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英
(臺灣師范大學 國文系,臺灣 臺北)
《管子·牧民》“四維”說新解
林素英
(臺灣師范大學 國文系,臺灣 臺北)
《管子·牧民》開篇即指出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倘若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然而此“國之四維”說,柳宗元之《四維論》,卻明白指出該說只有二維,且懷疑其非管子之言。蓋因管子之后的先秦諸子學說,雖然人人皆言禮與義,但都欠缺與廉、恥合并討論之現(xiàn)象,更未出現(xiàn)以禮、義、廉、恥合稱為國之四維者,故而相關現(xiàn)象的確值得認真關切。盡管柳宗元之質疑,后續(xù)也有學者發(fā)出回響,不過,多以文辭絞繞居多,或者諉過于《管子解》或《牧民解》之攙入《經言》,實則無益于解決問題。本文轉從不同之角度重新解讀《牧民》之文本,從古代宇宙觀之借用與漁獵社會之特點,嘗試重新架構管仲借用天時地利為“二繩”,再以漁獵社會的網罟實情,建構相當有系統(tǒng)的“牧民”之道。
《管子·牧民》;四維;四維論;天時;地利
《管子·牧民》開篇即于首章《國頌》指出“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木S不張,國乃滅亡。”點明四維攸關國之存亡。然后于提出“四維”后,續(xù)言“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砂惨玻部善鹨?,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管子·牧民》)確實指出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
然而有關“國之四維”說,唐之柳宗元(773—819)開始提出強烈質疑,于《四維論》之開宗明義,即明白指出“《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文中主要申論“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再于文末肯定“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1]1280。雖然對照《權修》所載,對于牧民之大要已有“修禮、行義、飾廉、謹恥”之進一步說明,則《牧民》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的說法,似又不應為虛,可惜《權修》也未具體說明禮、義、廉、恥之內涵,自然難服柳宗元之心。蓋因管子之后的先秦諸子學說中,舉其要者而言,如《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都欠缺將禮、義、廉、恥合并討論之處,更缺乏將此四者合稱為國之四維者①依據(jù)計算機檢索“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系統(tǒng),所得討論廉、恥之數(shù)據(jù)如下:《論語》中,論“廉”之段落有1例,論“恥”之段落有11例。《孟子》中,論“廉”之段落有5例,論“恥”之段落有9例?!盾髯印分?,論“廉”之段落有16例,論“恥”之段落有13例,將“廉恥”合論之段落有5例?!独献印分?,論“廉”之段落有1例,論“恥”之段落有11例?!肚f子》中,論“廉”之段落有10例(內篇1例、外篇4例、雜篇5例),論“恥”之段落有8例(內篇0例、外篇4例、雜篇4例)?!赌印分?,論“廉”之段落有8例,論“恥”之段落有0例。《商君書》中,論“廉”之段落有4例,論“恥”之段落有1例。《韓非子》中,論“廉”之段落有39例,論“恥”之段落有7例,將“廉恥”合論之段落有2例。。相對于此,倒是先秦諸子,人人皆暢談禮與義,即柳宗元所見之“二維”,故而柳宗元之質疑亦有可說之處??此坪翢o問題的“國之四維”說,先由柳宗元提出質疑,后續(xù)也有學者發(fā)出回響,則管仲的治國之道到底在“二維”或“四維”,抑或是其他內容,乃牽涉治國之大根本,是值得再深思熟慮之大問題。故而本文首先論述為文之動機與目的;其次,論述“二維”說之內涵與回響;復次,嘗試提出牧民“四維”新說之架構與意義;最后,提出簡單結論。
柳宗元最早對“四維”提出質疑,而提出“二維”說,其后也引起一些回響,以下?lián)褚撌鲋?/p>
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廉者,曰不茍得也。彼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然則二者果義歟,非歟?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粍t廉與恥,義之小節(jié)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
