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文
出資不取得產(chǎn)權規(guī)則與宗教活動場所歸屬問題
張建文*
目 次
一、問題的提出:宗教活動場所的產(chǎn)權歸屬問題
二、司法裁判的歸納與整理:所有權思維的局限與出路
三、出資標準與產(chǎn)權歸屬:司法實踐新動向的啟示
四、出資標準與取得宗教活動場所所有權的區(qū)隔與阻斷
五、結 論
資源提供者(出資人、購買人)對宗教活動場所主張所有權的問題,主要是出資或者提供資源是否就意味著出資人或者資源提供者能夠取得對宗教活動場所的所有權。司法實踐大膽創(chuàng)造,闡明了包括寺廟道觀等宗教活動場所在內(nèi)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法律地位和特征,提出了資源提供者(出資人、購買人)不取得包括宗教活動場所在內(nèi)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所有權的規(guī)則,在個案中直接面對并解決了資源提供者與民間非營利組織之間的產(chǎn)權界定難題。需要在出資不取得產(chǎn)權規(guī)則的前提下從民事立法或民間非營利組織的單行法的角度整體考慮解決包括宗教活動場所在內(nèi)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法律地位、資源提供者的權利與義務、資源提供者與此類組織的關系以及此類組織的內(nèi)部治理結構和外部行為方式等問題。
宗教活動場所 民間非營利組織 出資喪失所有權規(guī)則
“釋圣龍訴高敏房屋使用權糾紛再審案”雖名為“房屋使用權糾紛”,實際上涉及的是宗教活動場所(朝陽禪寺)產(chǎn)權歸屬爭議。該案事實較為簡單,即原審原告高敏與被告釋圣龍(原名高玉芳)是姐妹關系,1996年10月28日,共同與某市政府宗教事務局簽訂《關于將蟠龍山寄骨室改為二僧念佛堂的協(xié)議》,原、被告共同以十五萬元的價格購得寄骨室的資產(chǎn),位于大石橋市蟠龍山南坡,后改為朝陽禪寺。雙方在對該寺廟的管理中出現(xiàn)矛盾,致使原審被告無法參與共同經(jīng)營管理,發(fā)生糾紛。
根據(jù)現(xiàn)行司法解釋,寺廟可被分為兩類:可以歸私人所有的“個別確系私人出資修建或購置的小廟”;“由群眾捐獻而建造”“應屬公共財產(chǎn)”的寺廟?!?〕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國務院宗教事務局《關于寺廟、道觀房屋產(chǎn)權歸屬問題的復函》,1981年1月27日,[81]法民字第2號、[81]宗發(fā)字第16號。所以,該案涉及共同出資購買宗教財產(chǎn)是否產(chǎn)生共有權的問題。這個問題還內(nèi)含了物權法上的(誰出資誰享有所有權的)普通產(chǎn)權歸屬標準是否適用宗教財產(chǎn),當事人共同購買的宗教財產(chǎn)是否屬于可適用私人所有權制度的宗教場所(家廟),以共同管理和共同使用為主要內(nèi)容的共有權制度能否適用于宗教活動場所,甚至還隱約提出了所有權制度是否適用于宗教活動場所的問題。在現(xiàn)行《宗教事務條例》“宗教財產(chǎn)”一章沒有提到,更沒有解決宗教活動場所的歸屬問題〔2〕《宗教事務條例》第30條只是宣示宗教活動場所“合法所有或者使用的房屋、構筑物、設施以及其他合法財產(chǎn)、收益,受法律保護”,意味著宗教活動場所可能擁有房屋、構筑物和設施的所有權,但并沒有規(guī)定作為財產(chǎn)綜合體的包含了上述財產(chǎn)的宗教活動場所整體本身的歸屬。。該案直接且明確地提出了作為私有權制度基本內(nèi)容的共有制度能否適用于宗教活動場所的問題,尤其該案從一審到再審歷經(jīng)10年,迭經(jīng)八次審理,先后有五個民事判決,三個再審裁定〔3〕該案審理情況如下:原經(jīng)大石橋市人民法院于2005年11月22日作出(2005)營大民房初字第17號民事判決。宣判后,釋圣龍不服,提起上訴,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06年6月1日作出(2006)營民一權終字第40號民事判決,已經(jīng)發(fā)生法律效力。