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論清初遺民張丹的詩歌創(chuàng)作

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張丹是明清之際著名的詩人。清初宗唐、宗宋之風此起彼伏，張丹深受陳子龍影響，終生堅守復(fù)古，極力推崇漢魏、盛唐詩。張丹在創(chuàng)作上自覺師法杜甫與王維，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其行旅詩更是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在感慨身世的同時，以紀實的筆法沿途敘寫民生多艱，頗具“詩史”特質(zhì)，贏得了清初評論家的高度認可。

清初；張丹；詩歌創(chuàng)作；杜詩；行旅詩

張丹（1619-1687），初名綱孫，“晩年夢神人，更名丹”①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4頁，第303頁，第304頁。，字祖望，號秦亭山人、竹隱君、西山樵夫，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張丹秉性恬淡，“好為詩古文詞”②姚禮：《張祖望世居秦亭山》，姚禮撰，周膺、吳晶點校：《郭西小志》（卷10），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0頁。。父歿，傷先人志業(yè)未遂，遂閉戶攻苦，“以時文有聲儒林”③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4頁，第303頁，第304頁。。明亡后心系故國，絕意仕進，日與毛先舒、沈謙登南樓抒嘯高吟，時稱“南樓三子”。順治初，與陸圻、毛先舒、柴紹炳、沈謙等結(jié)社賦詩，號稱“西泠十子”。今存《張秦亭詩集》十三卷，毛先舒稱其詩“蒼漭頓挫，如大漠風莽莽無極”④王晫：《今世說》（卷5），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60頁。，并將其詩與林璐之文、陸繁昭之駢體并列為“西陵三絕”。張丹與吳偉業(yè)、屈大均、施閏章、宋琬、王士禛、朱彝尊等詩壇名家多有往來，在清初詩壇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三吳之士從游者約有百余”⑤張丹：《從野堂詩自序》，《張秦亭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92頁。。張丹詩詞文兼擅，尤以詩歌著稱，其詩作得到了時人的高度認可，“近時詩家多稱道之”⑥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4頁，第303頁，第304頁。。然而，相對于張丹在當時的地位與影響力，目前學界對其關(guān)注度顯然不夠，尚未見有專門研究張丹詩歌的文章發(fā)表。其實，張丹有著鮮明的詩學立場，其創(chuàng)作亦頗具特色，應(yīng)當在清初詩歌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清初宗唐、宗宋之風此起彼伏，張丹深受云間陳子龍影響，與陸圻、毛先舒、柴紹炳等西泠詩人一道，始終堅持復(fù)古，極力推崇漢魏、盛唐詩。他在《短歌行與弟祖定》中自述詩學取向：“我初學詩氣磊落，王維杜甫才卓礫。夢中或共輞川吟，花下時披草堂作。……每恨古人不可遇，千載以下徒相思。君不見國初袁凱號海叟，白燕詩成播人口。北地空同繼崛起，一代詞華稱作手。我今隱幾惟好此，賦詩往往擬數(shù)子。其余碌碌不足為，勸君力須追四始?！雹邚埖ぃ骸抖谈栊信c弟祖定》，《張秦亭詩集》（卷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38-539頁。本文所引張丹詩句均出自該書，以下不注。其對盛唐詩及明代復(fù)古詩學之崇拜，溢于言表。毛先舒稱張丹詩：“得王之清，得杜之蒼，而又出以悲涼沉遠之意。宜乎一洗凡筆，矯然不群?！雹購埖ぃ骸稄埱赝ぴ娂?，《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第493頁，第493頁。張丹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有宗法杜甫、沉郁蒼涼的一面，又有效仿王維、幽靜閑澹的一面：而身經(jīng)滄桑變革，郁郁不得志，一生漂零江湖，使其詩歌始終彌漫著蒼涼沉遠之意。張丹與陸圻、毛先舒、沈謙等錢塘詩人一道，以實際創(chuàng)作維護明末清初杭州詩壇的宗唐傳統(tǒng)，使宗宋之風始終“不得入其界”②錢林：《文獻徵存錄》（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2頁。。

一、“得杜之蒼”

張丹出身于簪纓望族，錢塘張氏在當?shù)仡H具聲望與影響力，“武林門望首稱之”③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3頁，第303頁。。張丹對其家世頗為自豪，稱：“我家弈世盛簪裾，廟枕湖流春薦蔬。執(zhí)奏共傳都御史，選賢尤憶老尚書?！保ā吨俅杭覐R祭祀，是日大小長幼共集一百三十余人》）高祖張濂，明世宗時官都御史；高伯祖張瀚，明神宗時官吏部尚書。父張光球，崇禎六年舉于鄉(xiāng)。然至明清鼎革之際，張家遭到嚴重打擊，迅速衰落，“運會遘百六，戰(zhàn)馬嘶江湄。門戶既衰落，煢煢何所依”（《述懷》）。張丹居所即為清兵圈占，“所居第宅，國初圈入滿城，播遷無定所”④吳顥輯，吳振械補輯：《國朝杭郡詩輯》（卷3），浙江圖書館藏清同治十三年錢塘丁氏刻本。。張丹自稱：“中歲值喪亂，攜家逃荒墟。鼓楫鸛鶴藪，覓室鴛鴦湖。歸來遭屯牧，兵戈塞四隅。牛羊踐幾筵，驢騾糞戶樞。負親出西郭，荷篠行泥途?！保ā妒鰬选罚╅L期為饑所驅(qū)、沉郁困頓的飄泊生活，使張丹備嘗人生之艱。亡國破家之痛、喪亂流離之苦、壯志難酬之憾長年煎熬著詩人的內(nèi)心，發(fā)為歌詠，特多凄楚孤苦之音。《吁嗟行與陳瞻云》曰：“吁嗟吾生三十五，白發(fā)種種不可數(shù)?！辈恍业募沂琅c流落饑寒的遭際，使張丹對杜甫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共鳴，杜詩遂成為張丹師法的主要對象。

