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
原來是梁山泊人氏
1956年2月,春風吹拂中南海。從19日至21日,毛澤東在中南海豐澤園的頤年堂,連續(xù)花3天時間,分別聽取建筑工業(yè)委員會、建筑工程部和國務院城市建設(shè)總局的匯報。一位39歲的中年干部,自始至終參加了這3天的匯報工作。此人個子瘦長,穿一身中山裝,長方臉,前額開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從1952年8月起擔任建筑工程部副部長,從1955年4月起擔任國務院城市建設(shè)總局局長、黨組書記。這是他第一次零距離拜見毛澤東。
毛澤東問:“這個年輕人是誰呀?”建筑工程部部長劉秀峰向毛澤東介紹了自己的副手:“主席,他就是城市建設(shè)總局局長萬里同志。”毛澤東跟萬里握手:“哦,你好呀,萬里同志。你的名字很響亮,也很好記。”
坐定之后,毛澤東問萬里:“什么地方人?”萬里回答說:“山東?!泵珴蓶|又問:“山東哪里呀?”“東平?!泵珴蓶|問一句,萬里就答一句?!芭叮瓉硎橇荷讲慈耸?!”毛澤東對中國歷史文化爛熟于胸,了如指掌。接著又問道,看過《水滸傳》嗎?”“看過。”“《金瓶梅》呢?”“沒有看過。”萬里搖搖頭。
毛澤東怎么會忽然提起《金瓶梅》呢?那是因為《金瓶梅》是借《水滸傳》中武松殺嫂嫂潘金蓮的故事展開的情節(jié),正跟東平有關(guān)?!督鹌棵贰吠ㄟ^深刻揭露集官僚、惡霸、富商于一身的西門慶的驕奢淫逸,反映了明代中葉社會的黑暗和腐敗。毛澤東說:“《水滸傳》是反映當時政治情況的,《金瓶梅》是反映當時經(jīng)濟情況的,是《紅樓夢》的老祖宗,不可不看?!泵珴蓶|還說,《金瓶梅》寫得好呀,上自官宦下至市井平民,人物刻畫栩栩如生。先有《金瓶梅》,后有《紅樓夢》。
匯報之前的這個插曲,使會見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萬里在見了毛澤東之后,趕緊去借《金瓶梅》。當時《金瓶梅》被列為“禁書”,萬里一時找不到,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王昆侖聽說之后,便送了一套線裝的《金瓶梅》給萬里。王昆侖出身無錫望族,喜愛收藏,所以家中有線裝《金瓶梅》。萬里細讀《金瓶梅》,方知《金瓶梅》寫的是宋徽宗政和年間風流子弟西門慶的故事,而西門慶正是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人氏,所以故事就以萬里的家鄉(xiāng)東平為背景展開。令萬里感到特別親切的是,《金瓶梅》中人物對話經(jīng)常夾雜著東平土話俚語。萬里讀罷《金瓶梅》,深深佩服毛澤東學識之廣——自己作為東平人竟然未讀過《金瓶梅》,而毛澤東一聽說他是東平人就提及了《金瓶梅》。不過,當時不知內(nèi)情者都覺得訝異,這位干工作如同拼命三郎的城市建設(shè)總局局長,怎么忽然有閑情逸致研讀起《金瓶梅》來了……
喝著梁山泊的水長大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每一個讀過《水滸傳》的人,都被梁山泊的爽朗豪邁氣魄所折服。梁山泊,亦即梁山水泊。梁山水泊是因梁山而得名,“梁山”今在梁山縣,而“水泊”則今在東平縣,亦即東平湖。東平縣有兩個縣城:一是老縣城,叫做州城鎮(zhèn);一是新縣城,叫做東平鎮(zhèn)。萬里的老家,在州城鎮(zhèn)。萬里便是出生于這座千年古城,喝著梁山泊的水長大。
