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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經(jīng)典化

2017-02-23 14:58:46
關鍵詞:文學史文學

王 榮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經(jīng)典化

王 榮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過程。文章通過梳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譯介、接受與影響,試圖勾勒出該作品在中國語境下的經(jīng)典化歷程。分析表明,翻譯是外國文學經(jīng)典化的基礎,方重對喬叟在中國的傳播功不可沒。不過,為了擴大與鞏固作品的經(jīng)典地位,《坎特伯雷故事》的重譯還有很大空間。《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經(jīng)典形象的建構(gòu)主要依賴于外國文學史以及教科書的選錄。然而,由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這部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停留在“批判地接受”階段,故而“現(xiàn)實主義”與“人文主義”成為了《坎特伯雷故事》研究的重要視角,而“宗教思想”與“審美藝術”維度則被刻意忽略,導致了經(jīng)典作品的價值大打折扣?!犊蔡夭坠适隆吩谥袊慕?jīng)典化尚需多種譯本參與競爭,以及更加開放、多元化研究視角的持續(xù)介入。

《坎特伯雷故事》;經(jīng)典化;翻譯文學

《坎特伯雷故事》是14世紀英國詩人喬叟的代表作,也是中世紀向文藝復興過渡時承上啟下之作。自從誕生以來,就被各個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廣泛閱讀,并穩(wěn)居遴選出的各類文學經(jīng)典之列。談論一部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應該把作品在不同語境下的譯介、接受和影響情況考慮進來。異域文化語境下,外國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遠比其在源語境中更為復雜。譯者的語言水平、采取的翻譯策略、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詩學系統(tǒng)、贊助人等諸多因素,都會對翻譯文學的經(jīng)典化過程產(chǎn)生影響。本文將梳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譯介史及其在漢語文學系統(tǒng)中的接受和影響,試圖回答這樣幾個問題:在《坎特伯雷故事》經(jīng)典化過程中,翻譯與譯者發(fā)揮了什么作用?文學史以及相關評論研究如何引導該作品在漢語語境下的接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于作品接受有著什么樣的影響?《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語境下獲得了經(jīng)典地位嗎?是否呈現(xiàn)出與原著不一樣的面貌?

一、《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譯介史

《坎特伯雷故事》是一部未完成的詩體框架故事集,自誕生以來就享有極高的聲譽,被各階層的人們廣泛閱讀。喬叟巧妙地平衡了說教與娛樂之間的矛盾,他卓越的講故事能力,在他的時代以及后世都是首屈一指的。然而,由于中國近代的閉關鎖國,直到民國時期,中國讀者才了解喬叟的這部作品。據(jù)考證,國內(nèi)最早介紹喬叟的文字見于1916年的《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上,前清秀才孫毓修(1871-1922)在《歐美小說從談》一文中提及“孝素詩集之最傳者,《坎推倍利詩》也”。[1]

在中國,最早開始翻譯《坎特伯雷故事》的是林紓及其合譯者。1916年12月,林紓與陳家麟翻譯了部分故事,陸續(xù)連載于1916年12月到1917年10月的《小說月報》上。這九個故事分別是“雞談”(The Nun’s Priest’s Tale)、“三少年遇死神”(The Pardoner’s Tale)、“格雷西達”(The Clerk’s Tale)、“林妖”(The Wife of Bath’s Tale)、“公主遇難”(The Man of Law’s Tale)、“死口能歌”(The Prioress’s Tale)、“魂靈附體”(The Squire’s Tale)、“決斗得妻”(The Knight’s Tale)、“加木林”(The Cook’s Tale)。九個故事中,唯《林妖》一篇署“英國曹西爾原著”,其余諸篇均未表明出處。晚清,伴隨著現(xiàn)代報刊業(yè)的興起,翻譯文學極其繁榮,但尚未形成嚴格意義上的翻譯概念,沒有原作者與忠實的概念,創(chuàng)作與翻譯區(qū)分不大,張冠李戴,借題發(fā)揮是常有的事。林紓的翻譯是經(jīng)過二度加工的故事梗概,根據(jù)馬泰來的考證,所參照的底本可能是查爾斯·考頓·克拉克(Charles Cowden Clarke,1787-1877)為兒童編寫的《喬叟故事散文本》[2]。

