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1898年9月24日,晚,北京。75歲的李鴻章宴請了57歲的伊藤博文。那時,以伊藤博文為總理的日本內閣剛剛被推翻?!跋聧彙焙?,他出訪中國,在駐日公使裕庚看來,伊藤博文的訪華一方面“系出無聊,回同退者來家擾,藉少避”,一方面也是“查看中華情形,有無機括可乘”。李鴻章則自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一直被“冷凍”在總理衙門,清閑了很久。
北京的形勢波譎云詭。開始于1898年6月11日的維新變法,剛剛于3天前(1898年9月21日)失敗。此前,大清國的變法者們對于伊藤博文的到來十分欣喜,甚至醞釀著要請這位日本人在北京“再就業(yè)”,為大清國的改革把脈掌舵。但是,伊藤博文似乎不看好他們。酒宴上,伊藤博文告訴李鴻章:“治弱國如修壞室。”在伊藤博文看來,中國的改革如同修繕破房子,如“三五喜事之徒”拿著“重椎、巨索”大拆大建,結果當然就會壓垮這棟房子。李鴻章對此十分贊同,他說:“侯言良是?!痹诶铠櫿驴磥恚叭逑彩轮健敝阅苷垓v,是因為甲午戰(zhàn)后日本對中國的過分刺激。
這段對話,見于1913年初版的《戊戌履霜錄》。作者胡思敬,當年只是年僅29歲的吏部小官員。如今真?zhèn)我央y考證。可以肯定的是,根據伊藤博文本人的記載,李鴻章要求日本將流亡的康有為、梁啟超交還中國,被伊藤博文一口回絕。
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日關系進入了為期近10年的緩和期。伊藤博文積極為大清的改革出謀劃策,當然,也順帶試圖在中國建立對抗沙俄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在伊藤博文受到光緒皇帝召見的第二天(1898年9月21日),戊戌政變發(fā)生,梁啟超逃入日本使館,日本公使林權助尚未得到東京任何指令,不知所措。
根據林權助的回憶錄記載,正在現(xiàn)場的伊藤博文表態(tài)說:“那么就救他吧!救他逃往日本,如至日本,由我來照顧他。梁這位青年,對中國來說,實在是寶貴的人物?!庇幸撂俨┪闹С郑謾嘀阆葦睾笞?,將梁啟超秘密送往日本。之后,伊藤博文又應英國公使要求,親自前往李鴻章宅邸,為已經被捕的張蔭桓求情。如無伊藤博文的情面,張蔭桓險成“戊戌第七君子”。外交壓力迫使李鴻章作出保全,張最后被改判發(fā)配新疆。
伊藤博文離京后,先后到武漢、南京拜訪了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全面了解中國實力派政治人物的傾向。伊藤博文到武昌后,湖廣總督張之洞下令隆重接待,重新裝飾了黃鶴樓,館宇內外的陳設裝飾,及一切飲饌之類,務極華美,不限費用。伊藤博文在武昌訪問兩天,接待費用高達白銀7.6萬兩(約合1520萬人民幣),伊藤博文臨行嘆曰:“金錢可惜!”
他返回日本后,在東京帝國飯店發(fā)表演說,談到中國之行時,指出:一是中國改革必須有“非常英邁”的政治權威作保障;二是中國改革絕對不可以急。
“三五喜事之徒”的折騰,如此考語,代表了相當數(shù)量旁觀了這次維新變法運動的外國人的普遍感受。
從1898年6月11日頒布《明定國是詔》開始,到該年9月21日變法被強行喊停,在103天的變法時間內,朝廷所發(fā)出的變法詔令,根據湯志鈞的《戊戌變法史》統(tǒng)計,居然超過了110道。如此密集的文件頒布行為,恰恰體現(xiàn)了這場“改革”的兒戲特征——只有“設計”,難以“操作”。
一是數(shù)量太多。在118年前的通訊條件下、在幅員如此遼闊的國家、在運行效率極為低下的官僚體制內,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改革”文件,傳送尚且困難,遑論執(zhí)行落實。
二是涵蓋太寬。這些“改革”詔令,涵蓋了政治、經濟、軍事、文教方方面面,眉毛胡子一把抓,毫無輕重緩急之別。
三是缺乏細則。這批“改革”詔令,絕大多數(shù)只有空泛的目標,卻無具體的實施細則或配套措施?;实酆退磉叺哪涣?,似乎并不在意如何操作、如何落實。
當時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也認為,“皇帝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是他的團隊“缺乏工作經驗,他們簡直是以好心腸扼殺了進步——他們把足夠9年吃的東西,不顧它的胃容量和消化能力,在3個月之內都填塞給它了”。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