萬里出生于1916年12月1日。據(jù)萬里的大妹萬云對筆者說,那時候農(nóng)村里不大重視生日,只記得萬里生于1916年12月。后來參加革命,出生要寫年月日,好吧,那就寫1916年12月1日。邊濤(萬里夫人)的生日也是這樣,她只記得出生于6月,那就寫成6月1日。
在東平,萬家不是大姓。在萬里出生的時候,東平似乎只有他這一家姓萬,這是因為萬家并不是東平本地人。萬家祖籍曹州,即今日山東菏澤。萬家是從萬里祖父那一代開始遷往東平安家的。萬里祖父萬鳳林生于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曾被封為五品武官。1890年,由于東平爆發(fā)匪患,47歲的萬鳳林被任命為步兵督頭,率部前往東平剿匪。萬鳳林一舉為民除匪,深得民眾擁戴。在東平,萬鳳林與州城大戶宮家的女兒宮氏成親。由于萬鳳林當時客居東平,并無房屋,今日的萬里故居乃萬宮氏的陪嫁嫁妝。萬鳳林與宮氏婚后,生4男3女。1911年2月,萬鳳林病逝。萬家倒了頂梁柱,從此家道中落。萬宮氏雖然出身于富貴之家,卻并不嬌生慣養(yǎng),頗能吃苦耐勞。萬宮氏苦苦支撐,拉扯7個子女長大成人。這4男3女相繼成家之后,萬家人口更加眾多,經(jīng)濟日益困頓。
也正因為萬家從官府人家衰落到普通百姓,萬家子女也就跟普通百姓共命運。在萬家4男3女之中,出現(xiàn)了兩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萬金章和萬丹如先后入黨——萬金章還成為革命烈士。
萬里的“行星”和“恒星”
萬里的父親萬金山,是萬宮氏所生的第3個兒子。萬里的母親?;莘?,是東平縣新湖鄉(xiāng)牛圈村人。萬金山的長子出生那一年是龍年。萬金山喜得“龍子”,為孩子取名萬明禮。“明”是萬家的輩分,“禮”是取義于《論語》“不學禮,無以立”,明禮”則是“知書明禮”之意。東平離孔子老家曲阜很近,所以萬家深受儒家學說影響,以儒家學說的核心詞之一“禮”給長子取名。萬明禮后來參加革命時,自己改名,去掉“明”字,以“禮”的諧音“里”為名,改為萬里,從此以萬里之名傳世。
萬金山、?;莘荚谌f里之后,曾經(jīng)又生一子,在出生10個月之后不幸夭折。這樣,萬里成了獨子。1931年,?;莘忌L女萬秀云,1932年,生次女萬秀玲。兩位女兒參加革命之后,去掉“秀”字,萬秀云改名萬云,而萬秀玲改名萬玲。
在萬里來到人世間的時候,萬家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萬金山在家里待不住了,只身離家闖天下去。萬金山離家的時候,萬里才兩歲。萬金山在外闖蕩,去到山西,參加了閻錫山的部隊。由于打仗勇敢,沒幾年工夫,當上了連長。萬金山一身戎裝,騎了高頭大馬,回到東平州城老家探親。最使萬里高興的是,父親送給他一個“音樂匣子”——手搖留聲機。搖上一陣子手搖柄,上足了發(fā)條,放上黑色的圓盤(唱片),那留聲機就會唱歌、唱戲。從那方匣子里傳出的美妙歌聲,使童年的萬里如癡如醉。
父親給小小年紀的萬里留下的印象是“行星”,父親只有在休假時才從閻錫山的部隊回到家中,每逢這個時候便成了家中最歡樂的日子。父親格外鐘愛自己的獨子。母親和奶奶則是“恒星”,一直在他身邊細心地照料。尤其是他的母親,在家中最困難的時候,艱難地邁著那雙小腳,給地主洗衣、打短工,到田里拾麥穗。
“九一八”震撼他的心
州城是一個有著濃厚文化氛圍的古鎮(zhèn),孔孟儒學思想深入千家萬戶。雖然家庭貧困,萬里的父母都深知孩子“知書明禮”的重要。1923年,萬里7歲,父母和奶奶把他送進附近的私塾學習。據(jù)傳說,萬里上私塾才一年,就在私塾老師、一位清末老秀才的指點下,不僅會背《三字經(jīng)》《百家姓》,而且居然能背出整部6000字的《論語》——雖說當時的他對其中深奧的哲理不甚理解。那位清末老秀才對萬里的評價是:“孺子可教也!”
