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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識比量”中“自許”簡別的作用與局限

2017-01-27 21:44茅宇凡
哲學分析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論者

茅宇凡

“唯識比量”中“自許”簡別的作用與局限

茅宇凡

“唯識比量”論辯的主題是色境(對象)是否脫離眼識而存在;它針對的立敵雙方是唯識論者與實在論者。它的因支滿足因三相,特點是使用了簡別語。對于因支中簡別語“自許”的解釋傳統(tǒng)上以窺基為代表,他認為“自許”是意許了唯識宗的“不離眼識色”。窺基的解釋頗為牽強,因為色境是否不離眼識本身就是雙方爭論的所在,不需要“自許”為“不離眼識色”,否則就有乞求論題之嫌。另外,“自許”也不是對因支中“眼所不攝”的簡別,因為“攝”字應當理解為包攝的意思,這樣一方面與前一個攝字相對應,另一方面對象不為眼根所包括也是立敵雙方都認可的,無需加上“自許”的簡別。在排除了以上說法之后,簡別語“自許”只能是加在因支前半部分的“初三攝”上,其作用在于重新規(guī)定比量討論的范圍,即只是討論在色境、眼識和眼根這三要素中,眼識和色境必定具有不相離而相屬的關(guān)系。但是,此做法的局限性在于論域狹小,論敵可以模仿該比量利用論域的限制提出“相違決定量”。

唯識比量;簡別;自許;玄奘;窺基

一、唯識比量立宗的背景和哲學意義

“唯識比量” (也稱“真唯識量”)據(jù)傳是玄奘大師游學印度將欲歸國時于十八日無遮大會上所立的比量。這個說法主要見于玄奘的弟子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以下簡稱“《大疏》”)當中,而考《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乃至窺基的另一部注書《成唯識論述記》等雖然也提到了無遮大會①參見《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CBETA,T50,p.217b09;《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卷五),CBETA,T50,p.247a26;《成唯識論述記》 (卷七),CBETA,T43,p.500c08。,但卻都未提及“唯識比量”。如《行狀》及《慈恩傳》都詳述了無遮大會的經(jīng)過,戒日王由于看了玄奘針對小乘正量部師而寫的《制惡見論》后大加贊賞,決定為他開設十八日無遮大會,并在會上把《制惡見論》遍示大眾。②同上。又《古今譯經(jīng)圖記》說玄奘大師于會上出示的是《制惡見論》和《會中論》二論,參《古今譯經(jīng)圖紀》卷四,CBETA,T55,p.367a04。楊廷福認為:“案《慈恩傳》、《行狀》、《開元錄》均載玄奘在曲女城揭示大小乘眾者為《制惡見論》,似《圖記》誤記。”參見《玄奘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97頁。

窺基在《大疏》中是這樣描述唯識比量的成立過程的:

且如大師(案,指玄奘)周游西域,學滿將還。時戒日王,王五印度,為設十八日無遮大會,令大師立義,遍諸天竺。簡選賢良皆集會所,遣外道小乘,競申論詰。大師立量,時人無敢對揚者。大師立唯識比量云:

真故,極成色不離于眼識,宗;

自許初三攝,眼所不攝故,因;

猶如眼識,喻。③窺基撰《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5b25。

呂澂曾推想“拿到大會上去的是《制惡見論》,但此論以‘唯識比量’為綱,所以窺基才說拿到會上去的是‘唯識比量’”④呂澂:《真唯識量》,載呂澂:《因明入正理論講解》,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67頁。。既然《制惡見論》是針對正量部的,那么“唯識比量”也是針對正量部的,連帶反對了一般的小乘。⑤同上書,第267—268頁。對此,筆者雖表贊同,但仍有稍許不同的看法,即“唯識比量”本來就是針對一般的小乘及外道,也即實在論者。首先,因為一手資料的散佚,我們不知道《制惡見論》的具體論辯內(nèi)容和過程,甚至唐人也未必親見,《制惡見論》是否直接針對正量部,已不可知。而考《慈恩傳》、《行狀》傳說戒日王看過《制惡見論》后大加贊賞,下令為玄奘開無遮大會,為的是示大乘玄妙,絕外道、婆羅門等毀謗之心,故所示的對象不僅僅是正量部?!洞笫琛分幸舱f,“遣外道、小乘”,并未特指正量部。若《制惡見論》與“唯識比量”只是破正量部,何談遣諸外、小,顯示大乘?因為小乘其他部派的教理也可能反對正量部。

