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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安其政,外歸其義”:從《晏子春秋》看晏子的外交思想與外交實踐

2017-01-28 11:29賈海鵬
殷都學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晏子齊國外交

賈海鵬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內(nèi)安其政,外歸其義”:從《晏子春秋》看晏子的外交思想與外交實踐

賈海鵬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內(nèi)安其政,外歸其義”是《晏子春秋》外交思想的總原則。在此指導下,晏子根據(jù)不同國家的實力、君主的賢愚以及他們對齊國的態(tài)度等展開了靈活多變的外交實踐,并達到了理想效果。晏子出使他國在維護本國尊嚴和利益的同時,也把自己平日對政治哲理及人生道義的感悟貫穿其中?!蛾套哟呵铩纷饡x重魯、輕吳貶楚的感情傾向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春秋中晚期齊國對各諸侯的真實態(tài)度外,還或多或少地受該書文學性質(zhì)和作者文化立場的影響。

《晏子春秋》; 晏子; 外交思想; 外交實踐; 禮儀

西周以降,周天子的權(quán)威日趨衰落,各諸侯國紛紛發(fā)展自己的勢力,逐漸在實際上脫離了中央王朝的控制,僅僅保留了名義上的藩屬。時至春秋,王綱解鈕,禮崩樂壞,天下紛擾,諸侯力征。經(jīng)過長期的戰(zhàn)爭,各國都疲憊不堪,從而嚴重影響到了國內(nèi)的穩(wěn)定和百姓的生活。其后,在宋國的調(diào)停下,以晉、楚為代表的眾多國家先后于周簡王七年(前579年)和周靈王二十六年(前546年)在宋都商丘舉行了“彌兵之會”,從此天下迎來了一個相對和平時期。軍事斗爭減少的同時,外交活動便日顯重要。成功的邦交政策與實踐,不但能為本國創(chuàng)造有利的國際環(huán)境,而且還有助于緩和國內(nèi)的各種矛盾,讓百姓過上較為幸福安寧的日子。故各諸侯紛紛派出使臣開展外交活動。

齊國亦然。自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1]以后,由于歷代國君的昏聵無能,導致國家實力日漸衰落。靈公在位,窮兵黷武,曾派兵攻打魯國的桃、防二邑,結(jié)果引起晉、魯聯(lián)合伐齊,爆發(fā)了臨淄之戰(zhàn),給齊軍以沉重的打擊,進一步降低了齊國的國際地位。莊公執(zhí)政,蓄勇士,好兵戎,先伐衛(wèi),再謀晉,后襲莒,讓國家形象一落再落。景公上臺,亦是內(nèi)憂外患。好在他尚有自知之明,多能聽取臣下的諫言,在著手平衡國內(nèi)強宗大族勢力的同時,派遣使臣出訪別國,積極開展外交活動,以挽回齊國的國際形象,并最終為國家創(chuàng)立了一個較為和平的外部環(huán)境。在眾多的外交使臣中,晏子就是一顆璀璨的明星。他在充分借鑒往圣前賢外交經(jīng)驗的基礎上,結(jié)合現(xiàn)實情形提出了自己的外交思想,并躬親實踐。這主要保留在《晏子春秋》一書中。

《晏子春秋》外交思想的總原則是“內(nèi)安其政,外歸其義”(《內(nèi)篇·問下·景公問國如何則謂安,晏子對以內(nèi)安政外歸義第八》)(下引該書僅注篇名)*這與管仲的外交政策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管仲對內(nèi)政的一系列改革是為了安定社會秩序,增強國家實力,而他對別國諸侯的外交策略亦遵循“德、禮”原則,如《左傳·僖公七年》所載,他曾對齊桓公說:“臣聞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意思是對內(nèi)要安定國家政局,發(fā)展壯大自己的實力,所謂“弱國無外交”,只有自己的國家安定強大了,在國際交往中說話才有分量;對外要以德行道義臣服諸侯,盡量避免使用強兵威逼他國,即“不侵大國之地,不秏小國之民……不劫人以兵甲,不威人以眾強”(《問上第五》),只有這樣才能為國家爭取到和平有利的外部環(huán)境,同時促使社稷安定,人民幸福。

