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依娜
歷史社會學中的國家結構主義:斯考切波的革命研究模式評述
□ 耿依娜
斯考切波的《國家與社會革命》不僅在歷史社會學領域,而且在國家革命學領域都是一本經典著作,其所創(chuàng)立國家結構主義的革命研究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和廣泛的爭論。作者綜合了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政治沖突論等政治理論,對革命、國家等基本概念和相關研究變量進行了明確界定,采用了結構性視角、比較歷史分析和因果機制分析等研究方法,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一個革命研究的整體結構模式。通過這一模式,作者對法國、俄國和中國三國革命的原因、經過及結果進行了細致的分析。然而,這一研究模式也存在歷史事件分析的表面化、結構主義分析的路徑依賴化以及比較歷史分析的固化等缺陷。
歷史社會學 斯考切波 《國家與社會革命》 革命研究模式
“模式”是社會科學家從現(xiàn)實中提煉出現(xiàn)象或事件的一套相關特性的解釋框架,“是一種知識構建,它簡化事實以便于理解,它把有限的因素或‘變量’組成一個各部分相互依存并保持內在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1](P28)目前解釋社會變革有兩種模式——斯賓塞的“社會進化”模式和馬克思的“社會沖突”模式。斯賓塞認為社會變革是“進化”而非“革命”,是“內生的”而非“外生的”,他曾將其表述為“非連貫的同質”轉變成“連貫的異質”。[2](PP10-35)廣義而言,涂爾干和韋伯的研究也是運用了這種變革模式。[1](P152)另一種就是“馬克思模式”,即一系列根據(jù)經濟制度和包含引起危機、革命及非連續(xù)性變革的內部沖突的社會模式或理論。馬克思的繼承者們列寧、盧卡奇和葛蘭西等人則在此基礎上分別從國家、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進行了發(fā)展。[1](P161)今天,闡釋社會變革的學者們則想綜合這兩種模式走出第三條道路,斯考切波就是其中一個較為成功的嘗試者。她在《國家與社會革命》中,選取了近代以來最具有代表性的三場革命,即1787~1800年法國革命、1917~1921年俄國革命和1911~1949年中國革命,通過對這三個國家革命歷史的考察,試圖揭示國家結構、國際力量和階級關系這三種要素是如何結合在一起,共同導致了社會革命轉型的起源與結果。以往對于法、俄、中三國革命的解釋都是歸為不同類型的革命,如法國是資產階級革命,俄國是無產階級革命(社會主義革命)以及中國是民族解放斗爭運動(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而斯考切波則認為這三場革命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顯示了相似的因果關系,因此,她想建立一種社會科學革命理論的解釋框架,意圖把“實際發(fā)生的社會革命和非社會革命的政治轉型在這一框架中進行比較”。[3](P5)而她解釋革命的發(fā)生發(fā)展理路即為:舊制度的崩潰-革命時機的出現(xiàn)-中央權力的奪取-新制度的建立。應當說,斯考切波的這一解釋模式與以往的革命研究相比更具有一般性和包容性,不僅涵蓋了三個國家的革命,同時還包含“變遷”的因子,而且還考察了革命的前因與后果。本文主要從理論框架、概念變量以及研究方法三個方面來分析該著作的革命研究模式,以及這一模式中所存在的問題和缺陷。
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里曾言“在方法論和理論上不同觀點的爭論,都與實質性問題密切相關……這些問題本身的性質,限定并提示了方法和概念的選擇范圍和運用方式。”[3](P3)在某種程度上,研究的問題與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是相互作用的:問題限定了理論和方法的選擇,而具體的理論和方法又必然劃定了問題的解釋方向。
