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時勝勛

——評王岳川主編“中國當代美學家文論家評傳”叢書

北京 時勝勛

偉大的學術必然來自于對偉大遺產(chǎn)的吸收創(chuàng)化。2016年由黃山書社出版的王岳川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美學家文論家評傳”叢書，是一次對20世紀中國美學與文論遺產(chǎn)進行系統(tǒng)整理與全面闡揚的學術工作，意義非凡。

王岳川 美學家 文化家 學術文化

偉大的學術必然來自于對偉大遺產(chǎn)的吸收創(chuàng)化。遺產(chǎn)是先人或前人留下來的物質(zhì)與文化財富，遺產(chǎn)并非意味著只有學者去世才能稱之為遺產(chǎn)。從人的有限性與必死性而言，我們今天所從事的任何事業(yè)對未來都將是一份遺產(chǎn)。2016年由黃山書社出版的王岳川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美學家文論家評傳”叢書，是一次對20世紀中國美學與文論遺產(chǎn)進行系統(tǒng)整理與全面闡揚的學術工作，意義非凡。

三代學者與中國現(xiàn)代學語境

作為叢書的第一輯，首先遴選了朱光潛、宗白華、楊晦、季羨林、王元化、蔣孔陽、李澤厚、錢中文、胡經(jīng)之、童慶炳共十位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美學、文論名家進行評述。

按照思想成熟與參與學術進程的時代差異，首批評傳十位美學家、文論家大體分三代，一是“五四”一代（朱光潛、宗白華、楊晦），在“五四”前后接觸新思想，20至30年代是思想醞釀期，40年代迎來思想的黃金時期，并持續(xù)發(fā)揮影響至新中國成立與新時期。二是抗戰(zhàn)一代（季羨林、王元化、蔣孔陽），30至40年代是思想醞釀期，參與50至60年代學術思想進程（王元化除外），70年代末至80年代迎來思想的黃金時期，90年代影響達到極盛期。三是新中國一代（李澤厚、錢中文、胡經(jīng)之、童慶炳），50至60年代是思想醞釀期，70年代末至80年代迎來思想的黃金時期，90年代以后繼續(xù)產(chǎn)生重要的學術影響，成為學界中堅力量，在新世紀迎來思想影響的極盛期。

三代學者雖然參與學術進程有先后之別，但都立足于時代，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他們構(gòu)成了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的大師陣營，特別是在新時期。這是20世紀中國學術的第二個軸心。此時，“五四”一代雖已漸入暮年，但仍開辟學科，提攜后進，成為學術思想的象征?？箲?zhàn)一代則煥發(fā)前所未有的學術熱情，其代表作均出版于新時期，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1979）、蔣孔陽的《德國古典美學》（1980），奠定其學術大家地位；而新中國一代也同樣發(fā)出了自己的時代之音，如李澤厚的《美的歷程》（1981）、錢中文的《文學理論——發(fā)展論》（1989）、胡經(jīng)之的《文藝美學》（1989）、童慶炳的《文學活動的美學闡釋》（1989）。此外，新中國一代的影響力多在90年代以后日益廣泛而深刻。

三代學者都創(chuàng)造性地給學術史提供了自己的遺產(chǎn)，并以其規(guī)模造就了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學術大廈。對于今天的中國美學與文論而言，它最切近的遺產(chǎn)正是20世紀。20世紀，是中國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關鍵世紀。傳統(tǒng)的巨大慣性與西方的巨大沖擊構(gòu)成兩大文化的正面沖突。在整個20世紀，中國需要在傳統(tǒng)的巨大慣性與西方的巨大沖擊之間做出抉擇。這就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文化發(fā)展的主題。

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的20世紀中國美學與文論，正是在傳統(tǒng)的巨大慣性與西方的巨大沖擊之間所形成的。這一基本語境無疑給學者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舞臺，也激發(fā)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評傳中的學者就是其中的代表。

融匯中西的學術新遺產(chǎn)

