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任職于浙江省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著有《宋犖和他的朋友們:康熙年間上層文人的收藏、交游與形象》
曲終人散
陸蓓容
任職于浙江省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著有《宋犖和他的朋友們:康熙年間上層文人的收藏、交游與形象》
舊式的「收藏」,至現(xiàn)代畢竟要變化。內(nèi)力所驅(qū)還不見得多快,外力一來,有時就意外地動搖山海。手邊偶然有一份知名古琴家的書畫賬目,題目寫為「計劃大量處理書畫」,時間落在「一九六五年二月十日至十八日」。前有小引,寫明原委:
余以琴人而居鑼鼓巷口,久已不勝車馬之喧。近日東鄰醬廠又將兩煙囪移置東墻外,不及一丈,煤屑紛臨,更惶惶不可終日,遂有遷地為良之想。顧十五年來,琴書家什積累甚重,必須預(yù)作去取處理。
為這兩根煙囪一天煤屑,他擬出了一份藏品名單,以畫為主。內(nèi)容自宋至清,下及民國,口味又很駁雜。吳派、浙派,「四王」、「八怪」、清宮供奉,什么都收。尤其早期名跡看似不少,題為「宋人」的就有十八件,晚清藏家也未必能有這個數(shù)量,真?zhèn)慰峙鲁芍i。
有趣的是,這些作品基本上都被放棄了,因為想留下的畫都標有「留」字。另有一類則標作「退存」。有一件「退存」的「李巖山水」上加了眉批,說明原委:「一九五六年二月三日,經(jīng)寶古齋八人鑒定,凡超過乾隆真跡不得出口,該店原則不壓資金,故予退回,計退四十余件?!惯@批東西并不全是書畫,尚有織絨、蘇繡;書畫部分也不都是好作品,譬如說,有一件蓋了「李公麟印」的羅漢圖。
看來,這位琴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就開始有選擇地散賣藏品。留與舍的界線并不十分明確,同一人的作品,留幾件,賣幾件,是為常態(tài)。他沒有說明「去取」原則,在我看來,大概小名頭只留一件,大名頭多留幾件,如此而已。我想他雖然囫圇買畫,卻并非全然不懂鑒別。連劉松年、曹知白、黃公望、馬遠、李唐都舍得散出,四王也放棄了不少,恐怕心里有桿秤吧。
留下來的東西耐人尋味。幾乎所有時人作品都被完整保留,因此可以見出一個熱鬧的朋友圈。有琴家,如沈草農(nóng)、彭祉卿;畫家,如黃君璧、齊白石;學(xué)者,如羅常培、王了一;書家,如沈尹默;文學(xué)家,如老舍;當然還有近來如雷貫耳的張充和。他也和晚清士人一樣,把朋友們寫來的書信算到書畫賬目里面。因而有一九四二年羅庸請他為「中法諸生」說琴的手札,還有李伯仁得到「鶴鳴秋月」琴之后寫來的報喜信。
與古琴有關(guān)的一切,他都珍視,留下了「乾隆御題內(nèi)府藏琴圖十開」、金農(nóng)「琴高不鼓,易妙無言」四言聯(lián)、所謂文天祥琴拓本、佚名抱琴、彈琴仕女各一,另有周臣、王素、袁江等與琴相關(guān)的主題畫作,甚至還有明代虞山派琴家嚴瀓的墓碑拓本。
在古畫中,他格外喜歡惲壽平,十三件中留存十二件,更詳細寫下各畫行
款與印章。此外無論真?zhèn)蝺?yōu)劣,畢竟以預(yù)備放棄者為多。由于沒有寫明最終是否賣出,今天只能說下落不明。全稿最末記有李世倬山水、溥心畬冊頁、黃癭瓢扇面三件作品,兩年前二百一十元買入;到散出的時候,只得一百四十元現(xiàn)錢。又幾行字記述因由:
宋人繪 深堂琴趣圖頁(局部)絹本設(shè)色 紈扇畫冊之一縱二四·二厘米 橫二四·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宋人繪 臨流撫琴圖頁(局部)絹本墨筆 宋元明畫冊之一縱二五·五厘米 橫二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寶古齋為現(xiàn)時北京收售書畫總機構(gòu)……對其余諸件亦攜去目錄,則謂數(shù)量太多,須請示上級再定。具言目前書畫市情蕭條,估計上級將不許放手收購,只能按目錄示顧客逐件處理。
承平歲月,古書畫有廣闊的市場,可在五六十年代,實在不能算是一筆好生意。這寥寥數(shù)語,充滿「時代特色」,大概就是傳統(tǒng)士人收藏活動的尾聲。
清 李世倬 春景山水圖軸紙本設(shè)色縱一六九厘米 橫七二·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