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宏偉
摘要:現(xiàn)在幾乎所有言說張伯駒者,開篇總說,張伯駒早歲名列“民國四公子”,并認可“民國四公子”的提法形成于1920年代初??僧敃r張伯駒的生活甚是平淡無奇,聲名不著,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位“公子”應有的風范,作為張鎮(zhèn)芳這位曾被判處極刑之人的兒子,是不會被人們列為“民國四公子”的;從組成上來看,實際上也不可能存在所謂“民國四公子”這樣的組合。為了收藏文物,張伯駒時常一擲千金,有人就認為“張伯駒為搶收中華稀世文物而不惜傾家蕩產(chǎn)”。事實上,從張伯駒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和他非凡的學識與眼力來看,張伯駒收藏古字畫,雖然花費巨大,但也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F(xiàn)在社會上還流傳一種說法:張伯駒因字畫得罪了康生,其與陳毅的關系非常密切,經(jīng)常來往。其實并非如此。張伯駒曾說自己一生只和陳毅見過兩次面。此外,所謂的“他看的書多得難以勝數(shù)”,也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說法。總之,無論是歷史研究還是人物紀念,都必須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切不可有意拔高。
研究文化名人和故宮博物院,張伯駒(1898—1982)應該算其中的一位。張伯駒,河南省項城市人,字家騏,號叢碧,別號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是中國20世紀的“大玩家”,琴棋書畫詩詞戲曲樣樣精通,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京劇藝術研究家、詩人等身份于一身。其與潘素的曠世情緣,坎坷的人生浮沉,因?qū)戧愐阃炻?lián)獲毛澤東主席夸贊而得以落戶北京等經(jīng)歷,使其一生富有傳奇色彩。尤其是,他從30歲愛好收藏,發(fā)展到嗜書畫成癖,醉心于中國古代字畫名跡,一擲千金,買下傳世最古墨跡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傳世最古畫跡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等,其著作《叢碧書畫錄》記錄了所藏書畫名跡117件。張伯駒以保存重要文物使其不外流為己任,1950年代以后,陸續(xù)將收藏的書畫名跡獻贈毛澤東主席或捐獻國家,化私為公,令人肅然起敬。
張伯駒與故宮博物院的關系很簡單,也很清晰:1947年張伯駒被故宮博物院聘為專門委員,在協(xié)助故宮博物院收購清宮流散書畫方面做出了貢獻[1];張伯駒在《新民晚報·造型》副刊刊出《故宮散失書畫見聞記》,披露了《中秋帖》(東晉王獻之所書)與《伯遠帖》(東晉王珣所書)的不幸散失,后經(jīng)周恩來總理指示,故宮博物院以重金收回此二帖;張伯駒的捐獻加上故宮博物院的購置,陸機的《平復帖》、展子虔的《游春圖》、李白的《上陽臺帖》、杜牧的《贈張好好詩》等22件張伯駒收藏過的書畫名跡,已經(jīng)成為故宮博物院的珍貴收藏。
隨著中國歷史上第四次收藏熱的勃然而興,作為“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的張伯駒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越來越得到學界的關注,張伯駒研究會在各地陸續(xù)成立,張伯駒紀念館也陸續(xù)興建,各種紀念會先后召開,有關張伯駒的研究文章、著作越來越多,這是非常好的現(xiàn)象。但現(xiàn)在的研究論說,頗有演繹的成分,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勢必以非為是,混淆歷史真相,不能再現(xiàn)真實的張伯駒。鑒于此,本文擬對張伯駒研究中幾個廣為流傳的觀點進行辨謬,希望能有助于人們客觀、真實地看待張伯駒。
一、所謂“早歲名列民國四公子”的說法并不存在