釋圣龍與高敏均不服,提出再審申請,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08年3月13日作出營立二民監(jiān)字第126號民事裁定,決定再審。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08年12月16日作出(2008)營審民終再字第36民事判決,已經(jīng)發(fā)生法律效力。釋圣龍于2009年6月10日向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0年1月26日作出(2009)遼立三民申字第83號民事裁定,提審該案,并于2010年10月22日作出(2010)遼審二民提字第191號民事裁定,將該案發(fā)回大石橋市人民法院重審。大石橋市人民法院于2014年9月16日作出(2011)大民一初字第00038號民事判決。后釋圣龍不服,上訴到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5年3月18日作出(2015)營審民再終字第00004號民事判決。,為觀察、認識和分析司法機關對該問題的立場與觀點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一)一審法院初審:共同共有說(共有共管共用說)
一審法院初審認為:“原、被告共同購買,其產(chǎn)權和使用權均應共同享有,亦應共同管理,故原告要求共同享有使用管理權益,本院亦應支持?!币浴霸桓婀餐徺I”一句直接形成該案的裁判結論,即當事人共同購買行為構成了產(chǎn)權共有,且是共用共管的依據(jù)。故判決:“原告高敏與釋圣龍共同使用、管理朝陽禪寺?!薄?〕參見大石橋市人民法院(2005)營大民房初字第17號民事判決書。
很顯然,在該案的裁判中法院沒有任何預先說明就直接使用了作為私有權制度之基本內(nèi)容的“共有制度”,而且傾向于共同共有制度,即其產(chǎn)權“應共同享有”。該審司法機關根本沒有意識到,更遑論預先搞清楚該案所涉及的宗教場所是否構成現(xiàn)行有效的司法解釋所確認的可以歸屬私人所有的宗教場所(家廟)和應當歸屬于公共財產(chǎn)的宗教場所,即必須首先區(qū)分該宗教場所的性質,從而確定其應當適用的法律制度,而不是僅僅看到“出資要素”即可比附物權法上的共有制度。該宗教場所是屬于法律意義上作為公共場所的宗教活動場所,還是僅僅是屬于家廟性質的宗教場所并未得到闡明。
適用共有制度,無論是按份共有還是共同共有均蘊含了非宗教職業(yè)人員的人可以參與對宗教場所的管理、收益,甚至請求分割作為共有物的宗教場所的可能性,這一點也為后來當事人在不同司法程序中的主張所證實。
(二)二審法院終審:共有共管共用說
在上訴中,原審被告釋圣龍從管理的角度提出了對由共同共有說所引申出來的共同管理權的反駁——“寺廟作為宗教場所,依法應由僧人管理,非僧人參與管理無法律依據(jù)?!?/p>
在二審中,二審法院針對上訴人的上訴,再次從共同購買的事實出發(fā)肯定了共管共用說:“上訴人與被上訴人共同購買朝陽禪寺事實清楚,在協(xié)議上約定了購買寄骨室接受產(chǎn)權后,由購買人自行集資建設,因此,上訴人與被上訴人對朝陽禪寺具有共同的管理和使用權?!泵鞔_否定了“上訴人關于被上訴人對朝陽禪寺沒有管理和使用權的上訴請求”?!?〕參見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06)營民一權終字第40號民事判決。
從該裁判理由看,共同購買行為是左右二審法院判決邏輯的緊箍咒,二審法院無法跳出共同購買這個出資行為的陷阱,總體來說,二審法院支持并維持了一審法院的“共同共有說”的裁判結論。
(三)二審法院再審:按份共有說
此后,雙方均申請再審,原審原告(二審被上訴人)高敏提出了“二審判決共同使用,因釋圣龍不配合,致使判決無法執(zhí)行,請求改判寺廟的房屋產(chǎn)權我與釋圣龍各一半”的申訴請求和理由,這就意味著要在共同共有的裁判邏輯上向司法機關提出了按份共有并分割共有物的難題。