革命的理論試圖說明為什么革命發(fā)生在特定的時間與地點,以及革命的斗爭形式及其后果。但革命事件的復雜性又使得解釋革命的理論繁復多樣。斯考切波總結了目前社會科學領域中有關革命的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聚合-心理學理論、系統(tǒng)/價值理論、政治-沖突理論,她在研究中將“大量地采用馬克思主義和政治沖突視角的某些理論”。[3](P13)當馬克思言稱“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時,他已經開始逆轉法國大革命前對革命的消極評價,轉而認為革命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方式。斯考切波對社會革命的道德評價基調與馬克思基本相似,強調其推動社會進步的一面*相對而言,斯考切波的老師巴林頓·摩爾,對革命的道德評價基調則更悲觀一些,他發(fā)現(xiàn)歷史的進步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求人類經受極大程度的苦難。對于革命,他也堅持認為,人們在考慮維持原狀所付出代價的時候,也必須同時考慮改變現(xiàn)狀可能需要付出的代價。具體見[美]巴林頓·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M].王茁、顧潔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2:4-6.。同時,斯考切波也繼承了馬克思的階級分析理論和分析方法,雖然她的階級分析對象是地主-農民階級,但支配階級-被支配階級與剝削階級-被剝削階級的理論分析框架非常相似。另外,政治沖突論也是該著作的重要理論基礎,這一理論除了含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成分外,還吸收了當代新發(fā)展的政治沖突理論,如梯利的沖突論。除此之外,托克維爾提出的“革命往往增強了國家的力量而不是使之削弱”的觀點,[4](P60)以及普蘭查斯提出的“國家相對自主性”等概念,[5](P284)在作者分析革命后的國家制度建設進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理論支撐作用??梢哉f,斯考切波是在綜合了以上幾種理論觀點的基礎上,再提出了她自己的理論分析框架。
統(tǒng)攬全書的基本理論假設是“由于宏觀結構和歷史背景的差異,可能出現(xiàn)成功的社會革命,也可能出現(xiàn)失敗的社會革命,或沒有通過改造階級關系而實現(xiàn)的政治轉型?!盵3](P7)即作者認為宏觀結構和歷史背景對革命的出現(xiàn)與成功具有決定性的因素。同時,作者也補充了“本書的全部觀點基于這樣的假設:社會革命有著長時段的原因,它們產生于舊制度的結構性矛盾的外化,并且潛在地繼承了舊制度遺產”。[3](P45)在此基礎上,作者在分述各章時,提出了一系列的具體理論假設:
假設一:“君主與地主上層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是否會以某種形式產生出實際上的政治沖突,則取決于各個專制——帝制國家的歷史環(huán)境和具體的制度形式”。[3](P61)
假設二:“在國內階級結構和國際緊急事件的交叉壓力之下,專制者及其中央集權的行政和軍隊走向了分崩離析,從而為以下層反叛為先鋒的社會革命轉變開辟了道路”。[3](P59)
假設三:為了維護國家的整體秩序運轉,革命后的領導集團需不斷加強對國家制度的建設。[3](P204)