在臺灣,位于臺北的文志出版社在1978年4月出版了王驥翻譯的《坎特伯利故事集》。這也是一部散文體的譯著,譯者在序言里介紹了每篇故事的類型,分析妙趣橫生的故事情節(jié)如何讓讀者忍俊不禁。除了趣味性,譯者還強調(diào)了故事背后的諷刺意味,認為喬叟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叛逆地表達了對當時宗教文學、社會觀念的不同意見。譯者在書末增加了喬叟年譜,彌補了序言對作者簡單介紹的不足。為了迎合圖書市場,譯文比較現(xiàn)代,加入了時下流行的詞匯,如稱“巴斯夫人的故事”是個“怕老婆”的故事,口語化傾向較重,句末語氣詞使用頻率較高,不同于方重先生譯文的雅致、簡潔。

隨著翻譯標準的進化,南京譯林出版社在1999年推出了黃杲炘先生的《坎特伯雷故事》的詩體譯本。黃杲炘用“以頓代步”的方法表現(xiàn)原詩的音步(foot),要求譯文詩行中的頓或音組數(shù)與原作詩行的音步數(shù)相合,而不要求漢語詩行中的字數(shù)與原作的音節(jié)數(shù)相一致。除了注重原作的韻律、節(jié)奏感的傳達,黃杲炘還追求格律詩整齊的形式美,充分發(fā)揮漢語的潛力和適應能力,嚴格控制每行譯文的字數(shù),如用十二個漢字對應五音步十音節(jié)的詩行,八個漢字對應三音步六音節(jié)的詩行。黃的譯本是國內(nèi)第一本詩歌體的譯本,盡可能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忠實原作。雖然譯本在個別地方略欠自然,但“以頓代步”的大膽嘗試受到了學界肯定,榮獲1999年第四屆全國優(yōu)秀外國文學圖書一等獎。

從上述譯介史可以看出,林紓的翻譯為《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接受奠定了基礎,但是在后來作家或當代人的回憶錄、書信中,均尚未提到該書,說明這幾篇小故事早已湮沒于報刊邊角故事中了。直到方重先生譯本的出現(xiàn),才使得國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了解喬叟及其作品。為了更加忠實于原作,黃杲炘用詩體翻譯《坎特伯雷故事》是非常可喜的嘗試。

一部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熱度體現(xiàn)了主流詩學領域?qū)ζ潢P注的程度。與其他一些作品不斷重譯,動輒高達十幾個譯本相比,《坎特伯雷故事》的遭遇相對冷清。方重先生的譯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是唯一可參照的版本。即使與中世紀的其他經(jīng)典如《神曲》、《失樂園》相比,《坎特伯雷故事》的中文譯本數(shù)量也偏少。外國文學的翻譯歷史表明,譯本的非唯一性是翻譯文學經(jīng)典化的基礎。“如果說原創(chuàng)文學經(jīng)典是在與其他原創(chuàng)作品的對比中脫穎而出的,那么一部翻譯文學經(jīng)典則是在與同一部外國文學作品的其他譯本和其他翻譯文學經(jīng)典的對比中確立其經(jīng)典地位的?!盵4]如果《坎特伯雷故事》要在中國確立經(jīng)典的地位,重譯還有很大的空間。