二審法院再審又從共同購買行為出發(fā),確認“高敏、釋圣龍與大石橋宗教局簽訂的購買寄骨室的協(xié)議是真實有效,高敏與釋圣龍對寄骨有共同所有權,雖然現(xiàn)在寄骨室已被改造成朝陽禪寺,但不能否認高敏與釋圣龍對該房屋擁有共同產(chǎn)權,故高敏要求該房屋擁有一半所有權請求應予支持”〔6〕參見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營立二民監(jiān)字第126號民事裁定;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營審民終再字第36號民事判決。,裁判的基點雖仍是共有制度,但卻從共同共有轉為按份共有。宗教外人士管理和支配宗教場所的問題仍沒有解決。而且,共有制度內(nèi)含產(chǎn)權份額的確定和產(chǎn)權分割乃至產(chǎn)權自由處分的可能性,一旦權利人要求將該種可能性變?yōu)楝F(xiàn)實,就將直接面臨此類宗教場所是否能夠被納入可轉讓、可抵押、可做實物投資的財產(chǎn)的問題。前提性問題仍然在于,該宗教場所是法律意義上的宗教活動場所嗎?宗教活動場所是指信仰宗教的公民進行宗教活動的公共場所。但是此時該審法院尚未意識到這一點。
(四)一審法院重審:第三人所有說(第三人支配管理說)
雙方再次申訴,釋圣龍仍然堅持“寺廟作為宗教場所只能由宗教人員管理,原審判決高敏與釋圣龍共同管理朝陽禪寺違反了《宗教事務條例》”。遼寧省高院裁定該案發(fā)回重審〔7〕參見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2009)遼立三民申字第83號民事裁定;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2010)遼審二民提字第191號民事裁定。。
在一審法院重審中,法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事實,即訟爭宗教場所的性質問題,法院認為“雖然宗教管理部門以15萬元的價格將寄骨室的產(chǎn)權賣給原、被告,但是以建‘二僧念佛堂’為初衷。宗教部門的相關負責人員也明確表示其不是家廟,應是廟宇,并命名為‘朝陽禪寺’”,〔8〕參見大石橋市人民法院(2011)大民一初字第00038號民事判決。以此才解決了訟爭宗教場所的法律地位問題,即訟爭的朝陽禪寺屬于宗教事務立法上的“宗教活動場所”,而非家廟。這是正確處理該類宗教財產(chǎn)糾紛的基礎和前提。
在此基礎上重新確定所涉宗教場所的法律適用問題,法院適用了不同于之前的廟觀房產(chǎn)確認規(guī)則,即1980年7月16日國務院轉發(fā)的《關于落實宗教團體房產(chǎn)政策等問題的報告》的相關規(guī)定,即“佛教和道教的廟觀及所屬房產(chǎn)為社會所有,帶家廟性質的小尼庵為私人所有”〔9〕參見《國務院批轉宗教事務局、國家建委等單位關于落實宗教團體房產(chǎn)政策等問題的報告的通知》,1980年7月16日,國發(fā) [1980] 188號。,但法院在排除了因訟爭財產(chǎn)的家廟性質而歸私人所有之可能性外,并未對“佛教和道教的廟觀及所屬房產(chǎn)為社會所有”進行任何說明,尤其是沒有闡明“社會所有”之內(nèi)涵,將“社會所有”等同于“第三人大石橋市民族宗教辦公室所有”,直接斷言:“鑒于這些特殊性,該寺廟相關權利應由宗教管理部門進行支配和管理?!?/p>
就該判決而言,法院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確定訟爭宗教場所是具有家廟性質的小廟,還是宗教活動場所的問題極端重要,并且對該問題進行了正確的解決,即排除其家廟性質,故“駁回原告高敏要求判令享有朝陽禪寺產(chǎn)權的一半及一半使用權或變更朝陽禪寺歸其所有的訴訟請求”,這意味著訟爭的禪寺不屬于可以歸私人所有的財產(chǎn),而且意識到其特殊性,無疑是極具重要價值的裁判觀點。
然而,該法院雖然認識到了宗教活動場所在歸屬和管理上有特殊性,但是對于特殊性的內(nèi)涵和意義并不清楚,也沒有對所適用的相關文件的表述進行任何解釋,就徑直提出了寺廟相關權利應由宗教管理部門進行支配和管理的命題,并且在所有權的制度邏輯和思維慣性下使用所有權的制度架構解釋寺廟的產(chǎn)權歸屬問題,認為訟爭寺廟應歸第三人所有,故“原告高敏與被告釋圣龍(原名高玉芳)訴爭的朝陽禪寺及房屋歸第三人大石橋市民族宗教辦公室所有”。