張丹自稱其集系“有淚之言也”⑤張丹：《從野堂自序》，《張秦亭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92頁，第492頁，第492頁。，其詩歌在主題傾向與情感格調(diào)上，均與杜甫頗為類似。毛先舒稱：“祖望蒼郁以遠，悲涼以壯，有越石憫亂之思，多子美傷心之作?！雹廾仁妫骸跺X唐二子詩集序》，《毛馳黃集》（卷6），山東省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入清后，張丹以遺民自居，堅守民族氣節(jié)，《登淵明菊樓》曰：“陶令歸隱處，我來秋水濱。雖然前后異，總是一遺民”。張丹曾次第伏謁明十二陵，“于時寢殿埃塵、碑碣榛莽、木主仆帷堂，石麟欹隧路。與一二守冢老閹說前代上陵故事，汲泉敲火，坐食寒溪冷霧中，為文記其游歷而返，歸臥秦亭山下，喟然嘆曰：余老死不復(fù)再渡黃河矣”⑦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3頁，第303頁。。張丹集中時常流露出凄苦而深沉的黍離之悲。如《春日感懷》曰：“憶昔河南失，奔騰戰(zhàn)馬鳴。地沖汜水驛，烽繞太行城。相國惟貪賂，朝廷正勒兵。時危鮮戮力，胡以報君情。親關(guān)陷沒后，殺氣滿郊坰。鬼火燒榆塞，妖云壓井陘。蒼生留戰(zhàn)骨，白日見飛星。天意終難問，愁深涕淚零?！贝嗽娭背饷髂┕倮糌澙窡o度、不思衛(wèi)國，并感慨戰(zhàn)爭為民眾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慷慨激憤而又深摯悲涼?！队曛信c毛稚黃、沈去矜南樓夜眺》《春日聽莊蝶庵彈琴》《送別王山長李子受二子》《秦亭》等詩亦表達了類似的情感。張丹對亡明懷有熾烈的愛國熱忱，雖漸知再無揮戈返日之望，但憂國之思、忠君之念始終未滅。這份堅定的愛國之情亦贏得了時人的尊敬，姜定庵稱其“名節(jié)洵不愧子陵”⑧張丹：《張秦亭詩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第493頁，第493頁。。國難亦遏斷了張丹的仕途，這一打擊對于自幼“以康濟斯民自許”⑨張丹：《從野堂自序》，《張秦亭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92頁，第492頁，第492頁。的張丹來說無疑異常沉重。張丹《從野堂自序》感慨濟民之志不遂，“俯仰天地，雙淚盈眶。江河汎汎，曾不是多”⑩張丹：《從野堂自序》，《張秦亭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92頁，第492頁，第492頁。。壯志難酬的惆悵之情，是張丹在亡國后所作之詩的一大主題。如《述懷》詩云：“文章擯不收，遇合與時違。俱值強仕隕，慘慘淚如絲?！薄耳Q》詩則以不得志的“鶴”自喻：“九霄徒有志，萬里未乘時?！甭暵晣@息流露出志不得申的哀怨，讀后令人唏噓不已。

杜甫一生流落饑寒，使其詩歌格外深沉悲慨。張丹在鼎革后家境亦十分貧困，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稱其“貧益甚，常竟日不舉火”①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3頁。，殆非虛語。生計艱難加重了張丹集中的凄苦之聲，如《湖雨行》曰：“陋屋破壁眠不得，裹衣獨坐莓苔根。帳底瓦燈流影濕，戍鼓不鳴寒漏澀。三更風雨轉(zhuǎn)凄然，窗前野鬼披蘿泣?！逼渥∷喡茢】梢韵胍姟４宋莺笥隹耧L傾塌，張丹連立足之地亦無，一腔悲痛托于吟詠，悲哀凄切：“況我一椽今已無，朝暮坐起零露濡。既不能化為巢松之狐鶴，又不能學窟處之飛狐。明月亦笑我，謂與夜眠同菰蒲。野鳥翔集我階側(cè)，蚯蚓引伸我座隅?！保ā段逯枧c章大天師》）張丹不僅因屋陋苦惱不已，亦頻頻因缺衣少食而煩憂。如《乞衣行簡陸吉人》曰：“秦亭無衣并無褲，四壁空遮藤蘿青。藤蘿作褲多寒風，飛鳥往往鳴褲中?！薄肚锶赵亼选吩唬骸皻q饑食不飽，何以更扶持。破屋何曾葺，荒塍此獨耕。”悲涼凄楚，淋漓紙上。張丹不僅敘寫一己之困頓，更可貴的是能夠推己及人，念及廣大民眾的苦難艱辛。張丹集中有不少反映明末清初民生疾苦的敘事長篇，如《寡婦行》述百姓賦稅之苦：“門前柏樹啼曉鳥，樹下行人持火符。赤腳麻鞋泥滑滑，敲門直入中堂呼。云是胥徒催賦稅，官令不得遲斯須。行糧火耗無不有，更教點卷撥民夫。卷卷里正有兒名，弓矢要錢馬要芻。大竹之皮日敲樸，五日一比臀無膚。寡婦聞之雙淚滴，眼看孤兒聲不出?！痹偃纭犊嗪敌小穼懞禐?zāi)摧殘下“人人氣喘面皮黑，十個熱病死九個”，然而統(tǒng)治者絲毫不體恤民情，征課仍“猛如虎”。這些記錄社會現(xiàn)實與民生多艱的詩歌多采用五、七言形式，以敘事手法寫時事，與杜甫“三吏”、“三別”等有著明顯的承襲關(guān)系，既得“詩史”之精神，兼具杜詩深沉悲涼之風格。