其次,我們從宗支本身的意義來看,“真故”、“極成”是簡別語,暫且不論。宗所要表達的立場就是“色不離眼識”。這里的“色”是眼識的對境(對象),比如我們也同樣可以成立“聲不離耳識”等宗。其所欲論證的正是玄奘系“境不離識”的觀點。窺基在《瑜伽師地論略纂》也提到了一個名為“唯識比量”的量:“色等諸法皆不離識(宗),是所識故(因),猶如于識(喻)?!雹佟惰べ煹卣撀宰搿?(卷十三),CBETA,T43,p.172a02。并且指出與玄奘所立的“唯識比量”相比,“前雖可爾,簡過未周,此中簡過,如因明抄”。也就是說,前量雖然也闡發(fā)了唯識的道理,但未加簡別,不太周全。而從前量我們可以更明白地看出宗支“諸法皆不離識”的立論,即所緣(色等法)與能緣(識)有不相離的關(guān)系。②另外《成唯識論》中也有四個比量成立能—所不離的唯識教理?!冻晌ㄗR論》卷七,CBETA,T31,p.39a25。因此,“唯識比量”就是成立“唯識”說的比量,即我們的認識對象不脫離知覺主體(識)而存在。③嚴格來說,“唯識比量”中所論證的識是指眼等前六識,不包括唯識學的第七、八識,后者不是所有佛教學派都承認的。相應的,它所要批判的觀點就是:脫離識有獨立存在的外境(外在對象)。換句話說,唯識比量反對的是一切“實在論” (Realism)的觀點,如是諸小乘,包括外道都在其列,盡管小乘各部實在論的程度有所不同。

玄奘當時,小乘佛學的四大部,正量部勢力比較大,但由于典籍的零落,主要學說不得其詳。④參見呂澂:《略述正量部佛學》,載《印度佛學源流略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51頁。我們只能從窺基《成唯識論述記》當中零星地引述,大概了解其知覺理論的主旨:認為眼等識直接緣取外境,不需要帶有與彼境相似的“相”,如舒光照物,與勝論派的理論相似。⑤參見《成唯識論述記》 (卷二本),CBETA,T43,p.269c。此外,其余主要部派,比如說一切有部雖然也主張直接知覺外境,但仍承認識上有外境的影像現(xiàn)起,識生起時必須要依賴外境,因此外境存在。經(jīng)量部則認為識的所緣只是識上的影像(行相),識不能直接緣取外境,外境的存在是通過推論得知的。總之,雖然小乘各部在實在論的程度上有差異,但都同意外境實有,其中正量部的實在論傾向最強。故而,從義理上說,“色不離眼識”宗是針對一切實在論者的,并沒有特別的證據(jù)顯示只是針對正量部。

討論了宗支的成立背景后,再簡單介紹一下宗支開頭的簡別語。所謂“真故”就是“勝義”,即這個命題是按照大乘佛學殊勝的教理而立,并不違反世間一般的看法和小乘的教法。⑥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5c?!罢婀省惫艿秸麄€宗支,就是說雖然看上去這個命題與世俗常識相違,但其實是在另一個層面談問題,兩者并不相悖。好比微觀物理學與宏觀物理學的原理看似不相容,其實兩者是在不同的層面談問題,并不矛盾。所謂“極成”,即立敵雙方共同認可(共許)的,“極成”只管到宗有法“色”。簡單來說,“極成色”就是大、小乘在名言概念上共同承認的、視覺活動中所認識的對象,至于這個對象是否獨立于眼識,則是爭論所在。如《成唯識論》中亦有一量云:“極成眼等識,五隨一故,如余不親緣離自色等。”⑦《成唯識論》 (卷七),CBETA,T31,p.39a25。其中,“極成”同樣是說,我們大、小乘共同認可的眼等五種感官知覺(不包括第六識乃至第七、八識),不會親自認知脫離自身以外色等認識對象。窺基《大疏》解釋“極成”是為了簡別小乘“佛有漏色”等①參見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5c。,站在宗教信仰的立場,雖然考慮得周全,但未免繁瑣,且對于宗支的理解沒有多大的幫助。

總之,“唯識比量”的宗是針對當時佛教內(nèi)外的實在論者而成立的。宗支的意思是說:“鑒于殊勝道理的緣故,我們雙方都許可的(視覺活動中的)認識對象是不離開眼識的。”

