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青
(德州學院 歷史與管理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敗于形象:詹姆士一世的政治宣傳研究
劉淑青
(德州學院 歷史與管理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政治秀在近代早期英國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君主形象則是政治秀的主要內(nèi)容,它承載著政治功能,關系到大眾對君主以及政權的認知,是君主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良好的君主形象能夠獲得臣民忠誠與順從。17世紀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既沒有繼承都鐸王朝的神圣君主形象,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適應政治形勢與政治文化的新君主形象,他“自造的”形象與政治文化、大眾情緒、大眾期待相脫離而得不到支持,同時“他造的”反面君主形象充斥公共領域,君主的神圣性與神秘性遭到嚴重腐蝕,直接導致統(tǒng)治末期政治危機的頻發(fā)。
英國;詹姆士一世;形象
領袖形象在當代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同樣在近代早期歐洲社會,君主形象對于政治統(tǒng)治同樣重要,17世紀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統(tǒng)治末期的政治危機與他的負面公眾形象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公眾形象不一定是真實情況的反映,但是它卻能影響大眾認知,操縱公共意見,關系政權穩(wěn)固。都鐸王朝曾經(jīng)塑造了至今仍熠熠生輝的明君形象,這些君主深深留在了英吉利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民族形象中,諸如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一世。伊麗莎白統(tǒng)治時期,人們對君主形象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其政策與行為的關注,女王被描寫成所有英國人的“母親”,女王形象出現(xiàn)在數(shù)以千計的版畫、木刻畫、紀念品印版和撲克牌中,被廣為流傳,到去世時,她是英吉利民族的象征與化身,成為民族偶像,“是人們崇敬與膜拜的準神秘對象”。①②K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5.p.89.女王利用性別優(yōu)勢,塑造了一個既遙遠又可及,既神圣又親切的君主形象。形象成為都鐸王朝君主統(tǒng)治的基礎,都鐸王朝開創(chuàng)了一種獨特的統(tǒng)治風格。
與都鐸王朝不同,在斯圖亞特王朝時期文字語言優(yōu)先于視覺修辭,成為國王形象構建的主要媒介,視覺修辭的優(yōu)先地位被取代,君主形象構建的主要媒介發(fā)生了變化。形象構建媒介變革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直白的觀點表達取代了有象征寓意的畫像、公開場合下的君主表演,君主的觀點與立場被置于大眾審視之下,引起公共討論,甚至遭到抨擊,國王的神秘性遭到消弱。
都鐸君主制的一個重要遺產(chǎn)就是神圣化與神秘化的君主,君主個人畫像宏大慶典與儀式是構建君主形象的重要手段,是國王權力炫耀與權威展示的重要方式。雖然最近學界就詹姆士不擅長盛大儀式表演的說法表示質疑,②但有史料證明,與女王相比,他在位期間宏大慶典明顯減少,這對于國王神秘形象的構建顯然是不利的。
首先,國王畫像比起前朝明顯減少。都鐸君主形象的神秘性主要依靠視覺修辭構建的,這是因為在文藝復興時代,視覺修辭承載著重要的政治功能,君主形象作為視覺修辭的一種形式,其本身傳遞著一種價值觀念、行動計劃、具體政策,是權威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君主權力的象征符號,君主畫像、宏大慶典儀式是當時構建國王形象的重要手段。
都鐸王朝時期,畫像成為伊麗莎白女王形象構建的最重要媒介,女王被刻畫成合法王位繼承人、古典女神、圣女與神圣偶像,女王畫像出現(xiàn)在油畫、紀念章、版畫中,在國內(nèi)外廣泛傳播,女王因而成為人們膜拜的神圣對象,鞏固了君主權力與權威。當時在府邸懸掛君主畫像,成為貴族和謀取功名者炫耀家族權勢與榮耀的室內(nèi)裝飾風尚,甚至下層社會對收藏女王頭像的雕刻畫和版畫也表現(xiàn)出了濃厚興趣,女王畫像有廣闊的市場需求。在日益崛起的商業(yè)社會,女王畫像的日趨商品化、大眾化,使她成功地控制著民族想象,處于民族想象的中心位置,這對于維護君權異常重要。到都鐸王朝末期,君主畫像已經(jīng)成為君權的基礎。
斯圖亞特時期,君主畫像不再受到前朝那樣的重視。與女王不同,詹姆士構建形象的最重要媒介不是畫像,而是語言文字。詹姆士出生并長期統(tǒng)治蘇格蘭,蘇格蘭與英格蘭截然不同,視覺藝術非常落后,在入主英國前,詹姆士連張像樣的畫像都沒有,而同期的英格蘭,幾乎所有的貴族都在府邸懸掛伊麗莎白女王畫像。在歐洲君主和大貴族都流行雇傭歐陸畫家為自己畫像的時代,蘇格蘭國王詹姆士六世卻從未雇傭過歐洲畫家,這可能是他幾乎沒有幾張像樣畫像的原因,時人在收集與整理詹姆士寥寥無幾的個人畫像后不禁感嘆,“竟然找不到一副能給人留下深刻影響的陛下畫像?!雹賀oy Strong, Tudor and Jacobean Portraits, 2 vols, HMSO, 1969, I, p.178.