現(xiàn)在幾乎所有言說張伯駒者,一開篇總是說:張伯駒早歲名列“民國四公子”。一些工具書,如《20世紀中華人物名字號辭典》《中國藝術家辭典》《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藝術辭典》《吉林省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家辭典》《歷代藏書家辭典》等,都說張伯駒與張學良、袁寒云、溥侗并稱“民國四公子”。
乍一聽,張伯駒出身豪門,多才多藝,瀟灑風流,頗具傳奇色彩,就像今天人們所說的“官二代”,冠其名曰“京城四少”之類,應該沒有問題。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學界對于“民國四公子”之說,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都認可:1920年代初,“民國四公子”之說在南方出現(xiàn),并逐漸被京津滬上層社會所公認。張晨怡[2]認為:“在民國上層社會中,素有四公子之說。這些公子皆出身名門,或為軍閥政要之子,或為商界名流之后,或為清朝皇族宗室。但究竟所指何人,卻說法各異,而這些公子們的事業(yè)發(fā)展、興趣愛好與個人命運,也都存在巨大的差異?!瘪R勇[3]曾對“民國四公子”都有誰這一問題進行過梳理,他歸納出四種說法:一是指陳錦堂、袁克讓、張伯駒、宋傳興組合;二是指袁克文、溥侗、張伯駒、張學良組合;三是指袁克文、盧小嘉、張伯駒、張學良組合;四是指孫科、張學良、段宏業(yè)、盧小嘉組合。馬勇認為,“不過要說民國時代,或民國初年的四公子,恐怕還是應該以張伯駒在《續(xù)洪憲紀事詩補注》中的歸納更接近事實,大致有袁克文、張伯駒、張學良、盧小嘉、張孝若、溥侗六人備選。如果繼續(xù)篩選,比較公認的‘民國四公子可能就是袁克文、張伯駒、張學良和溥侗四個人了,因為只有他們四人具有司馬遷對戰(zhàn)國四公子志向行事大節(jié)的點評(特征):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有擔當有肩膀,有藝術文學創(chuàng)造力或鑒賞力,風流倜儻,雅而不俗,敢做敢為,敢愛敢恨,樂善好施,風流而不下流,對民族對國家有貢獻有熱忱”。[3]王忠和甚至專門編著《民國四公子》一書,該書《寫在前面》說:“末代皇帝溥儀之族兄溥侗、袁世凱之子袁克文、河南都督張鎮(zhèn)芳之子張伯駒、奉系軍閥張作霖之子張學良,均為民國初年京津滬上層社會頗具傳奇色彩之豪門子弟,人稱‘四大公子或‘民國四公子?!薄啊駠墓拥恼f法亦有他本,袁克文、張伯駒、張學良三人各本皆榜上有名,盧永祥之子小嘉、張謇之子孝若、張之洞之子張權(quán)亦曾列于其中。本書所取是依民國年間社會最為通行之說法?!駠墓拥奶岱ㄐ纬捎?0世紀20年代初……”[4]
本文征引的張晨怡、馬勇、王忠和三位的論說只是例舉而已,其實還有不少文章,如智效民的《民初“四大公子”中的張伯駒》[5]、魏泯的《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中的文藝通才》[6]、邢建榕的《民國四大公子之一張伯駒綁架案》[7]、周利敏的《張伯駒綁架案轟動上海灘》[8]、吳用的《“民國四大公子”的風雨人生》[9]、王凱的《“民國四公子”的風雨人生路》[10]和《民國四公子:名副其實的“官二代”》[11]、汪上荷的《民國“京城四少”的范兒》[12]、殷曉章的《“民國四公子”張伯駒傳奇》[13]、朱浩云的《各領風騷的民國京城四公子》[14]、王烜的《公子風流散人間遺恨長——寫在張伯駒誕辰115周年之際》[15],就連王忠和、榮進編寫的張伯駒傳,書名都是《生是長穹一抹風:民國公子張伯駒》[16],其他張伯駒傳記著作,如任鳳霞、遲秀才的《張伯駒與潘素》[17]、劉軍的《大收藏家張伯駒》[18]、任鳳霞的《一代名士張伯駒》[19]、樓宇棟、鄭重的《張伯駒》[20]、張恩嶺的《張伯駒傳》[21]、寓真的《張伯駒身世鉤沉》[22]等,都無例外,可見“民國四公子”說的影響之大。
以上例舉表明,許多學者都把“民國四公子”當成了客觀事實,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此說是否屬實。但如果真有“民國四公子”之說,又是由何人在何時、何地先說出來,或先用文字記下來,在報刊圖書上刊登出來的?之后都有哪些書報刊在繼續(xù)散布?即使如大家眾口一詞的說法——“‘民國四公子的提法形成于1920年代初”,但沒有一位學者告訴我們這種提法出自何處。
