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旭,鄒雨
(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政治學研究·
美國國家“脆弱性”研究中的中國影像偏見
劉天旭,鄒雨
(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脆弱國家研究是目前西方政治學界一個熱點議題,美國學界和外交政策領域的該項研究居于領先地位。美國學界以定性分析和定量研究相結合,對所謂中國的國家“脆弱性”進行了分析與臆斷。造成這種錯誤的原因,既有脆弱國家理論“問題”視角的學術因素,也有量化研究內在缺陷的技術因素,不可避免地還有美國學界和外交政策方面“政治正確”的價值導向因素。因此,對于美國的這種研究結論,我們亟需進行有力的批判與反擊。
國家理論;脆弱國家;脆弱性;中美關系;話語霸權
DOl:10.3969/j.issn.1671-7155.2016.06.004
國家是政治學研究的一個核心對象,國家理論是政治學一個歷久彌新的理論話題,脆弱國家理論是當代西方最新出現的國家理論。20世紀50年代后,美國政治學界興起的以社會為中心的行為主義政治分析方法曾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占據主導地位,到了80年代早期,美英的“宏觀社會科學領域正在進行一種范式轉移”,西達·斯考克波認為,其方向就是“找回國家”[1](P7)。不過,1980年代,美國學界的國家研究中充滿了對“強國家”(strong state)的批判,認為它是制造貧困和侵犯人權的罪魁禍首。到了1990年代,美國的國家研究卻轉向了對“(虛)弱國家”(weak states)、“失敗國家”(failed states)的指責,特別是9·11事件后,美國認為失敗國家(failed states)、失敗中國家(failing states)或者是脆弱國家(fragile states)是滋生恐怖主義的溫床,對全球安全構成威脅??梢?,同樣是“回歸國家”,目前的研究重點集中在對國家“短板”問題的關注,西方學界比較多地使用“脆弱國家”或“國家脆弱性”概念來概括這種“短板”現象,“在過去的十年里,國家脆弱性已經被列入美國和其他發(fā)達國家的外交政策議程。……人們對脆弱國家的研究興趣在不斷增長”[2](P50)。
從學術角度看,國內學界討論國家脆弱性問題還有很大的空間。從國際關系實務角度看,批判美國學界、智庫對所謂中國“脆弱性”問題的看法,有助于我們準確把握美國對華政策的理論基礎和未來演變,同時也有助于我們充分認識美國這種話語政治的建構伎倆,提升中國的外交話語權。
(一)美國是“脆弱國家”概念的誕生地
從概念形成的源流看,“脆弱國家”概念的前身是“失敗國家”概念,“失敗國家”概念的正式發(fā)明者是美國前外交官赫爾曼(GeraldHelman)和國際法專家拉特納(StephenRatner),1992年,他們在美國《外交事務》雜志發(fā)表題為《拯救失敗國家》一文[3],首次明確提出“失敗國家”概念。此后,以政策為主導的國際關系研究紛紛吸收利用這一概念,每年的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都照例使用此概念,而法國、德國和中國政府都拒絕使用。后來出于外交考慮,美國國際發(fā)展署煞費苦心地選擇“脆弱國家”(fragilestates)概念來替代[4](P5)。此后,西方學者對這些概念進行了激烈爭辯,結果,“反感較少的‘脆弱國家’一詞獲得了較多的偏愛”[5](P27)。脆弱國家概念最早何時出現,誰最先使用,根據現有文獻,我們不敢確定,但可以肯定一點,這一概念的出現不遲于2004年,美國國際發(fā)展署是這一概念的最早使用者之一,“美國國際發(fā)展署使用脆弱國家這個詞,一般是指更大范圍的失敗中、失敗和復蘇中的國家,實踐中,這些詞之間的區(qū)別常常不清晰”,但該報告將脆弱國家區(qū)分為“vulnerable”和“in crisis”兩種狀態(tài)[6](P1)。在表述過程中,美國政府常常將“失敗國家”和“脆弱國家”并用。