這個指導原則十分符合當時內(nèi)憂外患、國力日下的齊國實際情況。外交原則既已制定,晏子便根據(jù)不同國家的實力、君主的賢愚以及他們對齊國的態(tài)度等展開了靈活多變的外交實踐,并把自己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貫穿其中。

一、與晉國的外交:尊敬與防范

作為當時的霸主,晉國對業(yè)已衰落的齊國一直不太瞧得起,這從《晏子春秋》關于兩國的外交記載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

該書涉及齊、晉兩國邦交的內(nèi)容共有十四章,其中范昭使晉一章,晏子答晉平公問兩章,晏子與叔向私語十一章。

范昭之所以出使齊國,是因為晉平公企圖伐齊,事先派他去探聽虛實的。在接待范昭的宴席上,他先是要求用景公用過的酒樽飲酒,后讓太師調(diào)成周之樂,雖說都是為了試探齊國君臣對禮樂制度是否遵守,但是作為使者,如此僭越違禮的行徑也正反映了晉國君臣的霸道。晏子和太師以禮折之方才避免了兩國戰(zhàn)爭的發(fā)生(見《雜上第十六》)。

晏子為兩國聯(lián)姻出使晉國*齊女少姜為晉平公所寵,可惜入晉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為了維護兩國友好關系,公元前539年,齊景公又派晏嬰出使晉國送女,以續(xù)婚姻。,晉平公對他的發(fā)問都直接針對齊君。據(jù)《問下第十五》載,平公問晏子曰:“昔吾子先君得眾若何?”這里的“先君”指齊桓公。如果說提及齊國明君他的語氣還帶有些許尊重的話,那么當談到與他并世的莊公和景公時可就沒那么客氣了。一次問“莊公與今君孰賢?”(《問下第十五》)另一次問“吾子之君,德行高下如何?”(《問下第十六》)而且對于晏子“兩君之行不同,臣不敢知也”(《問下第十五》)和“對以‘小善’”(《問下第十六》)這樣委婉的回避,他仍一再堅持讓別國大臣評論自己的君主,充分顯示了晉平公的蠻橫與霸道。面對晉君的發(fā)問,晏子不卑不亢,卻也實話實說。因為他明白齊國歷代君主的所作所為天下盡知,搪塞不了。他贊美桓公“如美淵澤,容之,眾人歸之,如魚有依,極其游泳之樂”,獲得了眾多賢人的輔佐;對莊公贊美得多(“不安靜處,樂節(jié)飲食,不好鐘鼓,好兵作武,與士同饑渴寒暑。君之強,過人之量”),批評得少(“有一過不能已焉,是以不免于難”),卻也如實道出了他眾所周知的結(jié)局;對于景公的評價,則毫無隱瞞,“今君大宮室,美臺榭,以辟饑渴寒暑,畏禍敬鬼神。君之善,足以沒身,不足以及子孫矣”(《問下第十五》),“嬰之君無稱焉”(《問下第十六》)。然而,這其中似乎隱含了另一層意思,即景公雖然自身不肖,卻善于納諫,只要有我(晏子)這樣的社稷之臣在朝,就不會輕易遭受別國的欺辱。所以,平公聽完后,才“蹴然而辭送,再拜而反曰:‘殆哉吾過!誰曰齊君不肖!直稱之士,正在本朝也’”(《問下第十六》)。

關于晏子使晉的章節(jié)中,《晏子春秋》記載最多的是他與叔向的對話,涉及到“對兩國均處于季世的評價”(《問下第十七》)、“進不失忠、退不失行”(《問下第十八》)、“正士之義、邪人之行”(《問下第十九》)、“事君之倫、徒處之義”(《問下第二十》)、“以民為本”(《問下第二十一》)、“意之高下、行之厚賤”(《問下第二十二》)、“嗇、吝、愛之行”(《問下第二十三》)、“君子之大義”(《問下第二十四》)、“行道與背道之人的品行”(《問下第二十五》)、“榮耀的表現(xiàn)”(《問下第二十六》)、“明哲保身”(《問下第二十七》)等內(nèi)容,非常豐富。不過總的來看,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治國和修身兩方面,這也是當時君子們所熱衷談議的話題。因為是兩國賢大夫在私人場合的閑聊,所以雙方都坦誠相待,和盤托出,沒有絲毫偽飾隱瞞。