在20世紀的中國，需要處理兩大人類遺產(chǎn)，一是來自中國本土的數(shù)千年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二是來自西方的數(shù)千年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然而，面對這兩種遺產(chǎn)，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一是西方中心論，宣揚西方文化價值觀，全盤西化，用西方改造中國，以胡適、陳序經(jīng)等為代表；二是中國中心論，宣揚中國文化價值觀，以學衡派、新儒家等為代表。實際上，中西二元論并不符合實際，而徹底的西方中心論和徹底的中國中心論也都難以真正實行。多數(shù)情況是西方中心論與中國中心論的變體，即融匯中西（會通中西、學貫中西）。這是20世紀學術的最重要的格局與線索。

融匯中西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偏西方的，主要是“以西釋中”，用西方的觀點研究中國，或者用中國印證西方，如陳寅恪所說的“外來觀念和固有材料互相參證”，其開創(chuàng)者是王國維?！耙晕麽屩小保麡O而言是以西律中，削中國之足以適西方之履；積極而言就是以西解中，合理性地解釋中國，提升中國文化參與世界對話的話語權，屬于協(xié)商闡釋、對話闡釋?！耙晕麽屩小本哂泻軓姷睦碚撘饬x，這首先在于西方具有較突出的現(xiàn)代性先發(fā)優(yōu)勢，形成了適應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學科體系。因此，西方本身的普遍性內(nèi)涵是具有的，這也使得“以西釋中”具有了歷史的合理性。

但是，問題在于“以西釋中”將屬于西方本身的局部價值上升到普遍價值，這就越過了“以西釋中”的限度。這就不得不提出融匯中西的第二個表現(xiàn)，即偏中國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化”，以中國問題為主衡量、驗證西方理論的普遍性，修正西方理論，最終形成中國自身的理論。

嚴格說，“以西釋中”也是中國化的表現(xiàn)，只是沒有后者強度高。20世紀中國美學與文論主要表現(xiàn)為“以西釋中”與“中國化”兩個方面。這成為20世紀中國美學與文論的新遺產(chǎn)。

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的基本經(jīng)驗

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正是在“以西釋中”與“中國化”的融匯中西的基本學術格局中形成的。根據(jù)評傳叢書對十位學者的描述，大體有四點經(jīng)驗值得我們借鑒。

第一，國學意識與價值闡揚。20世紀是中西文化碰撞之際，作為生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學者，不得不面對兩個方面的文化。在這十位美學家、文論家中，都表現(xiàn)出較突出的國學意識。宗白華的中國美學史、藝術精神研究，朱光潛的中國詩論研究，楊晦的中國文藝思想史研究，季羨林的東方文化研究，王元化的《文心雕龍》研究，李澤厚的中國美學史研究，蔣孔陽的先秦音樂美學研究，錢中文的中國文論的民族精神研究，胡經(jīng)之的中國古典文藝學研究，童慶炳的古代文論研究。這十位學者都自覺將整理、研究、闡發(f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作為自己研究的重要方面。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缺乏充分的國學根底，要成為立足中國的大學者是困難的。

第二，西學素養(yǎng)與思想基礎。這十位都是學貫中西的學者。西學素養(yǎng)是他們思想的重要基礎。西學不僅指西方古代學問，也指近現(xiàn)代西學，同時也包括全面反思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肆_齊之于朱光潛，康德、叔本華之于宗白華，馬克思之于楊晦，德國漢學之于季羨林，莎士比亞、黑格爾之于王元化，德國古典美學、馬克思之于蔣孔陽，康德、馬克思之于李澤厚，巴赫金之于錢中文，西方文論之于胡經(jīng)之，馬克思之于童慶炳，這十位學者有一半以上以西方近現(xiàn)代思想為基礎，同時不少學者有著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素養(yǎng)。這說明，沒有西方近現(xiàn)代思想、馬克思主義思想，他們要成長為一代大家也是困難的。