(二)美國“脆弱國家”研究的影響力較大
美國開展“脆弱國家”研究的機構和學者眾多,根據我們已經獲取的有限的文獻資料分析,研究主體大致分為三類:大學、智庫和學者個人。從事此主題研究的大學主要有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受世界和平基金會資助,主要對非洲治理問題進行研究;馬里蘭大學國際發(fā)展與沖突控制研究中心,研究主題為沖突與不穩(wěn)定;喬治梅森大學的全球政策研究中心。智庫主要有和平基金會、布魯金斯學會以及系統和平研究中心。一些國際組織,如世界銀行,雖然不隸屬美國,但身處美國,受美國影響較深,其他如經合組織等也有很重的美國影子,比如經合組織2015年的國家脆弱性報告,就是以紐約大學國際合作中心為主要作者單位推出的研究成果[7](P4),如果考慮到這些因素,則美國在脆弱國家研究方面的影響更大。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的脆弱國家或失敗國家研究,受到美國政府的大力倡導和資助。1994年,應時任美國副總統戈爾的要求,中央情報局(CIA)領導設立了一個“失敗國家特別小組”[8](P49),展開關于國家失敗的數據搜集和預測分析工作,研究地點設在喬治梅森大學,后來,該研究項目更名為“政治不穩(wěn)定特別小組”(PITF),從1998年開始,該研究項目每個月都向美國政府提交月度報告。該特別小組曾與喬治梅森大學、馬里蘭大學以及現在的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等機構合作。2004-2006年,美國國際發(fā)展署開展了“國別分析支撐”計劃(CAS),形成了一套“脆弱國家指標”(FSI)。還有政府資助的其他一些項目,政府資助推動了脆弱國家研究的擴散和深化。
(三)重點研究國家安全問題,量化研究成果突出
當今研究脆弱國家最活躍的兩大主體是美國和歐盟。歐洲的脆弱國家研究以發(fā)展和減貧為主軸,主要討論如何提高對脆弱國家援助的效益。與歐洲不同,美國的脆弱國家研究以確保美國國家安全、打擊恐怖主義為主軸。特別是9·11事件之后,小布什政府聲稱:美國受到的威脅較少來自征服性國家,而是來自失敗國家。此后,失敗國家被提升為對美國國家安全的致命威脅,無論是外交政策界或是學界的研究,都順應了美國政府的安全觀和政策導向。
美國的相關機構在從事脆弱國家研究主題時,非常重視量化分析,形成一些影響較大的測量國家脆弱性的指標體系。根據德國學者的統計,2010年,可以公開收集到的編制成型的國家脆弱性指數有11個,其中美國研究單位編制的有7個[9](P24),如果加上世界銀行編制的兩個脆弱性指數,美國在國家脆弱性的量化研究方面占有絕對優(yōu)勢。美國發(fā)布的這些脆弱性指數中,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指數每年發(fā)布一次,影響最大,該指數2014年前被稱為“失敗國家指數”[10](P8);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脆弱國家指數自2007年以來發(fā)布了6次;馬里蘭大學的和平與沖突脆弱性指數自2003年以來每兩年發(fā)布一次。不太有名卻更具潛在影響力的是美國國際發(fā)展署(USAID)的“沖突和不穩(wěn)定預警名單”,“該名單從2006年起每年發(fā)布一次,按照脆弱性高低順序給160個國家排名。該名單不公開發(fā)布,但在美國政府內部廣泛傳閱”[11](P7)。通過這些不同的脆弱性指數,美國對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脆弱性狀況進行了量化評估。