第三人所有說開辟了危險的先例:首先,曲解了中央政策關于“佛教和道教的廟觀及所屬房產(chǎn)為社會所有”的含義,這里的社會所有說與前述司法解釋的“公共財產(chǎn)說”含義相同,均意在排除國家所有說,旨在確保此類財產(chǎn)供信教公民使用的目的和用途;其次,直接剝奪了宗教活動場所管理組織的支配管理權,違反了《宗教事務條例》第十七條的規(guī)定;最后,導致了國家機關直接享有對其他類型的非為其履行公共職能和服務所必需的財產(chǎn)的所有權,這是不符合物權法第五十三條的規(guī)定和立法意圖的,而且宗教事務管理部門直接享有宗教活動場所的所有權,這恰恰是中央宗教政策所極力避免的事情,避免造成官辦宗教的局面。
(五)二審法院再審終審:第三人管理說
原審法院重審后,釋圣龍依然不服,再次上訴,不過上訴理由已經(jīng)改變,首先認為訟爭禪寺為家廟性質應歸私人所有;其次是將訟爭禪寺判歸第三人所有違背法律。這說明在該階段,無論是案件當事人還是司法機關都開始意識到區(qū)分宗教場所的類型問題極端重要,而且類型化的劃分對于案件的裁判結果意義巨大,甚至可以導致相反的觀點。
二審法院再審后做出裁判,認為“訴爭的朝陽禪寺對外接受社會捐贈,具有社會公益的性質,不屬于家廟。因此,不應歸個人或政府機關部門所有,應由宗教部門管理”,故判決“原告高敏與被告釋圣龍(原名高玉芳)訴爭的朝陽禪寺及房屋由第三人大石橋市民族宗教辦公室管理”。〔10〕參見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營審民再終字第00004號民事判決。
在該審法院的裁判中,其裁判邏輯較為清晰,首先以“訴爭的朝陽禪寺對外接受社會捐贈”,而將其認定為“具有社會公益的性質”〔11〕相比于古代,現(xiàn)代社會觀念將宗教活動場所視為具有社會公益性質,而非神圣性。在古希臘、古羅馬,宗教活動場所被視為神圣的,所以在羅馬任何人偷竊或拿走圣物或存放在圣地的任何物品應視為與殺父同罪(參見[古羅馬]西塞羅:《國家篇 法律篇》,沈叔平、蘇力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95頁),而根據(jù)雅典人的說法,肆心最壞的類型是侵犯圣物,尤為嚴重的是那些侵犯“公共和神圣事務”的行為,第二壞的是侵犯私人的圣物(包括墳墓),比冒犯父母的肆心行為還要嚴重(參見林志猛編:《立法者的神學——柏拉圖〈法義〉卷十繹讀》,張清江等譯,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頁)。,所以“不屬于家廟”。其次,因其“具有社會公益的性質”“不屬于家廟”不應歸個人或政府機關部門所有,糾正了原審法院判歸第三人所有的觀點;最后,也因其具有社會公益的性質,不屬于家廟故應由宗教部門管理。
但是就該裁判理由論證的準確性和妥當性而言,該裁判作為終審判決還存在不少問題。
首先,確定家廟還是社會性的宗教活動場所的標準不明確。從前述司法解釋的角度看,家廟和作為公共財產(chǎn)的宗教活動場所似乎看起來適用了出資(資本)原則,但實際而言,出資(資本)原則并沒有成為決定性標準。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標準是使用者范圍標準,〔12〕張建文:《特殊類型的公共財產(chǎn)》,載《法學雜志》2015年第8期。作為私有財產(chǎn)的家廟主要是用于所有權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部分親友的修持修行場所,一般不會向不特定的信眾或者社會公眾開放?!?3〕張建文:《宗教財產(chǎn)的類型變動問題》,載《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而對于作為公共財產(chǎn)的宗教財產(chǎn),則是由于其進行了宗教活動場所登記而承擔了向不特定的信眾或者社會公眾開放供其按照用途使用的職能〔14〕張建文:《當前司法實踐中的宗教財產(chǎn)問題》,載《中國宗教》2015年第12期。。所以在該案中法院僅以“訴爭的朝陽禪寺對外接受社會捐贈”作為判定其非家廟的理由并不充足,盡管結論并非不正確。