入主英格蘭后,詹姆士對視覺形象仍然不太關注,因而留下來的畫像屈指可數(shù)。詹姆士主動坐到畫架前讓人描摹的場合只有兩次:一是為實現(xiàn)兩王國(英格蘭與蘇格蘭)的聯(lián)合計劃,二是為促成王子與歐洲大國公主的聯(lián)姻計劃。伊麗莎白的宮廷畫家尼古拉斯·赫利爾德,曾為女王作畫30年,留下許多經(jīng)典畫作,為構建女王形象立下汗馬功勞,但在詹姆士統(tǒng)治時期,“他卻無法像過去那樣,為(君主)留下傳世之作,”②Roy Strong,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Miniature, Thames & Hudson Ltd, 1983, p.123.他幾乎沒有得到過詹姆士的資助,到1613年已是窮困潦倒。另一個著名的肖像畫畫家是艾薩克·奧利弗,他曾得到王后安妮的器重,亨利王子也對他也恩寵有加,盡管其作品質量上乘,但是他卻從為詹姆士畫過一副微型肖像畫。以上資料說明,詹姆士本人對自己的視覺形象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盡管民眾渴望能夠收藏君主個人畫像,但是詹姆士卻不能滿足這種公眾期待與市場需求。
君主畫像作為都鐸王朝權威文化的重要部分,保持了君主與君權的神秘性,對于維護國王與人民之間的情感與精神心理紐帶十分重要。詹姆士個人畫像的相對缺失,缺少了君主權威展示的重要載體,喪失了供人民膜拜的機會,不僅不利于君主與人民之間情感維系,而且不利于君主神秘性的保持。
詹姆士并非沒有意識到形象對于維護權威與統(tǒng)治的重要性,在變化了的政治氛圍和日益發(fā)展的公共領域,他一直努力樹立自己的形象,只不過構建策略不同于前朝,他偏重用文字語言而非視覺修辭來構建君主形象。而前朝的伊麗莎白主要通過盛典和畫像藝術的視覺符號,表達自己和表現(xiàn)自己。
詹姆士對自己的學識與能力非常自信,擅長著書立說,喜歡賣弄學識,他認為他完全可以依靠學識與辯論性的語言文字表現(xiàn)與表達自己,“筆是他的武器”,③K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8.從而贏得人民信服,樹立國王權威。詹姆士的形象構建策略與都鐸王朝的差異,反映了16、17世紀英國權力合法性的證明方式由公開表演轉向觀點訴求。
詹姆士先后發(fā)表5部政治理論著作,這些著述是在回擊羅馬天主教和蘇格蘭長老派對王權挑戰(zhàn)的緊張形勢下撰寫的,所以其主題是強調王權至上,以及國王的權力與臣民的義務。他在1610年議會上宣稱,“君主地位至高無上……他是上帝的代表……君主之所以被稱作神,是因為他行使的是神圣的權力……就像上帝根據(jù)自己的好惡,創(chuàng)造或者毀滅事物一樣……君主也有類似權力?!雹蹸harles Howard McIlwain (ed.), The Political Works of James I,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8, pp.307-8.