二、因支中“自許”簡別的作用與局限

鑒于“唯識比量”的因支最難理解,我們首先簡單介紹因支的各個部分。因云:“自許初三攝,眼所不攝故。”其中“初三”,就是眼根(感官功能)、色境(對象)和眼識,因為是十八界六個組合中第一組的三個,故名“初三”。“初三攝”就是說色是包括在這第一組三個元素之中。后半部分“眼所不攝”是說色境不被眼根所包括?!俺跞龜z”與“眼所不攝”合起來才能成為正確的因。如果只說“眼所不攝”,因則太寬,因為后五三(十八界中后面的五組)都是離于眼識的,如耳等,故因有不定的過失。如果只是說“初三攝”,因也寬,因為初三中的眼根可以不離眼識(根為識依),也可離于眼識(根、識各別:根是色法,識是心法)②參見呂澂:《真唯識量》,第275—276頁。,所以也可立量云:色非定不離眼識(宗),初三攝故(因),如眼根(喻);如是,因亦為不定。所以要同時說“初三攝,眼所不攝故”,方有證宗的效力?,F(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是為什么要在因前加上“自許”的簡別?“自許”到底許了什么?本文企圖以排除的方法,得出剩余的可能性。首先批評“自許”加在宗上“色”的傳統(tǒng)說法,即以窺基為代表將“自許”解釋為唯識宗自己意許“不離眼識色”。其次排除將“自許”加在因“眼所不攝”的說法。余下“自許”只能加在因支前半部分“初三攝”上,為的是重新限定辯論的論域。

(一) 對于窺基解釋的批評

傳統(tǒng)的解釋按照窺基《大疏》的說法③參見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6a。,“自許”是為了防止對方提出“有法差別相違”過而說的。比如,對方可能會立量云:極成之色,非是不離眼識色(宗),初三攝、眼所不攝故(因),猶如眼識(喻)。論敵還是用同樣的因,卻成立了一個與唯識比量相違的量。按照窺基的思路:唯識比量宗中有法(色)意許的是“不離眼識色”;現(xiàn)在論敵的相違量的宗后陳(所立法)用了“不離眼識色”這個概念,并企圖運用我方比量中的“矛盾”出過?!安浑x眼識色”本非共許,換句話說,對方用我方概念所立的量是一個他比量。既然是他比量,依據(jù)三種比量的對應規(guī)則,我方當然可以用自比量回應,故立量云:極成之色,是不離眼識色(宗),初三攝、眼所不攝故(因),猶如自許他方佛色(喻)。喻中“他方佛色”是大乘自許的不離眼識色,說明是自比量,故“自許”也能加到因上去。可見,對方所立的他比量本身既然也有不定過,故非真能破,它也就沒有破“唯識比量”的效力。

對于窺基的解釋,筆者感到頗為牽強。首先,窺基所設想論敵提出的“有法差別相違”過本身就有問題。其實,對于所有的量都能夠作成“有法自相相違”和“有法差別相違”。①對此問題的討論可參見李潤生:《因明入正理論導讀》,北京:中國書店2006年版,第247—249頁,注103。在此本文無法展開討論,但就本例而言,“極成色”到底是“不離眼識色”還是“離眼識色”本身就是爭論所在。故而預先說色是離眼識的色或說色是不離眼識的色,是乞求論題。比如,立“聲是無常(宗),所作性故(因),如瓶(喻)”,我們同樣也可以作成“聲是非無常聲” (宗)的有法差別相違,因、喻同前,三相具足,卻證成了表面上相違的宗。聲本身是否無常即是爭論所在②前人如定賓、太賢等早已提出過類似的質(zhì)疑。參見鳳潭:《因明論疏瑞源記》的轉(zhuǎn)引,臺南:智者出版社2002年版,第254—255頁。,把聲預先區(qū)分成“常聲”或“無常聲”是乞求論題。

其次,進一步分析,窺基立“色是不離眼識色”宗也有問題。因為,有法(色)的范圍大于或等于法(不離眼識色),這不符合因明立宗后陳是“差別性故”的規(guī)定。即便說后陳是自宗的“有法意許(差別)”也不能成立。如果說,色意許為不離眼識色,那么要問:這個意許的“不離眼識色”是有法“色”本身(全部)呢?還是“色”的一部分?若是色本身,則立“色是不離眼識色”,豈非犯相符極成過(同語反復)?若是色的一部分,難道此外還有“離眼識色”?