張丹詩歌不僅在題材內(nèi)容與感情基調(diào)上與杜詩頗為類似，在意象的選擇與組合方式上亦明顯借鑒了杜詩，這在其律詩尤其是七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張丹同杜甫一樣，喜歡選用高山、急峽、荒野、夕陽、鴻雁等意象，在時間上多選擇秋季、暮春、黃昏、月夜。如：“崩壁插江灘滾滾，亂帆攢樹石離離”（《龍門山》），“衡陽雁影秋天外，巫峽猿聲暮雨中”(《送諸駿男入蜀》)，“春草冶城多戍火，夕陽新浦總寒煙”(《同姜京兆定庵侍御真源登牛首山》)。類似的例子在張丹集中可謂俯拾皆是。張丹選擇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為詩歌營造出一種蒼涼、荒寂的氛圍，這與其深沉悲涼的感情基調(diào)甚為一致。張丹在詩歌的意象組合上亦深受杜詩影響，常在一句詩中緊密排列多種意象，增大詩歌的密度，愈顯凝重深沉。例如“風吹絕塞暮笳急，馬度重關(guān)春雁飛”（《春日同杜含章過祚子山》），“馬過碣石悲風動，人向驪城絕塞遙”(《送兒之撫寧訪劉令格予》)，“荒祠廢驛齊庭外，斷角悲笳魯?shù)橹小?《秋日歷下登華不注峰眺望有懷于鱗先生》），“霜凋萬木秋云起，月白雙江旅雁來”(《滕王閣》）等等，密集的意象群與沉郁的情感相呼應(yīng)，顯出巨大的藝術(shù)張力，讀來令人回味無窮。張丹還特別喜歡在詩中用百年、萬里、乾坤、天地等大字面，如“千山每見凄凄月，萬古常吹烈烈風”（《冬日寄懷丁大飛濤》），“愁中鬢發(fā)先秋禿，醉里乾坤老眼哀”(《夏日從野堂漫興·其四》)，“萬里關(guān)云愁寂寂，百年沙樹恨茫?！?《得祖明弟信》），頗為渾厚壯闊，而這恰是杜詩慣用的修辭。

杜甫非常重視錘字煉句，自謂“語不驚人死不休”②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10頁。，下字煉句驚警深刻，到達了一字不可更的境界。張丹亦勤于鍛煉，不僅煉單字，還宗法杜甫大量使用疊字，例如“落落風塵惟短鬢，蕭蕭竹樹有深堂”(《聞蔣子大鴻移家越中》)，“落日蒼蒼帝女廟，荒城寂寂賈生祠”(《送陸紹曾羅礦之楚》)，“垂條汀柳依依過，浴水沙鷗泛泛來”(《送姜大汝皋東歸》)等等，深得杜詩婉轉(zhuǎn)流連韻致。張丹在造句上亦頻頻效法老杜。五律造句多為上二下三，七律造句多為上四下三，然而杜甫為實現(xiàn)意律深嚴，大量使用上一下四、上二下五句式。張丹亦創(chuàng)作了不少類似句式，例如“衣尚芰荷色，食仍葵藿根”(《冬深和少陵韻》)，“名因抗疏重，地以勝情多”(《寄意八首·其八》)，“招隱君同晉左思，審音我愧出鐘期”(《清明讀許戶部生洲詩稿有懷》)。此種句法為詩歌增添了跌宕頓挫之美，極大地提高了詩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杜甫還喜歡語序倒置，集中存有大量倒裝句，最典型的當屬“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其八》），讀來勁健警策，音韻鏗鏘。張丹借鑒此法，創(chuàng)造了不少生新奇警的詩句，例如“雪壓谷花寒反吐，春生林鹿暖常群”(《兩水亭贈姜弘載又載兄弟兼呈定庵·其二》)、“松花鼠飲千頭露，澗雪龜餐太古春”(《秋暮有懷·其八》)、“翠識華不注，清憐趵突泉”(《趵突泉與諸駿男》)、“綠識浮溪荇，紅知傍浦蓮”(《送姜學在歸吳門兼述夙懷》)等等，語反而意奇，尤覺勁健。張丹還效仿杜甫故意在一句中重復(fù)用字，如“橋邊橋度南村遠，河底河流北市虛”（《寄沈圣昭兼示圣清宗堯二子》），“窗明未落將落月，爐存欲死不死灰”（《不寐與姚仙期》），“曉起看日日腳昏，黃姑吐云云有根”（《喜雨》），這樣的字句風格，同樣加深了詩歌的沉郁頓挫之感。朱彭《張秦亭從野堂》即稱“張髯工五言，古硬杜陵派”①朱彭：《抱山堂集》（卷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頁。。