雖然詹姆士的絕對主義言論大多是在與羅馬教權、清教徒、下院激進議員激烈辯論的特殊條件下表達的,難免有些過激。但是這些言論在當時歐陸各國絕對主義甚囂塵上的國際形勢下,英國人從詹姆士王權至上的論調中,總是能引申出憲政即將被顛覆、絕對主義君主統(tǒng)治將要出現(xiàn)的弦外之音,容易使人產(chǎn)生絕對主義統(tǒng)治或者暴政的聯(lián)想與揣測。結果議會否定了他提出的英格蘭與蘇格蘭合并的計劃,國王與下院議會之間口水戰(zhàn)不斷升級。政治論戰(zhàn)在1621年達到高潮,詹姆士下令禁止議員討論國家事務,挑戰(zhàn)君權的言論被定為叛國罪,國王與議會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
詹姆士依靠語言文字塑造的是民族的“丈夫”與“父親”、國家與教會最高首腦的君主形象。自亨利八世之后,除了愛德華的短暫統(tǒng)治之外,英格蘭經(jīng)歷了瑪麗、伊麗莎白兩位女性國王統(tǒng)治,并且三任國王均沒有子嗣,尤其是伊麗莎白在位時間長,但終生未婚與王位繼承人不確定的事實,曾經(jīng)使英格蘭民族缺少一種安全感。與前幾任君主不同,詹姆士是一個有兩個王子的男性國王,他繼承英格蘭王位是長期備受不安全感煎熬的英格蘭人民所期待與欣喜的。為迎合這種民族心理,詹姆士在構建國王形象中,突出其男性的性別優(yōu)勢。因為在當時人的觀念中,男性國王代表著強大與安全,意味著英格蘭和平、穩(wěn)定的前景。所以,詹姆士“自造的”君主形象實際上就是男性大家長。在近代早期歐洲,普遍存在家國類比的思維習慣,丈夫與父親身份本身就是一種權力。詹姆士構建的民族大家長形象,在當時的政治文化下,傳遞給人們的是王權神圣、不可侵犯的絕對主義價值觀。
文字語言形象塑造策略的缺陷在于,政治觀點的直白表達容易使君主本人直接卷入政治論戰(zhàn),在印刷業(yè)正在崛起的時代,其言論與觀點很容易被廣泛傳播,乃至被有意曲解,從而使君主本人成為公眾批評與攻擊的目標,君權的神秘性遭到削弱。
盡管仁慈的大家長是詹姆士追求的一個自我形象,但是由于直接介入政治論戰(zhàn)以及緊張的政治氛圍,結果在公共領域出現(xiàn)了暴君形象。當時知識界出現(xiàn)了抨擊暴政的著述,他們一般不是直接攻擊君主本身,而是借古諷今,以抨擊歷史上的暴君、譴責佞臣、揭露宮廷腐敗為形式,影射當今政治,政治性誹謗詩文和諷刺,以各種媒介包括手稿、印刷品等形式,在私人和公共空間如圣保羅大教堂進行廣泛傳播,它們是對大眾進行政治教育的重要形式,被稱作“地下媒介?!雹貹evin Sharpe and Peter Lake (eds.), Cultural Politics in Early Stuart England, Basingstoke and London: Macmillan, 1994, pp.285-310.布魯克的作品《理查德三世的幽靈》影射詹姆士的宮廷政治,它指出暴政已經(jīng)成為宮廷的常態(tài),議會與人民的傳統(tǒng)自由,正在受到侵犯。該著把布魯克本人的議會演講與其他議員的演講,傳播于律師學院和議員圈內(nèi),被稱之為政治激進主義的重要形式②Harold Love, Scribal Publication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3, pp.9-19.,佞臣、暴政與腐敗等政治論述在當時知識精英社團廣為傳播。
總之,詹姆士入主英格蘭后,用文字和語言,介入政治意見和政治混亂的紛爭中,與伊麗莎白女王不同,后者在一些政治敏感問題上非常巧妙地進行回避,從而保持自己的神秘性,而詹姆士的好辯個性,加之維護王權的神圣儀式和圣像符號的相對缺失,把自己置身于公共領域,成為備受爭議的人物,君主的神秘性被嚴重削弱。
