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生日快樂”是那個酒吧的名字,那里專門慶祝生日。緊鄰著婦產醫(yī)院,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
幾個同學就在那里給她舉辦了一場小型party。這個生日還有特別的意義,一個月后她就成為一名大學生了。去洗手間路過隔壁房間,透過門玻璃,她們注意到一個中年男人在獨自飲酒。自己給自己過生日?真是奇葩。
她調皮而大膽,偷窺的時候,不小心把門撞開了。慌亂的寒暄,腳下開滿一地的尷尬與害羞。
走進大學校園之后,她時不時還會想起那天,那個人,那間包房。
意外出現在大學校園的課堂上。
這天的課上,男老師點名的時候調侃說:“喲,我們班還潛伏著特務戴笠呢?”她叫戴笠——與那個中華民國情報機關的頭兒同名,她沒想到人生如此戲劇化,他竟然是自己的老師。
作為老師,他的陽光、風趣、博學,瞬間贏得了她和其他同學的喜愛。也把他和她之間隔著的尷尬與害羞化解了,沒有了初次見面建立起的那道天然屏障,他和她都沒來由地感到了一種慢慢走近的默契。
又到了生日,戴笠仍選擇了那家餐廳的那個房間。去洗手間的時候,她反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希望路過的時候能不小心撞開那扇門,又害怕撞開了門,看不到她想見的人。此時的隔壁房間,熱鬧非凡,并沒有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那種默契倏地消失,仿佛從來不曾有過。負氣的她一杯接一杯,直喝到微醉。
再次去洗手間路過,卻發(fā)現了老師端坐桌前。剛才那伙人埋單離開,老師剛到。她雙腳像踩了輪子,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又連干了幾杯,酒精帶來的眩暈并沒有讓她感到快樂,她覺得自己失戀了,痛楚開始泛濫,她摟著老師哭泣起來。
事后,她才知道自己還做了很多更失態(tài)的舉動。老師并沒有趁人之危,她卻趁機提出要求:以后的這一天,她和他必須一起過。
經過那次,他們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又好像隱藏著秘密。
新學期開始,她的選修課結束,老師不再教她的班。偶爾在校園里遇見,僅是微笑致意。其實,他們早知道了對方的手機號,但是兩個人,誰也沒有先聯系誰。
又一年的生日,同一個地方,那幫好友因為臨近畢業(yè),各奔東西。她一個人,拒絕了新朋友的參與,因為記得那個約定。
老師真的來了,他們一起吹蠟燭、許愿、切蛋糕、喝酒。老師很呵護她,像父親,像朋友,像同學,像……更像男友。她問他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他笑。她說:“我要永遠陪你過生日。”他仍笑。她伸出手:“無論什么情況,我們都要守約?!彼q疑片刻,和她勾手指。
時間并無刻意,千萬種人便有千萬種重逢的方式。而她和他的,卻是最落了俗套的那種。再次遇到,是她和男友逛街,老師滿是祝福的目光,反倒讓她倍感不安。
生日那天早晨,剛睡醒就收到了老師的短信:祝福你!現在,我們的約定該取消了。她回:不,我們必須守約!
于是,他們又在那里相聚。他像個老朋友那樣問她畢業(yè)后的去向,給她傳授很多人生經驗。
她結婚不久就懷了孕。老公帶她產檢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經過 “生日快樂”,她發(fā)短信給老師抱歉自己去不了,誰知那么巧,老師說恰巧也在外地,趕不回來。
本來,他們也許可以、也應該約在改天,可誰也沒有先開口,像當年誰也不聯系的默契,這約定竟然就像風箏一樣斷了線。
一別經年,她的孩子長大,考上了外省的公務員,離開家去打拼自己的理想。老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起了變化,是第一道皺紋爬上眼角,又或者是孩子大一那年……她總能在他的手機里發(fā)現另一個女人的蛛絲馬跡。
她原以為,若再遇見,她會一臉安穩(wěn)幸福的表情,微笑著跟他說“我過得很好”,青絲褪去,白發(fā)叢生,她才明白,這段人生軌跡,和多年前她與男友在商場遇到老師一樣,終究逃不出俗套的劇情。
這年生日,她去了久違的“生日快樂”,沒了青澀的害羞,卻仍然有著不變的期待,老板和酒吧的裝修一樣老了,和她談起過往,像老朋友那樣敘舊。老板說:“喏,這些年,只有你那位老師每年的今天都來坐坐,一年也沒有落下過……”她順著老板的手指看到了房間一隅,虛掩的門里,坐著的他。那儼然是一個老人了,微駝的背,有些稀疏的白發(fā),端起酒杯的時候似乎有些抖,他像在思考,又像在等待,即便他沒有表情,也無法撫平每道皺紋帶來的滄桑。
她淚流滿面,起身朝他快步走去,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腿腳很輕快,速度卻很慢。這一段距離,幾乎是穿過了她和他的大半生。奔到門口,他努力瞪著因皺紋而下垂的眼睛看著她,她笑,嘴角一牽,卻扯出兩行熱淚,她想,下一秒,他一定會跑過來把她擁入懷里。半晌,她看見他費力地按住桌子支撐著身體站起來,順手把椅側的拐杖握在手里,踉踉蹌蹌、跌跌撞撞,他們在門里站著,站了很久。走出這扇門,他是一個在養(yǎng)老院打發(fā)余生的孤獨老人,她是一個為了孩子隱忍婚姻不幸的婦人。只有在這里,她是戴笠,是他的特務,他是老師,是她的約定。他一步一挪站在她面前,顫抖著說:“特務,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