陳瑞庚先生認為除了《問下第十七》中的記述并見于《左傳·昭公三年》值得信賴外,從《問下第十八》到《問下第二十七》的內(nèi)容都不太符合史實。其理由主要為:一、此十章均為泛泛之辭,把它們套在任何衰世賢臣,都無不妥。這與《問下第十七》中“句句是當時眼前政事,句句都有時人之名,也與叔向或晏子有密切而直接的關系”大不相同;二、除一兩章外,“幾乎全是叔向問、晏子答,叔向向晏子請教,晏子示以應處之道,一似叔向是學生,晏子以師長的口吻回答,和《論語》所載孔子應對門人弟子之問,簡直沒有兩樣,這一點與第十七章所載的二賢私語,各抒衷曲,可謂大異其趣,這是不該有的現(xiàn)象”[2](p81-82)。所以他懷疑這些章節(jié)可能是后人附會推衍而成的。然而,筆者卻另有看法。二賢相遇,其談話內(nèi)容可以有對時事的具體評論,也可以有對政治及人生哲學高層次的理論探討。前者主要體現(xiàn)的是他們政治家的身份,后者則重點突出兩人思想家的品格。另外,《左傳》記述的歷史事件是按照一定標準挑選出來的,它沒有記載但卻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更多。故我們不能因為《左傳》中沒有相關記述,就懷疑上述十章內(nèi)容的真實性。至于這些內(nèi)容多以叔向問、晏子答的方式出現(xiàn)就更好理解了,因為《晏子春秋》主要表現(xiàn)的是主人公晏子的超群智慧、高尚品行和杰出功業(yè),其他人物在書中只起陪襯作用*別說賢大夫叔向了,就連大圣人孔子在《晏子春秋》中也只起襯托作用。,所以才會有如此的記載形式。當然,也可能該書作者看到的相關材料或聽到的傳說原本就是這樣的形式,他只不過在此基礎上稍加潤色了一下而已。后因《問上第十七》的內(nèi)容符合《左傳》的取材標準,故被《左傳》抄錄之*鄭良樹先生持此觀點,見鄭良樹:《論〈晏子春秋〉的編寫及成書過程(上)》,《管子學刊》,2000年第1期,第28頁。。另外十章不太符合《左傳》和其它史書的選材要求,所以僅保留在了《晏子春秋》當中。需要指出的是,因沒有可靠的佐證,筆者也不敢斷定《問上第十七》以外的其它十章內(nèi)容都符合史實,而陳瑞庚先生也僅是“懷疑這十章記載有問題而已,并非就此判定它們不可信”[2](p82)。

從《晏子春秋》關于晏子使晉的記述來看,該書對于晉國還是保持著尊重的態(tài)度,不敢輕易招惹。這可能是歷史上晏子對于晉國的真實態(tài)度,畢竟當時齊國的實力不如晉國。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二年》載,晉大夫欒盈在國內(nèi)作亂,后投奔于齊,受到莊公禮遇。對此晏子認為不妥,勸齊侯曰:“商任之會,受命于晉。今納欒氏,將安用之?小所以事大,信也。失信不立,君其圖之。”[3](p1292)可見,對待霸主,晏子頗為尊重,以信守承諾謹慎待之,不敢稍加得罪,以保齊國平安*《問上第二》亦曰:“莊公將伐晉,問于晏子,晏子對曰:‘不可。君得合而欲多,養(yǎng)欲而意驕。得合而欲多者危,養(yǎng)欲而意驕者困。今君任勇力之士,以伐明主。若不濟,國之福也;不德而有功,憂必及君?!?。另外,晏子隨齊景公、國弱至晉,請求晉侯釋放被囚的衛(wèi)侯時,曾私下對叔向說:“晉君宣其明德于諸侯,恤其患而補其闕,正其違而治其煩,所以為盟主也”[3](p1382)。他再續(xù)婚姻于晉時,又說:“寡君使嬰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將奉質(zhì)幣,以無失時,則國家多難,是以不獲。不腆先君之適,以備內(nèi)官,焜燿寡人之望,則又無祿,早世殞命,寡人失望。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顧齊國,辱收寡人,徼福于大公、丁公,照臨敝邑,鎮(zhèn)撫其社稷,則猶有先君之適及遺姑姊妹若而人。君若不棄敝邑,而辱使董振擇之,以備嬪嬙,寡人之望也’”[3](p1595-1596)。這些雖屬外交語言的謙遜守禮,但仍能顯示出晏子及齊君對晉國的尊重。