二、方重對《坎特伯雷故事》經(jīng)典化的貢獻

經(jīng)典文本跨越時空的旅行離不開翻譯的媒介。翻譯活動對經(jīng)典作品的傳播,對外國文學作品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是通過譯作來了解原作,甚至將譯作等同于原作。翻譯與文學經(jīng)典的形成具有辯證關系,翻譯活動會鞏固、擴大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地位,也可能瓦解、重估外來經(jīng)典作品的地位。正如韋努蒂(Venuti)指出:“經(jīng)典一經(jīng)翻譯,它作為語言和文學藝術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就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同時它的價值在譯本生成的異域文化中也發(fā)生了變化。經(jīng)過翻譯,一部外國作品很可能失去其在源語中作為經(jīng)典的地位,最后變得毫無價值,而且無人閱讀,終止印行?!盵5]沒有優(yōu)秀的翻譯家,就沒有外國文學經(jīng)典在中國的傳播。《坎特伯雷故事》本身的藝術價值以及在英國文學史中的地位是喬叟在中國接受的良好起點。但是,如果沒有翻譯家方重,中國讀者對《坎特伯雷故事》的了解可能要晚很多年。方重對《坎特伯雷故事》以及喬叟在中國的傳播,功不可沒。

首先,方重的譯本重視底本的選擇與譯文的完整性。喬叟生活的時代印刷術尚未發(fā)明,他的作品均以羊皮手抄本流傳?!犊蔡夭坠适隆肥菃疼抛詈笠徊孔髌?,盡管創(chuàng)作時間長達12年之久,但仍未按計劃完成。因為未完成,作品未徹底整理修訂,矛盾疏誤在所難免?!犊蔡夭坠适隆妨鱾飨聛淼氖殖驹?5世紀已近六十個版本,各個版本的故事前后次序也略有不同,對這部作品的??迸c考證,一直是西方喬叟研究的傳統(tǒng)。在方重之前的譯文都是節(jié)譯或片段譯文,底本選擇以及忠實與否并未引起關注?!爸覍崱笔欠g的基本要求,反映出對原作與原作者的尊重,是譯者應該努力追求的職業(yè)道德。忠實首先是完整,不隨意刪節(jié)原文段落,然后是內(nèi)容和風格的無限靠近,這樣讀者才會覺得譯本是可信的,才是原作的真實面貌。方重先生的翻譯是建立在嚴謹?shù)陌姹具x擇基礎之上的。他在1983年上海譯文版的“譯者序”中介紹自己是從古英語直接譯出的,依據(jù)的版本是魯賓遜(F.N.Robinson)所編、牛津大學出版社在美國刊行的1957年《喬叟全集》的第二版,另外參考了其他5個權(quán)威底本。既有中古英語版,也有現(xiàn)代英語版,以使得其譯本最可能接近原著的面貌。

其次,方重將翻譯與研究相結(jié)合,利用譯者序、注釋,補充翔實的背景知識,加入自己的見解評論。方重先生有著多年留學海外名校的經(jīng)歷,是上世紀外國文學研究尤其是中世紀英國文學研究領域的先驅(qū)?!白g本序”介紹了14世紀下半葉的社會背景,喬叟生平與創(chuàng)作,以及《坎特伯雷故事》的藝術特點。正文中傾注筆墨添加注釋,并且化繁為簡,力求通俗易懂。這些注釋可以分為三種:一是對無法用目的語來翻譯的情況所作解釋;另一種是對某些人名、事件、文化、典故以及文學意象的解釋;第三種是對故事來源的辨?zhèn)巍⒐适骂愋偷恼f明,或者對喬叟寫作藝術、創(chuàng)作意圖的點評。例如,對于“磨坊主的故事”的注釋如下:“這篇故事屬于法國流行的短篇古體敘事詩的一類;喬叟在這里描寫一個牛津?qū)W生,一個木匠的妻和一個鄉(xiāng)間教堂的管事,竭盡寫真的妙筆,是他最成熟最生動的一種筆法。”[3]51方重在翻譯時充分參考了西方喬叟研究成果,將西方學界的困惑如實拋出,引發(fā)讀者的思考,例如“這篇律師的開場語,讀來不甚連貫,且與故事本身不易配合……研究喬叟的學者們也覺得無從解釋?!盵3]74

所謂主觀因素是行為主體能夠把控的因素,是因人而異的。通過行為人自身的努力,不斷提高,完全可以克服困難,做到得心應手、游刃有余。如臨床知識、臨床技能、臨床思維、臨床經(jīng)驗等[4]。