由于張丹在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性格上與杜甫頗為類似，且在藝術(shù)上自覺效仿杜甫，故其許多作品若置之杜甫集中幾可亂真。如《聞落葉》云：“晚霽初開楓色偏，忽聞落葉響遙天。高秋似怨滄江畔，深夜常悲戌堡邊。半惹嶺霞留曲浦，偶兼沙鳥度虛煙。柴門獨立頻搔鬢，故里蕭蕭又一年。”傍晚天晴，本應(yīng)開懷，而葉落知秋，頓覺蕭瑟。頷聯(lián)慨及時事，傷心無限。頸聯(lián)宕開一筆，以嶺霞、曲浦、沙鳥、虛煙等自然意象渲染出恬澹氛圍。尾聯(lián)則以百感交集、年邁孤苦的自我形象終結(jié)，千言萬語都蘊蓄其中，不再說出。悲慨深沉的情感基調(diào)與回轉(zhuǎn)起伏的抒情方式，正是典型的杜詩風格。又如《秋暮有懷八首》在選題上明顯模仿杜甫的《秋興八首》。此時清朝雖已定鼎，然戰(zhàn)火仍未盡熄，且連年水旱災(zāi)禍不斷，征課稍不寬貸。詩人年老體衰，貧病交加，秦亭秋色引發(fā)他的故國之思和對漂泊生涯的感嘆，八首詩即在這一思想脈絡(luò)上展開。八首詩或感戰(zhàn)亂，或悲衰老，或傷流離，或嘆身世，每首詩雖單獨成題，然整組詩意脈相連，層層深入，宛若一首頓挫回環(huán)的長詩。其中頗多佳句，如以“菰蘆夜插旌旗色，城闕秋連鼓角聲”寫戰(zhàn)爭的陰霾，以“北眺燕云沙麓遠，南浮章貢楚山高”概括半生流離，展示出較高的詩歌造詣。張丹詩歌氣象雄偉，“悲涼沉遠”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卷181），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8頁，第1638頁。，神似老杜。這一點廣為時人所識。如朱彝尊嘗批張丹《北歸詩》曰：“句句學杜，句句不襲杜。句句做，句句不做?！雹塾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罚ㄏ聝裕ň?81），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8頁，第1638頁。柴紹炳序《西陵十子詩選》，論及張丹稱：“祖望骨格蒼勁，雖入乎杜陵，詞能獨運，時有利鈍，無妨老境?！雹懿窠B炳：《西陵十子詩選序》，《西陵十子詩選》（卷首），國家圖書館藏清順治七年還讀齋刻本。姜定庵稱：“秦亭七律雄深雅健，百煉而出，無一字無來歷，要是不經(jīng)人道語，可直駿追少陵，風雅巨工也?！雹輳埖ぃ骸稄埱赝ぴ娂?，《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第493頁?！肚迨妨袀鳌肪砥呤稄埖鳌吩u張丹：“為詩悲涼沉遠，七律義兼比興，善杜甫之長?！雹尥蹒姾颤c校：《清史列傳》（卷70），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689頁。

二、“得王之清”

張丹集中雖多有沉郁悲慨之音，然并不僅僅局限于此，其詩歌風格因處境、題旨的不同而多有變化，呈現(xiàn)多樣化特征。在張丹詩歌的多樣風格中，恬澹自然是又一重要特色。就創(chuàng)作時期而言，張丹中年身經(jīng)喪亂，顛沛流離，詩歌多取法老杜；晚年隱居秦亭山下，“家有龍爪槐，清蔭南窗下，獨坐吟哦，自言如對老友。每看秦亭山云氣吐納，及溪花開落風日中，終日不食，欣然自得”①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3頁。，盡管仍“食少脫粟”，然生活畢竟較此前安定，故其詩歌多呈現(xiàn)恬澹自然的風格特征，與王維相近。除杜甫外，王維對張丹的詩歌創(chuàng)作亦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張丹性喜山水林泉，對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十分推崇，自稱二十四歲學詩，即“夢與摩詰分席言詩”②張丹：《張秦亭詩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第594頁。。正是出于對王維的欣賞與崇愛，張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其多有效仿。就詩體而言，張丹五律、五絕學王維者較多。《張秦亭詩集》卷十二有《讀摩詰裴迪輞川詩與門人壬發(fā)效之》八首，幽逸明秀的空靈之境與寧靜之美，深得輞川遺韻。好友陳維崧曾有札與張丹，稱其詩乃今之王維，不愧為知交之確評。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王維山水田園詩的典型特征。熟諳畫理的王維對線條與色彩有著敏銳而獨特的感知力。王維詩歌特別善于運用線條造境表情，從而產(chǎn)生清晰新鮮的畫面美感?！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二句，僅用十字就以橫線、豎線、弧線、圓線勾勒出一幅壯麗的邊塞圖景。張丹的山水田園詩深受王維影響，自覺借助線條來勾畫自然山水，力求詩歌畫面符合線條構(gòu)圖的形式美。例如“沙晚疏楊直，天秋落水澄”（《崔淮陽兄季重前山興》）二句，沙地廣闊可謂一橫，孤楊筆直可謂一豎，秋水蜿蜒可謂一弧，形成一幅錯落有致、生動傳神的畫面。一聯(lián)之內(nèi)，線條復(fù)雜多變而又錯落優(yōu)美，構(gòu)成詩歌畫面的節(jié)奏美與韻律美，又如“攢雪千樹合，擋溜一峰尊”（《春日過蘭溪訪許子德遠即景成句八首·其六》），“白鶴依沙立，青煙入樹平”（《復(fù)上滕王閣與表弟徐大文》），皆以“一橫一豎”之畫理構(gòu)圖，巧妙地發(fā)揮了線條的表現(xiàn)力，簡煉傳神地展現(xiàn)了自然山水之美。再如“竹樹行行直，峰巒個個圓”（《春日過蘭溪訪許子德遠即景成句八首·其二》），一排排竹林有橫有豎，縱橫交錯，雖整齊卻容易令人感覺板滯，故隨即濟之以弧形的山巒，頓使畫面改觀，既簡單清晰又活潑豐富，二者錯落有致，相得益彰，多樣化的線條構(gòu)成了一幅優(yōu)美和諧的山林圖景。