這一系列的理論假設,是作者為了有效分析復雜多變的革命案例而擬定的,而且每個理論假設都含有兩個以上的研究變量。這種思考精密、邏輯自洽的研究模式使得接下來分析歷史上形態(tài)各異的革命案例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研究框架。以至于卡爾佛特指出,斯考切波“在開頭就以很嚴格的術語來界定她的研究主題,以致我們完全清楚地知道下文將會是順理成章的。”[6] (P71)盡管研究框架整體劃一、邏輯論證嚴密精細,但由于要涵蓋這么些復雜的革命,這些理論假設又得淡化每一場革命的獨特性,同時還要懸置自身所無法包括的內容,如意識形態(tài)、領袖作用、革命心理等。這也是此部著作理論研究框架最大的缺陷所在。
在一項研究中,研究的問題與研究的目的決定了選擇何種理論和方法,那么對基本概念的定義和研究變量的篩選則主導了問題研究的結論。下面對《國家和社會革命》中涉及到的革命、國家等概念以及其他一些研究變量進行分析。
1.革命
自法國大革命以來,革命一直被賦予諸多的正面意義,當然,保守主義思想家埃德蒙·柏克對革命的評價是個例外?!岸?zhàn)”結束以后,隨著亞非拉國家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革命更是成為了一個熱詞。然而,與社會科學中的許多經典詞匯一樣,革命的定義存在爭議。因此,在研究革命的論著中,如何定義革命將是一個關鍵問題。斯考切波這樣來定義社會革命,即“一個社會的國家和階級結構快速而根本的改變,伴隨其中并部分是以自下而上的階級反抗的形式來實現(xiàn)的?!盵3](P34)她也認可亨廷頓對革命的時段性限制:“一場完整的革命,包括新政治秩序的創(chuàng)立與制度化”,因此,她認為“只有在革命沖突的斗爭中建立起新型的國家組織,在此國家中,以革命象征的名義行使統(tǒng)治權力的行政主體調控行政機構和軍隊,革命才算是完成?!盵3](P34)至此,斯考切波的“社會革命”概念包括三個特征,即(1)社會革命的變革是整個國家的政治結構、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的變革;(2)革命中應有底層階級參與反抗,而且是以自下而上的階級沖突的形式;(3)革命后進行了國家建設,并且建立起一套有效的國家治理體系。這樣一來,符合她的“社會革命”特征的就是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同時,她也列舉了一些不符合“社會革命”特征的事件,如英國的1640年資產階級革命和“光榮革命”,日本的“明治維新”,德國的普魯士改革(1807-1815)和德國革命(1840-1850)。
20世紀革命學研究的一個趨勢就是,“革命與其說是一種政治現(xiàn)象,倒不如說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7](P705)而《國家與社會革命》則是對革命的社會研究的標桿性嘗試。斯考切波之后,相當一部分政治學教科書和政治學詞典都開始采用她的革命定義,如《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和《企鵝政治學詞典》[6](P6)中對革命的解釋與斯考切波的相似,皆是強調革命的整體性社會性變革。
然而,嚴格定義概念的同時,也就切斷了概念可能的拓展空間。就斯考切波的社會革命概念而言,她不關注革命中的個體作用,也不關注革命中的動員,更不關注革命中的群體心理。這就導致了在她的革命研究模式中,在革命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有關人(包括政治精英和普通大眾)的能動作用、文化的影響互動等主觀因素基本被忽略了。但這些也正是某些類型革命的重要影響因素。
2.國家自主性
國家在馬克思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的眼中是不同的,前者將國家看作“統(tǒng)治工具”,而后者則把國家視作“權力斗爭的舞臺”。斯考切波將“國家”理解為“是一套自主性的結構,這一結構具有自身的邏輯和利益,而不必與社會支配階級的利益和政體中全體成員全體的利益等同和融合”。[3](P27)她提出了“國家的自主性”這一概念,即“如果國家的支配階級要執(zhí)行一種服務于整個支配階級利益的政策,他們可能就必須要擺脫特定的支配階級集團和個人的控制?!盵3](P28)當斯考切波對“國家”和“國家自主性”進行這樣的定義時,意味著在她的革命分析框架中,國家占有核心位置并且具有獨立的自主地位。