其次,認定寺廟具有社會公益性的法律依據(jù)缺乏。無論是我國《公益事業(yè)捐贈法》《信托法》還是《慈善法》,均未將“宗教”列入公益的范圍之內(nèi)。〔15〕張建文、楊雨昕:《宗教財產(chǎn)管理信托的特殊性及其對〈信托法〉的挑戰(zhàn)》,載《經(jīng)濟法論壇》2013年第2期。雖然認定寺廟具有公益性缺乏實在法依據(jù),但是也不能否認宗教活動場所的公共性質,即供公眾使用的公眾用物性質〔16〕宗教活動場所在宗教意義上還具有神圣性。在古希臘時代,“全希臘所遵守的共同規(guī)則是侵入他國者不得侵犯那個國家的神廟”,即使對該規(guī)則理解不同,但在最低限上都承認“按照希臘的法律,無論何人征服一個地區(qū)之后,不管地區(qū)的大小,地區(qū)內(nèi)的神廟一定同時也為他所占有,他也有責任,盡可能地維持通常的宗教典禮?!保▍⒁奫古希臘]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上冊),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67、368頁)。。
最后,將宗教活動場所歸由宗教部門管理缺乏合法性依據(jù)。既然訟爭的標的物屬于正在被用于宗教用途的宗教活動場所,那么按照《宗教事務條例》應當成立宗教活動場所管理組織實行民主管理,在該案中卻將其判歸宗教部門管理,直接與行政法規(guī)相抵觸。
(六)小結性評論
綜上,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一般所有權制度對宗教場所的可適用性不無疑問。在該案中裁判基點從“共同共有說”到“按份共有說”,再到“第三人所有說”又到“第三人管理說”,出現(xiàn)不斷漂移反復試錯,呈現(xiàn)出逐漸擺脫一般所有權的思維邏輯和制度邏輯的傾向。對于一般所有權制度之于此類具有公共性的宗教活動場所的可適用性不無疑問。在該案中,司法機關之所以對此問題難以找到妥當?shù)牟门谢c,最關鍵的問題在于共同出資購買行為對裁判者造成的倫理和法律壓力,使得裁判者難以突破或者擺脫這種壓力。因此,必須弄清楚對此類非機關非企業(yè)亦非公辦事業(yè)單位的組織出資或者購買行為意味著什么,必然是與對企業(yè)或者普通民事行為中的出資或者購買行為的意義有別。
第二,該案對宗教活動場所登記的意義認識不足,顯出普通民事法官對宗教活動場所的相關司法解釋、政策文件和宗教事務法規(guī)的知識缺乏,特別是對作為確定宗教場所公共性的宗教活動場所登記的法律意義認識不足。按現(xiàn)行法規(guī),未經(jīng)宗教活動場所登記不能取得宗教活動場所的法律地位。
第三,對家廟的性質和判定標準以及對作為宗教活動場所的宗教場所的性質和判定標準問題缺乏認識。前者源自于司法解釋所提出的規(guī)則的模糊性,導致司法實踐中對家廟問題的認識不清;后者屬于行政法規(guī)有規(guī)定的,但是對該類宗教事務法規(guī)的認識不清晰。
對于本文而言,主要關注的是第一個問題,對于后兩個問題有待專門撰文深入研究,因此,筆者將主要集中在出資標準與產(chǎn)權歸屬的關系問題上。
在我國民法通則和物權法中,缺乏關于對諸如宗教場所此類非機關非企業(yè)非公立事業(yè)單位的組織的投資(購置或者出資)是否能夠取得產(chǎn)權的明確界定規(guī)則。但是,物權法第67條規(guī)定了企業(yè)出資人的權利規(guī)則,這一條允許私人出資設立各種企業(yè),投入到企業(yè)的私有財產(chǎn),會賦予出資人享有“按照約定或者出資比例享有資產(chǎn)收益、重大決策以及選擇經(jīng)營管理者等權利”。這一規(guī)則所蘊含的“誰出資誰享有權利”會令裁判者產(chǎn)生比附援用的想法。在前述案例中,裁判者就是無法走出案件當事人共同購買宗教場所的事實的魔咒,不得不在“購買—產(chǎn)生所有權”的思維圈子中打轉,共同共有到按份共有,共有到單獨所有,最終意識到了所有權思維的陷阱,卻不敢不能似乎也無力說明其缺陷所在從而明確放棄所有權的一般制度框架,不得不采用將其直接歸由第三人管理的突圍辦法。
而在2015年“路曉軍與克拉瑪依市落難動物救助中心等合同糾紛上訴案”中,司法裁判的觀點值得高度重視。該案中,當事人以“股權”形式分別出資設立了民辦非企業(yè)單位性質的法人機構“克拉瑪依市落難動物救助中心”,后因當事人糾紛,原告以出資人身份,要求該機構返還投資款項。