近年來,隨著信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數(shù)據(jù)庫建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民國期刊庫、申報庫等海量數(shù)據(jù)為我們搜檢文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我們檢索的結(jié)果是:民國時期沒有關于“民國四公子”的信息。筆者所見最早關于“民國四公子”的文字出自張伯駒手筆,他于1970年代前期在中央文史研究館所著的《續(xù)洪憲紀事詩補注》中說:“人謂近代四公子,一為寒云(按:袁克文),二為余,三為張學良,四、一說為盧永祥之子小嘉,一說為張謇之子孝若;又有謂:一為紅豆館主溥侗,二為寒云,三為余,四為張學良。此說盛傳于上海,后傳至北京。前十年余居海甸,人亦指余曰:此四公子之一也。”[23]之后,張伯駒在《也算“奇緣”——我與陳毅元帥》中又提及:“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起,宣傳部所屬文教部門被沖擊,我的帽子為封建余孽、反動學術權(quán)威、四公子之一、康生點名的大右派、陳大炮(造反派稱陳毅元帥為陳大炮)的死黨,尤以因?qū)憽洞河维嵳劇饭P記,稱為春游社反黨集團,全國皆有組織?!盵24]或許近代確實有“四公子”的說法,但絕不是所謂的“民國四公子”,因為張伯駒自言“人謂近代四公子”,此言“近代”而非“民國”。
先來看“四公子”說法產(chǎn)生的時間。學界的認定和張伯駒的自言,顯然有著巨大的時間差。學界認定“‘民國四公子的提法形成于1920年代初”,固然是為了避開袁克文(1931年死于天津),但我們要分析在1920年代初有無形成這種說法的可能。
張伯駒1898年出生于河南省項城市閻樓鎮(zhèn),其生父是張家老六張錦芳。張家老五張鎮(zhèn)芳是張家唯一考中進士做官之人,遺憾的是兩個子女先后夭折。1905年,7歲的張伯駒過繼給時任長蘆鹽運使的張鎮(zhèn)芳,來到天津。張伯駒曾自述:“八歲至十四歲住天津,在家中私塾上學,十四歲曾入法政學堂,肄業(yè),十五歲隨父去河南開封,十七歲在北京,十八歲入中央陸軍混成模范團騎科肄業(yè),二十歲畢業(yè),二十一歲任安武軍全軍營務處提調(diào),后改任長江巡閱使署咨議(在蚌埠)。后安徽督軍倪嗣沖病故,二十三歲去職,二十四歲任河南暫編第一師參謀,四省經(jīng)略使署咨議(皆名譽職),二十六歲任陜西省軍署參議(在西安),二十八歲去職,二十九至三十七歲任鹽業(yè)銀行經(jīng)理(在上海、南京)……”[25]可以說,1927年以前,張伯駒的生活過得很平淡。張伯駒30歲以后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逐漸將重心轉(zhuǎn)移到自己鐘愛的傳統(tǒng)藝術上。他自述:“我三十歲開始學書法,三十歲開始學詩詞,三十歲開始收藏法書名畫,三十一歲開始學京劇。”[25]當然,也就從這時開始,張伯駒徜徉花街柳巷,吃花酒,得識潘妃(后改名素),驚為天人,才有了后面的美滿姻緣。這些都基于張伯駒子承父業(yè),任職鹽業(yè)銀行,有經(jīng)濟后盾、有職有閑的家庭背景。
謝燕[26]試圖給出一個“民國四公子”的時間斷限,并探討了這個名士圈的活動平臺——《北洋畫報》。但1927—1928年,張伯駒剛剛加入這個圈子,聲名不著,只是“一心一意想要作個名士”,當然無法也沒有可能與張學良齊名。張伯駒真正進入該圈子,應以其連載于《北洋畫報》1930-01-07至1930-03-18期間的《蛇尾集》為標志??稍诖酥?,“1928年,張作霖死后,張學良退出這個名士圈”,兩人交集的可能幾乎沒有。顯然,張伯駒能過張揚的名士生活,聲名廣播,交游遍天下,在時間上無論如何要往后推幾年。直到1937年,張伯駒40歲生日時,為賑濟河南旱災義演《空城計》,其主演諸葛亮,并廣邀名角登臺獻藝,連余叔巖都在《失街亭》中飾王平,才使張伯駒名聲大噪。此時,張學良已因“西安事變”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公民權(quán)5年,后國民政府發(fā)布“特赦令”,但仍將張學良交軍事委員會嚴加管束,張學良從此開始幽居生涯。如此看來,張伯駒與張學良怎么可能有交集?