對此的解釋,《宗鏡錄》倒是作了發(fā)揮,認為大乘佛教承認有兩種色境:離眼識的本質(zhì)色和不離眼識的相分色。③參見《宗鏡錄》 (卷五十一),CBETA,T48,p.719a22。又《瑞源記》引道邑《義范》已見此說,《因明論疏瑞源記》,第256頁。按照《大疏》所說:“定離眼識色、非定離眼識色,是有法差別?!雹芨Q基:《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6a04??梢岳斫鉃檫@個“色”的意許要么是“離眼識色”、要么是“非離眼識色”,兩者是不相容的選言推理,唯識家意許前者,實在論認定后者。而到了《宗鏡錄》那里,分別用相分色與本質(zhì)色來解釋不離眼識的色和定離眼識的色,就使得二者變成了一個“色概念”下的屬概念,兩者都是“色”的一部分。案,窺基及其后學的唯識理論,一般用的是“相分”、“本質(zhì)(境)”的概念;偶有使用“相分色”的概念,但幾乎沒有“本質(zhì)色”的概念。就唯識學的義理而言,如果說相分色還有一定道理的話,即理解為色就是眼識(見分)的相分(作為相分的色或相分即色);那么“本質(zhì)色”的說法則是概念的混淆。因為,“本質(zhì)”不是“色”—— 它不是眼識(視覺認知)的對象。雖然,視覺活動中,眼識的相分(所緣)依托本質(zhì)而生,但并不是說眼識也可以緣本質(zhì),后者其實是第八識的相分。說到底,本質(zhì)也是不離識的,但這與視覺認知無關(guān),它不是眼識的認識對象(所緣),故也不牽涉離不離眼識的問題。所以,除了不離眼識色外,根本沒有離眼識色;如果有,那也是實在論者的主張,不應是唯識論者的意許,否則豈不是和“唯識比量”的宗旨相違?倘若硬要說有意許的離眼識色或所謂本質(zhì)色,無非是回到了實在論者的立場,即承認有獨立于識而存在的外境。

再者,如果立相違量“真故極成色,非不離于眼識”宗,因、喻同前(唯識比量),可不可以呢?①這個立量見張春波:《玄奘對唯識學說的發(fā)展》,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哲學》1981年第1期。該量中所立法是“非不離眼識”,那么原喻眼識就轉(zhuǎn)成了異喻依(舉喻實是異品),并且有原因的屬性,這違反因三相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眼根本身無有因,但它可以作同品(眼識各別),屬于九句因中的第四句“同無異有”;也可以作異品(根為識所依),這是同品缺無,屬于九句因中的第六句“同無,異有非有”。所以,兩種情況都表明這個量是標準的“法自相相違”,反而證成“唯識比量”是真能立;同時也從側(cè)面顯示了之前“極成色是非不離眼識色”本身立宗就有問題。

總之,窺基兜了一個大圈子,費力地解釋了“自許”是意許“不離眼識色”。果真如此,那么唯識比量的宗“極成色不離于眼識”等于同語反復,因為色已經(jīng)意許為“不離眼識”了,好比說“自許無常聲是無?!保煌瑫r原因也有乞求論題的嫌疑。其實,色是否離于眼識正是雙方爭論所在,故言“極成”而非“自許”,也正是為了說明:我們所討論的是用“色”這個概念來表達我們共同承認的視覺認識對象。因此,《大疏》對“自許”的解釋值得商榷。

(二) 對“自許”加在因中“眼所不攝”的探討

那么“自許”是否加在整個因支上,特別是因中的“眼所不攝”呢?這里的問題在于“(色為)眼所不攝”是否是大小乘共許的呢?②鄭偉宏教授指出:“從文軌、窺基到呂澂、羅炤都說小乘共許‘眼所不攝’,根據(jù)何在?從來沒有一個人作過任何解釋。”參見《漢傳佛教因明研究》,第468頁。一般認為,“眼所不攝”是眼根不能攝取色的意思,也就是說“唯識比量”通過排除眼根認知(根見)外境的功能,從而確定了色為眼識所攝(識見)的認知關(guān)系。這樣的因有沒有道理,小乘是否也同意呢?