理想的翻譯要求譯者隱身,只忠實地轉(zhuǎn)述原作者的語言,而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是譯者主體性的彰顯一直都無法回避。譯者序、跋、注釋、按語,就是譯者主體彰顯的體現(xiàn)。譯者加入自己的見解,建立起與讀者的對話,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使得讀者對譯者的信任度增強,原作者的權(quán)威也就此建立起來。譯者這種文本外的行為,除了表明自己獨立的觀點外,還旨在引起讀者對某一現(xiàn)象或觀點的重視。方重的這種“多余”的干涉行為表明了譯者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無形之中又增加了原作者和原作品的權(quán)威性。

再次,一部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翻譯作品在異域旅行中成功與否,還取決于譯者的雙語能力,特別是目的語的語言水平。翻譯家本身最好也是一名作家、詩人,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極高,文筆傳神。具有較高的可讀性和藝術性,是一部作品得以流傳久遠的重要原因。雖然《坎特伯雷故事》是一部敘事詩,但以講故事為主,方重先生以散文來譯詩,側(cè)重表達作品的敘事內(nèi)容,保住了“講故事”的節(jié)奏,彰顯了喬叟詩歌的人性魅力。在形似與神似不能兼?zhèn)涞那闆r下,方重選擇了“神似”,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實現(xiàn)了對原來五步抑揚格的超越,使得原著獲得了一種平實、活潑的風格,從而被更廣泛的中國讀者所接受。

有學者稱方重1946年的《康特波雷故事》是“以白話文的‘評書’文體演繹喬叟善講故事的五步抑揚格英雄對句詩體,”[6]凸顯了喬叟詩歌的敘事特征。方重1955年的譯本改用現(xiàn)代白話文,字詞層面與英語忠實對應,以信為上,但是先生受過嚴格文言訓練,即使使用現(xiàn)代白話,譯文仍然雅致簡潔,對應了中古英語的典雅。篇中的抒情短詩,以新詩形式譯之,亦清新雅麗。以散文體為主的譯文,避免了一些現(xiàn)代漢語詩中可能會出現(xiàn)的打油詩格調(diào),而且散文為主,使得敘述節(jié)奏流暢,情節(jié)連貫完整,語言通俗不拗口,在藝術性與通俗性的結(jié)合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這是方重先生的譯本長期被奉為權(quán)威的重要原因。

三、文學史對《坎特伯雷故事》的經(jīng)典建構(gòu)

文學經(jīng)典通常是被后代不斷地指稱與確認的,這種確認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各種文學史的記錄。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離不開文學史的書寫,正是通過各種文學選本、文學史,普通讀者才得以了解一般的文學狀況,對不同的作家形成了一種等級式的價值判斷,從而有選擇地去閱讀一些經(jīng)典范本。外國文學史是重寫外國文學經(jīng)典的重要途徑之一。編者依據(jù)外國的文學史,根據(jù)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結(jié)合本土文學傳統(tǒng),選錄一部分作家,加入審美性評價以及現(xiàn)實意義的闡釋,制作出一套特殊的對經(jīng)典的詮釋話語。

1924年歐陽蘭編著的《歐美文學名著節(jié)本》中稱“喬塞極福來”為“英國第一大詩家”,并收入《肯脫白來故事》中的七則故事,他在1927年的《英國文學史》中簡單介紹了西方喬叟研究的狀況。1937年金冬雷出版了民國期間最為完備的英國文學史論著《英國文學史綱》,對喬叟贊譽有加,稱其為英國文學的“開山祖師”。金東雷獨辟一章“喬叟的時代(公歷一三五0年至一四八五年)”,詳細介紹了喬叟所處的社會背景,創(chuàng)作的三個時期,《剛德勃萊故事詩》的格律、引言、以及第一個“騎士的故事”,稱頌《剛德勃萊故事詩》的寫作是一件異常偉大的事,“英國各色人的工作與娛樂、事業(yè)與夢想、游戲與真誠,甚至生命歡樂之洋溢,都給他網(wǎng)如珊瑚,保羅萬象。在他以前的文學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作品?!盵7]35不僅如此,金東雷還注意到了《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浪漫主義元素?!霸谟⑽淖骷抑?,喬叟是第一個以浪漫主義作風寫男女日常生活實事的人。這派作風后來形成了歐洲的文藝復興和一切近代文學的式樣?!盵7]38