總之,晏子對待晉國的態(tài)度以尊重和坦誠為主,但同時也謹慎防范,以禮護國。

二、與魯國的外交:親近與重視

齊國與魯國毗鄰,而且有著共同的東夷文化基礎。只是西周分封,姜太公與伯禽采取了迥然不同的治國方法,才使得后來兩國各自走上了獨立發(fā)展的道路。

春秋末年,魯國君威日趨衰落,國家政權(quán)逐漸為三桓掌控,這讓君主長期處于憂患之中。

晏子使魯,魯昭公曰:“天下以子大夫語寡人者眾矣,今得見而羨乎所聞?!痹掚m如此,但對晏子的為人他仍有顧慮。他不明白,以晏子的高尚品行,為何要侍奉“回曲之君”。對此,晏子解釋道:“嬰不肖,嬰之族又不若嬰,待嬰而祀先者五百家,故嬰不敢擇君?!边@樣的回答十分符合謙遜而又有擔當?shù)聂敹Y精神,從而得到了昭公的高度稱贊:“晏子,仁人也。反亡君,安危國,而不私利焉;僇崔杼之尸,滅賊亂之徒,不獲名焉;使齊外無諸侯之憂,內(nèi)無國家之患,不伐功焉;鍖然不滿,退托于族。晏子可謂仁人矣”(《問下第十二》)。《問下第十三》載,魯君問“吾聞之:莫三人而迷。今吾以一國慮之,魯不免于亂,何也?”《問下第十四》中,他又請教晏子如何才能“安國眾民”?

由此看來,《晏子春秋》的編者對晏子使魯這三章內(nèi)容順序的安排可謂煞費苦心,頗具精妙*雖然陳瑞庚先生懷疑這三章的記載并非史實,陳瑞庚:《晏子春秋考辨》,長安出版社,1980年版,第70—73頁,但并不影響我們對《晏子春秋》一書外交思想及實踐的探討。。由于長期受到三桓的壓制,魯君性格十分謹慎,他只有在充分了解晏子的為人后,才會敞開心扉,真誠地道出魯國混亂的情形,并虛心請教原因。也只有明白了導致國家混亂的緣由,才可談論“安國眾民”之道。

對于昭公的垂詢,晏子坦誠相答,不但幫他找到了國亂的癥結(jié)所在:“君之所尊舉而富貴、入所以與圖身、出所以與圖國,及左右逼邇,皆同于君之心者也。撟魯國化而為一心,曾無與二,其何暇有三?夫逼邇于君之側(cè)者,距本朝之勢,國之所以殆也;左右讒諛,相與塞善,行之所以衰也;士者持祿,游者養(yǎng)交,身之所以危也”(《問下第十三》),而且提出了“事大養(yǎng)小,安國之器也;謹聽節(jié)斂,眾民之術(shù)也”(《問下第十四》)這樣十分符合魯國國情的經(jīng)邦濟民之策。然而,昭公似乎并沒有很好地聽從晏子的建議,否則也不會發(fā)生后來他丟失君位,逃亡齊國的變故了。事后,他對齊景公懺悔道:“吾少之時,人多愛我者,吾體不能親;人多諫我者,吾忌不能從。是以內(nèi)無拂而外無輔。輔拂無一人,諂諛者甚眾,譬之猶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葉,秋風一至,僨且揭矣”(《雜上第二十》)。然而,大勢已去,悔時已晚。

另外,作為禮儀之邦的魯國,其外交實踐恪守周禮規(guī)定,曾在與齊國的交往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獲。如《雜上第十八》所載魯使子叔昭伯奉君命,不盡受齊地,而使國家最終受到齊景公厚遇之事。

由上可知,晏子對于魯國主要采取的是親之、重之的態(tài)度。

三、與吳國的外交:不屑與輕蔑

晏子在齊執(zhí)政之際,正是吳王闔閭勵精圖治,出兵爭雄之時?!峨s下第八》說晏子使吳,“夫差請見”,“因夫差立于魯定公十五年,是時晏嬰早已不在人世”[2](p109),故當屬謬誤。