(一)原審法院裁判基點:民辦非企業(yè)單位
原審法院在裁判中主要以“民辦非企業(yè)單位”〔17〕“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的概念,最初在1996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社會團體和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管理工作的通知》(中辦發(fā)[1996]22號)中正式出現(xiàn)。參見國務院法制辦政法司、民政部民間組織管理局編著:《〈社會團體管理登記條例〉〈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釋義》,中國社會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的性質作為裁判基點,認為:“民辦非企業(yè)單位是指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和其他社會力量以及公民個人利用非國有資產(chǎn)舉辦的,從事非營利性社會服務活動的社會組織,并非《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所規(guī)定的公司或企業(yè)主體,被告救助中心并不存在股權份額的問題,故原告要求確認的標的物并不存在,故無‘出資人’地位身份”,直接否定了原告要求獲得返還投入款和收益的資格。更重要的是,在該裁判中,法院使用了資源提供者而非出資者的表述,以區(qū)別與企業(yè)投資者的區(qū)別,并指明其地位和后果,即“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的資源提供者,其投入資源一經(jīng)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登記,資源提供者即喪失了對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的財產(chǎn)權、支配權,其財產(chǎn)的使用只能通過該單位的決策機構集體決定,并按照章程規(guī)定開展活動。因該筆款項系原告自愿投入至被告救助中心,并用于建設犬類收容所開展動物救助工作,該筆資產(chǎn)一經(jīng)投入即歸被告救助中心所有?!薄?8〕參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克拉瑪依區(qū)人民法院(2014)克民二初字第492號民事判決。這是一種特殊的產(chǎn)權界定規(guī)則,即投入資源即喪失所有權的規(guī)則和機制。這種規(guī)則是民法通則和物權法所不熟悉的,直接與物權法第67條的規(guī)則悖反。
(二)終審法院裁判基點:民間非營利組織
終審法院未使用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的概念,而使用了其上位概念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概念。終審法院首先指出民間非營利組織的外延,進而指明其三個本質性特征:該組織不以營利為宗旨和目的;資源提供者向該組織投入自愿不得取得經(jīng)濟回報;資源提供者不享有該組織的所有權。這是理解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最核心最重要最關鍵的三個規(guī)則,除了非營利規(guī)則之外,最具造法性的就是禁止經(jīng)濟回報規(guī)則和不享有所有權規(guī)則(也可以稱為喪失所有權規(guī)則)。尤其是不享有所有權規(guī)則,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企業(yè)投資或者民事交易領域中的出資取得(所有權或者股權)權利的規(guī)則根本性否定,以此界定清楚了出資取得權利和出資喪失權利兩個相反規(guī)則的各自的適用范圍。終審法院的最終結論為“該組織成員自愿提供資金或服務行為,均不得取得經(jīng)濟回報,否則違背該組織成立的宗旨和目的,亦違背社會公序良俗的原則”?!?9〕參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克拉瑪依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克中民二終字第74號民事判決。