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仁主恩,義主斷。恩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1]1280
柳宗元以為“廉”與“恥”都應從屬于“義”,故無法與“義”相抗衡而并稱為“四維”之一。柳氏之說,若從嚴格之類屬統(tǒng)攝概念而言,當然無可厚非。然而若以“廉”與“恥”為“義之小節(jié)”,則不免小看“廉”與“恥”對于個人氣節(jié)之重要。柳氏又進而申論管仲以禮、義為“二維”,猶如圣人以仁義立天下之概念,雖有強調彼此傾向之差別,然而都是實踐“理道”之異名,故而即使反對將“廉”“恥”與“禮”“義”相提并論而為“四維”,卻也不反對“廉”“恥”之重要。
相對于柳宗元以為“廉”與“恥”為“義之小節(jié)”,歐陽修(1007—1072)則盛贊管仲之能言,不過卻把重點放在廉恥,認為:
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2]2070
顯然將號稱“國之四維”的禮、義、廉、恥,分別從攸關客體的“治人之大法”與主體的“立人之大節(jié)”兩差異處,將原來四者并列之“四維”區(qū)分為兩大部分。若客觀言之,或可稱為雙重“二維”說,甚且還特別注重關乎個人主體的“立人之大節(jié)”,大大有別于柳氏以“廉”與“恥”為“義之小節(jié)”的說法。
黃震(生卒年不詳)也不同意柳宗元之說,而持不同看法:
子厚謂“廉與恥義之小節(jié)”,而病管子四維之言……夫“廉”與“恥”,豈特小節(jié)?“廉”縱可屬于“義”,“恥”則當屬于“禮”,又不當盡指為“義之小節(jié)”也。管子之以“維”言者,蓋指為治之范防耳,又非如子厚之所謂①黃震撰《黃氏日抄》卷60,收入高海夫主編《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柳州文鈔)》,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282頁,《四維論》之集評。。
黃氏不同意“恥”為“義”,認為應屬于“禮”之范疇。若從“禮”之作用在于激發(fā)人之自覺,而防范不當行為發(fā)生于未然,顯然比將“恥”歸類于“義”還更恰當。然而無論將“恥”歸入“義”或“禮”之范疇,都不該是“小節(jié)”而已。
顧炎武(1613—1682)在面對明末清初士大夫變節(jié)降清之實況,于引述歐陽修對馮道之評論后,更把重點放在“恥”,認為:
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泵献釉唬骸叭瞬豢梢詿o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庇衷唬骸皭u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彼匀徽?,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3]481-482。
顧氏之說,當然是經歷國破家亡之后的切身體悟。由此更可見,“廉”與“恥”絕非“義之小節(jié)”,而如此有關節(jié)操之事,更有待人能否啟動羞惡、愧疚之心念而來。換言之,心能否發(fā)揮靈明之知覺作用顯然極為重要。
以上諸說盡管與柳宗元的“二維”說不盡相同,然而皆不外乎將禮、義、廉、恥,按照個人所見重要性不同作不同之分類組合,且都將此四者之提倡,視為治國之重要管道。同時,還可歸納出一共同現(xiàn)象,亦即“禮”與“義”之重要性是大家所見相同的;而此一現(xiàn)象,又可與計算機檢索先秦諸子討論禮、義、廉、恥之狀況統(tǒng)計相同。
相較于上述學者在禮、義、廉、恥四者之間切割、絞繞,另有一類異說,則受到柳宗元“二維”說之影響,轉從有關《管子》之成書因狀況復雜,故而懷疑“國之四維”一節(jié)可能為《管子》之佚篇攙入,而非管子之言。蓋因劉向(公元前77—公元前6年)校訂之《管子》有86篇,而今本僅有76篇,已亡佚10篇,因此雖然《牧民》位居今本《管子》“經言”之列的首篇重要位置,而“四維”一節(jié),的確也難保不是《管子》亡佚之篇章攙入。甚且最合理的懷疑,就是該節(jié)乃由《牧民解》之解說攙入,而本非管仲之言。
何如璋(1838—1891)即繼承柳宗元之說,而認為此節(jié)乃《牧民解》攙入:
禮義即禮節(jié),乃治國之法度,所包甚廣。文但言“不踰節(jié)”“不自進”,則禮義之一端也。廉恥即榮辱,榮辱加于賞罰。法度賞罰四者,御世大綱也,文但言“不蔽惡”“不從枉”,乃禮義之緒余,安得為“四維”?即此可證其非《經言》也。柳子厚《四維論》以“廉恥”二字不能與“禮義”并舉,其論甚允[4]12。
何氏之說雖也贊同“廉恥”二字不能與“禮義”并舉,然主要歸咎于《牧民解》解說之不夠周延。不過若從何說以“法度賞罰”四者為御世大綱,又清楚可見其仍然認同應以“四維”為治國御世之大道,只是“四維”之內容必須更動,改采更具有行政效力之賞罰,以取代抽象之榮辱與廉恥觀念,達到強化執(zhí)行法度之效果,促成國治世御之目的。由于何氏乃晚清學者,其“新四維”說已受到西方論“法”的概念所影響,故而該“新四維”說,實可區(qū)分為法度(法制)之制定與如何執(zhí)行兩部分,以致或可稱為另類之雙重“二維”說。該說雖合乎近代之法治概念,然而畢竟與管仲之《牧民》內容距離嫌遠。
