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婉霞

(甘肅政法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世說新語》中女性形象論略

吳婉霞

(甘肅政法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世說新語》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風(fēng)采各異女性形象，她們或是高風(fēng)亮節(jié)、性格敦厚的“賢”女子；或是具有遠(yuǎn)見卓識、善于推斷的“奇”女；或是文采斐然、心性極高的“才”女；或是“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的“烈”女；或是“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率真女子。這些與前代文學(xué)中迥然不同的女性，以其獨特的個性、豐富的情感及過人的才智，穿越歷史，熠熠生輝。

《世說新語》；女性形象；人格魅力

《世說新語》是劉宋時期臨川王劉義慶及門客編輯而成的一部記錄魏晉名士逸聞軼事和玄學(xué)清談的故事集。其采取分門隸事的體例，將全書分為三十六門，每一門中的故事,其性質(zhì)是相似的，但所記錄的人物卻有同有異。人物的言行又分散在其他各門中，相互映照，在全面展現(xiàn)魏晉士子風(fēng)貌的同時，眾多女性形象的塑造猶如耀眼的明珠，大放異彩，演繹出別樣的生命形式。這些女性以其獨特的個性、豐富的情感以及過人的智慧，成為那個時代“遙遠(yuǎn)的絕響”?？v觀《世說新語》中的女性形象，可以概括為賢、奇、才、烈、情等五種類型。

一、高風(fēng)亮節(jié)、性格敦厚的“賢”女

這類女子多以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她們所表現(xiàn)出的母愛，猶如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平靜而悠長。她們不但自己認(rèn)真踐行著做人的道德準(zhǔn)則，而且通過言傳身教將其細(xì)細(xì)滲透進(jìn)子女心田，使中國傳統(tǒng)美德得以傳承?！顿t媛》二十“陶母教子”就是其中的典范：

陶公少時，作魚粱吏，嘗以坩鲊餉母。母封鲊付使，反書責(zé)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p>

陶侃，即東晉大詩人陶潛的曾祖父。陶侃年輕時，是一位管理堵水捕魚的小吏，他將捕到的魚腌制好后送給母親品嘗，母親卻原封不動地將腌魚交付捎魚的人帶回，并回信責(zé)備陶侃說：“你作為官吏，拿公家的東西送我，對我不但沒有什么好處，反而讓我更加憂愁?！?/p>

陶侃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不忘老母，托人給老母帶去腌魚，可謂孝心十足。而陶母的舉動從細(xì)微之處警戒陶公，讓他成為一位真正的“仕人”而非“蛀蟲”。

在日常的接人待物方面，陶母更是身體力行的去影響兒子，如《賢媛》十九“陶母賣發(fā)待客”：陶公少時“家酷貧”，一日，很有名望的同郡人范逵投宿陶侃家，因“室如懸磬”，陶母“頭發(fā)委地，下為二髪，賣得數(shù)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shè)精食，從者皆無所乏”，范逵既贊賞陶侃的才智和口才，又對他的盛情款待深感慚愧，于是“逵及洛，遂稱之于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就是這次熱情周到地招待，讓范逵了解了陶侃的德行和辯才，為陶侃仕途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陶母在日常生活中的言傳身教，才有了“劍履上殿”的東晉重臣陶侃。也無怪余嘉錫先生給予陶母很高的評價：“在晉一代，唯陶母能教子，為有母儀，余多以才智著，于婦德鮮可稱者。”

二、遠(yuǎn)見卓識、善于推斷的“奇”女

《世說新語》中塑造的另外一類女性形象：她們頭腦靈活，膽大心細(xì)，不但善于分析判讀，善于邏輯推理，且不乏伶牙俐齒的反駁能力。她們不一定是聰明絕頂之人，卻憑借著對政治的高度敏感以及審時度勢的才能，做出有利于家族利益的謀策?；蚴巧瞄L鑒賞，眼光獨到、人物品評鞭辟入里，以顯示其遠(yuǎn)見卓識。

(一)沉著冷靜、極具遠(yuǎn)見

在這類型的女子中，尤以許允婦為代表。她利用自己的聰明、遠(yuǎn)見，既贏得丈夫的尊重，也在最大程度上維護(hù)了家族的利益。

《賢媛》第六載：

許允婦是阮衛(wèi)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禮竟，允無復(fù)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被咐烧?，桓范也。婦云：“無憂，桓必勸入。”桓果語許云：“阮家既嫁丑女與卿，故當(dāng)有意，卿宜察之?！痹S便回入內(nèi)，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復(fù)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曰：“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

在這則故事中，許允婦的聰明、冷靜，得到充分表現(xiàn)。當(dāng)許允在桓范的勸阻下進(jìn)入新房，嫌棄其丑,欲退去時她只是默默拉住許允衣角，當(dāng)許允說：“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她才開始同丈夫爭論德色的問題，為自己拿回了話語權(quán)，使許允對她心服口服。在贏得丈夫尊重的同時，也顯示了自己的才能，可謂一舉兩得。