吳國地處東南,歷來被中原文明視為蠻夷,故《晏子春秋》對它的記述頗帶不屑之意,但卻也真實地再現(xiàn)了吳王違禮橫暴的野蠻行徑。

晏子出使吳國,還未見到君主之面,就遭遇難題。吳王使儐者*官名,負責接引賓客的人。曰:“客見則稱天子請見?!泵鎸@樣嚴重的僭禮行為,晏子先是“蹴然者三”,以示對周天子的尊重,然后說道:“臣受命弊邑之君,將使于吳王之所,以不敏而迷惑,入于天子之朝。敢問吳王惡乎存?”話語機敏靈活,婉轉(zhuǎn)得體,尚未面君,外交事務還未進行,不能惹怒吳王,為其留有情面。與此同時,晏子也在提醒吳王已經(jīng)僭禮,作為大國使臣,自己是不會如此見他的,從而迫使吳王改正,“見之以諸侯之禮”(《雜下第八》)。黃寶先先生認為,這也是“晏子在同諸侯國的交往中不失時機地借維護周王朝、周天子的名義,來擴大齊國在諸侯中的影響”[4]。此言亦頗有道理。晏子進入?yún)峭⒅?,吳王也對晏子以大賢之身而事景公感到不解,故問道:“吾聞齊君蓋賊以僈,野以暴,吾子容焉,何甚也?”(《重而異者第十七》)在別國使臣面前,直斥對方君主“賊以僈,野以暴”,比魯昭公批評景公“回曲之君”更有過之*魯為禮儀之邦,君主說話尚留有余地。,實為無禮蠻橫至極。面對此情此景,晏子并沒有生氣,而是卻依禮答道:“臣聞之,微事不通、粗事不能者,必勞;大事不得、小事不為者,必貧;大者不能致人、小者不能至人之門者,必困,此臣之所以仕也?!标套臃Q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不能拿大道理食養(yǎng)他人。這種守禮謙遜的外交言辭,不但化解了一場可能帶來的政治危機,而且讓吳王深感羞愧,他對身邊的人說:“今日吾譏晏子,猶倮而訾高撅者也?!?/p>

據(jù)《晏子春秋》載,吳王請教晏子的問題主要包括“國之處、去”(《問下第十》)、“長保威強勿失之道”(《問下第十一》)、“君子之行”(《重而異者第十六》)和“晏子事景公之由”(《重而異者第十七》)四個方面。其中,《重而異者第十六》與《問下第十》重。晏子所答似有所指。如在《問下第十》中他說:“親疏不得居其倫,大臣不得盡其忠,民多怨治,國有虐刑,則可去矣。是以君子不懷暴君之祿,不處亂國之位”;《重而異者第十六》也道:“不懷暴君之祿,不居亂國之位。君子見兆則退,不與亂國俱滅,不與暴君偕亡”。這些好像都是針對吳王平日的所作所為而言。

如果說筆者不敢十分肯定上述兩章是否針對吳王邪暴之行而言的話,那么《問下第十一》所載,“吳王曰:‘敢問長保威強勿失之道若何?’晏子對曰:‘先民而后身,先施而后誅;強不暴弱,貴不凌賤,富不傲貧;百姓并進,有司不侵,民和政平;不以威強退人之君,不以眾強兼人之地。其用法,為時禁暴,故世不逆其志;其用兵,為眾屏患,故民不疾其勞。此長保威強勿失之道也,失此者危矣!’”此章所問十分符合闔閭的性格與作為,且他聽晏子答后“忿然作色,不說”,這都能很清楚地顯示出晏子所言均有指向*王更生先生提出:“案《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吳闔閭十一年,代楚取番,是以眾勝兼人之地,十三年,陳懷公來,留之,死于吳,是以威強退人之君,晏子先景公卒,上二事雖及見,而于其風燭殘年,史亦不備載其有聘吳之使”,王更生:《晏子春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第48頁,故他懷疑此章內(nèi)容不合史實。張純一先生則認為:“闔閭類此行,必有為晏子所知而經(jīng)史不及載者”,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5頁。。晏子最后說道:“寡君之事畢矣,嬰無斧锧之罪,請辭而行”,遂不復見。這也是對吳王平日不堪行為的一種蔑視和抗爭。