看到兒子聰穎、用功、“可教”,父母決定在1924年把8歲的萬里送進東平縣立書院小學學習。萬里當年的同班同學回憶說,萬里讀書很用功,作文不錯,喜歡寫作。在升入六年級的時候,班上辦起一份手抄的報紙《前鋒周報》,萬里經(jīng)常寫稿。給老同學印象深刻的是,萬里喜愛體育運動,他當時最愛的是打乒乓球,他的大板扣球在小伙伴之中是很出名的。書院小學畢竟是老牌學校,校園里有兩個網(wǎng)球場。萬里在書院小學里學會打網(wǎng)球,以致終身喜愛這一體育運動。老同學們回憶說,每一次學校里舉行網(wǎng)球比賽,萬里總是穩(wěn)拿冠軍。
1930年,14歲的萬里在書院小學畢業(yè)。這個時候,他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的兩個妹妹尚未出生。父母寄希望于萬里,讓他繼續(xù)學業(yè)上初中。東平原本沒有中學,萬里很幸運,就在他從書院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東平縣的第一所中學——東平縣立初級中學——在東平州城誕生。這所新創(chuàng)辦的中學,是由東平縣鄉(xiāng)土教育家范德如先生捐款3萬余銀元創(chuàng)辦的,萬里成為首批學生。萬里的知識面日漸擴大,也漸漸懂事。在萬里上初中的那3年之中,他的兩個妹妹相繼出生。萬里在上學之余,幫助奶奶、媽媽做家務,照料兩個小妹妹。
對于萬里來說,在他上初二的時候發(fā)生的一件大事,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心靈。那是在度過暑假之后,開學不久,1931年9月18日日軍便攻占了沈陽北大營,翌日占領(lǐng)整個沈陽城。消息傳出,全國震驚。抗日浪潮席卷全中國。東平很多“闖關(guān)東”的鄉(xiāng)親從東北逃回家鄉(xiāng),他們衣衫襤褸,訴說著日本軍人在東北如何橫行霸道,激起了學生們的無比憤慨。作為東平當時最高學府的東平縣立初級中學成了東平抗日運動的中心,教師和學生們上街游行,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萬里成為東平抗日救亡運動的積極分子,受到了愛國主義的洗禮。
1932年,東平縣成立了以縣中師生為主體的抗日聯(lián)合會。萬里關(guān)注著時事,關(guān)注著日軍侵華的動向,關(guān)注著全國各地的抗日運動。也就從那個時候起,他養(yǎng)成了讀報的習慣。就在即將從東平縣立初級中學畢業(yè)的時候,1932年9月4日,萬里從報紙上讀到一條大快人心的消息:張宗昌被山東省政府參議員鄭繼成槍殺于津浦鐵路濟南車站!
“混世魔王”張宗昌乃北洋軍閥。山東百姓稱他為“狗肉將軍”——他嗜賭成癖,終日與骨牌為伍,山東人稱玩牌九叫“吃狗肉”。又稱他是“三不知將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條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報紙報道了張宗昌遇刺的消息,萬里為張宗昌罪有應得而稱快,同時也從張宗昌身上看到山東當局的腐敗。
1933年,17歲的萬里從東平縣立初級中學畢業(yè)。
跨進曲阜師范的大門
萬里這位喝著梁山泊的水長大的漢子,在初中畢業(yè)之后,又來到一個富有鮮明中國文化印記的城市——孔子故里曲阜。
孔子是曲阜的靈魂,孔廟是曲阜的核心。就在孔廟之側(cè),與孔廟僅一墻之隔,那里有一所學?!綎|省曲阜師范學校。在今日校園的正中位置,橫放著一塊碩大的石碑,上面鐫刻著紅色硬筆草書:
培養(yǎng)優(yōu)秀的文化與道德的播種師
萬里
1985年12月
萬里極少題詞,他破例為山東省曲阜師范學校題詞,因為他對這所學校充滿深厚、誠摯的感情——這是他的母校,1933年至1936年,他在這里度過了難忘的3個春秋。
這塊石碑是用兩個箭狀的石柱支撐的。箭即矢,“二矢”意即“二師”。萬里在這所學校開始上學的時候,學校叫“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保喎Q“二師”。