在漢譯的阿毗達磨文獻中,如《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阿毗達磨順正理論》等中確實保存有關(guān)于眼(根)見、還是識見的論辯。從中大致可知,說一切有部主張眼見,而經(jīng)量部則主張識見。①參 見 K. L. Dhammajoti,Abhidharma Doctrine and Controversies on Perception, Hong Kong:Centre of Buddhist Studies,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07,pp.51—66。雖然由于缺少正量部的資料,我們不知道它是否參與了此一爭論,且隸屬何種觀點;但就其實在論的程度而言,筆者傾向于猜測它主張“眼見”。

按照原始佛教的教理,視覺活動的產(chǎn)生需要依眼根、色境、眼識,三事和合觸,相互依緣、不可缺一。所謂“眼、色為緣,生于眼識”也常被有部阿毗達磨論師以及唯識宗所引用。是故,即便是眼見者,也不會否認眼識的作用;②Ibid.,p.58.同樣即便是識見者,也不會否認眼根的作用。③《成唯識論》 (卷五):“又契經(jīng)說:眼色為緣,生于眼識?!^如五識必有眼等增上、不共俱有所依,……彼(案,五識)與五根俱時而轉(zhuǎn),如牙影故。又識與根既必同境,如心、心所決定俱時?!盋BETA,T31,p.25b04。唯識學從來不否認眼(等五根)的功能,它與色同為緣,引生眼識,是眼識的所依,與眼識同時生起、俱緣同境。只是對唯識論者來說,眼根的作用不必有實在論者那么強烈(由于沒有實在的對境故),盡管它也作為所依與眼識同時生起,緣取對象。所以,不能把“唯識比量”簡單理解為作了一道選擇題—— 不是眼見(攝),故是識見。假如是這樣的話,那么要問,為什么識見就是一定不離識的呢?站在實在論的立場,眼識的所見也可以是脫離眼識的外在對象。

在這里,“唯識比量”用了一個“攝”色,而不用意義更加明確的“取”或“見”字,說明它并不是要否認眼根緣取的功能。是故,筆者傾向于把“攝”理解為與前一個“攝” (“初三攝”)一樣的意思,即包攝、包括,而非緣取、認知的意思。由于外道和小乘都承認有客觀、獨立的外境,那么也應當同意說這樣的外境不被眼根所包括,是和眼根分離的,兩者是分別、獨立的存在,沒有包攝的關(guān)系。而唯識家認為,色是內(nèi)在于眼識而非眼根上的,故而也同意色不為眼根所包括。所以,“眼所不攝”沒有隨一不成的過失,不需要加“自許”的簡別。這也是《大疏》未對此詳細討論的原因。

按照唯識的理論,我們不可能越過主體的認識而對所謂外部對象有所知覺,即不可能有脫離主體而存在的客觀實在對象(外境)。認識的對象無非是認識的顯現(xiàn),兩者是不相離的關(guān)系。而實在論者的困難就在于,倘若所認識的對象(所緣)與能認識的主體(能緣)各自獨立分開、互不相攝,即前者完全外在于后者,那么認知活動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因為對象(色境)和眼識條然各別、無法聯(lián)系形成知覺。對此比較典型的回答(如正量部等)是,眼等雖然與境分離,但能親取外境,如手等親執(zhí)外物。唯識學者回應說,假如這樣的話,一瞬間眼識應認知一切對象,好像鏡子照物,不應有“視而不見”的情況;或者,眼識也能直接看見眼根等,但事實并非如此。所以,色不為眼根所包攝,正是指出了實在論者將對象與認知主體完全割裂的理論困難。

(三)“自許”簡別的作用與局限

綜上所述,窺基將“自許”理解為自許“不離眼識色”十分牽強;而“眼所不攝”應當也是共許的,故也不需要加上“自許”的簡別。那么為什么因支要加上“自許”呢?在排除了以上兩種可能后,筆者對此大膽作一個猜想:“自許”只能是加在“初三攝”上的。按照陳那的因明規(guī)則,對于同、異品的劃定標準是依據(jù)所立法而決定的;①《因明正理門論本》:“此中,若品與所立法鄰近均等,說名同品,以一切義皆名品故。若所立無,說名異品。”CBETA,T32,p.1c28。而同、異品的范圍也由所立法決定。這樣的話,如前所述,“唯識比量”異品的范圍很廣,十八界中后五組都可以是異品,并且都具有因。是故,“唯識比量”要重新限定論域,把討論的范圍限制在視覺的三要素中,來配合宗支的所立法。實際上,限制了論域基本上就等于鎖定了能緣—所緣關(guān)系的雙方,即色境和眼識。因中的“眼所不攝”,對于唯識論者而言,正好說明了色境與眼識、而非眼根的不離關(guān)系;對于實在論者而言,則是暴露了他們將能緣—所緣的雙方割裂而造成色境與眼根或眼識各自獨立、互不相攝的理論困難。由于在因支中,玄奘重新修訂了因明同、異品論域的規(guī)則,故要加上“自許”二字,即謂“我們準許(只)在初三包攝(的范圍)之中,(色境為)眼(根)所不包攝故”。但是,這樣對論域的重新限定也造成了一定的局限,即同品只有眼識(眼根不定如前已述,即便是也只是宗同品而非因同品)。當然,這也是由于宗命題能緣—所緣關(guān)系中只有境和識兩方,除了境就只有識作為同喻。比如,另外兩個表達能緣—所緣不相離性的比量也是這樣:其一,“色等諸法皆不離識(宗),是所識故(因),猶如于識(喻)”;其二,“此親所緣,定非離此(案,指識) (宗);二隨一故(因);如彼能緣(喻)”。二者所舉的同喻也都只有識(能緣)。由于同喻依很少,就使得因明比量的說服力(悟他功能)大大下降了,因為喻支顯然是無意義的同語反復,即眼識不離眼識;盡管就整個唯識比量的論式而言滿足因三相的規(guī)定。