晏子使吳的章節(jié)不但蘊涵了他對吳王平日作為的不屑與蔑視,更體現(xiàn)了他以滔滔言辭堅定地維護齊國國格和自身人格的賢臣情懷。

四、與楚國的外交:嘲弄與貶斥

晏子使楚的故事是其名流千古、婦孺皆知的重要緣由。先秦之時,楚國地處南陲,與中原諸侯交往不多,故亦被視為蠻夷之國。當然,這是一種偏見,楚文化輝煌燦爛,自有其獨特的成就和魅力。但是《晏子春秋》對于楚國的記載卻仍帶有這種偏見。

不管是楚人因晏子身材矮小而為其開小門,還是楚王譏笑齊國無人可使,抑或是誣陷齊人善盜,都顯示出了該書對于楚國自身不懂外交禮儀卻還瞧不起中原大邦的嘲諷。晏子針對楚國君臣的一系列挑釁,也展開了頗具成效的反擊。如“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雜下第九》);“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雜下第十》)讓人在啼笑皆非的同時又感覺痛快淋漓。晏子不僅維護了自身和齊國的尊嚴,而且讓楚國君臣深深體會到了中原文明的機智與犀利,最后楚王只得自我解嘲道:“圣人非所與熙也,寡人反取病焉”(《雜下第十》)。

不過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此類情況在晏子出使其它國家時從未發(fā)生過,即便是在同被中原諸侯視為蠻夷的吳國也不曾有過。楚國在春秋時期國力一直都很強大,甚至楚莊王還曾為五霸之一。按理楚國即便地處南陲,卻也不致如此不懂禮數(shù)。而作為齊國使臣,晏子對楚似也不該如此不留情面。加之,這些記載在信史當中都找不到絲毫痕跡。故筆者以為此類記載可能不是史實,只是《晏子春秋》文學特征的體現(xiàn)罷了。劉文斌先生就認為:該書“非‘子’非‘史’,以全部八篇二百一十五章的內(nèi)容集中記述一個人物;而且不注重記述重大歷史事件,側(cè)重人物的言行軼事;不追求事件的真實,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凡此種種,都體現(xiàn)出一種文學性”[5]。筆者以為,《晏子春秋》當中的大多數(shù)內(nèi)容還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但也有部分章節(jié)是作者為了更好地突出晏子的形象,增加閱讀的趣味性而進行的憑空創(chuàng)作,上述“晏子使楚”的故事即屬此類。譚家健先生也曾說過:“此類故事結(jié)構(gòu)緊湊,富于沖突,場面風趣,情態(tài)如真,語言活潑,辭鋒犀利。顯然不是‘實錄’,而是有意識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6]。

另外,晏子在楚王面前曾說:“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雜下第九》)。這樣的文字與《戰(zhàn)國策·齊策一》中蘇秦說齊宣王所言“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7]的記載頗為相似。陳瑞庚先生認為“春秋末年以后,由于教育的普遍,鐵器的使用,使生產(chǎn)力大幅提高,人口大量增加,而交通的發(fā)達,商業(yè)的鼎盛,使人口大量集中,大城市的勃興,造成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社會現(xiàn)象。所以《齊策》所載蘇秦的說話,很可能是未經(jīng)夸張的事實?!潜仨氁⒁獾?,這是戰(zhàn)國中葉以后才有的現(xiàn)象,也從戰(zhàn)國以后,用這樣的句子來形容人口眾多才普遍起來,在晏嬰所處的春秋中晚期,齊國必無此人口高度集中的現(xiàn)象,晏嬰必不會說出如此夸張的說話,是可以想見的。從這幾句話之出自晏嬰之口,我們也可以想到這章故事必是戰(zhàn)國中葉以后的人所追述,不可能是晏嬰時代的實情”[2](p110)。所言十分在理,亦可為筆者所論之佐證!看來劉向在“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jīng)之義”(《晏子敘錄》)的諸卷中也含有“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辯士所為”的章節(jié)。

值得提出的是,《雜下第十一》載:晏子使楚,楚王進橘,晏子不剖而食。楚王對他說,吃橘子應該去皮。晏子對曰:“臣聞之,賜人主前者,瓜桃不削,橘柚不剖。今者萬乘之主無教令,臣故不敢剖。不然,臣非不知也?!比舨皇恰叭f乘”二字透露出了此章的戰(zhàn)國痕跡,筆者甚至覺得這才是晏子使楚應該出現(xiàn)的情景,因為雙方的言行舉止均符合春秋時期的外交禮儀,與其它相關章節(jié)的記述大相徑庭。