稍后之張佩綸(1848—1903),則更進一步指出:
禮、義、廉、恥所括非止一端,必謂“不踰節(jié)”即足盡禮,“不自進”即足盡義,“不蔽惡”即足盡廉,“不從枉”即足盡恥,轉不如《權修》所言之“修禮、行義、飾廉、謹恥”為包舉無遺。《牧民解》已亡,疑此乃《管子解》,非《經言》也[4]12。
張氏同樣不滿意“國有四維”一節(jié)之解說,認為是《管子解》之文句傳寫攙入,本非《經言》之內容,然對“二維”之說也無贊同之意。張氏轉從《經言》之另篇《權修》,找出更合適之“修禮、行義、飾廉、謹恥”,認為“修、行、飾、謹”更能凸顯實踐禮、義、廉、恥之特性,表明其認同禮、義、廉、恥共同組成國之“四維”的內容。張氏之說算是較接近文本之義的說法,然而將問題推給虛擬之亡佚《管子解》,對解決問題并無實質幫助。
上述針對柳宗元“二維”說,都提出或出自《管子解》或《牧民解》不圓滿解說之攙入。此固然也是試圖解釋之方法,不過卻也因為文獻不足征,亡佚之內容究竟如何,實已不可考,而有節(jié)外生枝之嫌,終非良策,仍應另謀解決之道。
客觀言之,就文本之內容重新思考而不節(jié)外生枝,應是較根本可行之辦法。倘若文本本身還有其他理解方式,則不必在“二維”或“四維”之文義間糾纏絞繞。以下即嘗試從另一可能解讀之空間切入,重新架構管仲之牧民思想,或許可出現(xiàn)柳暗花明又一村之不同風貌。
重讀《管子·牧民》首章《國頌》,從題旨句“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已隱約透露一些重要,然而過去卻一直被忽略之訊息。亦即從起始句之“牧民”特殊語匯,已昭示閱讀者應該注意管仲當初受命治理齊國之時空環(huán)境,若要正確解讀禮、義、廉、恥何以合稱“四維”,實無法脫離其時空環(huán)境而言之。
位在山東半島的齊國,古代屬于渤海與泰山之間的青州,《尚書·禹貢》之記載如下:
嵎夷既略,濰、淄其道。厥土白墳,海濱廣斥。厥田惟上下,厥賦中上。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浮于汶,達于濟[5]81。
由于山東半島之東隅已深入渤海灣,即使在周初,仍屬偏遠地區(qū)。當初武王伐紂,雖然快速取得朝歌,不過周之勢力根本無法掌控廣大東土地區(qū),因此分封姜太公于營丘,主要欲藉太公之文韜武略對抗東夷部族、開發(fā)東隅地區(qū),進而與魯形成夾輔周王室之重要力量。當時位在東邊隅夷地區(qū)之部族,多數(shù)倚靠渤海灣一帶漁鹽海產之資源生活,因為地方過于偏僻而荒略少開發(fā);古萊州、登州一帶之夷人,主要從事放牧為生,進貢之物以蠶絲為主。泰山谷地一帶,則以絲、麻、錫鉛、松木與奇石為主。大致而言,土地未開發(fā)之狀況相當普遍。
倘若參照《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太公前往營丘就職時,萊侯即乘周初定之際,未能致力于遠方,故率領萊夷趁機與太公爭國。由此亦可見當時齊國所轄之地,乃以夷人居多,于是太公至齊以后之施政,即采取“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之方式,以是而人民多歸齊[6]551。至于此所謂“因其俗、簡其禮”,則應與東夷人習于放牧之游牧生活有關,習慣于奔馳原野之田獵生活,而不喜被禮數(shù)約束。此一狀況,對照《齊風》即可見一斑:《還》《盧令》《猗嗟》,展現(xiàn)齊國人自在傲人的田獵生活;《著》《東方之日》《敝笱》《載驅》,則展現(xiàn)齊國男女開放而不拘禮節(jié)約束之處。
基于齊國偏處東隅之地理環(huán)境,再加上長期之放牧生活,遂形成偏向豪邁不羈、不拘小節(jié)之民風。因為習于放牧生活,所以管仲受命治理齊國,即有鑒于此一特殊之生活習俗,而采用當時國人漁獵生活中最熟悉之語詞“牧”,表達其治國安民政策之核心概念。因此《管子·牧民》首章《國頌》,題旨句“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之形成,乃建立在齊國特殊漁獵社會生活經驗下的智慧結晶:以“有地牧民者”為統(tǒng)治者之代稱,同時也凸顯統(tǒng)治者應懂得掌控韁繩如何收放自如的放牧之道;以“務在四時”代表對天時之掌握,且應適時實行正確措施;以“守在倉廩”代表對地利之掌握,且應針對不同之地理環(huán)境實行合適之開發(fā)運用辦法。換言之,此一題旨句,其實已可概括管仲最重要之施政理念:以牧民者居中,成為施政主體,宛如駕馭馬匹前進之馭馬手,天時與地利則為手中之韁繩,隨時視狀況之改變而做最好的調節(jié)適應。
忖度管仲此一之施政理念架構,或許還是對古人宇宙觀之化用,此即《淮南子》所載:
子午、卯酉為二繩,丑寅、辰巳、未申、戌亥為四鉤。東北為報德之維也,西南為背陽之維,東南為常羊之維,西北為蹄通之維。(《淮南子·天文訓》)