第三，現(xiàn)代方法與傳統(tǒng)氣質(zhì)。由于受到西學的訓練，他們無一例外都使用了現(xiàn)代方法，是科學的、理性的、實證的、系統(tǒng)的、比較的。不過，這一點需要辯證地看。從積極的角度而言，使得中國學術思想更加自覺，也日益系統(tǒng)化、嚴密化、明晰化，中國學術逐漸融入世界。從消極角度而言，中國學術自身話語遭到弱化，比如中國學術本身的精神氣場、優(yōu)美的文辭、突出的個性等，學術的詩化、散文化、美文化不足。難能可貴的是，這十位學者都表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文藝創(chuàng)作修養(yǎng)，與西方理性方法形成互補，詩歌如朱光潛、宗白華，戲劇如楊晦，小說如王元化、童慶炳，散文如季羨林，其他人也多有文藝修養(yǎng)。

第四，守正創(chuàng)新與中國立場。守正創(chuàng)新是指他們的理論創(chuàng)新，中國立場是中國化的文化自覺。這體現(xiàn)為學者們對國學的重視，從西學當中獲得思想支撐，對現(xiàn)代方法借鑒吸收，最終建立中國美學與文論譜系。朱光潛的詩歌理論建構(gòu)，宗白華的中國藝術意境理論建構(gòu)，楊晦的文藝與社會的辯證關系理論及中國文藝思想史建構(gòu)，季羨林的中國比較文學建構(gòu)，王元化的《文心雕龍》詩學文化建構(gòu)，蔣孔陽的德國古典美學與美學理論建構(gòu)，李澤厚的中國美學史與美學理論體系建構(gòu)，錢中文的新理性精神與交往對話詩學建構(gòu)，胡經(jīng)之的文藝美學建構(gòu)，童慶炳的文學理論與文化詩學建構(gòu)，都是他們最為用心的地方，顯示了學者們守學術正道、推陳出新的中國立場，這一點難能可貴。

重溫20世紀的“文心”

20世紀應該成為一門學問，即中國現(xiàn)代學。系統(tǒng)整理20世紀中國學術的基本得失、經(jīng)驗，可以寫成學術史，可以寫成思想史，也可以編成資料，但重要的是心靈史。叢書對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揭示。心靈史是學者的精神、風格、立場，一言以蔽之就是“文心”。文心者，為文之用心，思想之心跡。概而言之有四端：

為民族而寫。民族者，中國文化之主體性。中國文化必然落實在民族上。這是全球化時代學術現(xiàn)代化的主要體現(xiàn)。為民族而寫，一方面是寫出民族的燦爛輝煌史，另一方面是為民族引介重要的他山之石。前者是國學研究，后者為西學研究。在古代，第一個方面更重要，但在20世紀，第二個方面也同樣重要。就第一個方面而言，前面已經(jīng)有所涉及，就第二個方面而言，十位學者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比如朱光潛、宗白華的西方哲學、美學譯介，季羨林的東方詩學譯介，王元化、蔣孔陽、李澤厚的德國古典哲學、美學譯介，錢中文的巴赫金譯介，胡經(jīng)之的西方文論譯介，為今天中國美學、文論的建立提供了參考。

為時代而寫。每個時代都有特定的時代任務。參與時代意味著發(fā)現(xiàn)時代給予學術的挑戰(zhàn)，并應對化解這一挑戰(zhàn)。在此意義上，合時宜與不合時宜都有其意義。朱光潛30年代的美學寫作，適應了30年代日益高漲的美學需求；宗白華40年代的中國藝術意境探討雖與時代關系較遠，但深刻表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學者重樹中國藝術精神的文化自覺，這同樣是時代性的體現(xiàn)；50年代，楊晦倡導中國文藝學的本土化，李澤厚提出實踐派美學，而蔣孔陽則反對馬克思主義的庸俗化；80年代以來，季羨林推進的比較文學，蔣孔陽、李澤厚對中國美學與美學原理的闡發(fā)，王元化對文學的沉思，童慶炳、錢中文對文學的審美性與文學理論體系的思考，胡經(jīng)之提出的文藝美學，都是他們對時代的把握。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部又一部著作，而且是學者們應對時代的一次又一次沖擊。