色彩感是繪畫美感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王維高度重視色彩的狀物傳情功用，熟練自如地運用色彩來展現(xiàn)情緒心境，點染畫面生機。王維詩中所繪之景不乏色彩鮮麗者，然相較而言明顯更多偏愛淡墨。張丹山水田園詩亦多淺淡虛白，類水墨畫，如“石上泉聲不住，松間月色常新”（《計籌山口占》），石上清泉，松間明月，一動一靜，動靜相宜，山水相映，明凈空靈，亦體現(xiàn)出恬靜空明的心境，與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詩意近似。類似的空靈之句在張丹集中還有很多，如“鳥散林光薄，煙生水際微”（《夏日村興五首·其四》），“月色靜珠琴，清光散碧林”（《秋夜同孫宇臺、張我持、姜旂六飲姚氏宅限侵韻五字》），“苔綠經(jīng)朝雨，松青帶夕陽”（《春日村興五首·其三》），“白鷺遠沙明滅，青松落日氤氳”（《村居·其三》）等等，輕施淡墨，使畫面淡雅清空。張丹頗好使用青、翠、白、蒼等淺色調(diào)的字眼繪景，如“半嶺歸云白，千峰過雨青”（《夏日村居五首·其二》），“江山青在眼，鴛鷺白黏溪”（《游海陵季家園同姜定庵家雛隱弟五首·其三》），“密竹青無數(shù)，危松翠幾層”（《游黃龍洞同毛稚黃、祖定弟》），“古柏蒼蒼當檻立，新苔藹藹抱墻陰”（《蘭溪學宮示許廣文德遠》），這些色彩淺淡的字眼愈使畫面清雅幽雋。張丹還特別喜歡“清”字，《張秦亭詩集》中使用該字達百處之多，如“江迥林岫清”（《贈楚中王山長》），“曲欞激清飔”（《贈李籀史兼示諸駿男表侄》），“涓涓清泉流”（《周生述游魚龍洞紀以詩》），“浥浥練溪清”（《送牛潛子之楚雄》），“天清孤磬發(fā)林梢”（《昇元觀贈余煉師體崖》），等等?！扒濉奔葘僖庀螅鄬僖饩?，尤其適合形容景色之澄徹明凈，該字亦是王維喜用的，在其詩集中出現(xiàn)了幾十次。

王維的許多畫與詩皆富含動感，氣韻生動，這也是他的詩畫歷來為評論家所贊嘆的一個重要原因。王維特別擅用動詞點活靜物點出色彩的動感，如“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空翠濕人衣”（《山中》）皆用動詞將景物擬人化，借藝術(shù)之通感寫出景色的流動美。這一點亦為張丹所繼承，如形容景色之青翠有“湖山猶滴翠，舟楫尚輕波”（《初晴同陸高仲升璜度棲霞嶺訪豁堂上人體巖煉師不遇》），“雙松滴翠滿庭除”（《病中答許比部生洲》），“匡廬滴翠滿蘿袍”（《遊匡廬》），“晚峰松翠滴，寒水月輪新”（《贈丁元九》），翠色之濃郁仿佛要滴下來，使畫面格外鮮活靈動。張丹尤擅書寫動態(tài)之景，其詩中畫境大多氣韻流轉(zhuǎn)、活潑生動。如《黃姑嶺》：“夜深常獨往，拾取嶺頭翠。溪水微動揺，鱗鱗月光碎。”《江口送悅涵上人》：“日照江峰翠幾層，新詩唱罷碧流澄。波中神鯉如相識，跳向嚴灘百尺藤?！痹姼璁嬅嫔鷼饬鬓D(zhuǎn)，極富動態(tài)美。

王維生性好靜且自甘寂寞，故其隱居詩往往令人感受到一種徹底離世絕俗的寧靜心境，仿佛一切情緒的波動與思慮均被凈化掉了，惟有自然而然的靜寂。張丹詩中所傳達的空靜之美，有時與王維詩高度相似。如《山居》云：“朝云起山南，暮云起山北。只有山中人，朝夕見山色。”《聽松》：“山人愛聽松，松樹攢丘壑。曉來滿徑黃，夜雨松花落?！薄堕]戶》：“彈琴落花處，閉戶亂流中。月色不知夜，松聲未覺風。”無論是意境的空靈，還是語言的素淡，皆與王維隱居輞川的小詩一脈相承。而《讀摩詰裴迪輞川詩與門人壬發(fā)效之》更是直接效仿了《輞川集二十首》。其一云：“月色上東岡，零露滴梧葉。清響自西來，空階人獨立?！逼淞疲骸霸律下勯猿?，迷離亂草叢。寥寥人不見，落葉滿秋空。”若對比一下王維原作，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在意境、意象及語言上均頗為類似。然而，盡管張丹有不少詩歌近似王維，但總體來看，其詩中表現(xiàn)的心理活動比王維要多一些，感情也更濃烈一些。隱居對于張丹來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故其詩中多有理想的失落與現(xiàn)實的困窘，隱約著一股郁怏不平之氣。如《夏日村興》曰：“農(nóng)圃藏身拙，干戈老鬢愁。蕭條薜荔外，漁火照灘洲?！薄肚锶沾迮d》曰：“旅雁遵寒渚，饑鷗倚暮沙。歲時忽忽盡，處廓獨長嗟?！薄抖沾迮d》曰：“歲時何卒卒，吾鬢已星星。小閣爐煙白，虛窗雪竹青?！睆娏业氖渑c不甘使張丹很難徹底擺脫塵世之累，故而難以達到王維那種心無滯礙、天機清妙的精神境界。