如果說晏子對吳廷上下還只是不屑與輕蔑的話,那么他對楚國君臣可就是嘲弄與貶斥了,這都與《晏子春秋》的作者站在大中原文明的立場去看待其他諸侯有關。在他們眼中,地處南陲的國家不管多么富庶強盛,其本質(zhì)仍屬蠻夷,不知禮,不行儀,故不為其所重。這不能不說是該書的歷史局限。

五、結(jié)語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首先,晏子出使它國,其言行除了符合應有的外交禮儀外*王更生先生認為“行人之道亦多術(shù)。然別其大要,一曰審辭令,二曰習禮儀”,王更生:《晏子春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第163頁。晏子在外交實踐中將兩者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還根據(jù)不同國家的具體情形及其與齊國關系的親疏遠近采取了靈活多變的策略,并達到了理想效果。對此,張錦良先生就曾說:“晏子外交策略的靈活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他能根據(jù)當時各諸侯國與齊國關系的不同情況、對齊國構(gòu)成威脅的不同程度以及各國對齊國的不同態(tài)度,采取不同的外交策略”[8]。邵先鋒先生也評價道:“對待友好睦鄰,晏嬰則以重禮相送,以修百年之好。如《晏子春秋》中記載的晏嬰多次勸諫景公要善待魯國,不要攻伐,致使景公終聽勸諫并厚待魯國,使兩國結(jié)為睦鄰友好的史事可說明之?!瓕δ切┬拇鏈琮R的大國,晏嬰也非以一策對之,而是不同情況不同對策。對晉國,晏嬰則采取明交暗防,虛實并用的對策。對吳國和楚國,則采取了禮尚往來,求同存異的策略”[9]。兩位先生所述雖與筆者略有不同,但亦十分中肯!

其次,晏子在出使過程中以維護齊國的尊嚴和利益為主,同時還把自己平日對政治哲理及人生道義的感悟貫穿其中。這是春秋時期外交家所具有的共同特征,與戰(zhàn)國縱橫家那種以追求個人名利為中心的外交思想迥然有別,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東周早期政治家的高貴精神。

最后,《晏子春秋》尊晉重魯、輕吳貶楚的感情傾向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春秋中晚期齊國對各諸侯的真實態(tài)度外,還或多或少地受該書文學性質(zhì)和作者文化立場的影響。

經(jīng)過晏子一生不辭辛苦的奔波,齊國終于取得了“外無諸侯之憂,內(nèi)無國家之患”(《問下第十二》),“諸侯忌其威,……燕、魯貢職,小國時朝”(《重而異者第二十二》)的非凡外交成就。對此,清代史學家馬骕給出了恰如其分的評價:“(晏子)身處亂世,顯名諸侯,齊國賴之以安”[10]。

[1](西漢)司馬遷. 史記(修訂本)[M]. 北京: 中華書局, 2013.1797.

[2]陳瑞庚. 晏子春秋考辨[M]. 臺北: 長安出版社, 1980.

[3]郭丹,程小青,李彬源. 左傳[M]. 北京: 中華書局, 2012.

[4]黃寶先. 晏子的外交思想簡論[J]. 管子學刊, 1992,(2):32.

[5]劉文斌.《晏子春秋》在先秦散文中的獨特地位[J].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 2011,(3):69.

[6]譚家健, 鄭君華. 先秦散文綱要[M]. 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87.160.

[7]范詳雍. 戰(zhàn)國策箋證[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539.

[8]張錦良. 從當今我國的成功外交看晏子的外交政策策略和風格[A].王振民. 晏子研究文集[C]. 濟南: 齊魯書社, 1998.277.

[9]邵先鋒. 論《晏子春秋》中晏嬰的外交思想與實踐[J]. 管子學刊, 2003,(4):28.

[10](清)馬骕. 繹史[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2.1667.

[責任編輯:郭昱]

2017-02-22

賈海鵬(1984—),男,山西高平人,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史博士生,研究方向:先秦諸子。

K225.04

A

1001-0238(2017)02-006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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