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中美關系成為爭取世界和平與全球福祉的核心要素”[12](P6),因此,準確“知彼”已經成為中美雙方的現實需要。無論是美國政府或學術界,一直非常重視對中國的研究,不斷嘗試從各個角度分析研究中國,在最近興起的脆弱國家研究中,美國又以這種視角來“審視”中國。那么,美國對所謂中國的“脆弱性”狀況如何看待?我們以美國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指數”、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國家脆弱性指數”、布魯金斯學會的“虛弱國家指數”以及幾位學者個人對中國的研究為主要依據,粗略勾勒一下美國的偏見性看法。
(一)定性評價
在從事脆弱國家理論研究時,美國學者的研究方法可大致分為規(guī)范性的定性分析與定量比較分析兩大路徑。這里,我們先來簡單概括一下美國部分學者定性分析時對中國的看法。
美國學者謝淑麗(Susan L.Shirk)認為,中國經過30多年來經濟的高速發(fā)展,正在重新成為一個世界舞臺上的重要大國,中國具備成為超級大國的潛力,但轉型過程中,國內問題也日漸增多并凸顯出來,如果一些問題不能有效解決,可能釀成重大危機,“中國或許是一個正在興起的超級大國,卻是一個脆弱的超級大國”[13](P6)。這是謝淑麗對所謂中國國家“脆弱性”的整體看法,是政治角度的分析??枴の譅柼貏t從經濟角度分析中國,承認“在經歷了100多年的滯脹、戰(zhàn)亂、政治運動之后,中國在過去的30年間實現了高速的發(fā)展,十幾億中國人的生活得到了極大改善。從這一點來看,中國的政治經濟體制的確是適應其國家需要的,這是大多數人的共識”[14](P3)。但從中國實體經濟的代價看,存在一些系統性風險,如果處理不好,金融體系會首當其沖,他認為中國金融體系比較脆弱。
與上述對所謂中國“脆弱性”的看法不同,賽斯·卡普蘭認為中國是真正意義上的“穩(wěn)健國家”(resilience state)。賽斯·卡普蘭認為,社會轉型凸顯國家的脆弱性,在脆弱性問題上,大大小小的危機會定期襲擊世界各國,這就是“脆弱時刻”,一個國家“脆弱時刻”持續(xù)時間的長短,取決于該國內部的社會凝聚力和制度化水平兩個主要因素,按照社會凝聚力高低和制度化水平高低組合,可以區(qū)分為四組國家類型:高政府能力+低政治認同分裂、低政府能力+低政治認同分裂、高政府能力+高政治認同分裂和低政府能力+高政治認同分裂。他認為,脆弱國家主要集中在第三種和第四種類型的國家中,而第一種類型的國家,“包括幾乎所有的發(fā)達國家以及土耳其、中國和智利等發(fā)展中國家,它們是真正意義上的穩(wěn)健國家”[2](P55)。
(二)定量評估
下面,我們來看看美國部分學術機構在團體定量研究中對所謂中國“脆弱性”的評估情況,從資料完整性考慮,本文主要以美國和平基金會、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兩種脆弱性指數為例進行分析。
先看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國家脆弱性指數中中國的分值數據。該脆弱性指數分值由兩大部分構成:有效性得分(13分)、合法性分值(12分),合計25分,每一部分都細分為安全、政治、經濟和社會四個維度。一個國家其合計分值越高,脆弱性也越高,反之則越低。該指數覆蓋了160多個國家或地區(qū),根據得分情況,該指數將國家分為:極端脆弱、高脆弱、中度脆弱、低脆弱和不脆弱五個級別。其中中國的得分情況為:2007年,脆弱性指數分值10,其中有效性分值4,合法性分值6;2011年,脆弱性指數分值9,其中有效性4,合法性5;2014年,脆弱性指數分值6,其中有效性2,合法性4[15]。總體來看,中國的“脆弱性”在顯著下降,目前處于低脆弱狀態(tài)。不過,與金磚五國的其他四國相比,中國的“脆弱性”分值長期高于俄羅斯和巴西,處于中間狀態(tài)。
圖1 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脆弱性分值(金磚五國)