我們再從張鎮(zhèn)芳的身份來看。1892年,29歲的張鎮(zhèn)芳考中進士,在北京做官。1900年,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西逃時,張鎮(zhèn)芳微服出京,在潼關趕上鑾駕,被任命為陜西司行走,為兩宮盡力效命。兩宮回京后,張鎮(zhèn)芳官升兩級,成為四品京官。而袁世凱與張鎮(zhèn)芳都是項城人,張鎮(zhèn)芳的姐姐嫁給袁世凱的大哥,兩家有姻親關系。1901年11月,李鴻章病故,袁世凱接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對張鎮(zhèn)芳大加提攜,張鎮(zhèn)芳先后出任北洋銀元局會辦、直隸差委總辦、天津河間兵備道、長蘆鹽運使等職務。因張鎮(zhèn)芳有經(jīng)營方面的才干,幾年間為國庫增收56萬兩白銀,還成功完成與英國人的談判,將英國人獨霸的開灤煤礦改為中英合辦,因此升任二品大員。1908年,光緒、慈禧先后去世,袁世凱受到排擠,張鎮(zhèn)芳被迫退隱安陽。1911年武昌起義后,北洋新軍成為清室唯一可以抵抗革命的力量,袁世凱被重新起用,張鎮(zhèn)芳被袁世凱委以重任,署理直隸總督。1912年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任命張鎮(zhèn)芳為河南都督兼民政長。張鎮(zhèn)芳主政河南期間,貿(mào)然殺害《民立報》數(shù)名編輯,搞得怨聲載道;尤其是1914年1月,豫西起義的白朗穿越京漢鐵路,攻破潢川、商城及安徽六安等地,項城一帶受到嚴重威脅。袁世凱大為震怒,2月就以“剿匪無方,亂殺青年”之名,將張鎮(zhèn)芳撤職,僅讓其擔任總統(tǒng)府顧問的閑職。1915年袁世凱為稱帝,任命張鎮(zhèn)芳為“更變國體、全國請愿聯(lián)合會”副會長和登基大典籌備處副處長。在此期間,張鎮(zhèn)芳向袁世凱提議以鹽稅結(jié)余辦一家官商合股銀行,1915年3月26日,經(jīng)北洋政府財政部核準,成立鹽業(yè)銀行,“以輔助鹽商,維護鹽民生計,上裕國稅,下便民食為宗旨”,總資本額計劃500萬,由財政部撥款200萬元為官股,私商集資300萬元作為商股,張鎮(zhèn)芳出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開業(yè)時僅收股款64.4萬元,其中官股鹽務署出資10萬元,商股出資54.4萬元。[27]1916年袁世凱稱帝遭舉國反對,不久就在憂憤交加中病逝。鹽務署將以前所撥資金全部抽回,鹽業(yè)銀行轉(zhuǎn)為普通銀行,全部改招商股,大半股份落入張鎮(zhèn)芳手中。此時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民族工商業(yè)得到難得的發(fā)展空間,北洋各大軍閥都愿意把錢財存在鹽業(yè)銀行,連溥儀小朝廷也愿意在該行抵押借貸[28],鹽業(yè)銀行業(yè)務發(fā)展迅速,存、貸款額逐年遞增,利潤豐厚。該行以巨額資金購入國內(nèi)公債和外幣債券,執(zhí)當時銀行業(yè)之牛耳。特別是其購入的善后借款公債、中法五厘美金公債、中比六厘美金公債、滬寧鐵路英鎊公債、克利甫斯以鹽稅擔保的英鎊公債等,為銀行取得了巨額利潤。該行成立當年實現(xiàn)純利潤9.57萬元,1925年達188.5萬元,增長了18.7倍,11年累計純利潤 1332.9 萬元,為同期實收股東年累計額3825.8萬元的34.84%。其中從1918年起,連續(xù)4年股東年純利率超過40%,1919年曾高達476%,效益之高居當時各行之首。[29]在北洋政府時期,該行與浙江興業(yè)銀行交替為私營銀行之首。
1917年,張勛復辟,張鎮(zhèn)芳成為張勛最重要的支持者,張勛部隊的一切開支和軍餉,都用鹽業(yè)銀行的支票,溥儀再度登基,張鎮(zhèn)芳被任命為度支部(相當于財政部)大臣。張勛復辟僅持續(xù)12天就事敗,張鎮(zhèn)芳以內(nèi)亂罪被捕。張伯駒為營救其父四處奔走,義捐賑災款40萬元,在多方通融下,張鎮(zhèn)芳被判處無期徒刑,又保外就醫(yī)。1921年,在奉系軍閥張作霖的支持下,張鎮(zhèn)芳再度出任鹽業(yè)銀行董事長。