其次,宏大慶典儀式屈指可數(shù),政治秀場銳減。國家慶典和盛大儀式等重大公共場合,是都鐸君主的政治秀場,不僅構建君臣與君民之間的情感與精神紐帶,同時也能夠展示君主的神秘權力,是影響大眾對君主認知的傳統(tǒng)媒介。盡管學界最近對于詹姆士深入簡出的冷漠風格以及宏大盛典儀式上的拙劣表現(xiàn)表示質疑,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與先王伊麗莎白相比,詹姆士時期的宏大慶典與儀式確實比前朝要少得多。
詹姆士繼位英格蘭王位,對全體英格蘭人來說是個巨大安慰,按照都鐸統(tǒng)治風格,作為一國之君,詹姆士自然而然成為公眾關注與情感表達的對象。都鐸時期,君民之間的互愛是展示君主形象、維護君主權威的基本要素,國王在宮廷儀仗隊、入城儀式、王室盛大慶典上的現(xiàn)身,是君主最為重要的公開表演,詹姆士把它們稱之為“國家戲劇舞臺”,用當時人的話來說,“沒有什么能比這些莊嚴、宏大的娛樂活動能更好地展示君主的崇高與偉大,以及臣民的義務、對君主的愛戴與贊美……巨大花費與開支僅是表象,真正的畫面是人民發(fā)自肺腑的對君主的熱愛?!雹貹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01.豪華壯觀的慶典與儀式不僅宣揚了人民對君主的愛戴之情,也展示了君主權威的神秘性。但是詹姆士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的宏大場合寥寥可數(shù),主要是國王繼位后的入城儀式和加冕儀式,自1606年的第二次入城儀式后,他出現(xiàn)在大型儀式上的次數(shù)幾乎沒有。
英國不同于同期的歐陸國家,君主缺少常備軍、龐大的警察與官僚系統(tǒng),硬權力的相對缺少彰顯了軟權力的重要地位,親切、溫和、慷慨、仁慈的君主形象對于拉進君主與臣民之間的距離,建立君臣之間的感情紐帶,維護統(tǒng)治顯得尤為重要。但是,由于宏大儀式的相對缺失,詹姆士出現(xiàn)公眾面前的機會少之又少,并且在為數(shù)不多的場合中,詹姆士表現(xiàn)出的是威嚴肅穆、不茍言笑、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西班牙式冷漠國王形象,這與前朝伊麗莎白女王的親民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他沒有像女王那樣使用“愛”的語言,表達愛民的姿態(tài),而是不與民眾溝通的漠然。
入城儀式,是表達君主象征性權力的古老場合,也是體現(xiàn)君臣、君民之間情感的重要舞臺。詹姆士的入城儀式,其設計風格是羅馬帝國式的,表達的是復興絕對主義的立場和觀點,聲稱的是絕對主義王權,入城儀式的主題是英雄神話和諾曼征服,在儀式接近尾聲時,詹姆士神情冷漠地巡行在倫敦大街。宏大場合的缺失與冷漠表現(xiàn),拉大了詹姆士和臣民之間的情感距離,消弱了仁君形象,引起了人民的不滿,他們常常把國王對民眾的態(tài)度同已故女王相比,一位威尼斯大使曾回憶道,“他(詹姆士)不像女王那樣愛護子民,也不能得到民眾對女王那樣的擁戴……女王深知如何面對街頭人頭攢動的臣民。但是,這位國王(詹姆士)卻對他們絲毫沒有興趣,相反,他對民眾投去鄙夷的目光,結果他得到的同樣是不屑與怨恨?!雹赗. Malcolm Smuts, Court 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a Royalist Tradition in Early Stuart England,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7, p.27.