“國家自主性”概念的提出是該著作的突出貢獻之一。斯考切波在隨后的研究中又不斷地完善了這一概念*斯考切波在隨后的研究中曾總結“國家自主性”應包括目標、行為主體、能力、制度結構、階級結構和國家環(huán)境六個方面。具體參見[美]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魯施邁耶,西達·斯考克波編著.找回國家[M].方立維,莫宜端,黃琪軒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9(PP10-11).。到了80年代,它已成為美國政治科學界興起的“國家中心主義”研究范式中的核心概念。圍繞著對這一概念的論證,涌現(xiàn)出了一批很有創(chuàng)見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以往“社會中心論”解釋視角所造成的研究困境。而且,國家自主性在分析國際關系、比較政治、公共政策、社會福利、國際貿易等領域中,已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視角和分析變量。然而,國家研究蓬勃發(fā)展的同時,革命研究者們仍不能忘記三百多年前霍布斯就已提出的國家概念——能力巨大無邊的怪獸利維坦,如何利用國家的自主力量促進社會經濟發(fā)展,但又能控制和約束它的權力擴張,仍是國家學說中懸而未決的問題。
3.其他研究變量
確定了革命和國家兩個核心概念的定義后,斯考切波圍繞著研究框架和理論假設提出了其他一系列的研究變量。在分析革命發(fā)生的原因時,作者從社會-經濟結構、階級關系、政治-軍事結構、國際關系四個變量來分析。在社會-經濟結構方面,重點考察農業(yè)經濟商業(yè)化的過程,以及農民在農業(yè)經濟中的地位。在階級關系方面,重點考察了農民階級(被支配階級或者生產階級)與地主階級(支配階級)的關系,并將這種階級關系放在國家結構-功能框架下進行分析,著重分析農民階級進行抗爭時,政權是否有能力進行鎮(zhèn)壓。在政治-軍事結構方面,主要關注行政體系的行政管理效力,以及軍事體系的軍事行動能力和鎮(zhèn)壓能力。在國際關系方面,主要關注國際形勢對舊制度的影響,以及國際戰(zhàn)爭對舊制度的管理能力和強制能力的影響。
在分析革命的后果——國家建設時,斯考切波主要從政治領導集團、創(chuàng)立新國家組織而展開的斗爭、國家與新制度中的社會經濟之間的關系、國家權力的部署以及國際關系幾個變量來展開。整個分析過程中,國家一直是處于核心位置。比如在分析其中的一個變量——政治領導集團時,斯考切波認為政治領導集團在建立新國家組織過程中,斗爭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并保持國家權力。她不同意以往革命研究將領導集團限定在為某個階級利益而斗爭,而認為“領導團體首先是國家的建設者而非階級的代表”,[3](P205)領導集團是為了國家權力的獲取而斗爭。
《國家與社會革命》的研究方法是該書中最重要的創(chuàng)新之處,這一點無論是作者本人還是該書的評論者都是一致認可的。下面就著作中所運用的結構性視角、歷史比較分析和因果分析三種研究方法來進行評述。
1.結構性視角:制度、群體與關系
斯考切波認為現(xiàn)存的分析途徑在分析革命的發(fā)生方式時,都是以唯意志論為基礎的,因此她要采取一種“非意志論”的結構性視角來分析其原因與過程。[3](P6)她認為革命的發(fā)展并不是以任何人的意圖為目的,革命的結果也不是任何人能預設,而且革命的過程是處在客觀條件下、復雜關系中以及各種情勢里的種種群體行動的相互糾纏,因此必須采用非個人性的、非主觀性的基于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結構性視角。作者的結構性視角重點關注下列要素:制度性的決定情勢、群體之間在社會中的相互關系,以及在世界歷史上形成的國際結構中的各個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具體的分析變量就是上文提到了社會-經濟結構、政治-軍事結構、階級與階級之間的關系、階級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等。在這種結構性視角的分析基礎上,作者得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革命是發(fā)生的(happen)而不是制造出來的(make);革命并不起始于革命先鋒隊的主觀努力,而是發(fā)生在特定的結構性情勢之下。[3] (譯序Ⅷ;P18)