(三)小結性評論
在該案中,兩審法院的裁判基點并不同,因為民辦非企業(yè)單位和民間非營利組織是兩個外延不同的概念,但二者有共同的本質性特征,即由其非營利性所決定和產(chǎn)生的特殊權屬界定規(guī)則。相比于本文研究的宗教活動場所歸屬糾紛案例,該案的司法裁判更具創(chuàng)造性,特別是廓清了包括宗教活動場所在內(nèi)的民間非營利組織在法律上的性質和特征,此舉不僅對正確處理該案的司法糾紛具有價值,而且對進一步思考設計民間非營利組織在民事立法和單行法上的有關規(guī)定具有重要意義。
兩個案例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宗教活動場所歸屬糾紛案中,司法機關反反復復所不能掙脫的就是所有權制度的思維邏輯,只能不停地在單獨所有或者是共同所有的邏輯迷宮中打轉,其認識論上的根源就在于對此類宗教活動場所的自然性質和法律性質認識上的錯位,亟待在認識上正本清源,在立法方面也缺乏必要的規(guī)范,〔20〕金錦萍、葛云松主編:《外國非營利組織法譯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版,前言第1頁。顯屬于法律空白,而在有關落難動物救助中心的案件中,司法機關則是以相關的學說或者說是按照事務的自然性質為事物立法,圍繞非營利性的核心和本質,明確資源提供者不得取得回報也不享有所有權兩個派生性的但并非不重要的規(guī)則,具有“法的創(chuàng)造”〔21〕楊仁壽:《法學方法論》(第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8頁。的意味。
宗教活動場所具有民間性和非營利性的特質,這兩個特征決定了宗教活動場所在權屬界定的問題上具有其特殊性。從我國司法解釋的角度看,在本文所研究的佛道教寺廟道觀的權利歸屬上,司法解釋傾向于將其歸入宗教團體所有〔2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國務院宗教事務局關于寺廟、道觀房屋產(chǎn)權歸屬問題的復函》,1981年1月27日,[81]法民字第2號、[81]宗發(fā)字第16號。,但是在不同法院的司法實踐中更加混論〔23〕張建文:《宗教財產(chǎn)的所有權歸屬與目的性使用問題》,載《法學》2012年第6期。,而且所謂的宗教團體所有說已經(jīng)名存實亡。在具體的宗教事務實踐中,基本上是認可了寺廟道觀本身作為主體,并非全無但是較少是由宗教團體如佛教協(xié)會或者道教協(xié)會作為所有權人主張權利的〔24〕宗教團體主張權利的情形主要集中在宗教團體房產(chǎn)政策落實領域,主要是向非宗教團體的其他單位和人員提出,主要目的是為了盡快恢復宗教財產(chǎn)的宗教用途,相對來說在宗教活動場所與其他公民或者法人發(fā)生民事領域的糾紛時則主要是由宗教活動場所作為主體主張權利或者承擔義務。。從我國立法的角度看,《民法通則》第77條雖然規(guī)定了宗教團體的財產(chǎn)權問題,但是根本沒有提到宗教團體的所有權問題,只是籠統(tǒng)地申明“社會團體包括宗教團體的合法財產(chǎn)受法律保護”,從性質和類型上看這個條款根本不是一個裁判規(guī)則,僅僅是多余的宣示性條款。此外,《物權法》第69條的表述則刪去了“宗教團體”的提法,僅僅提到了“社會團體依法所有的不動產(chǎn)和動產(chǎn),受法律保護”,宣示了社會團體對其所擁有的財產(chǎn)的所有權,也沒有解決本文所研究的案例所提出的所謂出資人(購買人)能否以及是否應當被允許對宗教活動場所主張所有權的問題。
所謂的宗教活動場所的所有權問題,其實包含了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所謂的出資人(購買人)對宗教活動場所主張所有權的問題,這里涉及的產(chǎn)權界定難題主要是出資或者提供資源是否就意味著出資人或者資源提供者能夠取得對宗教活動場所的所有權;二是作為主體的宗教活動場所本身能否對作為客體的宗教活動場所主張所有權的問題,主要涉及的是宗教活動場所是否具有法人資格,對宗教活動場所的管理以及對第三人主張權利或者承擔義務的問題。后者屬于民事立法特別是民法典編纂中的一個棘手問題,但是本文所面對的問題主要是前者。