我們再來看看和平基金會的定量研究中關于中國脆弱性的評估結果。該脆弱性指數由經濟與社會指標、政治與軍事指標兩大部分構成,每部分下面均有6個次級指標,每個次級指標分值區(qū)間為0-10,這樣,脆弱性總分值為120,分值越大,表明脆弱性程度越高。該指數覆蓋了世界上177個國家或地區(qū),根據脆弱性得分情況,該指數將不同國家分為:警報級、預警級和穩(wěn)定級三個級別,警報級和預警級下面再分別細分為三個等級,穩(wěn)定級下面細分為四個等級,實際上,該指數將177個國家劃分成10個類型,前6個類型都是脆弱的。按照該指數的評估,十年來,中國的“脆弱性”分值一直在80左右徘徊,屬于預警級中的中間級別,但在金磚五國中一直排名很高[16](P4-5)。
圖2 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指數分值(金磚五國)
在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評估中,2014年,中國的“脆弱性”指數在金磚五國中居首位,排名第68位,巴西則脆弱程度最低,排名第125位?,F實是,自從2013年5月美聯儲表達退出量化寬松的預期后,這些國家本幣兌美元匯率均出現大幅貶值,巴西和南非的貨幣更是脆弱不堪,2015年,巴西經濟衰退加深,巴西雷亞爾兌美元累計貶值46%,下跌幅度在24大新興市場國家貨幣中最大。2016年3月份,巴西雷亞爾兌美元匯率又貶值32%。早在2013年8月,美國著名的投行摩根士丹利將巴西、印度、南非、土耳其和印尼合稱為“脆弱五國”(Fragile 5)[17],如今金磚五國中的三個都淪為“脆弱國家”,真正配得上金磚國家頭銜的,只剩下了中國。可見,在金磚五國中,中國的韌性是最好的,這與和平基金會對中國、巴西“脆弱性”評估的結論存在較大反差。這表明,所謂中國的“脆弱性”只是美國的臆想。
美國學術界和外交政策領域對所謂中國的“脆弱性”問題評估結論存在分歧,但總體上是沒有任何事實根據、邏輯混亂的臆想和偏見,個中緣由主要是課題本身的“揭短”立場決定的,也有量化技術缺陷的因素,還有美國式“政治正確”的價值因素。
(一)研究“問題”視角上的傲慢與偏見
從西方國家理論演變的歷程看,最先傳入中國的是民族國家理論,然后是民主國家理論,其后又有財政國家(包括稅收國家、預算國家)等理論,這些國家理論都是西方學界對歐美國家建設實踐的一種理論總結,統稱為國家建構理論(sate-building)。這些國家理論的傳播,從積極方面看是西方國家某些成功、有效經驗的擴散,其主旨在于解釋為什么近代以來以西歐為代表的歐洲能逐漸崛起,并最終在1800年以后全面超越亞洲——尤其是超越中國[18]。從消極方面看,這些國家建構理論對后發(fā)國家也只能是一種思維誤導,即不少發(fā)展中國家向西方學習,按照西方提供的國家建構模式進行國家建設,卻并未因此擺脫貧困落后,實現國泰民安。相反,不少國家,特別是南撒哈拉的非洲國家,陷入了無休止的戰(zhàn)亂與貧困,這引起了西方的關注,當西方政治學界1980年代開始回歸國家研究時,其研究視角從發(fā)達國家自身轉向了關注它者——發(fā)展中國家,從宣揚西方國家建構的成功經驗轉向批評發(fā)展中國家國家建構的失敗教訓,從話語方式轉變的角度來說,就是從直接自我肯定轉向間接反面否定。很明顯,否定的對象主要是發(fā)展中國家。所以,西方學界“崩潰國家”、“失敗國家”、“危機國家”、“脆弱國家”等表達負面現象的歧視性概念競相出現。當然,“脆弱國家”往往特指那些陷入戰(zhàn)亂、貧窮的發(fā)展中國家,中國絕非所謂的“脆弱國家”。但在脆弱國家理論框架下,國家脆弱性問題的“價值”開始浮現,國家脆弱性并非一個新近才出現的問題,它“與國家本身一樣悠久,與政治組織的普遍形式一同演化”[19](P87)。不僅發(fā)展中國家存在脆弱性問題,發(fā)達國家也同樣存在脆弱性問題,比如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認為,如今,西方國家也進入“脆弱時代”[20]。不過,西方對國家脆弱性問題的理論化探索只是最近十年以來的事情。這個課題一開始就是“揭短”導向的,以尋找“弱點”為宗旨,所以,它對中國評估時無視成就只談所謂的“問題”,只能是西方的傲慢與偏見。