新中國成立以后,金東雷對《坎特伯雷故事》的樂觀活力、浪漫主義色彩的頌揚,很快讓位于對這部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關注,強調(diào)了作品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并試圖歸納出作者的思想傾向與階級立場。這大概與方重先生《坎特伯雷故事》“譯者序”對這部作品的定位有關:“我們應該可以看到,喬叟未能擺脫當時宗教思想的束縛,往往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待生活中的善與惡,并且宣揚了消極容忍的人生哲學。此外,喬叟和薄伽丘一樣,在某些地方,是用對于市民階層的縱欲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來謳歌愛情,反對禁欲主義。這些是我們所不能贊賞的地方?!盵3]譯者序

“批判地接受”曾經(jīng)是外國文學作品在中國接受過程中最常見的狀態(tài)。在譯序中,譯者介紹作品主要內(nèi)容、審美價值之后,通常還要從主流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對其主動進行批評,以引領讀者有所選擇地接受。考慮到方重先生譯本出版的時間為建國后初期,我們很難將上述觀點視為先生個人的見解,更可能是為了逃離贊助人——國家出版機構(gòu)的審查,向主流意識形態(tài)、詩學觀的妥協(xié),故意做出的共時性、本土化解讀。眾所周知,建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操縱下,現(xiàn)實主義,尤其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在文學系統(tǒng)內(nèi)處于金字塔的頂端,而宗教文本、性愛描寫過多的文本,因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受到批判。

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國文學史、英國文學史,基本上把《坎特伯雷故事》放在市民文學、城市文學的目錄之下,突出了文學劃分的階級性。楊周翰編著的《歐洲文學史》視喬叟為“英國資產(chǎn)階級文學”代表、反封建的“人文主義斗士”,指出喬叟的故事反映了十四世紀英國歷史發(fā)展趨勢,暴露了封建階級尤其是教會的腐朽敗落,體現(xiàn)了從階級立場出發(fā)的文學批評。對于作品的宗教思想,該書同樣持批判態(tài)度?!白髡呶茨軘[脫宗教思想,表現(xiàn)出消極容忍的人生哲學的《梅利比故事》。和卜伽丘一樣,他在肯定愛情,反對禁欲主義的同時,也流露出市民階層對縱欲的欣賞,這些都是本書的糟粕?!盵8]

對《坎特伯雷故事》的“批評性接受”,到了90年代開始有所改變。李賦寧主編的《歐洲文學史》試圖糾正這一偏向,肯定了喬叟的市井故事不只為取笑逗樂,也揭露了時代與人性的復雜。似乎為了回應之前文學史對喬叟宗教思想的批判,編者特意加上“例如被稱為‘天真的人文主義者’的批評家常常只對愛情傳奇和滑稽故事感興趣,忽略或貶低宗教故事,認為詩人‘鼓吹快樂,只為活得快樂而鼓吹快樂’,忘記了中世紀人與現(xiàn)代人在觀念和審美上有巨大的不同,看不到宗教在當時的社會生活、喬叟的思想和他的作品中是真實、重要而且并非完全消極的存在?!盵9]129編者還呼吁建立一種整體性的批評觀,避免貿(mào)然根據(jù)某一個故事斷章取義地概括喬叟思想性?!皬娬{(diào)某些故事的成功和價值往往導致對另一些故事的疏忽,從而造成對全書和喬叟豐富而復雜的思想的誤解?!盵9]128