結構性視角提供了一個整體全面的研究視野的同時也造成了一些缺陷。首先是研究材料受限于研究框架。斯考切波建立了一個革命研究框架,然后按照這個框架去尋找她所要的案例以及材料。因此,從全局來看,她所列舉的案例及材料都說明了其框架的合理性,但也表明了她只挑選了能論證其框架的材料,或者附會這個框架來解釋材料。如在分析法國革命的“對外戰(zhàn)爭”變量時,她舉了英法對抗的例子——英法七年戰(zhàn)爭(1756-1763),但實際上英法七年戰(zhàn)爭對法國革命并沒有造成直接的影響;[8]另外,俄國革命是一場典型的城市革命,但因為要分析“農民階級和支配階級的關系”這個變量,作者便花了很多筆墨分析了俄國的農民階級和革命領導階層之間的矛盾。結構性視角的另一個缺陷便是——結構吞噬了個體與文化。結構主義者通常認為結構決定行為,結構對人的行為有決定性的作用。因此,對于作者著名的結論——“革命是發(fā)生的而非制造的”,如果看到作者的研究起點是結構性的研究模式,那么上述結論也就是必然的邏輯結果。這一視角使得斯考切波在相當程度上忽視了一些在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進程中的重要領袖型人物,同時也嚴重忽視了意識形態(tài)在這三國革命過程中的作用和影響。[3](譯序Ⅷ—Ⅸ)因此,有學者評論“結構主義方法為個人影響留下很少或者根本沒有留下空間”。[9](P7)
2.比較歷史分析:求同法與求異法
比較歷史分析法并非是一種全新的研究方法,托克維爾、韋伯都曾用這樣的研究方法做過歷史事件的研究分析。但這一研究方法的大放異彩且日益完善卻是隨著20世紀歷史社會學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歷史社會學主要具有下列特征:一般基于時空來思考社會結構和過程的問題,強調過程并在瞬時的場景下介紹結果,大多數(shù)歷史分析著重意義的行動與結構背景的交互作用,突出特殊類型的社會結構與變遷模式的獨特性和多樣性。具體參見[美]西達·斯考切波主編.歷史社會學的視野和方法[M].封積文等譯, 董國禮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P2).。歷史社會學致力于將歷史資料和理論觀點結合起來相互運用,一般采用比較的方法,選取一組案例,在共同的分析框架下運用多個變量進行比較分析。具體有三種比較視角:理論平行論證的比較歷史分析、作為背景對比的比較歷史分析和作為宏觀因果分析的比較歷史分析。[8]斯考切波在《國家和社會革命》中采取的是第三種視角,即“建立、檢驗和提煉有關民族國家一類的事件或結構整體的宏觀單位的因果解釋假設”。[3](P37)某種程度上,比較歷史分析法起到了聯(lián)結歷史學和社會學兩大學科研究的橋梁作用*比較是社會學研究中常用的方式,涂爾干曾指出:“比較社會學并非社會學的一支,它就是社會學本身”,傳統(tǒng)歷史學家關注的是特殊、唯一和不可重復的東西,因此傾向于拒絕比較方法,而歷史社會學則將這兩個學科的研究特點進行了綜合。。而斯考切波認為“比較歷史分析是用來建立有歷史根基、又能超越個案局限的普遍性革命理論的最佳方式”。[3](P6)她在分析革命時,運用了歷史社會學的歷史比較分析法把理論的普遍性和歷史的特殊性結合在一起。