國家慶典與儀式等重要政治秀場的相對減少,使詹姆士相對失去了表達神秘君主權力與君民情感的機會,不利于神秘君主形象的構建,削弱了君主與人民之間的情感紐帶與君主權威。
身體是都鐸君主神圣形象的重要部分,是神圣王權的重要載體,是人民膜拜的可見對象。伊麗莎白女王利用性別優(yōu)勢,她的身體成為英國神圣不可侵犯與圣潔的民族符號(象征),而詹姆士的身體不僅沒有加強君主權威,反而使君權遭到消弱。貴為天子,其身體本應是神圣、神秘的,但詹姆士與男性寵臣的性丑聞,以及隨后的廣泛傳播,使君主身體被公開討論甚至被娛樂、被消費,君主形象經(jīng)歷了去神秘化過程。這樣,君主無法獲得人民的忠誠、擁戴,更不用說個人崇拜了,到統(tǒng)治末期公共領域流行負面的君主形象,很快淹沒了詹姆士苦心經(jīng)營的正面形象。
詹姆士曾力主君主應當以真實、非矯飾的形象示人。他認識到政治已經(jīng)成為公共討論話題的社會現(xiàn)實,深知由于受馬基雅維利政治觀點的影響,16、17世紀的英國人,不再把政治看作是神圣的,相反他們認為政治就是狡詐的權謀。為改變?nèi)藗兊恼J識,樹立良好君主形象,詹姆士主張把良知、正直和公開作為統(tǒng)治原則,突出強調真實、非矯飾的君主而非馬基雅維利式政客,對于政治統(tǒng)治的重要?!锻跏业亩Y物》是他寫給亨利王子的家訓,它教導王子要做好國王,樹立明君、仁君的形象,國王應該成為“人民的榜樣,引導臣民走向仁愛,遠離仇恨,”③C.H.McIlwain, The Political works of James, New York, 1965, p.29.而宮廷與宮廷扈從則是展示君主形象的一面鏡子,他因而主張,宮廷應該成為虔誠與忠誠的樣板。
為宣揚自己的品德,贏得威望,繼承英格蘭王位后,“第二個所羅門王”是詹姆士力圖塑造的另一個形象。所羅門王是圣經(jīng)記載的神圣君王,在基督徒心中一直占有較高地位,詹姆士認為所羅門王身上體現(xiàn)的價值符合自己的治國理念。首先,所羅門王以智慧著稱,不僅博學多識,而且明察秋毫,依法治國,恩威并施,贏得臣民的熱愛與贊美。所以,詹姆士在位時期,英格蘭法紀嚴明,沒有大的冤假錯案,沒有大規(guī)模迫害天主教徒,休·霍蘭德在詹姆士葬禮上回顧其一生時說,“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哪個國王比他更溫和、更公正的了……這里沒有徇私枉法,法庭的大門對每一個人都是敞開的?!雹貹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14.其次,所羅門王實現(xiàn)了以色列王國的和平與統(tǒng)一,并且結交眾邦,所以詹姆士把實現(xiàn)兩王國聯(lián)合、建立新帝國、實行和平外交作為己任。不幸的是,因私生活的被公開,詹姆士的身體被公開討論與想象,君主身體經(jīng)歷了去神圣化的過程,所羅門王的形象從而遭到嚴重削弱。
詹姆士反對馬基雅維利式政客,主張把公開作為統(tǒng)治原則,結果私生活特別是個人情感被公開,經(jīng)過媒體的放大,他與寵臣的同性關系被肆意傳播,君主的神圣性幾乎蕩然無存,統(tǒng)治末期樹立了一個幾乎完全是負面的君主形象。
伊麗莎白女王及其君主制的神圣主要依靠處女身體的神圣性而維持,她的身體在文學藝術作品中成為英國堅貞與純潔的神圣民族象征。而詹姆士則公開表達對男性寵臣的感情,他的身體遭遇到去神秘化、去神圣化過程,因而其身體不僅沒有加強反而削弱了王權,因為受基督教傳統(tǒng)以及人文主義的影響,在當時英國人的思維中,同性關系總是與專制、腐敗、軟弱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
首先寵臣羅伯特·卡爾及其奧弗伯里丑聞事件,國王身體被低俗化。羅伯特·卡爾外形俊美、舉止優(yōu)雅,并且非常善解人意,深曉國王的喜怒哀樂,霍華德說,“這個年輕人身材挺拔,英俊帥氣,寬闊的肩膀,俊美的面龐,有一絲狡黠,同時又表現(xiàn)質樸?!雹冖邰堍軬. P. V. Akrigg, Jacobean Pagenat or the Court or King James I,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78.p.178. p.178.p.548.詹姆士在公開場合毫不避諱對卡爾的寵溺,他“靠在卡爾的肩頭,輕掐他的臉頰,撫平他的衣服。”