為自己而寫。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是說遠古的學問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之精神需要。這是學術精神化、內(nèi)在化的體現(xiàn)。偉大的學術都是基于學術自律，而非他律。這種學術自律堅持用自己的生命性去回應文化、歷史、時代，他們?yōu)閮?nèi)心難以遏制的學術沖動而寫。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宗白華崇尚美學的散步，為何朱光潛始終堅持自己早年的看法，為何楊晦將中國立場看得如此重要，為何季羨林總是對東方文化情有獨鐘，為何王元化在遭遇不公正待遇后會從黑格爾、劉勰那里獲得心靈安慰，為何蔣孔陽在“文革”后期會去閱讀先秦音樂美學思想，為何李澤厚會去啃康德，為何錢中文鐘情于交往對話詩學，為何胡經(jīng)之孜孜不倦于文藝美學，為何童慶炳在意文學創(chuàng)作奧秘之探究，這些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學術的認同。這是一種巨大的學術沖動與熱情，真正踐行孔子所言之“古之學者為己”之真精神。

為未來而寫。在此意義上，他們也是為未來而寫，是展望新的世紀。如宗白華發(fā)出的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往哪里去，蔣孔陽對未來中國文藝理論的展望，李澤厚對中國文化在新世紀的期許，錢中文用新理性精神構(gòu)建未來文藝的理想空間，童慶炳探討的中國文論如何應對日益突出的挑戰(zhàn)。這些都說明，他們有著一種明確的未來意識，希望自己的學術寫作能對未來的中國與世界有所助益。無論是煥發(fā)中國文化精神，還是創(chuàng)制新的體系，或者引入新的理論，都要發(fā)揮它們對于未來的意義，學術肩負著推進社會歷史進步的偉大使命，學術必然是未來的，學者們因此也必將是未來的。

中國美學與文論的21世紀新期許

一代又一代學者的苦心孤詣造就了中國現(xiàn)代美學、文論的輝煌。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融匯中西這一學術范型，推進“以西釋中”與西方理論“中國化”，這是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的重大特征。因此，中國現(xiàn)代學絕非拷貝西方或者販賣故紙堆，而是“新國學”。如今，迫切要做的是整理、吸收、闡發(fā)中國現(xiàn)代美學、文論遺產(chǎn)，在此基礎上推進21世紀的中國美學、文論，這是中國美學與文論未來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雖有不足，然而，要真正超過他們，卻并非易事，如朱光潛的綜合外語與美學素養(yǎng)，宗白華的藝術悟性，季羨林的東方學素養(yǎng)，王元化的思想深度與縝密性，李澤厚寬闊的理論視野，其他幾位學者也都融匯古今、學貫中西，而今天的學者更加專業(yè)化，通史、通識不足。作為整體的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家，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一代美學家、文論家，他們有著多方面的文化與理論素養(yǎng)，但是新時期以來特別是新世紀以來的美學、文論家則受制于學科化語境，融匯中西讓位于學有專攻，勢必越走越窄，這是新世紀美學、文論所必須加以反思的。

黃山書社秉持學術公心，系統(tǒng)推出“中國當代美學家文論家評傳”叢書，融學術性與知識性于一體，無疑具有引領時代的社會文化意義。我們期待黃山書社“中國當代美學家文論家評傳”叢書后續(xù)書目的出現(xiàn)，使我們領略20世紀更多美學、文論名家的風采與貢獻，也更期待當代學者能真正接續(xù)20世紀中國美學、文論新傳統(tǒng)——學貫中西，守正創(chuàng)新，澄明文心，去挑戰(zhàn)當今日益嚴苛的學術體系，煥發(fā)學者巨大的精神能量，這是對20世紀最好的紀念，也是文章用心的最佳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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