區(qū)隔和阻斷以出資(提供資源)的方式取得此類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所有權的規(guī)則,對于維持和保護宗教活動場所的法律地位,發(fā)揮其非營利性的公共用途看,具有極端重要的作用,但該規(guī)則在立法層面恰恰又是缺失的,因此導致了在本文研究的“釋圣龍訴高敏房屋使用權糾紛再審案”中法院難以闡明宗教活動場所的法律地位的特殊性,難以從所有權的邏輯迷宮和制度射程中走出來,從最初的房屋所有權糾紛漸次被定性為房屋使用權糾紛,最終也沒有指明宗教活動場所與其所謂的出資人(資源提供者)之間的關系,更荒謬和可笑的是將宗教活動場所迭次歸入出資人共同所有、第三人所有、第三人管理,出資人是否能夠取得宗教活動場所的所有權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消失、被有意遮蔽、被故意回避,凸顯了我國在民間非營利組織立法上缺乏正當?shù)牧⒎ㄒ?guī)則導致的司法困境。在本文所研究的后一案例“路曉軍與克拉瑪依市落難動物救助中心等合同糾紛上訴案”中,司法實踐大膽創(chuàng)造,闡明包括寺廟道觀等宗教活動場所在內(nèi)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法律地位和特征,尤其是直接闡明資源提供者不取得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所有權的規(guī)則,直接面對并解決了資源提供者與此類民間非營利組織之間的產(chǎn)權界定難題。值得注意的是,該案的裁判觀點是極有價值的,但是其作為司法個案的地位,決定了其適用范圍和影響力必定是有限的,需要從民事立法或者此類民間非營利組織的單行立法的角度整體考慮解決民間非營利組織的法律地位,資源提供者的權利與義務,資源提供者與此類組織的關系,以及民間非營利組織的內(nèi)部治理結構和外部行為方式等問題。
在民法典編纂的過程中對民間非營利組織的立法,應當明確規(guī)定出資者不取得產(chǎn)權規(guī)則,解決民間非營利組織產(chǎn)權歸屬的難題。尤其是,在當前,商業(yè)資本通過企業(yè)和個人投資經(jīng)營或承包經(jīng)營寺觀,搞“股份制”“中外合資”“租賃承包”“分紅提成”等〔25〕參見國家宗教事務局、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公安部、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文化部、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國家旅游局、中國證券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國家文物局《關于處理涉及佛教寺廟、道教宮觀管理有關問題的意見》,國宗發(fā)〔2012〕41號。,意圖進入并控制宗教活動場所,使之呈現(xiàn)出商業(yè)化、營利化和非宗教化的傾向。在立法上明確規(guī)定的出資者不取得產(chǎn)權規(guī)則將會是遏制借教斂財導致宗教活動場所資本化與商業(yè)化傾向的有力手段。
(責任編輯:馬長山)
* 張建文,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本文系2016年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新生權利的理論與實踐問題研究”(項目號16SFB2001)以及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新興權利的基本問題研究”(項目號16JJD82003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