歷史比較分析是如何展開的呢?斯考切波通過“求同法”和“求異法”對選定的革命案例組進行分析?!扒笸ā笔菍哂泄餐F(xiàn)象的一組案例進行解釋,發(fā)現(xiàn)其共同的原因,即是正例;“求異法”則是對沒有這些現(xiàn)象或結果的一組案例進行考察,即反例。[3](P37)例如,斯考切波在對法國、俄國和中國革命進行分析時,發(fā)現(xiàn)導致這三個國家發(fā)生革命的原因是:國家的脆弱性易于在壓力下解體;農村的社會政治結構有利于農民行動的廣泛傳播。從而就在研究對象上排除了沒有同時出現(xiàn)這兩個因素的英國、德國和日本等國,而且也排除了那些因為心理相對剝奪感的案例和城市工人行動的案例。當然,斯考切波的求同法和求異法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機械性地將同一推理體系強行套進具有不同歷史傳統(tǒng)和權力結構的國家的傾向。正是由于這一傾向的存在,使得作者在一些地方表現(xiàn)出了某種凝固的歷史觀。例如,社會運動研究學者趙鼎新就曾指出,作者在分析中國共產黨的農村動員時,動員的對象仍然是晚清時期的農村結構。[11](P120)
3.因果分析:機制剖析和過程追蹤
在對法、俄、中三國革命起源進行因果分析時,斯考切波還運用了因果分析法中的機制剖析和過程追蹤。因果推理一般有兩種形式:因果影響和因果機制。因果影響是通過變量之間的共變性來確定,大樣本的回歸分析是發(fā)現(xiàn)變量間共變性和關系模式的有效工具;因果機制則是考察原因變量如何導致結果的過程,小樣本的深度案例分析,以及過程追蹤法是發(fā)現(xiàn)因果機制的重要手段。[12]斯考切波在分析法、俄、中三國革命時,采用二手研究資料,對各國革命前后的制度狀況、階級結構、國際環(huán)境進行了詳細考察,并且長時段地考察了革命的原因、進程與結果。有研究者認為斯考切波運用了因果機制和過程追蹤的分析方法,較為恰當?shù)亟忉屃烁锩陌l(fā)生原因及發(fā)展過程。[12]
然而,史學家錢乘旦則認為斯考切波將革命歷史事件的因果關系倒置了,“革命的根本原因是社會轉型的需要”,革命與舊國家的關系是革命推翻了舊國家,而非斯考切波所主張的“舊國家的崩潰引發(fā)了革命”。對于“政府與軍隊的瓦解”和革命發(fā)生的因果關系,斯考切波認為是政府和軍隊瓦解后,革命發(fā)生了,而錢乘旦認為是革命瓦解了政府和軍隊。[8]筆者認為錢乘旦和斯考切波對革命原因解釋的分歧在于他們對革命分析的起點以及對革命的時段定義的不同。斯考切波的“革命”是一個長時段的發(fā)展進路:舊制度的衰敗——革命出現(xiàn)——中央權力的爭奪——創(chuàng)建新制度。而錢乘旦的革命分析進路則是:革命出現(xiàn)——摧毀了舊制度。因為斯考切波是在長時段上考察革命,所以用了因果機制的過程追蹤法。而錢乘旦則是集中在革命發(fā)生了,它的直接后果是整個舊制度的崩潰。但若將二者的分析綜合,將會是一個自洽的革命發(fā)展邏輯:舊制度的治理能力衰退——革命時機出現(xiàn)——革命推翻整個舊制度——中央權力的爭奪——創(chuàng)建新制度。舊制度衰敗了,制造了能夠革命的時機,最終革命顛覆了整個舊制度。但若舊制度不衰敗,不缺乏有效行政能力和軍事能力,革命也不可能成功,否則,歷史上曾經出現(xiàn)過眾多的類似于“革命”事件(暴動、騷亂或內戰(zhàn)),但并非所有的“革命”事件都能成功推翻舊政權。若將一個完整的革命事件分為革命的原因、過程和結果來看的話,錢乘旦是從革命已經爆發(fā)開始考察起,而斯考切波則向前追述是什么促使了革命的出現(xiàn)。
研究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以及中國革命的資料已然汗牛充棟,這被認為在地域、類型和結構方面都不同的三場革命,時間跨度也長短不一,而且每個國家的革命事件復雜多樣、真相難辨。但是,斯考切波精妙地建構了一個研究框架,將三國的革命放在一起來比較,并且用高度概括的語言將三國革命的原因、過程和結果作了細致描述和精準點評。
