防守的位置的,包括服務人員(“大娘”“五多”)和“丈夫”。小說中的丈夫進城探親,卻成為了躲在“后艙”的丈夫,這種空間的安排對悲劇效果的產(chǎn)生有重大作用。在鄉(xiāng)下的丈夫,家庭主人的地位和權勢是顯見的。但進城后,作為名義的丈夫,不能與妻子在一起,反而被安置到后艙,并且還要忍氣吞聲,經(jīng)受想象妻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精神煎熬。妻子是前艙活動的主人,自己卻淪為不斷受傷又不斷被撫慰的客人的角色,完全喪失了主人地位。夫妻相處的時間主要源自妻子接客的縫隙中。妻子以冰糖、胡琴、紅綾胸褡相繼三次安撫了他,但終究,鈔票也未能化解他根本的痛苦。
躲在后艙的丈夫是被邊緣化的、失去了主動性的旁觀者。逼仄狹小的后艙對于丈夫而言是一個男主人權力和存在感消失的巨大黑洞。尊嚴的被蠶食過程也是地位的被邊緣化過程。那一句“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其實并不莫名其妙,因為躲在后艙的丈夫確實已經(jīng)由于喪失了與前艙人物平等交流的權利而被客人化、兒童化了。
這種隱伏的手法是與隱伏的悲痛相關的:“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4頁。低聲抽泣而不是咆哮怒吼,躲在后艙而不是沖到前艙,這樣的“丈夫”,更打動人。
對話:兩種文明之間
丈夫進城探親,但進城后,發(fā)生在他與老七之間的具體對話卻僅寥寥數(shù)語。相反,萬余字的小說,敘述丈夫與水保對話的部分卻有3000字左右。這又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安排。它凸顯了小說所欲書寫的目標并非夫妻之間的情感,而是兩種文明之間的對話。這是更為宏大層面上的對話,卻以“丈夫”這一小人物的視角來展現(xiàn)。它表現(xiàn)為—個農(nóng)民、鄉(xiāng)下人在一個新異的空間的行進、游走、穿梭,及其體驗和承受。于是作者安排這個丈夫離開鄉(xiāng)下進入城市,接受挫敗、屈辱和苦痛。他從一開始就失去了身份:從懷揣著“名分”的“丈夫”墮落到城市的闖入者和局外人,幾乎是瞬間發(fā)生。他的任務也悲哀地從探親轉到窺視,窺視一切??磁c被看構成了對話的第一部分。
首先出現(xiàn)的對話對象是女人:
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了女人,一面便用著吃驚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這時節(jié),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發(fā)髻,用小鑷子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氣派頭,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從鄉(xiāng)下來的丈夫感到極大的驚訝,有點手足無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開了口,或者問:“那次五塊錢得了么?”或者問:“我們那對豬養(yǎng)兒子了沒有?”女人說話時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變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鄉(xiāng)下做媳婦的神氣了。*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48頁。
然后,“穿生牛皮長統(tǒng)靴子”的一個船主或一個商人來了,然后是他眼里的城里人的杰出代表——穿“豬皮靴子”的“尊貴的人物”水保。水保匯聚了丈夫眼里城里人的一切令其仰視的優(yōu)秀素質,除了穿大靴子,還有身材高大、臉膛方正、渾身多毛、手掌肥厚,以及帶著大金戒指。在這一類的對話中,丈夫的驚異感受一而再地油然而生,成為對話不平等的主要表征。
其實這就是丈夫在城里的主要生活:看與被看。當他看的時候,相繼出現(xiàn)的物象有:老七的裝扮和派頭、哈德門香煙、三元宮夜戲(與此同時,他聯(lián)想到的對比物象是栗子、小豬、鐮刀、煙管)。當他看的時候,水保的行頭與氣派讓他尊敬甚至一度得意,雖然他的話(“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后來激起了丈夫的惱怒和自尊。但他的惱怒的發(fā)生卻又與他一個人待在船上,同時失去看(窺視和欣賞城市的熱鬧)和被看(被妻子及妻子的朋友們接納)的機會相關。當他被看的時候,在老七眼中是土氣的,在水保眼中是卑微的,甚至在大娘的眼中也是笨拙的。可見這一對話是復雜的,既有渴望交流的一面,也預示了難以維系交流的平等性的一面。
除了上述城市文明的物象代表,沈從文也以象征手法描述了丈夫看到的妻子在城里(船上)的家庭。在這個以老七為核心的家庭里,掌班的是“大娘”,水保是“干爹”,丫環(huán)五多則像個妹子一樣(她管丈夫叫“姊夫”)。這種社會分工及其結構和關系在丈夫看來自然是頭暈目眩的——相比之下,鄉(xiāng)下的豬、栗子和鐮刀是多么簡單。之所以丈夫有這樣的感受,還因為惟有他是外來的闖入者。他在船上,但始終游離于這艘船。聚集而不是分散,這是后農(nóng)業(yè)社會(商業(yè)社會或工業(yè)社會)的基本特征。這一點也是他無法適應的。對話的艱難可見一斑。當然,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出,這個家庭結構另一個潛在的特征是缺乏一位男主人“丈夫”,卻又可以說夜夜都更換不同的“丈夫”。拋開賣淫的道德和法律因素,老七的工作本質上是一種服務行業(yè),其工作時間上的忙碌和工作對象上的更換亦是正常現(xiàn)象,但這絕非習慣了女人只服侍自己男人的“丈夫”所能接受的。