三、引人注目的行旅詩

明末清初，不少士人都有過或短或長的行旅活動，或因逃難，或因生計，或為交游，或憑吊故土以抒亡國之恨。張丹身歷易代之變，國破家亡，一生落魄江湖，且性嗜尋奇探幽，“嘗與友人游金焦，登北固山，俯瞰大江，酒酣披發(fā)，對月狂叫，走筆作詩，多蒼涼壯激之音，過秣陵，上牛首幕府山，吊孫吳晉元之遺烈，浮江渡河，贍嵩望岱，再游京闕，歷覽西山，穿虎豹之荒林，跳狐兔之叢窟。”①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3頁。其漫游南北，既有祭懷亡明之意，又有為饑乞食的因素，“奈何為饑驅(qū)，怏怏走風塵”（《贈林玉生兼與邵子戒三》），故其行旅詩與晚明暢情山水、娛目騁心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張丹《贈謝文侯》曰：“自從喪亂桑田改，風塵奔走三十載。不覺鬢眉俱已蒼，可憐富貴還誰在?！睆埖ぐ肷栽诼猛局?，遍歷今北京、河北、山東、江蘇、江西、四川等諸多省份，其漫游時間之長，游蹤之廣，在清初士人群體中頗為突出。張丹游歷所至，必形諸文字，不但留下了豐富的行旅詩作，且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在清初詩壇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行旅詩的情感基調(diào)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旅人的心境。晚明游風熾盛，士人往往帶著休閑逸樂的心緒欣賞山水風景，其行旅詩大多瀟灑閑適，恬澹自然，且以描寫沿途景色為主。張丹為饑所驅(qū)行于旅途，失志的抑郁、生活的困頓以及亡國的悲痛盤踞胸中，其行旅詩重在書寫旅途之苦，而非山川麗景。行路之難是張丹行旅詩的重要內(nèi)容，《張秦亭詩集》中頗多旅途艱險、勞苦疲憊之哀嘆，如《琉璃河》曰：“仲冬氣嚴寒，堅冰白似骨。策馬琉璃河，橋滑不可越。從者挽韁繩，兩足尚槔杌。前人戒后徒，那知墮倏忽。棧云闌干峻，梯石結(jié)構(gòu)牢?！倍諊篮畡C冽，橋面皆冰，滑不可渡，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冰河之中，異常艱險?！毒爸荨吩唬骸吧承匈愸R鋪，大車聲崩騰。局促避墻間，亭午陽氣升?？谠锊坏盟p眼撲飛蠅。止渴竟無計，齒嚼須上冰。已過廣川臺，中途汗沾膺。朱店尚遼遠，何處平原陵。古色社鬼廟，日腳衰柳塍。誰能開怏悒，衿抱彌不勝?！遍L時間奔波路途，精疲力竭，然旅店遙遠，無處歇足，只能嚙冰止渴。而惡劣的天氣加之食不果腹，更令旅途格外悲辛，“括耳多悲風，口禁鼻氣塞。垂涕凍成冰，皓然須亦得?！噼崭剐?，村午未得食。昨夜長新店，土屋聊偃息。千錢不一飽，何以增薄力”（《長新店》），饑寒交迫，令人不忍卒讀。此外，猛獸與盜賊亦是令張丹驚悸的一大隱患：“野狼遇人嗥，蒼鷹攫雉碎”（《涿州城》），“已防虎豹害，復(fù)懼麋鹿觸”（《白竹村》），“日末憂土賊，寸心死與生。……草間時劫掠，彎弓令人驚”（《巨鹿界》），“所慮深山中，盜賊如林藪”（《小溪口》）。經(jīng)易代戰(zhàn)火洗劫，眾多村落白骨成山，人煙稀少，猛獸頻頻出沒，時有不幸者命喪虎狼之口。而清初雖已定鼎，天下并未太平，深山密林時有土賊橫肆，愈加重了行路之驚險與行旅詩中的凄苦之音。

對于漂泊旅途的張丹來說，鄉(xiāng)關(guān)之情始終是其無法遏制的痛苦。辭家在外，迢遙萬里，對親朋的掛念，對故土的思戀，以及殷切的思歸企盼，化為揮之不去的愁緒，始終縈繞在詩人心頭。張丹離鄉(xiāng)時家中有老母在堂，稚子尚幼，詩人嘗于郯城回憶骨肉生離之慘：“語未知平安否，涕泗復(fù)簌簌。哀哉別離時，送我倚破屋。視兒無一言，含淚不得哭。擲筆勿復(fù)道，永夜慟孤燭”。（《郯城》）鄉(xiāng)關(guān)之思，痛徹心扉。張丹離鄉(xiāng)萬里，音書難遞，迫切想知道故鄉(xiāng)的情況，喜接家信，得到的竟是母親病重的噩耗，這對于詩人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居燕一載余，風沙入我戶。垂簾坐土坑，繁憂不可敘。展轉(zhuǎn)憶故鄉(xiāng)，母氏守環(huán)堵。發(fā)禿耳皮皴，饑渴向誰語。思之不能寐，中夜絕肺腑。倏接良友書，上言母病苦。頃刻喪我魄，淚落濕如雨”。（《發(fā)薊行》）張丹行旅詩中經(jīng)常流露出凄苦而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沉思鄉(xiāng)關(guān)遠，東去空縱橫”（《巨鹿界》），“默默憶高堂，安得附書雁”（《雄縣》），幽凄悲咽，格外令人愴然。