21世紀,學界思想更加開放。文學史、文學教材也盡量避免了對《坎特伯雷故事》內(nèi)容思想的評判,更多地強調(diào)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技巧。梁實秋的《英國文學史》從審美價值、藝術風格來闡釋《坎特伯雷故事》的寫實與幽默,凸顯了喬叟對人性的熱愛?!八裨S多偉大作家一樣,沒有成系統(tǒng)的人生哲學,不拘于任何一派的政治與社會的思想,他也不偏愛任何一種生活形態(tài),他適應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他酷愛人生的形形色色?!盵10]王守仁的《英國文學簡史》稱喬叟為“英國詩歌的坐標”,指出“詩人在《坎特伯雷故事》中著力表現(xiàn)的是他那個時代精神世界與世俗世界的聯(lián)系……詩中人物不同的社會背景以及他們所講述的故事,呈現(xiàn)出世俗世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盵11]

美國翻譯理論家勒弗菲爾在《翻譯、重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操縱》一書中將操縱文學翻譯的基本力量歸納為三種,即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Ideology, Poetics, Patronage)。這三種力量影響著翻譯行為的發(fā)生和進行,也決定著翻譯文學的經(jīng)典化進程。勒弗菲爾(Lefevere)指出,作為主流詩學和意識形態(tài)的合謀,外國文學參考書目的編制和作為教材的“外國文學作品選”的編選,也是翻譯文學經(jīng)典操縱的方式,并且是“最明顯也最有效的經(jīng)典建構(gòu)形式?!盵12]盡管從《坎特伯雷故事》譯本的種類、再版次數(shù)、市場銷量來看,這本書稱不上是暢銷作品,在普通讀者中的閱讀范圍并不廣泛,但它一直都能屹立在嚴肅經(jīng)典的行列,這離不開文學史和選本的編寫與闡釋,但是這種闡釋又受到了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受到文學思潮演變的影響。

四、國內(nèi)對《坎特伯雷故事》的評論研究

除了文學史、文學選集、大學教科書之外,專業(yè)文學評論家、批評家、學者對一部作品的評論,同樣引導著讀者對作品的認識接受。喬叟因其作品折射了14世紀的時代風貌,被評論家尊為英國現(xiàn)實主義的先驅(qū),《坎特伯雷故事》被稱為“人間喜劇”。另一方面,因為歌頌了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進取精神,贊頌了人的智慧,鼓勵人們追求世俗生活的幸福,喬叟被冠以“人文主義者”的稱號。這種標簽化的歸類,反映了中國主流詩學對這部作品的認知,很長時間內(nèi)都是國內(nèi)對《坎特伯雷故事》研究的指導思想。

方重先生是國內(nèi)喬叟研究的開拓者,1958年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季刊》第2期上發(fā)表了長篇論文“喬叟的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道路”,將喬叟的創(chuàng)作生涯置于14世紀英國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論述了1381年農(nóng)民起義對他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形成的影響,肯定了現(xiàn)實主義風格在《坎特伯雷故事》中達到了頂峰?!叭俊犊蔡夭坠适录方Y(jié)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一出形形色色、包羅萬象的人間喜劇,要深入了解喬叟的時代,《坎特伯雷故事集》比任何史料都來得真切可靠。”[13]方重先生突出了喬叟作為一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地位,贊揚了其對腐朽教會體制、僧侶的揭露,以及其反封建的傾向,奠定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早期接受的基調(diào)。

在方重之后,80年代杭州大學的鮑屢平教授深入研究《坎特伯雷故事》里的單個故事。1988年出版的《喬叟詩篇研究》,從社會歷史背景出發(fā),對“引言”中的人物形象進行了細致分析,概括了《坎特伯雷故事》的24個故事情節(jié)。鮑屢平從文本細讀入手,結(jié)合時代背景,研究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關注人物形象的刻畫。

八九十年代,“現(xiàn)實主義”與“人文主義”是研究喬叟以及《坎特伯雷故事》的重要視角,如江澤玖(1985)的“《坎特伯雷故事》總引的人物描寫”,聶文杞(1984)的“從象牙之塔走向現(xiàn)實主義——論喬叟和他的《坎特伯雷故事》”,王翠(1997)的“試析喬叟的人文主義思想及其表現(xiàn)”,王瑩章(2000)的“論喬叟人文主義思想的形成”等。