今天,斯考切波的《國家與社會革命》在政治學、歷史社會學等領域都已成為一本經典著作。其在研究模式上確實有其獨特的三個方面。(1)整體性的國家結構視角。作者將對革命的研究置于整體性的國家結構視角下,“因此只有在全局性革命理論的指導下,我們才能達到對局部革命的充分認識。因為只有前者才能給我們構成一個組織化社會的負責的各種力量的完整圖像?!盵6](P42)這種整體性的國家結構視角在其后續(xù)的研究中一直得以延續(xù)。在斯考切波1999年編著的有關美國公民運動和民主制度的著作中,她認為在一個社會中,政治機構和經濟機構之間以及政治機構內部的制約性平衡機制建立之后,民眾參與和民選政府才能正常運轉。她反對帕特南認為以信任為基礎的社會資本是讓民主運轉起來的主要機制。[13](PP13-14)(2)多種研究方法的綜合運用。對于像革命這樣復雜的重大問題的研究,應該打開方法和技術的大門,綜合運用多種方法來達到對某些復雜問題的深刻理解,而不能成為一種方法一種理論的附庸?!秶遗c社會革命》采用了結構主義方法、比較歷史分析方法和因果機制的過程追蹤法等多種研究方法。(3)清晰明了的研究框架。斯考切波從論述的開頭就定義了明確的理論來源、基本概念、研究變量和研究框架,然后再有條理地對三場革命進行分析論述。這樣的寫作方式是經典的政治科學的論證方式。
當然,這本著作研究模式上也有明顯的缺陷,主要表現(xiàn)在結構主義分析的路徑依賴化、歷史事件分析的表面化以及比較歷史分析的固化。當斯考切波用非意志論的結構性視角看待革命時,也就注定了她必然得出“革命不是制造出來的,而是自然發(fā)生的?!彼撟C的邏輯必然受到了她所選擇的框架限制,這也是結構主義者最終的宿命。當研究者選擇了結構主義的解釋方式,客觀因素必然占據(jù)了主導地位;而結構主義中各種變量的選擇,又必然決定了其結論是什么。某種程度上,結構主義整體性考察視角的優(yōu)點,也正是其對整體中的部分可能會忽視的缺點所在。斯考切波自己所言“比較歷史的分析并不能代替理論”,[3](P39)其本意是想對每個案例進行深度的考察,但實際上盡管作者借鑒了已有的研究三國革命的經典資料,并進行了高度提煉概括總結,但對每國革命案例的分析描述仍需要擇其概要、簡而述之。這也是歷史比較分析法的軟肋所在,它想要對比一組復雜的案例,就得刪繁就簡,而一旦刪繁就把復雜問題表面化和片面化了。另外,由于斯考切波的著作雖然比前人更詳盡,但卻過于根植于比較歷史中,以致不能發(fā)展出一套令人滿意的具有普遍性的革命理論。[6](P74)總的說來,斯考切波的革命理論仍只是部分的革命理論。此外,由于要涵蓋三場偉大的革命,斯考切波既定的研究模式就得淡化每一場革命特有的獨特性和自由特征,同時還要懸置自身研究模式無法包括的內容,如意識形態(tài)、領袖作用、革命心理等。
斯考切波對社會革命持贊賞的態(tài)度,認為其“不僅僅具有重大的民族意義。在某些情況下,社會革命還催生出了具有巨大國家影響力和吸引力的模式與理想——尤其是在那些經過革命改造后的社會曾經是疆域遼闊、而且因其地理位置重要而成為過實際或潛在大國的地方?!盵3](P3)這些固然是社會革命積極的一面,但若因此就歡呼社會革命時代的到來,未免忽略了歷次社會革命過程中暴力、血腥和屠殺的一面,以及革命后建立起來的利維坦式國家專制獨裁的一面。若對革命和國家的研究止步于此,不免遺忘了150年前馬克思殫精竭慮終其畢生所思考的問題——如何才能達到全人類的解放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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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俊堯)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重點項目“政府購買公共服務與事業(yè)單位改革的銜接機制研究”(14AZZ012)和浙江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生產與闕失:社會組織參與地方治理的公共性研究——基于浙江經驗”(Y201534838)的階段性成果。
D50
A
1243(2017)01-0040-007
作者:耿依娜,浙江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政治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學理論與中國政治發(fā)展。郵編:3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