管仲借用子午、卯酉為“二繩”,以架構最重要之時空運轉軸心概念,再搭配漁獵社會之放牧經驗,使牧民者成為居中掌控韁繩之馭馬手?!岸K”則是馭馬手可以靈活轉動180度,甚至360度的可操縱籌碼,力道之拿捏與角度之變化,都可適時調整馬匹奔跑之方向以達到預定目標。從“二繩”所架構之時空運轉概念,已可形成運轉自如之四方五位圖,展現(xiàn)立體之政治架構。若再加上“四鉤”與“四維”之居中聯(lián)系,則可形成八方九宮,乃至于十二、二十四之時空運轉方位圖,使時空交織圖像更為細密,且與馭馬手之完美掌控馬匹奔跑之狀態(tài)相互呼應。由于齊國的天文學成就相當高,因此管仲仰觀天文變化,俯察放牧馭繩之狀況,遂轉化“二繩”概念為天時與地利,且以較具體之“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呈現(xiàn);再以無論“四鉤”或“四維”都具有居中聯(lián)系以利時空運轉之特質,故而以攸關漁獵網罟最具體之“維”的概念,而宣稱“四維張,則君令行”。
要理解“四維”如何呼應天時與地利,以達到借用“二繩”而牧民治國之目標,首先必須先明白何謂“維”,再考慮“四維”如何響應對天時與地利之掌握。
《說文》載:“維,車蓋維也,從纟,隹聲。”段《注》則云:“許以此篆專系之車蓋,蓋必有所受矣。引申之,凡相系者曰‘維’。”[7]664考察古之用以相系之“維”,最常以草木之莖葉不斷搓揉之,使成繩索,用以支撐物體,或與準合用,以為測量水平與垂直之工具,再透過引申水平與垂直縱橫交錯以制定標準的原理,成就各種事物之法度,而為治國之最重要支撐。具體言之,則“務在四時”可代表縱軸子午線,而以“守在倉廩”代表開發(fā)地利之成果的橫軸卯酉線。
若能將此“二繩”之功能靈活運諸掌上,則能把握《管子·形勢解》所載之狀況:
春者陽氣始上,故萬物生。夏者陽氣畢上,故萬物長。秋者陰氣始下,故萬物收。冬者陰氣畢下,故萬物藏。故春夏生長,秋冬收藏,四時之節(jié)也。賞賜刑罰,主之節(jié)也。四時未嘗不生殺也,主未嘗不賞罰也。故曰:春秋冬夏,不更其節(jié)也。
此說明牧民之主能在廣開耕地以盡地利之外,進而效法四時生殺有常之天道以引導農事,則可使國家多財,農作收成豐盈而倉廩殷實,否則將導致《牧民》所載前后強烈對比之狀況:
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粍仗鞎r,則財不生;不務地利,則倉廩不盈;野蕪曠,則民乃菅,上無量,則民乃妄。(《管子·牧民》)
經由此反差對比,已可清楚說明能否掌握天時與地利,乃國家治亂之根本關鍵。甚且從“上服度,則六親固”,也隱約透露“人和”之概念乃與天時、地利鼎足而立,成為國之安治的三大重要法門。不過此處因旨在強調掌握天時與地利之重要,故而僅以“上服度”一語統(tǒng)括牧民者德行良好之基本前提,且專就天時與地利以言之。例如《樞言》與《山權數(shù)》都有天、地、人三者并稱之現(xiàn)象:
天以時使,地以材使,人以德使,鬼神以祥使,禽獸以力使。所謂德者,先之之謂也,故德莫如先,應適莫如后。(《管子·樞言》)
天以時為權,地以財為權,人以力為權,君以令為權;失天之權,則人地之權亡?!释跽邭q守十分之參……而農夫敬事力作,故天毀地,兇旱水泆,民無入于溝壑乞請者也,此守時以待天權之道也。(《管子·山權數(shù)》)
此兩則資料都明顯把天時擺在最前面,雖也提出“德先”“守時以待天權”之概念,但重在說明牧民者應有德,且懂得適時權衡,故而會特別注重天道四時之變化,縱然遭遇天災逆行,終因早有防備,且能適時采取必要之救荒措施,故可避免人民陷入溝壑之災難。
至于天時與地利何以有賴“四維”以維系之,則應溯源漁獵社會之生活方式。《說文》載:“網,庖犧氏所結繩以田以漁也,從冖,下象網交文。凡從罔之屬皆從網?!保?]358故知網、綱皆從網而來,乃以粗細不一之繩索交織而成,彼此互相聯(lián)系支撐,在中間者為小細繩,四周之“綱繩”則由較粗之網纮、網維組成,因而“綱舉目張”即敘寫漁民張開漁網合力捕魚,控制自如又井然有序之情形。隨著捕魚之規(guī)模大小不同,因而在四周協(xié)助拉網之漁民也多寡不一。然而若要使?jié)O獲量到達較可觀之程度,至少需由四人分別在四角落著力,其余者再從旁協(xié)助,則是較穩(wěn)當之經驗法則。管仲之“四維”說,即借用漁撈“四維張”而漁獲量大之經驗,以協(xié)助合乎知天時以盡地利之政令順利進行。
另外,配合田獵所需,非僅需要有極佳之駕馭馬匹的技術,相應的射箭技巧也必須嚴格要求。回顧古代貴族男子出生三日即要行使射禮,成人舉行冠禮之時,其二加之戎裝皮弁,也象征男子一旦成年,就應有志在四方以保家衛(wèi)國之責任,可知勤于習射正是古代男子生活中的重要內容①其詳參見《儀禮·士冠禮》及《禮記·冠義》之相關記載。。一般中原一帶之貴族子弟尚且如此要求男子,則長期處于漁獵社會之齊國,射箭技巧是否精湛更是生活中的大事。由于要練就爐火純青的射箭技術,因此平日大張射侯以鍛煉射箭技巧者自然不在話下。豬飼彥博即注意到《大射儀》中出現(xiàn)以小繩綴侯之四角而系之于植以為“維”的現(xiàn)象[4]12。因為抗侯習射需要先系綁四個角落,于是管仲也可說是借重齊人平日之生活經驗,使國人易于理解治國之大道在于謹飭“四維”,而不言“二維”或“八維”。