張鎮(zhèn)芳在政治上曾兩度跟隨的袁世凱、張勛都是民國大敵,本人且曾被判處極刑,其兒子是不太可能被稱作“民國四公子”的。何況在1920年代初,張伯駒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位“公子”應有的風范,或許這時期他還在蚌埠長江巡閱使府咨議任上,與當時的北京、天津、上海等繁盛之地相去甚遠,不可能進入官少集中活動的場域,自然與“民國四公子”的稱呼難有關涉。
這樣,張伯駒所說“人謂近代四公子……此說盛傳于上海,后傳至北京”,似乎與其履歷接近。張伯駒1927年進入金融界,1920年代末被委派去上海任鹽業(yè)銀行總管理處總稽核,在那里吃花酒,得識妻子潘素,1935年與潘素結(jié)婚,時間、行事都正好相合。
從組成上來看,也不可能有這樣組合的“四公子”存在。眾所周知,中華民國是在“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聲中成立的。民國初年,旗人的境遇是極為不好的,當時有很多旗人紛紛改從漢姓,今天對于清代帝室的許多穢言也都起于民國初期。因此,實在難以想象,溥儀族兄、作為愛新覺羅氏的溥侗,此時會被人稱作“民國四公子”之一。而且溥侗的年齡比袁寒云大18歲,比張伯駒大28歲,比張學良大30歲,差了輩分,如何能并稱?何況張伯駒出名時溥侗已近古稀,難道還可稱“公子”?同樣,袁世凱雖然做了中華民國的大總統(tǒng),但1916年的洪憲稱帝,為國人所唾棄,袁家是樹倒猢猻散,其諸子以后的命運不堪一提。如在洪憲帝制前,袁世凱之子被列為“民國四公子”,尚在情理之中,但到了1920年代,其子還能被稱為“民國四公子”之一,則實在是不太可能。再則,袁寒云死得早,袁寒云死時,張伯駒還寂寂無名,怎么“并列”?
張宏武、梁轉(zhuǎn)琴指出:“‘民國四公子是近百年來流傳于坊間的一組豪門后裔,其說法在北洋軍閥時期出現(xiàn)?!墓拥漠a(chǎn)生是反對曹錕而結(jié)盟的果實?!墓又杆拿敃r大名鼎鼎的政軍顯貴的后代:張學良、孫科、盧筱嘉、張孝若?!駠墓硬缓扒遄谟H紅豆館主溥侗,‘民國四公子將袁寒云、張伯駒列入純系民間誤讀。”[30]
綜上所述,可以說,把張伯駒列入所謂的“民國四公子”之說,是毫無根據(jù)的,更不用為削足適履而去重新搭配組合“四公子”有哪幾個更合適,這個說法應該歸結(jié)為張伯駒“名士”思想所致。
二、所謂“張伯駒為搶收中華稀世文物而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的說法并不屬實
張鎮(zhèn)芳在鹽業(yè)銀行期間積累了雄厚的資本,據(jù)其子張伯駒自述:“一九三三年我父親張鎮(zhèn)芳去世,遺有鹽業(yè)股票五十萬元,但那時股票已不如以前值錢,我以三十萬元歸天津家用,自己拿去二十萬元作為北平家用。我以這些錢購進了我喜愛的宋元字畫,以后陸續(xù)向鹽業(yè)透支到四十萬元收購字畫?!盵31]1941年張伯駒在上海被汪偽特務綁架,被勒索高額贖金。在當時鹽業(yè)銀行上??偣芾硖幣c在天津的鹽業(yè)銀行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任鳳苞的往來函電中,有關于張伯駒財產(chǎn)的敘述[32]。雄厚的資本為張伯駒的收藏提供了重要的資金支持。
大約在1927年,一個偶然的機緣,張伯駒買了一塊康熙早年題寫的“叢碧山房”匾額,從此愛上了收藏,并一發(fā)不可收拾。雄厚的資金與歷史的機遇,使張伯駒能夠收藏到諸如西晉陸機的《平復帖》、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唐代李白的《上陽臺帖》、唐代杜牧的《贈張好好詩》、宋代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圖卷》、宋代蔡襄的《自書詩》、宋末元初錢選的《山居圖卷》等古代珍貴書畫。張伯駒自云:“三十以后,嗜書畫成癖。見名跡巨制,雖節(jié)用舉債,猶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觀?!