(二)量化研究技術本身存在致命缺陷
如今西方的社會科學研究中,定量分析成為主流,其正面價值是可以彌補單純定性分析的不足,使得學術研究朝向“科學化”方向邁進了一步,從形式上看比定性分析更“客觀”。其實,準確地說,定量分析只不過比定性分析更直觀。定量分析往往要構建一個指標體系,編制一種評估國家脆弱性的指數體系,細致劃分需要五步:1.清晰界定脆弱性概念;2.使脆弱性概念系統化,即確定其主要屬性、特征;3.選擇、測量相關指標;4.計算脆弱性指數得分,包括賦予指標的權重方式和加總方式;5.呈現脆弱性結果[9](P11)。美國學界推出的幾個脆弱性指數在建構指數過程中,每一步都存在一些難以克服的困難,累積的系統性誤差還是比較嚴重的。
首先,國家脆弱性概念模糊不清。從概念上說,到目前為止,西方學術界對國家脆弱性概念并未取得一致意見,其涵義模糊不清,有學者認為它本身就是一個“巫術問題”(wicked problem),“與許多重要的政治概念一樣,駕馭國家脆弱性的難度令人抓狂”,“我們努力對它定義、分類、測量、詮釋以及預測,但到目前為止,往好里說,我們只是取得了部分成功”[19](P87)。對于脆弱性概念本身的理解存在差異,再加上不同研究機構為顯示自身研究存在的價值,他們欲突出的重點不同,構建的國家脆弱性指數自然也不同,否則就沒有獨立存在的必要了,但也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產生偏差的禍根。
其次,存在簡單堆砌指標的缺陷。從其指標選擇看,美國的幾種脆弱國家指數體系各自所選指標數量不等,馬里蘭大學的和平與沖突不穩(wěn)定指數有5個指標,系統和平研究中心的國家脆弱性指數有8個指標,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指數使用12個大類指標,喬治梅森大學的國家脆弱性指數選用14個指標,布魯金斯學會的國家虛弱指數則使用了20個指標。實際上,每個指標都是國家脆弱性的間接替代品,而非脆弱性本身,這些指標有些是輸入性的,有些是過程性的,也有些是結果性的,有些是國家脆弱性的外部癥狀,有些是引發(fā)脆弱性的原因,將它們混雜在一起構成一個脆弱性指數,本身就是凌亂的,其測量的國家脆弱性結果自然不能令人滿意,所以,有學者批評和平基金會每年推出的脆弱(失?。﹪抑笖档溃骸鞍扬@示國家失敗的100多個次級指標塞進關于社會、經濟和政治的12個主要指標……這個鬧劇除了用經驗數據來醫(yī)治名單本身之外,其不準確性令人沮喪?!盵21]
再次,指標計算、指數合成時存在內在問題。如上所示,構建指數時,每個指數體系都數個乃至數十個指標,為了能夠比較,需要對這些不同的指標進行標準化處理,一般采用定距尺度或定比尺度,再按照某種閾值范圍將具體的指標分為不同的等級,然后將大類指標以加總方式或者算術平均值方式得出最終的指數分值。例如,布魯金斯學會的虛弱國家指數由4大類構成,每大類下面有5個指標,每個指標通過定距尺度標準化,轉變?yōu)?-10之間的某個分值,取5個指標的算術平均值為本大類指標的分值,再取4個大類總分值的算術平均值,最終形成某個國家的脆弱性分值。這樣單一尺度加總形成的綜合指數,使得分值的計算、排序簡易且直觀,然而代價巨大,那就是“在最好的情況下,丟失了大量有價值的信息。更不幸的是,不考慮這些指標指向相當不同的主題,特定指標的高分值被其他指標的低分值拉平,簡單加總的指標數值會導致誤差巨大的結論。用淺白的話說,這種簡單的加總恰如把蘋果和橘子加在一起,最終結果變成了按照長度排列的香蕉!”[22](P526)
(三)美國建構話語政治的霸權需要