萬里從初中畢業(yè)后,期望著繼續(xù)升學。但是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難以承擔萬里上普通高中的費用。萬里得知曲阜二師不僅免除學費,免除住宿費,發(fā)給統(tǒng)一的校服,而且每月還“官支”5枚大洋作為膳食費,于是決心報考師范學校。最終,萬里如愿考上了曲阜二師,被編入第三班,那是一個外語重點班。原本就以文史見長的萬里,對于文史課最有興趣,他的文史類課程的成績總是在班上名列前茅。
曲阜二師的教師之中,居然有碧眼高鼻的洋人。曲阜二師很重視外語教育,因為曲阜二師以培養(yǎng)中小學師資為目的,中小學很需要外語課老師。萬里對英語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訂閱了英文雜志《中國的呼聲》。另外,在曲阜二師圖書館里,也有許多英文原版圖書。他一邊查英漢辭典,一邊閱讀英文書刊。他在閱讀中不斷開拓視野。懂得英語,仿佛為他打開一扇了解世界的新的窗口。
最使萬里欣喜的是,曲阜二師這所孔夫子圣傳之下的學校,居然也有“洋玩意兒”——網(wǎng)球場。在校園的荷花池東側(cè),居然有兩個比較正規(guī)的網(wǎng)球場。這清楚表明,“西風”已經(jīng)吹進這所被儒家學說浸透的學校。萬里打網(wǎng)球很“刁鉆”,他常常吊底線放小球,使得對手應接不暇,疲于奔命。萬里的同學、后來成為中共安徽省委書記的袁振回憶說,萬里打網(wǎng)球,經(jīng)常在球場上把別人搞得滿頭大汗。袁振還回憶說,萬里在上學時頭腦聰明、身材高大,被同學們公認是文武全才。文的吹拉彈唱樣樣都會,還能寫一手好文章,武的就是打一手好網(wǎng)球。
“紅”與“黑”的較量
處在“圣脈儒根”上的曲阜二師,從建校開始就倡導尊孔讀經(jīng)。每年曲阜舉行祭孔大典時,二師全體學生必定盛裝出席,并對至圣先師孔子像五鞠躬。照理,在孔子故里的曲阜二師學習,應當把萬里“熏陶”成儒家弟子。然而完全出乎意料,與孔廟僅一墻之隔的曲阜二師,卻盛行新文化?!凹t”與“黑”,左翼與右翼,在曲阜二師激烈地較量著。
就在萬里進入曲阜二師的前一年(1932年)5月20日,校長楊書田帶領(lǐng)韓復榘手槍旅及國民黨曲阜縣大隊在學校進行大逮捕,抓走中共黨員和進步師生24人。隨后把他們押解到濟南,判處5~13年徒刑,有的甚至慘死在獄中。中共曲阜二師支部遭到嚴重破壞。
楊書田揚言,要把曲阜二師建成“反共堡壘”。楊書田最厲害的一手,是用金錢收買一些學生作為暗探,不時給楊書田遞上小報告。進步學生把這些暗探斥為“狗子”。
1933年萬里考取曲阜二師的時候,正是“紅”退“黑”進的時候,正是楊書田在曲阜二師實行白色恐怖的時候。
學生運動的活躍分子
在曲阜二師,萬里日漸成長。從17歲到20歲,萬里在曲阜二師度過的3年,是他人生重要的3年,不僅打下了學業(yè)的堅實基礎(chǔ),而且走上了紅色之路。
萬里非常喜歡讀書。曲阜二師圖書館有著豐富的藏書,萬里不斷地向圖書館借書,把大量學余時間花費在閱讀文學名著上。他當時愛讀文學作品,尤其喜歡法國作家大仲馬、雨果、莫泊桑的作品和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作品。其中,雨果的《悲慘世界》,還有雨果記述法國大革命的史詩《九三年》,都使萬里深受感動。在中國作家之中,萬里愛讀魯迅的雜文。萬里曾經(jīng)說,不管用什么筆名寫作,他都能辨認出魯迅的文章。透過魯迅那匕首般鋒利的筆,萬里對中國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了認識。
萬里組織了讀書會,跟喜愛讀書的同學交換書刊,談論讀書心得,談論抗日局勢。參加讀書會的大都是進步青年,這樣,萬里通過讀書會團結(jié)了一批志同道合、思想活躍的朋友?!肮纷印眰冏⒁馄鹑f里的讀書會,也混了進來。不過“狗子”們參加了讀書會的幾次討論之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共黨”活動的跡象,也就不了了之。
說實在的,中共黨組織自從在曲阜二師蒙受沉重的打擊之后,在楊書田的高壓政策下,確實已經(jīng)銷聲匿跡。曲阜二師沒有“共黨”,楊書田高枕無憂。