③卡爾從一個一文不名的蘇格蘭騎士之子,迅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人物,宮廷上下無人不知國王有一個年輕寵臣,宮廷權貴們爭相攀附,安東尼·韋爾登說,“上帝啊,這些權貴們競相去巴結他,他的府上每天都門庭若市,因擔心他精力不濟,國王特意限制了人們對他的拜訪次數(shù),”④1614年他升任王室內(nèi)務大臣而權傾一時,甚至連詹姆士都承認,“沒有誰(像卡爾)一樣能夠與我如此親近?!雹菘柺褜櫠?,卷入轟動朝野的奧弗伯里丑聞事件。⑥1613年,宮廷盛傳埃塞克斯公爵與公爵夫人正在鬧離婚,原因是國王寵臣卡爾插足公爵家庭。卡爾的男性情人奧弗伯里得知消息后,與卡爾發(fā)生爭吵,后來他被監(jiān)禁,最后死于倫敦塔。該事件事件是近代早期英國最大的宮廷丑聞,卡爾依靠與國王的非法性關系成為政治暴發(fā)戶,然后目無國王、毒殺情人,該事件造成的影響極其惡劣,公開了國王與卡爾之間的非道德關系。
隨著事件真相的披露,以及媒體的推波助瀾,有關宮廷與君主的色情文學與色情文化泛濫,這些色情故事甚至傳到了詹姆士耳朵里。國王的身體被大眾消費與娛樂,出現(xiàn)低俗化傾向,當時流傳的一首民謠寫到,“有些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友誼,勝過丈夫對妻子的感情,”⑦K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27.1622年一首誹謗詩則攻擊國王對寵臣有著“狂野的激情”,⑧K. Sharpe and P. Lake eds,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Early Stuart England, Basinstoke, 1994, p.299.寵臣與詹姆士遭到無情嘲弄。詹姆士曾主張把宮廷作為道德高地,但是色情故事、非正常性關系、毒殺等越軌行為的廣為傳播,宮廷被公眾普遍看作是揮霍無度、縱欲糜爛、離經(jīng)叛道、罪孽淵藪,而非道德與政治美德的符號象征,“在宮廷,賄賂盛行,嫉妒與憎恨無處不在,為滿足無窮的欲望與野心,人們之間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巴結逢迎……慵懶成性,虛偽做作?!雹酇. G. Dickens (ed.), the Courts of Europe: Politics, Patronage, and Royalty 1400-1800,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77, p.33.身為宮廷主人的國王,其形象遇到的貶損是可想而知的。同時,奧弗伯里事件顛覆了詹姆士在作品與宮廷頌詞塑造的正面想象。詹姆士曾撰文反對巫術,但是在事件調查中,他的寵臣被媒體揭露實施巫術;他曾教導兒子要堅貞純潔,但人們看到的宮廷卻是一個毫無廉恥、奢侈淫意的獸穴。
近代早期英國,性與政治往往是類比的,同性行為被視為統(tǒng)治腐敗與統(tǒng)治衰落的表征,奧弗伯里丑聞實際上公開了這樣一個事實:國王與王后、國王與兩王國之間和諧關系的結束,詹姆士作為整個民族的父親與丈夫的大家長形象受到了難以逆轉的毀損。同時,由于對卡爾感情上的依賴,詹姆士免除了卡爾的死刑,結果消弱了他自造的公正無私的“所羅門王”的形象與威望。寵臣的存在,引起了人們對詹姆士政治價值觀念與判斷的質疑。
奧弗伯里案引起的喧囂平息了,但是關于該事件的集體記憶卻沒有消失,它影響人們對國王新寵臣喬治·維爾利斯與國王和平政策的認知,人們把和平政策視作女人般軟弱無能與膽怯。
其次,寵臣白金漢公爵使詹姆士及其外交政策遭遇諷刺與嘲弄的浪潮??柨迮_后,維爾利斯成為國王新寵,結果出現(xiàn)了更加消極的君主形象。與卡爾不同,維爾利斯精力旺盛,富有政治野心,他不滿足于國王情感慰藉的角色,還積極參與決策制定,是和平外交策略的重要推動者。他從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平步青云,被封為白金漢公爵,招致嫉妒,成為大眾誹謗與憎恨的人物,下院議員約翰·埃利奧特爵士曾猛烈抨擊白金漢,指責他“揮霍無度,沉溺酒宴,其住所富麗堂皇,其性格放蕩不羈。其奢靡的生活簡直就是一部揮霍王室收入的編年史……除了羅馬時代的寵臣賽揚努斯,再也無人能比了……他驕橫專制、野心巨大……生活荒淫,無視勸告?!雹費aija Jansson and William B. Bidwell (eds.), Proceedings in Parliament 1626,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3:220-224.從他崛起一直到權勢頂峰,針對他的誹謗詩與諷刺段文就一直瘋狂流傳。