雖然唯識比量巧妙地利用規(guī)則以服人之口,但不能服人之心。在《大疏》中就提到了一個“相違決定量”:真故極成色,定離于眼識(宗);自許初三攝,眼識不攝故(因);如眼根(喻)。窺基指出此量的六個過失②參見窺基《因明入正理論疏》 (卷中),CBETA,T44,p.116a-b。,其中主要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原因“眼識不攝”大乘不許,有隨一不成過(或企圖以自比量應對共比量);③對窺基的批評,學者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參見鄭偉宏:《漢傳佛教因明研究》,第251—254頁。二是眼根非定離眼識,喻有不定。前者由于雙方對“自許”的理解不同,暫且不論;而后者喻有不定卻是事實。此外,由于有模仿唯識比量的痕跡,原因“眼識不攝”有宗義(定離于眼識)一分為因之嫌。筆者以為,這個模仿的立量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為沒有理解唯識比量使用“自許”簡別的真實用意,如果也能充分利用“唯識比量”論域狹小的特點是可以提出相違決定量的。筆者不揣淺陋,試作一量,量云:

眼識定離極成色(宗);

自許初三攝、非定離眼根故(因)①“非定離眼根”邏輯上包含“不離眼根”,而與“定離眼根”相對;又可兼顧眼識與眼根的關(guān)系。也可以考慮用“色所不攝故”為因,但有宗義一分為因之嫌。;

猶如眼根(喻)。

三、結(jié)語

通過本文的討論,我們發(fā)現(xiàn):“唯識比量”的立敵雙方是唯識論者與實在論者。如果考慮到它可能是玄奘游學印度時所作,那么其針對的主要是小乘諸部派及外道的實在論者。“唯識比量”所論辯的議題是視覺對象(色)是否脫離認識主體(眼識)而存在,這是唯識論與實在論關(guān)鍵的分歧所在。

就因明論式而言,三支考慮得相當周詳,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傳統(tǒng)上《大疏》對于因支中“自許”的解釋比較牽強,因為色是不離識或是離識,本身即“唯識比量”的爭論所在,若自許不離眼識色有乞求論題之嫌。況且,也不存在兩種色,“不離識色”之外無需預設有別的“離識之色”,否則便違反唯識宗自己的教理。另外,“自許”也不加在因后半部分“眼所不攝”上的;因為,“攝”字應當理解為包括的意思,色不為眼根所包括是立敵雙方都認可的,無需再加上“自許”簡別。排除了以上可能之后,“自許”只能是加在因前半部分“初三攝”上,目的是為了重新規(guī)定討論的范圍,即在視覺活動的三要素中,主—客(能—所)必然是不相離而相屬的關(guān)系。假如對象與知覺是條然不相涉之二法、各自獨立存在,那么就不可能產(chǎn)生統(tǒng)一的認知活動。而唯識比量的因 “眼所不攝”正好暴露了實在論者割裂能—所關(guān)系,境、識相離所導致的認識論困境。

誠然,論域的狹小也有其局限性,它使得“唯識比量”很難發(fā)揮因明的悟他功能,盡管其因三相是具足的。這是“唯識比量”的不足,因為論敵可以使用相似的技巧提出“相違決定量”。

B2

A

2095-0047(2017)06-0067-09

茅宇凡,上海大學社會科學學部哲學系講師。

肖志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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