《賢媛》第七載：許允在擔(dān)任吏部郎期間，任用的人大多是同鄉(xiāng)。魏明帝懷疑他結(jié)黨營私，下令逮捕。“其婦出誡允曰：‘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求情’?！钡搅顺ⅲS允用《論語·子路》中“舉爾所知”力爭，不但消除了明帝的疑心，而且獲賜新衣?！霸时皇?，舉家哭號，阮新婦自若云：‘勿憂，尋還?！辈⒆龊眯∶字嗟却?，許允果然平安回家?！顿t媛》第八“許允婦保子有方”：許允被晉景王所害，許允婦臨危不懼，妥善安排，最終保全了兩個兒子的性命。正是因為許允婦對政治局勢的了解和對當(dāng)權(quán)者心思的洞察，才能處變不驚，鎮(zhèn)定自若，讓家族安然渡過滅頂之災(zāi)。

(二)擅長鑒賞，獨具慧眼

魏晉士人熱衷于對人物進(jìn)行品評來顯示自己的遠(yuǎn)見，這股風(fēng)氣也影響了那些聰慧的女子，其中尤以山濤妻韓氏為代表。

《賢媛》十一載：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于常交，問公。公曰：“我當(dāng)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逼拊?“負(fù)羈之妻，亦親觀狐、趙,竟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dá)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殊不如,正當(dāng)以識度相友耳?！惫唬骸耙凛呉喑Ｒ晕叶葹閯佟！?/p>

僖負(fù)羈之妻是《左傳》中極具政治見識的女性。在看到落魄的重耳一從人時，僖負(fù)羈之妻就極具預(yù)見性的勸丈夫：“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反其國，必得志于諸侯。得志于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貳焉”，后來事實證明果然如此。山濤妻韓氏首先取例僖負(fù)羈之妻，不但顯示出她的博雅，而且顯示出她以僖負(fù)羈之妻為榜樣，要做一個具有遠(yuǎn)見卓識的智慧女性。其次，她對嵇、阮兩位名士的尊重、賞識，也令人嘆服。她建議山濤與人相處要揚長避短，“君才致殊不如，正當(dāng)以識度相友耳”。一介女子，有如此卓識，實屬罕見。

《賢媛》十二中王渾妻子也是一位有鑒賞才能的人。她通過觀察，得出兵家子“必不壽，不可與婚”的結(jié)論，果然“兵兒數(shù)年果亡”，證實了她的結(jié)論。

三、文采斐然、心性極高的“才”女

在古代，女子的才智一直是不被重視的，甚至可以說是否定的，并且這種否定幾近千年，漢代班昭《女誡·婦行》中說：“婦德，不必才明絕導(dǎo)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彼未乃抉R光更是認(rèn)為教給女孩寫作詩歌，掌握流行音樂，都是不合適的。到了明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扼殺了許多女子的才情。相較而言，魏晉時期，由于社會動蕩，政權(quán)分裂，思想通脫，對于女子的束縛較弱，她們的才情得以發(fā)揮，因此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才留下眾多文采斐然、心性極高的女性形象。

“詠絮才”謝道韞就活躍在這一時期。《言語》七十一載：謝道韞少時才華過人，小小年紀(jì)就詠出形意俱美，贏得謝安“大笑樂”的“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成為千古佳話，“詠絮才”也成為后代才女的代名詞。

謝道韞既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才女，也是一個心性極高的女子?！顿t媛》二十六記述了其首次歸寧時對新夫婿的不滿：“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悅?！痹谥x安的一番勸解后，仍瞧不起王凝之，說：“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心性極高的謝道韞一生勤于著述，在此條之下，劉孝標(biāo)注引《婦人集》曰：“謝夫人道韞，有文才，所著詩、賦、誄、頌傳于世?！笨芍谖膶W(xué)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就，謝道韞也因此而贏得士人們的敬重，就是被她認(rèn)為是“天分有限”的謝玄，仍“絕重其姊”。

四、“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的“烈”女

《賢媛》第二載，有沉魚之貌的王昭君是一個性格剛烈，不同流合污的女性，“姿容甚麗、志不茍同”：

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賄。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工遂毀為其狀。后匈奴來和，求美女于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王明君即昭君，因晉人為避文帝司馬昭之諱，改為王明君。昭君天生麗質(zhì)，只因不愿賄賂畫師，便被畫師在作畫時毀了容貌，最后落得遠(yuǎn)嫁邊疆。一個溫婉的南國女子，遠(yuǎn)嫁粗獷的北方民族，生活的不易可想而知。昭君由于“志不茍求”，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如果說昭君體現(xiàn)的是一個女子的正直，那么班婕妤表現(xiàn)的就是女性的過人膽識和耿直氣節(jié)。

