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經·鄭風·將仲子》一詩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早期對《詩經》的闡釋往往通過政治比附,后來雖然注重到原始時期男女之情但是分歧也很大。綜合各個歷史時期對這首詩的觀點,并分別進行評判,最終可發(fā)現(xiàn)該詩是一女子婉拒無禮之辭得作品,回歸本詩愛情主旨。
關鍵詞:將仲子 主題 鄭風 拒絕
關于《將仲子》一詩,歷來就有不少對其主題的闡釋。首先,在《毛詩序》中提到:“《將仲子》,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盵1]《鄭箋》:“莊公之母,謂武姜,生莊公及弟叔段,段好勇而無禮。公不早為之所,而使驕慢。”[1]三家詩亦從此解。雖然這段史實在《左傳》中有詳細的記載,但從詩中是看不出來的,這是穿鑿附會之說。對于為何會有如此比附,清代學者方玉潤說得好:“特以詩中有父母、兄弟、仲子等字耳?!盵2]由此可見前人想象力之豐富。盡管詩可以使人引發(fā)聯(lián)想,正如譚獻所說:“作者之用心為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钡?,《毛詩》是為了達到教化的目的,多用政治比附,牽強附會太甚,是刻意為之而非自然見地。因此后代學者多有駁斥。正如李澤厚所說:“到《國風》時期……文學藝術……從祭神禮制中解放出來和相對獨立……漢儒再用歷史事實等等去附會它,就不對了?!盵3]
由于后世對孔子“鄭聲淫”理解不確,所以多有以此詩為“淫詩”的說法。鄭樵《詩辨妄》認為“此淫奔者之辭”,宋代朱熹亦同此說。[4]雖說這種觀點看到了詩中的男女之情,與政治托喻說相比有大的進步,然而還是以道學家的立場對違禮行為進行批判,主張“滅人欲”,凡是詩中有男女之情的一律打為“淫詩”,沒有看到在那個時代男女之情的自然表露,反而過于強調教化,從而使得詩歌原始意義蒙在鼓中,降低了詩對讀者的自然感動。姚際恒在此說上稍進一步,認為“女子為此婉轉之辭以謝男子,而以父母、諸兄及人言為可畏,大有廉恥?!彪m說他此說頗得題旨,但還是不免陷于“淫詩”的怪圈,“按此詩言鄭事多不合,以為淫詩則合,吾安能不從之”,并且最終陷入了自我矛盾的境地,“此雖屬淫……又豈得為淫者哉”[5],所以他雖對詩的本意稍有所得,但畢竟還是無法從“淫詩說”中走出來。
后代之所以會對鄭詩多加貶低,主要是因為孔子的“鄭聲淫”,主張“放鄭聲”。實為后人對孔子之言理解出現(xiàn)差誤所致。方玉潤《詩經原始·自序》言:“唯誤讀‘鄭聲淫一語,遂謂《鄭詩》皆淫,而盡反之。大肆其說,以玷葩經……”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引戴震在《東原集》中《書鄭風后》里就對此進行詮釋,“凡所謂‘聲,所謂‘音,非言其詩也……然則鄭、衛(wèi)之言非鄭詩、衛(wèi)詩……其義甚明?!盵6]汪士鐸《汪梅村先生集》,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等皆從此說。雖說“鄭聲淫”非“鄭詩淫”,但經學家們還是認為詩中描繪的是違禮的丑陋行徑。按《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辈皇乔】梢暈閷Υ嗽姷呐袉??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詩經》產生的年代,他們大多自由戀愛,而無過分的封建禮制壓抑,“不見子充,乃見狡童”(《鄭風·山有扶蘇》),“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風·溱洧》),“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邶風·靜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秦風·蒹葭》)等都反映了自由戀愛。張榮在《<詩經·鄭風·將仲子>主題闡疑》一文提到:“詩三百產生于周初到春秋中葉。這一時期主要保留了上古三代的原始風貌,封建禮教尚未形成……男女交往時不存在男女之大妨,避閑畏言等封建禮教?!彪m說如此,但從本詩看,詩中女子對人言感到畏懼,可見當時也并非完全自由。按《周禮·地官·媒氏》:“中春三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7]可見雖說當時較為開放,但也是按照一定的時序的。“周代青年男女在特定季令有婚戀選擇自由。”[8]可見詩中男女的交往也確屬“不正當”的行為。
清代方玉潤對“淫詩說”同樣大加駁斥,“女心既有所畏而不從,則不得謂之為奔,亦不得謂之為淫。”[2]然而《詩經原始》作為旨在推究詩本源的著作,他所提出的觀點是“諷世以禮自持也”。他同樣認為這首詩是宣揚禮教的,詩的目的在于諷喻。這種說法按照上述分析來看也是不確實的。