潛藏于小說的各種對話,顯示了鄉(xiāng)下人面對城市文明的兩種主要姿態(tài):驚奇和沉默——“看各種新奇帶一點糊涂”*穆旦:《農(nóng)民兵》,《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202頁。。雖然沈從文只讓“丈夫”在船上活動和思考,但又讓他真正體驗和進入了城市,與城市文明進行了各個層面和時刻的對話。甫一開始,“煙管忽然被女人奪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手掌里,塞了一枝‘哈德門’香煙,就暗含了兩種生活方式的高低之別?!罢煞颉泵鎸ι獭⒈⒐俚氖貏?,顯示的不僅是社會地位的差異,還有鄉(xiāng)土文明面對城市文明時的惶惑和弱勢。城市文明,不僅僅是沈從文眼中的惡的文明,還是強的文明。而鄉(xiāng)下人面對這種惡而強的文明,似乎只有走歸隱和守護的路徑。這些對話顯示的文明沖突,都提醒和暗示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到“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xiāng)下去了”結局的必然性。
沈從文對敘事節(jié)奏、結構和氛圍的構造與打磨能力在《丈夫》中有精當而充分的展示。這些敘事技藝的經(jīng)營,又是圍繞著他始終自況(常常也是自傲)的鄉(xiāng)下人道德美學展開的。在《丈夫》這篇鄉(xiāng)下人進城主題的杰作中,稱謂問題指向身份的名實之變遷,空間問題表現(xiàn)存在與體驗,對話問題則印證著兩種文明的沖突。身份和地位在降低,存在變得艱難而卑微,沖突不可解,這是小說呈現(xiàn)的一種進城的鄉(xiāng)下人的困境。而新的事物、分工、生活方式等因素的滲入,使得沈從文文學延展出另一類主題。它的書寫對象是動態(tài)的而非靜態(tài)的,它的視角是雙方面的而非單方面的,它對城市的、現(xiàn)代的文明有一如既往的否定性的批判,但也開始正視此類文明之所以強悍的原因。丈夫和妻子的返回鄉(xiāng)下,并不能否定這些轉變預示著湘西世界融入中國整體的未來,以及兩種文明交流的可能。經(jīng)由敘事藝術開啟的階級、性別、文明等現(xiàn)代性問題,生成了小說的豐富性,使其能夠與后世的鄉(xiāng)下人進城主題作品進行持續(xù)的對話。
(責任編輯:王學振)
An Analysis of the Narrative Art in Shen Congwen’sTheHusband
YAN Jing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Shen Congwen’s novelTheHusbandis noted for its unique and exquisite narrative art, which, though not fully appreciated, is evident as follows. Firstly, through the ingenious arrangement of the character appellation, the novel expresses the unity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minal and actual conflict of the husband, and highlights the special identity consciousness; secondly, the portrayal of the spatial setting of the character activities, esp. the setting of the front and rear cabins, displays the personality, status and existential predicament of the protagonist in the city; and thirdly, the smart dialogues in the novel reflect the inner conflict between local civilization and urban civilization. These narrative skills and techniques have not only extended the theme of countrymen entering the city but also enhanced the significance of such topics as class, gender and civilization, etc. in the literature of Shen Congwen.
Shen Congwen;TheHusband; appellation; space; dialogues; conflicts of civilization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文學轉折中的作家精神史研究(1937—1949)”(項目編號:15FZW060)、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學者學術發(fā)展計劃“區(qū)域文學研究與民族文化的傳承構建”學術團隊研究項目
2016-12-10
嚴靖(1981-),男,漢族,福建連城人,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新詩和臺灣文學。
I206.6
A
1674-5310(2017)04-003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