《賢媛》第三“為邪欲以何望”：班婕妤遭到趙飛燕的誣陷，不屑與之辯白，她認(rèn)為自己與惡人爭辯是不值得的，“故不為也”。面對漢成帝的質(zhì)詢，她仍有“若神鬼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的言論。在表明鬼神如若有知，自己無須祝詛的同時，也隱晦地將漢成帝比作神鬼，如果他明辨是非，自己就無須辯解。如果不是，自己辯解又有何用。在封建社會中，帝王權(quán)威高高在上，不容侵犯，而班婕妤這番話中有明顯的質(zhì)疑存在，甚是大膽，可見班婕妤過人的膽識和氣節(jié)。

五、“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率真女子

在《世說新語》中，出身于社會下層的女子,多是以貴族男子的附庸物和玩物身份出現(xiàn)的。如曹操的歌妓，王敦的婢妾，在金谷園中為達(dá)官貴人行酒的美女以及石崇的侍妓都屬此類。但是與這些命途多舛，生死不由己的女子不同，世族女子自我意識開始覺醒，敢于追求自由的婚姻，有了“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覺悟。譬如，她們可以與丈夫情篤恩愛，舉案齊眉，甚至生死相隨?！痘竽纭返诙败黥友城椤本褪堑浞叮很髻环蚱薷星樯詈瘛岸諎D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亡”。她們也可以在離異、再嫁問題上掌控主動權(quán)。例如《夙惠》第二中何晏的母親再嫁曹操。《假譎》第十諸葛女，都是再嫁的例子，均沖擊著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

她們也可以在面對丈夫時，酣暢淋漓地表達(dá)內(nèi)心感情，執(zhí)著率真、不拘禮節(jié)。王戎的妻子就是其中一位?！痘竽纭返诹d：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fù)爾?！眿D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dāng)卿卿！”遂恒聽之。

在封建社會里，女性和男性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女子對自己丈夫的稱謂如相公、良人、郎君等，都含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之意。而“卿”這個稱謂，在當(dāng)時是上級對下級，長輩對幼輩或同輩之間的稱呼，如果用于妻子稱呼丈夫，是不合禮數(shù)的。而王戎妻對王戎以“卿”相稱，直接大膽，勇敢表達(dá)了自己對丈夫的愛意。這樣大膽、率真的女子，在封建社會是不多見的。

為了愛情，她們也敢于“先時而婚，任情而動”?！痘竽纭返谖濉绊n壽偷香”的故事就充分印證了這一點。愛情的開始是因為賈女的偷窺，“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fā)于吟詠”，賈女對韓壽一見鐘情，一往情深。她大膽地讓婢女充當(dāng)紅娘，告訴韓壽自己的心意?！皦勐勚膭印?，他們開始“潛修音問”，直到最后幽期密約。孰料，賈父從各種異常中發(fā)現(xiàn)二人的私情。幸運的是賈充并沒有棒打鴛鴦，而是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在這個故事中，賈女的癡情、主動比韓壽的聰明、敏捷以及賈充的開明、大度都更加引人注目。李商隱《無題》詩曰：“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辟Z女的相思并沒有成灰，而是獲得了圓滿的結(jié)局。與后世的《西廂記》等作品中的主人公相比，賈女更顯自信、率真、執(zhí)著。

正是由于魏晉時期社會動蕩、政局交替變化無端以及玄學(xué)的興起，才有了思想上的解放和自由。一直處于男性附庸地位的女性，在這一時期也終于獲得一些自由的空氣，魏晉士人不再用附屬物的觀念來看待女性，而是以率真自然之性來欣賞她們，欣賞她們的儀態(tài)美貌，欣賞她們的睿智儒雅、淡定從容，進(jìn)而在弦韻悠長的藝術(shù)殿堂中留下一個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女性形象。

[1]劉義慶.世說新語[M].呼和浩特:遠(yuǎn)方出版社,2005.

[2]范子燁.世說新語精粹解讀[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朱碧蓮,沈海波.世說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余嘉錫.世說新語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5]胡友鳴.世說新語的名士風(fēng)度[M].臺北:大村文化出版社,1998.

Thefemaleimageanalysisinthenewlanguage

WU Wan-xia

(Gansu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Institute Faculty of Humanities，Lanzhou 730070,China)

“Thenewlanguageoftheworld” has created many vivid and elegant female images, and they are also the “virtuous” women with high quality and character. Or the “odd” woman with vision and inference; Or the “only” woman with a high level of talent and energy; Or “the strong” woman who “is not making a good use of ai rong”；Or “the bell of love, in our generation”. These are different women in the former literature, with their unique personality, rich emotions and extraordinary talents, through history, shining brightly.

TheNewwordsoftheworld; female image; personality charm

I207

A

2095-0292(2017)04-0102-03

2017-05-19

吳婉霞，甘肅政法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魏六朝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薄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