1934年,“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备拿吧綎|省立曲阜師范學?!?,從此學校的簡稱也就從“二師”改為“曲師”。曲師的“太平盛世”沒有維持多久,風波驟起,使校長楊書田再度緊張了起來。那是1935年冬,萬里已經(jīng)進入了三年級。
1935年12月9日,在中共北平臨時工作委員會的領(lǐng)導下,北平學生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抗日救國示威游行。這便是震撼全國的“一二·九”學生運動。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國各地的學生,紛紛支持北平的學生運動。向來喜歡讀報、關(guān)注時局的萬里,也從報紙上得知消息。12月11日,濟南高中的學生安積善等人派專人給曲師的同學們送來一封信,除詳細報告了北平和濟南學生的斗爭情況之外,還捎來了一份濟南學生的《罷課宣言》。12月12日,這份《罷課宣言》輾轉(zhuǎn)落到了萬里等同學的手中。
當天下午,萬里跟幾個同學在宿舍召開會議,商量組織同學們響應北平濟南學生號召,開展罷課斗爭,進行抗日宣傳。會議從午后一直開到晚上,分別制定了罷課斗爭、上街游行、進行社會宣傳的方案,并參照北平濟南學生捎來的樣品寫出了“罷課宣言”。萬里成了這次學生運動的組織策劃者和核心,從組織開會到撰寫材料,從準備物品到落實人員,整整忙了一夜。
但斗爭很快被學校當局扼殺了。第二天早晨,看到學生們異樣的舉止,再加上早已打探到學生們舉行罷課的消息,老奸巨猾的楊書田突然宣布所謂的省教育廳放假令,早飯后所有學生提前放假回家,任何人不準在學校滯留。布告貼出后,又調(diào)來了曲阜警察驅(qū)趕押送學生們即刻出校。凜冽的寒風中,同學們被趕出了校門,只得懷著悲憤離校回家。萬里等人不得不將還沒來得及散發(fā)的宣言和傳單帶到姚村火車站,向過往的行人散發(fā)出去。(劉振佳《萬里與曲阜師范》,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版)
從那以后,萬里成了曲師學生中的核心人物——雖說他當時并非中共黨員。在校長楊書田的眼里,萬里是網(wǎng)球場上的活躍人物,是圖書館里的熱心讀者沒有想到,進入三年級的萬里對于政治是那樣的關(guān)心、對于抗日是那樣的熱心。盡管楊書田派出“狗子”跟蹤萬里,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萬里有什么“越軌”的行為,只得暫且不對他采取行動。
紅色的起點
1936年1月,寒假結(jié)束之后,曲師來了一個23歲的插班生,名叫周應奎。據(jù)說,他原本是在山東省立菏澤第五師范學習,因為投奔曲阜的親戚,就轉(zhuǎn)學到曲師。周應奎大約是新來乍到,在曲師沒有什么熟人,所以總是形單影只,煢煢孑立,不合群?!肮纷印眰冏⒁饬怂麕滋欤簿褪チ伺d趣。
殊不知,這個周應奎來歷不凡。他被菏澤省立第五師范以“共黨嫌疑”開除后,居然又平安進入曲師,并沒有被校長楊書田發(fā)現(xiàn)。來到曲師之后,周應奎很快從組織上得知,那里的學生管戈是中共地下黨員。他迅速跟管戈接上關(guān)系。不久,他和管戈在曲師先后介紹了曹宇光、朱啟昭、張建國、楊震等人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真是“春風吹又生”,受到嚴重打擊的曲師中共組織,經(jīng)過4年之后,又在這里生根,建立起了曲阜師范黨支部,管戈為支部書記,周應奎為組織委員。
由于萬里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表現(xiàn)突出,楊書田關(guān)注他,中共地下組織也關(guān)注他,“黑”與“紅”雙方都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萬里。