值得注意的是，張丹時常超越一般的行旅詩專抒個體悲苦的小天地，而是沿途記載民生多艱，真實地反映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況，頗具“詩史”特質(zhì)。如《石都寨》一詩云：

南走千余里，始登梁父山。高下溪谷深，石角向我攢。往往路絕蹤，竟日斷炊煙。但逢逃亡人，徒走流水間。瘦妻前拄杖，枯柳相攀牽。弱女布裹頭，兩足赤不纏。見客生羞澀，忽露桃花顏。小兒臥竹筐，其父高挑肩。行李蘆葉席，寒暖不棄捐。既無糗粱備，又苦木皮干。前后跡踵至，倦坐依沙灘。告我秋大水，國課不得完?？h令日鞭責，誰惜行路難。去住總填壑，此夕偷茍安。我聞黯然悲，行行淚如泉。目慘石都寨，腸斷小西關(guān)。居者八九家，頹墻無門闌。招我入土室，板扉坐已穿。食我夏麥粥，未及久熬煎。豆芽代蕨薇，荒茅當屋椽。雖為困苦劇，腹飽亦便便。眾人頹倚睡，我獨聽潺湲。反覆思所遇，不得終晏眠。

該詩作于張丹北游途中，以獨白的形式道出水災(zāi)對民眾造成的深重災(zāi)難，官府絲毫不體恤民情，沉重的課稅逼迫百姓逃離故土，流落異鄉(xiāng)。全詩純以白描手法，生動地刻畫了一幅災(zāi)后流民圖，悲愴凄惻，痛徹人心。張丹一路北游，每每將路途所見民生凋敝的凄慘景象形諸筆端，如“煙火數(shù)十家，居者半老蒼。茅檐結(jié)木冰，瓦雀依頹墻”（《新河縣》），“指說青陽寨，水旱逃亡絕。上灶廢崖坎，石磨棄磴缺。經(jīng)營城郭狀，破碎蟲蟻垤”（《張夏店》），“路盤白竹村，崎嶇探窮谷。居人八九家，林杪構(gòu)破屋。下惟四柱立，亭亭不附木”（《白竹村》）。破庭敗壁，廢院殘扉，天災(zāi)人禍，民不聊生。張丹深具人道主義精神，其行旅詩在敘寫民生艱辛的同時往往融合著對剝削者的批判，如《蒙陰》：“艱苦養(yǎng)此蟲，三時乃有收。饑嚙檞樹葉，渴飲消露流。日出虛幔張，薄暮挑燈求。赤蟻恐攢害，庥雀時啁啾。上九頻彈射，風雨不得休。男女賴茍活，焉敢視悠悠。我起數(shù)嘆息，注日消溪愁。奈何三吳子，錦衣美遨遊?！痹姼韪锌鐣还?，無一字不帶著強烈的感情，正是這種民胞物與的精神使張丹的行旅詩歌綻放出異樣的光芒。

盡管張丹的行旅詩多為述行記事，然亦有對所歷之景的刻畫。張丹行旅詩中時有幽靜清雅者，如《小中塢麻線堆》：“不覺虎穴過，稅駕中塢里。……松杪駐移云，竹籜落壞幾。潭影布游魚，水氣述香芷?！惫潘杀P繞，云煙縹緲，潭清魚游，水汽氤氳，蕭散自然，平淡清遠。然而，心境凄苦的張丹往往以悲涼之意觀物，故其行旅詩所繪之景以怪奇險峻、荒涼破敗者居多。如《禹城》：“月黑天莽莽，不知行路拗?；鸢槭蓑T，口中互唿哨。參錯荒地坎，跌蹶廢冢竅。心怯野魅形，耳惡老貍叫。初近祝阿墟，稍遠鹿關(guān)道。蒼茫見禹城，飯牛舉火燎?！被囊皬U冢，月黑貍叫，蕭森恐怖，矯激怪奇。又如《陽平關(guān)》：“陽關(guān)抑何回，走馬青云端。鳥路不驅(qū)馳，緩轡下雕鞍。箕坐萬峰上，俯視眾流湍。東顧皆斗嵚，西望盡牙灘。聳巖如象鼻，掛石似馬肝。嗟此古戰(zhàn)場，陰雨鬼火寒。水魅啼晝靜，崩榛塞路盤。飛鼠老風洞，毒虺生鳥翰。奇險有如此，吾歌行路難?！标柶疥P(guān)素以險峻著稱，高峰絕壁，萬壑轉(zhuǎn)石，詩人馳騁想象，構(gòu)思新奇，刻畫出陽平關(guān)雄奇險惡、陰森可怖的特征，筆勢奇峻，若起雷霆于紙上。