寵臣的存在,使宮廷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詹姆士統(tǒng)治時期,與宮廷丑聞有關的新聞日益泛濫,關于上層社會的流言和非議屢禁不止,宮廷顯貴成為一些反宮廷著作的主角,以及新聞與政治評論的主要對象。因為在17世紀,大眾常常是透過達官貴人的行為來理解國家事務。諷刺詩作為一種政治評論形式,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和深刻的社會洞悉而著稱,它在17世紀初逐漸成為一種文化時尚,宮廷及其達官貴人經(jīng)常成為它們的諷刺對象。一些揭露宮廷的官場陰暗面的匿名手稿也廣為流傳,它抨擊宮廷權力交易以及宮廷道德淪喪,一位匿名作者指出,“廷臣熟諳宮廷晉升的秘訣,他們甚至必須在君主面前把自己真實的面孔掩藏起來?!雹赗. Malcolm Smuts, Court 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a Royalist Tradition in Early Stuart England,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7, p.77.甚至宮廷有一定影響的人物也揭露官場腐敗,感嘆宮廷險惡,“宮廷雖然可以提供晉升的機遇,但同時遍布陷阱,在這里那些謀求名利者整日如履薄冰?!雹跼. Malcolm Smuts, Court 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a Royalist Tradition in Early Stuart England,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7, p.28.
因為類比關系,性丑聞與和平外交被聯(lián)系在一起,詹姆士的外交被賦予了女性色彩,被批評為軟弱的、非男人的,④A. McRae, Literature, Satire, and The Early Stuart State, Cambridge, 2004, pp.79-80.隨著二十年代外交政策成為熱議話題,白金漢與國王的關系遭到各種形式媒體攻擊,國王的身體被肆意嘲諷,君主的神圣性難以保持。格洛斯特教會的副主教塞繆爾·伯頓在寫給沃里克郡四季法庭的信中稱,“頌詞不是用來歌頌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的。你會看到,諷刺文和邪惡的諷刺短文,以及粗俗下流的謾罵和無情的諷刺在當前受到追捧?!雹茛轐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29. p. 130.柏根曾委婉指出,君主應該珍惜自己的名聲,這樣才能獲得臣民的尊重與順從。王室教堂神父沃爾特﹒柯爾譴責針對宮廷的抨擊是煽動性的,稱宮廷抨擊者“正向國王噴射毒藥”,⑥一些教會人士清醒地認識到,對詹姆士宮廷抨擊是如此激烈,英國面臨著如同外敵入侵的危險。法國大使更是直言不諱,他說“大膽的語言,冒犯性圖畫,誹謗性小冊子,這里到處都是內(nèi)戰(zhàn)即將爆發(fā)的先兆?!雹遈oung, Kings James and the History of Homosexuality, New York, p.62.在二十年代,一些小冊子、新聞摘編、針對白金漢公爵和宮廷的大量誹謗短文,復興了宮廷非正常兩性關系的主題,它們攻擊宮廷亂倫、寵臣得勢是國內(nèi)外的教權勢力增長與政治混亂的根源,諷刺短文“攻擊國王身體……并瘋狂流傳,公開敗壞國王名聲,消弱君主權威,”①A. McRae, Literature, Satire, and The Early Stuart State, Cambridge, 2004, pp.77-82.通訊和報紙則利用隨處可見的印刷品,把反國王的新聞傳播到城鄉(xiāng),致使新聞成為普通英國人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同時新聞的獨立性明顯增強,它不再對權威進行一味地贊美,導致人民對君主權威的順從復雜化了,以致于威廉·利在伊麗莎白公主結婚紀念日的慶典上感嘆,“以前國王們受到尊重,享有威嚴,但現(xiàn)在世界發(fā)生了變化。”②Kevin Sharpe, Images Wars: Promoting Kings and Commonwealths in England 1603-1660,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26.