管仲將禮、義、廉、恥號稱為國之“四維”,乃以禮義為縱軸子午線掌握天時,以廉恥為橫軸卯酉線掌握地利。再以牧民者位于軸心,借用時空運轉概念,而將此兩軸線之四個端點成為治國之最重要施力點。
1.以禮義掌握天時
由于上古時期到處是洪水猛獸,在自然環(huán)境處處存在危機之生活形態(tài)下,使人更容易感受人之有限,而需要尋求特殊力量之協(xié)助。因為趨吉避兇非僅是生物存在之法則,更是人情之常,而禮又本于人情所需,所以《說文》載:“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保?]2正反映人之心理需求與行為實踐,說明人藉由禮儀之執(zhí)行,始能達成事神致福之祈求。由于危機是時時存在的,因此從周代祭祀系統(tǒng)區(qū)分成天神、地示(祇)、人鬼三系,以達到敬受天命、崇德報功,展現(xiàn)人文精神、提升人性光輝之目的[8]276-357,即可說明祭祀乃順隨四時而針對不同對象進行祭祀之差異,祈求國泰民安,資源豐足,希望形成“國多財,則遠者來”之局面。因此管仲即明白表示對此三系祭祀系統(tǒng)之遵從:
順民之經,在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廟,恭祖舊?!幻鞴砩瘢瑒t陋民不悟;不祇山川,則威令不聞;不敬宗廟,則民乃上校;不恭祖舊,則孝悌不備。(《管子·牧民》)
由于禮主敬,倘若不誠、不信,態(tài)度散漫、倨傲,則無以達到事神致福之要求。透過《左傳》劉子一段聞諸古人所云,即最能說明四時祭祀乃古代之生活常態(tài),內存誠敬即是禮義之表現(xiàn),至于表現(xiàn)在外,則必須遵守儀式之各項要求,而顯現(xiàn)出一定之威儀。劉子云:
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
由此最能凸顯有地牧民之能者、君子,第一優(yōu)先要做的,即是謹肅威儀、敬以行禮,始能引導百姓敦篤守業(yè)、把握四時勤于農耕。至于有關“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乃以禮義著重內心之操存,而威儀則發(fā)為在外之行為態(tài)度之表現(xiàn),其關系如下:
《說文》載:“義,己之威義也,從我從羊?!?/p>
段《注》:“古者威義字作義,今仁義字用之。鄭司農注《周禮·肆師》:‘古者書“儀”但為“義”,今時所謂“義”為“誼”,是謂“義”為古文“威儀”字,“誼”為古文“仁義”字?!试S各仍古訓?!保?]639
由于“義”字從“我”從“羊”,“羊”有美好之義,代表祭祀者以虔敬之心獻上美好之物品,藉此表達事神祈福之誠意。復以“我”字取象古代兵器之形,故與威儀相關,引申而為實踐禮儀時必須保持敬慎謹肅之儀容。由此更可知禮與義(儀)乃二而一之事,為禮儀實踐之表與里,必須兼內在之禮義與外在之威儀而有之,方成為實至名歸之禮。
管仲又特別于《四時》強調牧民者上知天時之重要:
令有時,無時,則必視順天之所以來,五漫漫,六惛惛,庸知之哉?唯圣人知四時。不知四時,乃失國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國家乃路。故天曰信明,地曰信圣,四時曰正,其王信明圣,其臣乃正。(《管子·四時》)
牧民者能知天地之信明、信圣,故能遵禮行儀、按時祭祀,帶動百姓按四時辛勤農事,以便秋收之時能夠倉廩豐盈。收成之后,更應舉行報社之祭,回報天地鬼神賜予風調雨順之氣候,而得使農作豐收、大有年之恩德。由于五谷豐收為倉廩豐實之根本,因此《小匡》之中,雖記載士農工商之四民各有其四時應力行之大事,不過對于農民應篤行之職責述之最詳,且還深表敬意:
今夫農,群萃而州處,審其四時權節(jié),具備其械器,用比耒耜耞芨,及寒。擊槁除田,以待時耕。及耕,深耕均種疾耰,先雨蕓耨,以待時雨。時雨既至,挾其槍刈耨镈,以旦暮從事于田野,稅衣就功,別苗秀,列疏數(shù),首戴苧蒲,身服袯襫,沾體涂足,暴其發(fā)膚,盡其四支之力,以疾從事于田野。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室愿麆t多粟,以仕則多賢,是以圣王敬畏戚農。(《管子·小匡》)
由于古代農業(yè)最需要適時掌握四時之變化以進行農耕,從春耕之前的燒田、翻土、犁田等準備工作,到播種、育秧、插秧,以至于多次清除田草,引水灌溉等等工作,不但極為費時費力,還需費心照顧,更需仰賴上蒼幫忙,提供農作物有風調雨順之生長環(huán)境,進而可期待秋天之豐收大有年。倘若農民不能勤勤懇懇專心致力于農事,而好逸惡勞,耽誤農耕之時,即使后來幡然悔悟而想補救,往往也會因為時節(jié)已過,以致落入雖勤苦而難成之結果。