盵33]103張伯駒最初收藏只是出于愛好,后來就生發(fā)出了一種責任,要保護文物不外流。張伯駒說:“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為了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34]為了收藏文物,張伯駒時常一擲千金,有些確實付出了令人瞠目的價格,如購買米友仁的《姚山秋霽圖》用了1萬元、黃庭堅的《摹懷素書》用了5千元[33]12,收杜牧之《贈張好好詩》花費了五千數(shù)百金[33]7,購買李白的《上陽臺帖》并唐寅的《孟蜀官妓圖》軸、王時敏的《山水》軸、蔣廷錫的《瑞蔬圖》軸共花費6萬元[33]10,購買范仲淹傳世的唯一楷書《道服贊》花費了黃金110兩[33]6,陸機的《平復帖》用了4萬大洋[33]4,蔡襄的《自書詩》用了45 000 元[33]9,展子虔的《游春圖》花費了黃金二百兩[33]7。
張伯駒有時手頭一時籌不上那么多錢,而不得不借貸鬻物,如為購《道服贊》,“乃于急景殘年鬻物舉債以收之”[33]6-7;特別是買《游春圖》,“時余屢收宋元霽跡,手頭拮據(jù),因售出所居房產(chǎn)付款”[33]7,這使得大家傾向于用類似“張伯駒不惜傾家蕩產(chǎn),搶收中華稀世文物”“張伯駒毀家救國寶”這樣的語言來表達對張伯駒的敬意。
其實,張伯駒收藏古字畫,雖然花費巨大,但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如果從經(jīng)濟角度來講,其實是積累巨額財富的一種手段。至于賣房子,也只是變現(xiàn)而已。一個人有多套房子,拿出一套來變現(xiàn),用來投資,是一項最正常不過的經(jīng)濟活動。張伯駒以4萬大洋購得的《平復帖》,溥心畬一直要價20萬,“時白堅甫聞之,亦欲得以帖轉(zhuǎn)售日人,則二十萬價殊為易事”[33]4?!队未簣D》在玉池山房掌柜馬霽川手中待價而沽時,要價黃金八百兩,張伯駒買到《游春圖》“月余后,南京政府張群來京,即詢此卷,四五百兩黃金不計也。而卷已歸余有。馬霽川亦頗悔?!盵33]7。由此可知,張伯駒購藏書畫名作,絕不可能傾家蕩產(chǎn)。在今天很多人看來,收藏是一種投資方式,收藏是為了升值、賺錢。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收藏界,張伯駒的學識和眼力得到高度認可,是公認的最優(yōu)秀鑒賞家之一,古字畫只要經(jīng)他的手,肯定升值無數(shù)。
三、所謂張伯駒“因字畫得罪康生”的說法純屬子虛烏有
現(xiàn)在社會上還流傳一種說法,應當是出自張伯駒的族孫張柱堂,后經(jīng)記者、作家姚偉文、唐師曾等的渲染,儼然真有其事:張伯駒因字畫得罪了康生,并因此而被打成右派。[35]故事編得有模有樣:說康生到張伯駒家,將“看中”的幾件古書畫借回家欣賞,但逾期不還,張伯駒反復追討,還找到陳毅,陳毅又報告給周恩來,周恩來讓鄧穎超前去康家找到康生夫人曹軼歐,自稱要借來欣賞,意在提醒康生歸還,張伯駒因此而得罪康生,后來張伯駒被打成右派,是康生派人“下的套”。
按理說,張伯駒的族孫所說總有根據(jù)吧,而且故事說得有板有眼,其實這純屬子虛烏有。且不說這件事涉及新中國幾位領導,他們的思想、行事外人何從得知?就說故事里所說張伯駒與陳毅的關系,非常密切,經(jīng)常來往,“陳毅從上海調(diào)到北京來了。由于住得近了,二人之間走動更多。一天,無意之中,張伯駒把這件事說了出來。陳毅是個耿性子人,當下十分生氣,回去后,便把這件事告訴了周恩來。”“見了畫,張伯駒好生慚愧,以為是錯怪了人。對陳毅一說,陳毅聽說畫已經(jīng)送回,心中暗覺好笑”[36]。為了證明二人之間的關系不是憑空而來,作者又說他倆是因詩詞圍棋而結(jié)為摯友:“張伯駒與陳毅相識相知,與他的另一大愛好——圍棋——有關。陳毅初到北京時,找不到下圍棋的對手,經(jīng)北京市政協(xié)推薦,張伯駒與之下棋。幾局過后,陳毅大呼過癮,一談話,發(fā)現(xiàn)兩人在詩詞等方面有太多的話題,一來二去,他們詩詞唱和,逐漸情誼深厚。張伯駒夫妻捐獻字畫后,陳毅更是常請他們夫婦來家里做客,兩位老頭下棋,兩位太太則切磋山水畫技藝。”[37]