喬叟“英國詩歌之父”的形象在民國時期的教科書中已經(jīng)確定了。但是,如何證明喬叟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先驅(qū)地位呢?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中古英語領域研究的進步,特別是李賦寧《英語史》推出之后,學者開始從語言學角度來分析喬叟對英語詩歌的巨大貢獻。沈弘(2009)結(jié)合英語語言發(fā)展史、英語詩歌形式和體裁演變的歷史,從現(xiàn)代英語詩歌形式的發(fā)軔與傳承的角度,考察了喬叟為何無愧于“英語詩歌之父”稱號[14]。肖明翰(2005)的專著《英語文學之父——杰弗里·喬叟》分析了《坎特伯雷故事》如何拓寬了英國文學的主題,創(chuàng)立了新的體裁與創(chuàng)作方法,開創(chuàng)了英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ノ氖俏膶W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沒有互文就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肖明翰(2016)指出喬叟一生致力于“權(quán)威”和“經(jīng)驗”的互文,其作品中的獨特性是在廣泛的互文性基礎上形成和發(fā)展的,《坎特伯雷故事》就是喬叟的創(chuàng)作、文學文本與社會文本互文的典范之作[15]。

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學界之前一直故意淡化、甚至誤讀這部作品的宗教思想,使得喬叟在20世紀中國的接受和研究,喪失了一個重要維度。到了21世紀,一直被學界忽略的宗教內(nèi)容、精神探索的主題獲得了關注。肖明翰(2004)的“《坎特伯雷故事》的朝圣旅程與基督教傳統(tǒng)”解釋了故事框架與《圣經(jīng)》的聯(lián)系,香客們從倫敦到坎特伯雷的朝圣歷程也象征著人類尋找失去家園的精神之旅。劉洋風(2007)的“信仰和現(xiàn)實之間的徘徊——論《坎特伯雷故事》的宗教思想”指出篇末“懺悔詞種”的擔憂反映了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和彼岸誘惑之間的徘徊,是詩人宗教信仰思想兩重性的體現(xiàn)。

隨著更多西方批評理論的引入,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視角也日漸多元化,如利用巴赫金的詩學理論解讀《坎特伯雷故事》,包括劉乃銀1999年用英文出版的博士論文ReadingtheCanterburyTales:ABakhtinianApproach(《巴赫金的理論與“坎特伯雷故事集”》),何岳球(2003)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狂歡化喜劇特色”,賀晴宇(2007)的“試論《坎特伯雷故事》的喜劇性”,汪家海(2014)的“論《坎特伯雷故事》的復調(diào)性對話”,都突出了《坎特伯雷故事》的復調(diào)性與多元對話特征。

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刻畫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既有生機勃勃、挑戰(zhàn)男尊女卑的“巴斯夫人”,也有忠貞順從、一味接受丈夫試探的“格麗西達”,也有知書達理,機敏地勸誡丈夫的“慎子”,喬叟對婚姻問題、男女關系的關注有著超越時代的意味。近年來,國內(nèi)學者開始研究《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挖掘這些女性形象背后中世紀英國宗教、種族、政治、文化和性別話語。張亞婷(2013)指出《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母親形象沿襲了中世紀文化中女性-母親形象的兩級模式,即夏娃-圣母瑪利亞模式,展現(xiàn)了“圣母瑪利亞昏厥”這一深入人心的藝術形象的魅力[16]。李博婷(2014)將800多行的《巴斯婦的前言》視作一個追求性自由的世俗女人解釋圣經(jīng)的案例,是對教會和男權(quán)解經(jīng)傳統(tǒng)的顛覆[17]??梢灶A見,女性主義將是西方和中國喬叟研究的重要視角。