1936年上半年,是萬里在曲師學習的最后一個學期。當時,有著“中國最后一位儒家”之稱的著名學者梁漱溟與梁仲華等人在山東中部的鄒平縣創(chuàng)辦了“山東鄉(xiāng)村建設(shè)研究院”。梁漱溟倡導“鄉(xiāng)村建設(shè)運動”,山東省教育廳廳長何思源是一個思想開明的人,他非常贊賞“鄉(xiāng)村建設(shè)運動”,要求所有中專畢業(yè)生一律參加鄉(xiāng)村教育軍訓,時間為兩個月至半年。萬里作為師范中專畢業(yè)生,也必須參加鄉(xiāng)村教育軍訓。
何思源為了安排中專畢業(yè)生的鄉(xiāng)村教育軍訓,在山東省設(shè)立了許多訓練區(qū),每個訓練區(qū)專設(shè)訓練處。曲師被分在“山東省立八校師范服務訓練處”,地點在濟寧東郊南賈村西南角的一座寺廟里。萬里在1936年春節(jié)之后從東平回到曲師,一個月后,與畢業(yè)班的同學一起乘坐汽車前往離曲阜約100公里的濟寧,參加為期5個月的鄉(xiāng)村教育軍訓。同學們就住在那座寺廟里。4月中旬的一天,正在寺廟宿舍里的萬里,忽然聽同學說有人來找他。萬里應聲出去,看見門外站著他的東平老鄉(xiāng),名叫董臨儀。
董臨儀年長萬里4歲,在萬里進入東平縣初級中學那一年(1930年),董臨儀考入山東省立第一鄉(xiāng)村師范學校(簡稱“濟南鄉(xiāng)師”)。由于彼此都是師范學校學生,所以萬里認識董臨儀,但是并不很熟悉。萬里曾經(jīng)聽說,1931年12月中旬,董臨儀曾經(jīng)參加魯南7所學校2000多名學生的抗日南下請愿行動。董臨儀突然出現(xiàn)在萬里面前,萬里不知何事。董臨儀只是說,路過濟寧,聽說萬里在這里參加鄉(xiāng)村教育軍訓,就來看望。
董臨儀同萬里一起外出散步,在聊天之中發(fā)覺彼此很談得來。董臨儀竟然就在南賈村住了下來。那幾天,董臨儀幾乎每天都來看望萬里,萬里也去董臨儀住處回訪。他們是同鄉(xiāng),又同為師范生,所以從教育、農(nóng)村漸漸談到抗日,談到政局。當董臨儀提起曲阜師范那位楊書田校長時,萬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厭惡、反感的情緒。
其實董臨儀是有備而來。
1934年夏末,一位也曾在“濟南鄉(xiāng)師”念書的老同學來到東平梁山,住在董臨儀家中。他叫趙健民,與董臨儀同齡,政治上卻要成熟得多。趙健民在1932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4年5月出任中共濟南市委書記。趙健民住在董臨儀家的那些日子里,董臨儀經(jīng)趙健民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趙健民走后,董臨儀又發(fā)展妹妹董文華和彭村青年教師王伯謀入了黨。
1936年,受趙健民指派,董臨儀以中共山東省委巡視員身份在東平及魯西南一帶活動,發(fā)展黨員。董臨儀得知,萬里在曲師是學生中的活躍分子,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表現(xiàn)很好,于是就專程到濟寧南賈村這么偏僻的地方找萬里談話。董臨儀在與萬里的徹夜長談中,確認萬里思想進步,是一個值得發(fā)展入黨的對象,便漸漸向萬里透露了自己的政治身份。
董臨儀終于直截了當?shù)貑柸f里,愿不愿意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萬里似乎在與董臨儀交談中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所以很干脆地回答,我愿意,就是不知道是否合格。董臨儀告訴萬里,經(jīng)過組織上的考察,認為你符合入黨條件。
就這樣,1936年5月1日,在董臨儀的住處,不到20周歲的萬里舉起右手,舉行入黨宣誓儀式。宣誓畢,董臨儀告訴萬里,他已經(jīng)是中共候補黨員,候補期為半年。那個不平常的夜晚,成為萬里一生紅色的起點。
對于萬里來說,曲師的3年是難忘的:他不僅完成了師范學業(yè),而且在畢業(yè)前夕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作者系文史學者、傳記作家、本刊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