通常認為,國際關系研究和外交實務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兩種不同的文化,各自擁有獨特的語言和信條,言外之意,關于“脆弱國家”或“失敗國家”的學術研究與政治無涉,例如,克拉斯納(Stephen Krasner)就認為,學者與實踐者之間的鴻溝是無法逾越的,學者可以拋出橫跨這種鴻溝的理念,但這樣做對外交政策將不會有影響,除非是偶然情況[23](P116)。這只是就外交學術研究與外交政策實務的差異而言。如果就二者間的有機聯系來看,“關于脆弱國家的學問(對外交政策)有更大影響,特別是,學術研究幫助界定或改進對國家脆弱性的理解,這是一項政策問題,學術研究使外交界了解應對這一問題的操作框架的進展。換言之,當(外交)政策制定者面對現實世界最無序的部分做出反應的重任時,學術理念促使了政策制定者觀念世界的‘有序化’”[24](P59)。也就是說,學術研究使得外交政策思路更加清晰,是外交政策的有效指導。事實上,在美國的外交領域,國際關系研究者與外交政策實踐者之間的身份互換是司空見慣的,比如斯坦福大學教授康多莉扎·賴斯(Condoleezza Rice)曾任小布什政府時期的國務卿,斯坦福大學知名的國際關系教授斯蒂芬·克拉斯納曾任美國國務院外交政策規(guī)劃主任,而參與編制布魯金斯學會虛弱國家指數的蘇珊·賴斯現在仍任美國助理國務卿,這些足以說明“脆弱國家”研究與美國外交政策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
一個國家的對外政策首先要確定“自我”與“它者”的身份,這種身份的確立過程往往也伴隨著政治家和知識精英對外交政策話語進行某種程度的操縱。事實上,強權國家“自我”身份的界定,依賴于弱國家或者從屬國家的存在;認知上,強權國家“自我”身份的表達,除了炫耀武力、軍事行動之外,也把話語建構作為強有力的工具,而弱者國家往往被剝奪了話語權,無力表達和代表自己。作為當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出于自身“國家利益”和“國家安全”考慮,在外交話語上構建“文明國家”、“民主國家”、“自由國家”的自我身份形象的同時,也伴隨著對反對美國的諸多不發(fā)達國家“它者”身份的建構,這就是所謂“無賴國家”、“失敗國家”、“脆弱國家”等政治“綽號”、“標簽”出現的政治原因。這種政治操縱隱藏在主張客觀中立的定量研究中,比如,在美國關于脆弱國家的定量分析中,都有政治合法性指標這一項,而政治合法性指標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政治制度形式,它們將世界各國區(qū)分為“民主政體”或“專制政體”,凡是采用西方競爭式政治體制的國家就被標定為“民主政體”,賦予其較低的“脆弱性”估值等級,反之,則認定其脆弱性較高。比如,布魯金斯學會的虛弱國家指數中,對中國政治的“脆弱性”估值遠高于經濟、安全和社會福利方面的估值,使得中國的“脆弱性”總體分值大大增高[25](P41)。同樣,在和平基金會的脆弱國家指數中,政治方面的人權一項,賦予中國的分值高達9.1(最高為10,最糟糕),比也門和津巴布韋的該項分值都高,而賦予一直是世襲君主制卻唯美國馬首是瞻的沙特阿拉伯該項指標的分值僅為8.8,低于中國[16](P23-26)。這不得不使我們深思,這背后就是美國在外交上故意丑化中國形象,從政治話語上對中國進行文化圍堵,牽制中國的方式之一。這從一段時間以來美國對南海“仲裁案”的輿論操縱中已經得到明顯印證。
這些合法性指標之所以采用西方政治制度標準,其理論依據來源于對韋伯(Max Weber)理論的曲解。韋伯區(qū)分了國家類型的三種理想分類模式,其中法理型統治是合法性的現代形態(tài),這是美國等西方國家學術界推崇西方式“民主”、“法治”,貶低其他國家具體政治制度的一個依據。實際上,韋伯的國家統治合法性類型只是從歐洲等國特定歷史現實中放大后抽取出來,用來在分析時更好把握現象的基本特征的一種理論總結,它只是一個概括,力圖證明出現在歐洲特定經驗中的政治組織是一種普遍形式。這里的“理想”并非意味著“最佳”、“最適當”,“理想類型”國家不能被理解為一種最規(guī)范或最正規(guī)化的國家形式,它只是一個描述和解釋的概念,不是一個政治組織應該如何運轉(或不運轉)的價值評判尺度。它不是一個假說,它允許人們構建另一個偏離的、變體的或者是完全不同的假說。