國王與寵臣的關系,以及同性行為故事的流傳,國王身體的去神圣化,導致了君主與君主權力的去神圣化。詹姆士缺少了神圣外衣的保護,使其直接暴露在公眾的攻擊下,詹姆士最喜歡的表達媒介是語言文字,現(xiàn)在被國王反對派所利用,塑造了一個幾乎全部是負面的國王形象。
宗教改革后都鐸王朝發(fā)動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宣傳運動,政治秀已經(jīng)成為都鐸王朝統(tǒng)治的基礎,在這場運動中君主經(jīng)歷了重新神圣化的過程,如同英國國教保留了很多天主教儀式殘余,都鐸君主制也是依靠宗教儀式和宗教慶典支撐的神圣君主制。充滿神秘色彩的君主個人畫像,以及宗教色彩濃厚的盛大慶典、君主巡行、宮廷日常儀式等,成為都鐸王朝展示神圣君主形象的重要手段,君主形象已經(jīng)成為都鐸王朝統(tǒng)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特別是伊麗莎白女王善用神圣形象與和諧的修辭來掩蓋分歧,形象總是被置于行動之上,敏感問題上的敷衍與搪塞,掩蓋了分歧與矛盾,制造了團結、統(tǒng)一的假象與幻覺,維護了政治穩(wěn)定。而新王朝的國王詹姆士一世,雖然認識到君主形象對于統(tǒng)治的重要性,但是他不太注重視覺形象,而是偏重通過語言文字構建形象,因而行動置于形象之上,在敏感的政治問題上,他通過發(fā)布王室公告、著書立說、慷慨陳詞,直接用實際行動卷入政治論戰(zhàn),君主與君權的神秘性遭到削弱。同時,私生活被曝光,君主身體被大眾化與娛樂化,成為君主批評者的政治文本,被賦予了意識形態(tài)色彩,后者利用各種形式的媒介,操縱了公共意見,君主形象經(jīng)歷了非神圣化過程,詹姆士“自造的”好國王形象被公共領域流傳的負面形象所淹沒,君主統(tǒng)治的合法性遭受質疑,引發(fā)頻繁的政治危機。
[責任編輯 山陽]
The Failure of Image: an Analysis of the Propaganda of James I
LIU Shu-qing
(History and Social Management Department, Dezhou Univesity, Dezhou 253023, China)
Political show is very vital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olitical life. As an essential part, images of monarchy performed political functions. It involved the perception of kingship and authority, legimated manarchy. Good image of a king can secured allegiance of subjects. James I neither inherited the sacred images of Tudor kings, nor created a new image which fitted the changed circumstances and new political culture. His self-image failed to secure popular support, while counter-images were everywhere in the public sphere. Mystery of manarchy was greatly challenged by the end of his reign, and led to frequent political crisis.
England; James I; image
K561
A
1672-1217(2017)02-0077-07
2017-01-21
劉淑青(1969-),女,山東德州人,德州學院歷史與管理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