《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的研究起步不算晚,但是研究成果仍算不上豐盛。由于中世紀文學研究的門檻太高,多數(shù)研究都是從宏觀敘述入手,著眼于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框架故事的結(jié)構(gòu),而極少深入到個別故事,結(jié)合中世紀的社會語境與其他文本,提出一些有見地的論述。一方面,這些評論研究確立了喬叟作為“英國文學之父”的地位,鞏固了《坎特伯雷故事》在英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另一方面,這些研究試圖將《坎特伯雷故事》的內(nèi)容當作一個整體,未能針對不同故事加以對照分析,有些結(jié)論難免以偏概全。令人欣慰的是,近十年來對喬叟及《坎特伯雷故事》的研究成果日益增多,且有持續(xù)增長的趨勢,期刊論文與碩博論文都明顯增加,研究視角從“現(xiàn)實主義”、“人文主義”拓展到“對話理論”、“性別主義”、“文化權(quán)利”、“社會生活”等,不斷豐富了對這部作品的闡釋。這些批評研究將進一步鞏固《坎特伯雷故事》的經(jīng)典地位。

五、結(jié)語

探討一部外國文學作品在異域文化語境中是否成為了一部經(jīng)典作品,除了主流詩學系統(tǒng)對其追認與定位,還要看它是否對目的語的文學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影響,是否催發(fā)了另一個文化語境對其風格、主題、創(chuàng)作手法、文學思想的模仿。經(jīng)典的定義比較寬泛,但不可否認“經(jīng)典”涵義的一個重要維度是充當?shù)浞兜淖饔谩倪@個角度上來說,《坎特伯雷故事》因未能對中國文學系統(tǒng)產(chǎn)生深刻影響,經(jīng)典地位還有待確認。究其原因,可能源于《坎特伯雷故事》的敘事藝術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間隙,朝圣主題與框架故事結(jié)構(gòu)很難激發(fā)中國文學家的模仿興趣。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接受以及經(jīng)典化程度主要依賴于外國文學史、教科書的選錄,然而由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出版機制的制約,對這部作品的介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停留在“批判地接受”階段,使得它的價值大打折扣。從譯本數(shù)量、文學史建構(gòu)、評論研究成果,以及對中國文學系統(tǒng)的影響來看,《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國經(jīng)典化之路還處于正在進行之中。在中國,喬叟的知名度遠遠無法匹敵其“英國詩歌之父”、“英國文學之父”的地位,也遠遠低于那些后世尊其為“老師”的英國詩人?!犊蔡夭坠适隆吩谥袊Z境下的文學經(jīng)典地位還依賴于多種譯本參與競爭,以及更加開放、多元化研究視角的持續(xù)介入。這些衍生文本彼此之間,以及衍生文本與原著之間形成的對話與張力,才能豐富和延續(xù)經(jīng)典的生命,支撐起經(jīng)典化的綿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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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張亞婷.《坎特伯雷故事》中“不合適”的母親[J].國外文學,2013(2):127-133.

[17] 李博婷.巴斯婦解經(jīng)[J].國外文學,2014(4):54-65.

LiteraryCanonizationofTheCanterburyTalesinChina

WANG Rong

(SchoolofInternationalStudies,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Literary canonization is a complicated process. This article reviews the translation history ofTheCanterburyTalesas well as its acceptance and influence in China with an attempt to outline its canonization process in the Chinese context. It is contended that translation activities lay a foundation for the canoniza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the translator Fang Chong played a principal role in Geoffrey Chaucer’s acceptance in China. Yet, more retranslated versions are of necessity to solidify the canonized status ofTheCanterburyTales. What’s more, the classic image ofTheCanterburyTalesmainly depends on the literary history and textbooks of foreign literature; however, affected by dominant ideology, this work is subject to the “critical acceptance” for a long period, with “realism” and “humanism” as two important research perspectives, while the religious dimension and aesthetic value are deliberately ignored. Consequently, the value of the book is not fully recognized. In short, the canonization ofTheCanterburyTalesin China will rely on more translated versions and more open and diversified literary criticism.

TheCanterburyTales; canonization; translated literature

10.13954/j.cnki.hduss.2017.06.010

2017-07-18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0&ZD135);浙江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研究課題(2015B054)

王榮(1984-),女,安徽亳州人,博士,講師,比較文學、英國文學.

I106.9

B

1001-9146(2017)06-00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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