但就理想國家類型被用作衡量國家狀態(tài)這一意義而言,它是一個標準,所以,隨著近代以來西方國家強權、殖民政策的擴張,這個國家合法性統治的“理想類型”被提升到“神圣”的、“唯一正確”的高度,變成一種普適主義話語強迫后發(fā)國家接受,其價值預設是:后進國家只有按照西方這個模板進行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才是合理的、正確的,如今,“暗含規(guī)范性的韋伯式理想型國家充斥在脆弱性話語中,它意味著,偏離這種類型就會被看作是脆弱或失敗的證據?!盵11](P5)而中國堅持走自己的發(fā)展道路,政治制度與美國迥異,被美國的脆弱性指數的合法性指標方面賦予幾乎是最高的脆弱性分值,這是美國國際關系研究中所謂“政治正確”的邏輯使然。
十多年來,關于“脆弱國家”的學術文獻大量涌現,在主要的國際組織和有影響力的國家的外交領域,國家脆弱性已經超越了國際安全和發(fā)展政策之間的傳統界限,躋身為中心議題,很少有其他政治詞匯能像“脆弱國家”一樣,如此迅速地從邊緣走向中央,成為國際關系學術研究和外交政策制定者共同關注的核心。在美國的脆弱國家研究中,主流學者在定性分析中一面表達出“中國是脆弱的”主觀判斷,一面用定量研究的數據來支撐其判斷,以證明其判斷的“客觀性”。社會建構理論表明,一種理論不只是社會實在的簡單描述,社會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理論型塑的結果。因此,無論美國對所謂中國“脆弱性”評估的程度如何,它已經開設了一個新議題,形成了某種規(guī)則,搶占了國際話語政治博弈的一個有利位置?!拔鞣絿遥貏e是美國,戰(zhàn)略性運用‘失敗國家’或‘脆弱國家’詞語,與感知到的諸如恐怖主義、毒品走私等跨國安全威脅掛起鉤來,使美國對從前屬于弱小國家主權內部事務的干涉正當化。將這些詞語限定在貧窮或邊緣國家頭上,恰恰反映了(美國)對(貧窮)國家主權的選擇性侵蝕?!盵26](P304)在目前的國際關系中,從經濟發(fā)展水平和國際政治地位上說,中國不是貧窮和邊緣國家,但在國際政治話語中,我們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美國話語仍然占據著主導地位,中國在議題設置、理論化以及表達能力方面仍顯薄弱。中國有效應對、反擊這種話語圍攻,就需要深入分析這種政治話語的來龍去脈,厘清其學術層面與政策層面的關系,對其偏見、缺陷準確把握,在此基礎上進行解構。因此,了解美國對所謂中國“脆弱性”的臆想看法,剖析其背后不良居心,在“知己知彼”上更深入一步,是積極應對與反擊的前提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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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葉劍鋒)
劉天旭(1968—),男,河南郟縣人,政治學博士,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政治學與基層政治文明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從事政治學理論、中外政治制度研究;鄒雨(1993—),女,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
D6
A
1671-7155(2016)06-0022-07
2016-09-2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當代西方脆弱國家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4YJA81000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