但是,張伯駒曾說自己一生共和陳毅見過兩次面:“五七年夏始相晤于北京,坐接春風。陳帥如冬日可愛,平易近人,言談爽快直截,全出于誠。六一年余于役吉林,又相晤?!盵38]張伯駒另有一文《也算“奇緣”——我與陳毅元帥》也寫到了這兩次見面:“六一年,吉林省藝專學校約我愛人潘素去講授國畫,省宣傳部長來電并約我同去。行前,我寫信給陳毅元帥辭行,內(nèi)有‘五七年與公一晤,覺公如冬日可愛,至今耿耿難忘語。陳帥見信后接我見面,首先問我列入右派事先為何不向彼說。我說:‘事先我未想到,不過受受教育也是好的。陳帥說:‘你這樣說,我替黨謝謝你了。你把你一生所珍藏的晉唐宋元清書畫都捐給國家了,你會反黨嗎?陳帥之言,至今感激。”[24]張伯駒與陳毅后續(xù)關系還有二:一是張伯駒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1970年,夫婦回到北京,生活無著,“會陳毅元帥病重,為其兩少君同日結(jié)婚。大少君之愛人為秦力生同志之女公子。吾友吳則虞與秦同志住同院,因以相識。因由我愛人潘素繪兩幅畫,我題詩,交送相賀。陳帥見畫,始知我回京,囑夫人張茜詢問我的情況,并謂我是其老友,須請周總理照顧”。二是陳毅元帥逝世時,張伯駒寫的挽聯(lián)在追悼會上被毛主席見到,毛主席向張茜問及張伯駒與陳毅的關系,得知張伯駒的戶口工作尚無著落,即囑周總理為其安排一下。[24]張伯駒自己的回憶無疑是真實可靠的,社會上流傳的故事顯然純屬編造。
盡管康生的問題中央早有結(jié)論,他的古物癖、占有欲也讓他聲名不佳,但切不可無中生有,編造故事,如若那樣,那就不是歷史,而是小說了。
四、所謂“他看的書多得難以勝數(shù)”的說法不切實際
有學者認為,“張伯駒從小就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他看的書多得難以勝數(shù),一部《古文觀止》可以倒背如流。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歲時候便已讀完了兩遍。354卷的《資治通鑒》他可以從頭講到尾,如數(shù)家珍。唐詩宋詞,脫口而出的,便有一兩千首”[39]。而張伯駒曾自云:“予生逢離亂,恨少讀書?!盵35]如果說連《二十四史》都讀過兩遍,還需自謙“恨少讀書”?《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如果堅持每天讀兩卷,讀一遍需要整整4年。如果不是以治史為職志,又有幾人會堅持閱讀?在中國現(xiàn)代史學家中,通讀過全套《二十四史》的,也不過呂思勉、張舜徽等不多的幾位。而認為張伯駒“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歲時候便已讀完了兩遍”,顯然是過分夸譽前輩了。
五、結(jié)語
張伯駒是收藏家中的“另類”,他的收藏不為投資,不為賺錢,是為了保護文物,而且“收”而不“藏”,凡“收”必捐。這大概就是收藏的最大意義:記錄歷史、保存文化,使一個民族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遺產(chǎn)得以傳承、延續(xù)。張伯駒曾說:“予之煙云過眼,所獲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是則予為是錄之所愿也?!盵33]103這或許就是張伯駒收藏文物的最大動力,也是他捐獻文物的最重要原因,其崇高的愛國情操和無私的奉獻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但我們要記?。簾o論是歷史研究還是人物紀念,都必須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切不可有意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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