齊國原本主漁鹽、工商之利,然而國家經濟并不甚佳,故而管仲更深知衣食足之重要,也因此特別注重盡地利以開發(fā)農耕。對照《詩》之所載,《齊風》雖未選錄農事祈報詩,然而從《豳風·七月》詩中每月之農家生活記事,已可說明農家生活之共相。《豳風·七月》雖非采自齊地,以致每月之具體行事內容會隨著地域差異而稍有不同,然而都明確說明按照行事歷老實做事之重要。對照《周頌》為數(shù)可觀之農事詩或祈報詩,例如《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絲衣》等,都可見辛勤耕作與祭祀酬謝天神、先祖之重要。有鑒于此,管仲在指示順民之經時,即明白說明“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廟,恭祖舊”為實踐重點,當然也是施政之主體工作。
2.以廉恥善盡地利
管仲最早將人民之職業(yè)進行士、農、工、商之分類,只是歷代“四民”之順序不盡相同。將農之排序放在齊國向來注重工、商之情形,凸顯管仲重視農事為治國根本之重要地位。荀子則強調“以類行雜,以一行萬”,進而稱“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荀子·王制》),務使四民各盡其職,且從其將農之排序改列在士之前,成為“四民”之首,更直接點出攸關衣食充足與否之農民問題,乃是治國之根本,故而特重農民之各安其位、各盡其職。因此管仲緊接在題旨句“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之后,即指出“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說明牧民者應重視“有土斯有財”之事實,從廣為開辟耕地,以提高農產收獲量而增加財源。若能如此,則非僅遠者慕名而來,既有之人民也不會見異思遷,隨便遷徙。由于能專心致力于農事生產,因此在倉廩實、衣食足之民生要求外,再進而從知禮節(jié)、知榮辱之層次提升生活質量。如若不然,則將淪于“野蕪曠則民乃營,上無量則民乃妄”①《管子·牧民》“野蕪曠,則民乃營”之“營”,原作“菅”,房玄齡于《注》云“菅,當為奸。”然而“曠”與“菅”之韻不協(xié),因此安井衡以為“菅”當為“營”,乃字之誤?!盃I”,猶貪也,引自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3頁。之狀態(tài)。蓋因田野曠廢荒蕪,生產無法滿足民生基本需求,則人民居無定所、到處游蕩,于是蠅營狗茍、貪得無厭,寡廉鮮恥之行為無所不為,導致民淫而刑繁,社會無法安定、國家無法治理。
蓋廉與恥之本義均與農事有關,以下即先從字形結構分析“廉”之語義:
《說文》載:“廉,仄也,從廣,兼聲?!?/p>
段《注》:“此與廣為對文,謂偪仄也。廉之言斂也。堂之邊曰廉?!眠呌杏缬欣猓试涣?。廉,隅也。又曰:廉,棱也。引申之,為清也,儉也,嚴利也。”[7]449
從“廉”與代表“殿之大屋”的“廣”相對為文,故知“廉”有堂屋偪仄之義,因為古之堂屋邊緣稱為“廉”,有隅、棱之限制,因此有收斂、節(jié)制之義,遂可引申居住于堂屋內之人,行事清、儉而不逾越隅、棱之限制?!傲粍ァ敝Z詞,即根據(jù)古代生活狀況而引申為行事正直而不傷人之義。又因為“廉”以“兼”為聲,而此“兼”聲又有示義之作用,所以應再進一步追溯“兼”之語義。從“兼,并也,從又持秝?!妗侄蹋忠缓??!保?]332以及“秉,禾束也,從又持禾”[7]116-117之記載,又可知“廉”之字形結構意義,實可追溯到農業(yè)社會之生活經驗,此從金屬類收割谷物之器具,乃在“廉”加上偏旁“金”以行辨義之用,而稱之為鐮刀,即可見一斑。谷物收割后,取象人以手持禾即為“秉”之基本狀態(tài),倘若所持稍多,則以“兼”之持秝、持二禾為限,倘若超乎此,則為貪多務得、令人嫌惡之現(xiàn)象,故而“廉”之引申義乃可與“貪”相對。
至于“恥”之語義,則從《說文》:“恥,辱也,從心,耳聲?!保?]519所載,可推想該入乎耳而著乎心者,應屬閑言閑語一類之批評而非贊譽之言辭,故而讓人聽聞之后會產生有所“辱”之感覺。
若再查考“辱”之語義,則發(fā)現(xiàn)“恥”與“辱”互為轉注,而《說文》載:
辱,恥也,從寸在辰下,失耕時,于封畺上戮之也。辰者,農之時也,故房星為辰,田候也[7]752。
古代農業(yè)社會觀象授時的主星即是大辰星,指東方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中的房、心、尾三宿之總稱。二月初,角宿開始在出現(xiàn)龍角于東方,即俗稱之“二月二龍?zhí)ь^”,也是植物冒新芽之時。房星則為龍腹,后來也稱農祥星,凸顯把握時機工作將有利于農事發(fā)展。由于心宿二是一顆相當大而且亮之一等星,也稱大火星,三月黃昏時即見龍辰,最引人注目。因此觀察天上龍星出現(xiàn)之位置,即是掌握節(jié)候以致力農事的最重要時期。《國語·周語》即記載虢文公在宣王即位而不行藉田禮時,即舉古之天子于立春日率臣民迎春氣,帶領臣民啟動春耕之例勇敢進諫①其詳參見左丘明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周語上》(臺北:里仁書局,1981年),第15—17頁:“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土乃脈發(fā)?!枤饩阏?,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王其祗祓,監(jiān)農不易?!?,于是宣王乃使司徒、司空等準備舉行藉田禮。因此對照《說文》也有相關記載:
辰,震也,三月昜氣動,雷電震民,農時也,物皆生。從乙匕,匕象芒達,ㄏ聲。辰,房星,天時也[7]752。
無論從“辱”或“辰”之語義,都可見掌握大辰星在天空之位置,以及時進行相應農事工作之重要。由于春耕之后到秋收之前最重要之農事,為次數(shù)頻繁的去除田草之工作,倘若稍有怠惰,則田草蔓延,搶走農作物應有之養(yǎng)分,以致有前功盡棄而農田荒蕪之虞,因此勤于使用除草器去除封疆之雜草,正是保障農作物好收成之重要工作。
再從《說文》所載:“槈,薅器也,從木,辱聲,或作從金?!保?]261可見“辱”原為去除田草時所借助的器具,且為槈、耨、鎒之初文,所加之偏旁,即用以區(qū)別薅器使用材料之差異。由此亦可推知去除田草為農家及重要之工作,因此會發(fā)展出不同材質之除草器具。由于田草滋生快速,去除田草之工作就必須接二連三反復進行,因此最是辛苦繁重,若農民無法持之以恒,則將功虧一簣,輕則造成農作欠收,重則甚至毫無收成。一旦松懈怠惰,相較于別人辛勤耕耘而獲得倉廩豐實,遂相形見絀而感到后悔莫及,尤其在聽到鄰居之閑言閑語,更要深深引以為恥。
綜合上述記載,“廉”與“恥”(“辱”)原來都與農事有關。農事中,尤其是歷時較久而單調繁瑣之去除田草工作,更是嚴格考驗農民能否不好逸惡勞、見異思遷,而專心安于農耕的重要活動,更是耕地之開發(fā)利用能否切實有效之重要關鍵。倘若能按時完成例行之農事工作,加上老天幫忙,則能使家家倉廩實而人人衣食足。能具備如此安分守己、專心盡職之精神,一旦出仕為官,也將是多能之賢才,因此管仲要特別說“是以圣王敬畏戚農”。
管仲為彰顯“四維”本義能具體呈現(xiàn)于社會生活中,于是政府必須合理安排各級行政人員,使其擔負一定之職責以推動政策之施行。同時,為求“四維”之整飭能達到較佳效果,遂有刑賞之搭配使用以順應民心,且以省刑為施政要務。蓋因管仲深知徒法不足以自行,而施政必須務本之道理,故明言“刑罰不足以畏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更明了“刑罰繁而意不恐,則令不行;殺戮眾而心不服,則上位?!睘槟撩裾哂葢苊庵┱骄?,故而《牧民》緊接在“四維張則君令行”之后,則言“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并補充說明“文巧不禁,則民乃淫,不璋兩原,則刑乃繁”(《管子·牧民》)。
《牧民》雖不再說明何謂“兩原”,不過,從《說苑》所載李克對魏文侯論述刑罰之源,乃“生于奸邪淫泆之行”,則可視為是對障蔽“兩原”最好之說明:
凡奸邪之心,饑寒而起,淫泆者,久饑之詭也;雕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饑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源也。饑寒并至而能不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飾美以相矜而能無淫泆者,未嘗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國貧窮者為奸邪,而富足者為淫泆,則驅民而為邪也;民以為邪,因之法隨,誅之不赦其罪,則是為民設陷也。(《說苑·反質》)
李克此段論述雖無法證實其是否受到《管子》之影響,然而就其內容而言,其實正好為《牧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之正面立說,轉從對立之層面論述奸邪淫泆、寡廉鮮恥等悖禮失節(jié)之行為,乃刑罰之起源的批注。由此可知牧民者務在去除導致奸邪淫泆之“文巧”本源,以免有害于農事、有傷于女工,以期人人皆能專心致力于各自之本務。由于倉廩實,源自順應天時以盡地利之集體努力;衣食足,源于深耕易耨,力除田草以利秧苗欣欣向榮之生長──故而可由于心官發(fā)揮其功能,進行反思省悟,再推而至于為人處世應守之節(jié)度,成為建立個人節(jié)操、規(guī)劃治國藍圖之根本,因此說“四維張則君令行”。一旦君令能順利推行,則民富國強、社會安寧、人人自在佚樂之理想國度即可達成。
當然,要達到理想之國度,《牧民》始終不忘“上服度”之重要,因此以下兩段正可凸顯管仲輔佐齊桓公治國之要道:
故授有德則國安,務五谷則食足,養(yǎng)桑麻、育六畜則民富,令順民心則威令行,使民各為其所長則用備,嚴刑罰則民遠邪,信慶賞則民輕難。量民力則事無不成,不強民以其所惡則詐偽不生,不偷取一世則民無怨心,不欺其民則下親其上。
管仲深知牧民者有德,乃國治民安之重要保障。由于有德,故能將施政重點優(yōu)先放在照顧百姓之民生問題上,且透過嚴刑罰與信慶賞之不同方式,懂得凡事皆應以身作則、預作準備,使百姓能知禮節(jié)、明榮辱,遵守法度而遠離邪惡,即使遭遇天災,也因已預先防備,故不至于輕易陷入災難之困境。牧民者能順應民心以施政,不行險僥幸而以誠待民,故而百姓亦樂意親近之。此外,還應懂得知人善任之重要:
故知時者,可立以為長。無私者,可置以為政。審于時而察于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為君也。
牧民者必須深明天時,慎選公正無私之人協(xié)助施政。上行下效之結果,則一切遵循天道而行,故能安于職守、動而有節(jié),勤于開墾、不違農時,以致衣食豐足,進而徹悟奸邪、巧詐之非,尊榮、恥辱之差異,而懂得自我節(jié)制、不恣意放蕩。
綜上所述,可知原本與四時變化相對應而遵禮行儀之“禮”與“義”,轉而成為國家訂立各項制度之主客觀依據(jù)。原本直接關系農事進行必須按部就班、按時專心致力工作,持取谷物必須有所節(jié)制之“廉”與“恥”,則成為判斷個人節(jié)操高下之參照基準。尤其當“廉”與“恥”之引申義大行,且工商業(yè)逐漸興起之后,原本“四維”有關農事之本義即隱晦不彰。從《墨經》之用字,即顯見“廉”與“恥”之引申義在當時已經大為流行?!赌印そ浬稀分傲?,作非也”,《經說上》進而言“己惟為之,知其思耳也”①分別見于《墨子·經上》,孫詒讓撰《墨子閑詁》(臺北:華正書局,1987年),第284頁;《經說上》,第304頁。然《說文》無“思耳”合體之字,別本則分為兩字。孫詒讓即懷疑“廉”為“慊”,且疑“思耳”之合體字,或為《荀子·強國》“雖然,則有其諰矣”。中之“其諰”,又因楊倞注云:“諰,懼也?!惫蕦O氏即以此之義為:慊者己雖或為非,而心常自恨,猶知懼也。。裘錫圭即認同高亨《墨子校詮》“恥之作‘思耳’合體,猶恊之作勰”之說法,主張“廉者所行或非,己雖過而為之,而心知其恥”,認為以合體之“思耳”為“恥”,乃文從字順之卓識[9]426。此一現(xiàn)象,也與《郭店簡》中從“心”之字特別多之現(xiàn)象一致,其中尤以《性自命出》為然。此說明在戰(zhàn)國以后,已相當重視“心”對于一切作為之重要意義,故而強調廉者因為“心”發(fā)揮思辨之功能,于是會對自己之所做行為了然于心,當其所作為非,則會感到慚愧羞恥。時至荀子,更特重“心”具有“虛壹而靜”之“大清明”能力[10]649,故能對任何事物詳加辨別而“知類明統(tǒng)”,能明辨當為與不當為,懂得有所不為之重要。
由于農事為民生之本,而農事最需要仰賴天時、地利與人事之多方配合,于是《牧民》在牧民者為明主之預設下,遂以“務在四時,守在倉廩”為“二繩”,且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至于“四維”該節(jié)以下之解說,僅為舉例說明之性質,并非意在周延定義“四維”之用:
禮不踰節(jié),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踰節(jié)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管子·牧民》)
藉由點出生活中常見之小節(jié),如不踰節(jié)、不自進、不蔽惡、不從枉一類容易遵行之行為,說明“四維”之應用乃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者,人人皆可力行而為之。由于實踐“四維”無論對于國家、社會,抑或個人,都有無所不在之重要功能,因此在1945年推行“新生活運動”時,原本屬于“國之四維”的禮、義、廉、恥,轉而成為各級學校之共同校訓:禮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態(tài)度,義是清清白白的辨別,廉是實實在在的節(jié)約,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希望藉由人人易懂之內容,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規(guī)范,從小就能及時培養(yǎng)良好的處世態(tài)度及高尚之道德情操。
綜上所述,《牧民》所載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的說法,乃管仲借用古代天文之“二繩”概念,并靈活運用漁獵社會之生活智慧,再轉化出以“四維”達到“繩治”齊國之重要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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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6.1
A
1002-3828(2017)04-0005-09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4.01
2017-09-30
林素英,女,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三禮學思想、經學思想、先秦學術思想。
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