近人對此詩主旨的觀點回歸到人的本性上來,盡管細微之處有所差異,但分歧已不甚大。聞一多在《詩經講義》中提到:“表示女子被壓迫的地位與畏怯。”[9]這種說法較為形象,但并非詩的主旨,只能說詩所反映出的一個側面。而且將“人言”釋為“壓迫”未免稍有牽強。程俊英的觀點較為切實,她認為“這是一首女子拒絕情人的詩。她拒絕情人的原因是怕家庭反對,輿論批評?!边@是正確的,但是她對“拒絕”一詞的描述稍有問題,“他們之間的感情雖然真摯,但卻達不到結婚的目的,這種愛情和禮教的矛盾使她痛苦不安,不得不向情人叮囑,請他不要再來。詩歌反映了當時婚姻不自由的社會現(xiàn)象?!盵10]按程的解釋,“拒絕”就是讓情人不要再來,是女子對愛人的決絕之辭。傅斯年對此持同樣觀點,“一女子愛一男子,而畏父母宗族,辭以絕之”[11]。我個人認為此說不確,因為從詩中的字里行間看不出有特別沉痛的語調,而僅僅說“亦可畏也”。它的語調類似于《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猓o使尨也吠!”雖是拒絕之辭,但并非永訣。詩中沒有像“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鄘風·柏舟》)那樣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同樣在卓文君《白頭吟》中表達“決絕”之情的句子“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备星槭欠浅3镣吹?,盡管時代不同,但是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詩人的感情,相較之下是有著明顯的不同的。
與程俊英意見相左的,如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中提到這首詩,有“委曲求全,無可奈何”[12]的感情。盡管這種表達不甚明晰,但“委曲求全”的意味還是在的。編者盡管不一定有此意,但我個人認為重點還應放在“求全”二字之上,說明女子的婉拒是為了“求全”而非決絕。在詹安泰《詩經里所表現(xiàn)的人民性和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一文中做出了進一步的闡發(fā),“我認為這是一個戀愛中的女子替她心愛的人多方設想以減少他的戀愛的障礙。她并不是請仲子不要來,而是請他不要跳墻攀拊而來;她雖然有多方面的顧忌,但主要的卻還是為了要較順利地達成她的目的?!盵13]此說對于女子對男子的拒絕心理把握得很好,但筆者認為女子的拒絕并不存在明確的目的性,而是單純的希望仲子不要這樣來。如果加上目的性,就使得女子充滿心機而不單純,使原始詩歌愛情的自然流露披上一層世俗化的外衣。但詹先生所認為的希望男子通過另外一種方法達到目的,還是很有眼力的。盡管詩并沒有這樣寫,但我們還是可以讀到這種意味的。
就筆者看來,這首詩無非是一女子與一男子相戀,男子欲不遵禮法逾墻與女子私會,女子因畏人言而對男子行為進行制止。起頭一句“將仲子兮”“將”字帶有請求意味,含著女子對男子的規(guī)勸,句末著一“兮”字,使語氣舒緩,可見并非沉痛之辭。下面又勸男子不要這樣不要那樣,但又怕會讓男子產生誤會,所以趕緊說:“豈敢愛之”?!拔夷睦锸菒巯壹依锏臉浒?,我只是怕人家的議論罷了”。如果說女子是對男子的拒絕交往之辭,那么怕得罪對方就無從說起了。接下來,她以“父母之言”“兄弟之言”一直推到了“人之多言”,將人言由家庭推向社會,突出了“人言可畏”。可見女子并不是不想與男子相見,只是害怕人言罷了。即使是今天,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種“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力量。
然而,這首詩就在這兒戛然而止了,她并沒有繼續(xù)寫下去。至于女子希望男子換一種符合禮法的形式再來,不要圖一時之快,在詩中并沒有寫明,是我們讀到的話外之音。我們并不說這首詩就表現(xiàn)了這種思想,而只是保守地說這首詩是一女子因畏人言而婉拒心愛男子的逾禮之舉,這就足夠了,這是我們從詩中可以直接讀出的。
注釋:
[1]李學勤:《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頁。
[2]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4—205頁。
[3]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生活·讀書·三聯(lián)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頁。
[4]朱熹:《詩經集注》,上海:世界書局,1942年版,第39頁。
[5]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1頁。
[6]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0—61頁。
[7]呂友仁:《周禮譯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頁。
[8]崔宏偉:《鄭風·將仲子》,語文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12期,第12頁。
[9]劉晶文:《聞一多詩經講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6頁。
[10]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21—223頁。
[11]傅斯年:《詩經講義稿》,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頁。
[12]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頁。
[13]詹安泰:《詩經里所表現(xiàn)的人民性和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人民文學,1953年,第Z1期,第132頁。
(韓延波 福建福州 福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3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