張丹的行旅詩多以地名冠題，用組詩形式記錄游蹤，反映現(xiàn)實，抒發(fā)感慨。如武康道中作詩12首詩題分別為：《楊墳渡》《下陌》《上陌》《檀嶺》《檀溪》《白竹村》《銅山》《小溪口》《小中塢》《陽平關(guān)》《三橋埠》《武康縣》。這12首詩皆依照順序排列，前后相連，脈絡(luò)清晰?！稄埱赝ぴ娂肪硭乃珍浀谋庇谓M詩25首亦是如此，自起首詩《發(fā)薊行》至末尾詩《郯城》，清晰地記錄了作者由北京至河北再至山東的北行經(jīng)歷，頗似日記體游記，明顯受杜甫入蜀紀行詩影響。在詩體上，張丹行旅詩多選擇以五古形式。相較近體的熟滑婉妍，古體勁健樸拙，且篇幅長短隨意，更適合抒發(fā)苦悶壓抑的情緒及展現(xiàn)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張丹行旅詩在用韻上亦頗具特色，即多用仄韻，其中尤以入聲居多。以《武康道中》為例，12首詩中押仄韻者有8首之多，其中以入聲字為韻者更是高達4首。另如《長新店》《琉璃河》《任丘縣》《石門》《張夏店》《郯城》皆押入聲韻。仄韻較平韻更適合抒寫凄楚哀怨之詞與險峭奇警之境，而入聲字為韻愈使行旅詩遠離平緩之調(diào)，彰顯奇崛兀傲之美，故尤為張丹偏愛。張丹行旅詩中還多有全句皆仄者，如“拄杖不可止”“蜃炭火已死”(《檀溪》)，“逐馬匝此處”“字句讀未誤”（《晏城》），“馬渴飲不少”“上有六隱洞”（《徂徠山》）等等，一句全部用仄聲字，使語氣愈加拗捩突兀。

張丹作為“西泠十子”的一員，終生堅守唐音，服膺、追摹漢魏與盛唐詩。然而，張丹深受格調(diào)派影響，雖在理論上反對模擬蹈襲，提出“文章妙義不在因襲”，“出自機杼，窮變備美”①張丹：《復(fù)毛馳黃》，李漁輯：《尺牘初征》（卷3），《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5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59頁。，但創(chuàng)作上未能避免模擬之弊，這在其樂府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例如《燕歌行》“別時三春今又秋，思君不見心綢繆。他人行役思故丘，君何他鄉(xiāng)獨淹留。賤妾煢煢守空房，想君念君君知否，羅幃伏枕心內(nèi)憂”，無論是立意、意象、情調(diào)、語言均與本辭如出一轍，字摹句擬，價值甚微。而像《企喻歌辭》“男兒欲作健，不須驅(qū)干長。鷂子捉天鵝，野鴨飛上蒼”，更是全襲本辭，僅僅更易數(shù)字，顯然無多少藝術(shù)生命力可言。再如《君馬黃》《塘上行》《美女篇》《東飛伯勞歌》《地驅(qū)樂歌》等樂府詩，皆一味蹈襲本辭。另外，張丹有不少作品套用唐人，如“岸回渚曲亂帆秋”（《凌云亭同許力臣晚眺》）借用杜甫“風江颯颯亂帆秋”（《簡吳郎司法》），“天急寒風旅燕哀”（《登千佛山》）化用杜甫“風急天高猿嘯哀”（《登高》），“吾徒搖落空悲感”（《春日同杜含章過祚子山》）化用杜甫“搖落深知宋玉悲”（《詠懷古跡五首·其二》）等等，較多因襲，且程式化明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創(chuàng)作水準。

張丹一生傾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雖未能如其摯友吳偉業(yè)、王士禛、朱彝尊那樣，形成獨特的風格，成為領(lǐng)袖一方的宗主，亦未有出色的理論建樹。然而，張丹詩宗杜甫、王維，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尤其是行旅詩，多為五古，述行路之難、思鄉(xiāng)之苦、民生之艱，凄楚哀怨，險峭奇崛，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亦贏得了清初評論家的高度贊譽。清人朱彝尊曾評價張丹詩曰：“人皆賞其七律，然不若五古之波瀾老成也。其南北行旅諸篇尤為奇崛，方之西陵諸子，逸倫絕群。”①朱彝尊著，姚祖恩編，黃君坦校點：《靜志居詩話》（下冊）（卷2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673頁。沈德潛《清詩別裁集》選張丹行旅詩數(shù)首，并予以高度評價：“此西陵十子中矯矯者，向共推其七律，而五古生辣結(jié)，終以此體擅長。”張丹在清初詩界尤其是杭州詩壇影響甚大，“弟子日益眾，皆能得其一體，西陵后來能詩者多出其門”②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桂山堂文選》（卷7），《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冊），第304頁。，具有一定的地位，應(yīng)當引起后世的高度重視。

[責任編輯 唐音]

Research o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Poet-Zhang Dan’s Poetry

LAN Q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 China)

Zhang Dan was a famous poet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ang poetry and Song poetry is very fierce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Zhang Dan, who was greatly influenced by Chen Zilong, advocated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 and imitating Tang Dynasty poetry. Zhang Dan learned the poetry of Du Fu and Wang Wei conscientiously,and attained great artistic achievement.Zhang Dan’s traveling poems recorded the Suffering people’s livelihood and had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 thus had won high recognition in the early Qing Parnassus.

the early Qing Dynasty; Zhang Dan; poetry; Du Fu’s poetry; traveling poems

I206.2

A

1672-1217(2017)03-0027-09

2017-03-03

藍青（1988-），女，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