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少其
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
賴少其
《合肥秋色》 賴少其 紙本設色 49.5cm×78cm
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不可能所有的畫家都走一條相同的道路。現在我談一談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希望對大家有借鑒的作用。
我在一幅臨摹陳老蓮的花卉中寫道:“臨畫的目的是為創(chuàng)作。把臨摹當創(chuàng)作與騙子何異?空論學傳統(tǒng),自己又不臨摹,豈不也是騙子?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傳統(tǒng),但否定傳統(tǒng),這種青年豈不太狂?把一切傳統(tǒng)當寶貝,結果害人不淺。只臨摹,不到大自然去寫生,容易走入邪路。只叫多少次上黃山,畫了黃山,便自稱黃山畫派,這種人不可相信。余學花卉,以陳老蓮為師,先是臨摹,同時寫生;但不受老師限制,并且堅信能超過老師—這也是為人師者最希望青年者?!?/p>
每位畫家,如果他要改變以前的畫法,或從頭學起,就有“從何著手”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應該根據各人的具體情況。在20世紀30年代,我本來是一位專業(yè)畫家,因1939年參加革命,不能經常搞創(chuàng)作;我雖然在美術學校畢業(yè),學的又是西畫,后來搞版畫,要改為國畫,就有一個“從何著手”的問題。
解放以后,我做的是文藝領導工作,特別是后來在上海搞美術領導工作,因此我認識了不少著名畫家。如在南京,我認識了傅抱石和陳之佛先生;在上海,我認識了黃賓虹、潘天壽、唐云、吳湖帆、謝稚柳、王個、江寒汀、朱屺瞻等先生,在和他們的交往中,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因我是“領導”,所以也就不得不學習有關畫畫的一些知識,在理論上不得不對國畫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盡可能把自己從“外行”變?yōu)椤皟刃小薄?/p>
我原來是學西畫的,特別喜歡印象派,因此把印象派的技法帶進了木刻。尤其是套色木刻,因研究國畫和民間木刻,也把國畫的技法和民間木刻的技法帶進了木刻,使木刻有民族氣派,但我仍然不能稱為國畫家。雖然如此,這對我從事國畫創(chuàng)作,形成自己的國畫風格有頗大的影響。我在領導國畫家創(chuàng)作期間,也積累了不少失敗的教訓,當然也有成功的經驗?!皩嵺`出真知”,沒有國畫創(chuàng)作的實踐經驗,談不到有“真知”。這點,對我的教訓很深,有不少美術理論家就是缺乏這種“實踐的真知”,往往不能說到“問題”的點上。
應該說,我是從臨摹陳老蓮花卉冊著手。當時(1 958年)我在上海購得陳老蓮一冊花卉畫冊,我便開始了臨摹學習,并同時進行創(chuàng)作:一方面我刻了版畫《初夏》,另一方面我創(chuàng)作了花卉。這是我從版畫過渡到國畫的開始。1959年,我從上海調到安徽工作。我開始臨摹程邃和戴本孝的山水畫,學習“干筆渴墨”之法。但他們的畫不雄偉,我又臨摹了唐伯虎的《匡廬三峽》。此畫我臨摹了四個月,感到四個月畫一幅畫,時間太長,不符合現在時代的“緊迫感”。
“文革”時,我被打翻在地,把我的臨摹畫當作黑畫批判。直到“文革”后期,我和一批青年木刻工作者又重新開始從事木刻創(chuàng)作,這些木刻后來大部分被掛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被版畫界稱為“新徽派”。因我長期在安徽工作,上黃山畫畫很方便,我開始以“干筆渴墨”之法畫黃山,之后畫九華山。唐伯虎沒有畫過黃山,他到過齊云山,畫過廬山,巍峨雄偉,非常壯觀,但他的畫過于沉繁,我倒難以學他。因此,我轉學明末金陵八大家之一的龔半千,龔半千喜作大畫,氣勢雄偉,對我影響極大。同時,我也學梅清的積墨法,也研究蕭尺木和漸江,尤其是黃賓虹如何畫黃山,對我?guī)椭鷺O大。特別是我學了金農的漆書,以漆書入畫,好像木刻,非常厚重。但不如程邃、戴本孝的空靈,這是我的不足,也是我的特色。
臺北的一些先生,用“移動透視”一詞來論證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用西畫的透視法無法畫高山,更不用說畫長江大河了。中國畫畫高山,是上上下下,左右觀察,可以俯視,也可以仰視,先取局部素材,再畫全境,把這些素材作為“畫本”,然后再加工創(chuàng)作,可以一次一次地加工,這與西畫寫生不同。對于西畫,屁股坐在那里是不準動的,一動便不符合焦點透視。這種不準移動的寫生方法,若到黃山,英雄無用武之地,近處往往會被一塊大石頭遮住,遠處一片模糊不清。這種方法實在過于呆板,不如中國畫的方法靈活。
一般來說,我每畫一張畫,至少要移動三次。第一是先選好“前景”,往往是選一塊好的石頭,或一棵好的大樹,仔仔細細地畫,把它畫好。第二是找“中景”,往往要找比較有典型的流水、瀑布或建筑。最后,找一塊能看到大山輪廓的地方,作為“背景”,使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曾到過武夷山作畫,手拿一個本子,爬上爬下,走到哪里,可以說“游盡圖成”。我也看到一位油畫家,他背著一塊大板,汗流浹背,實在辛苦,不是被這邊遮住,便是被那邊擋住。
我們再看唐伯虎的《匡廬三峽》,他用俯視畫五棵非常高大的大樹,山頭更高,也用俯視畫成;可是山腳卻用仰視,使你感到樹大、山高,使人興嘆。黃賓虹先生曾說:“天上有烏云,就是本來受光的地方,也可以變黑。”因此,我認為中國畫所采取的“移動透視”比西方的“焦點透視”更加符合藝術規(guī)律。如果我們畫一幅長卷,用“移動透視”法沒有什么不可以解決的困難,如果用西畫的畫法—我們稱之為“自然科學”的方法,其實就是照相機,是畫不出長卷的。
1986年初,我從安徽回到廣東的家鄉(xiāng)定居。廣東雖沒有像黃山、九華山那樣美的山,但它處于熱帶,五彩繽紛。廣東是改革開放先走一步的地方,高樓大廈有如春筍一般林立,農村也變了。怎么辦?家鄉(xiāng)變了,我的畫也應該變。我戲稱“丙寅變法”。實際上,我已在福建、山東、廣東汕頭用寫生的方法反映這些地方的山水;我再向前發(fā)展,反映家鄉(xiāng)現實,這完全是可能的。
畫法要變,我以中國畫的線條為基礎,吸收西畫印象派的顏色。我在安徽經常把畫裝裱成軸,畫是長方塊的,我開始變?yōu)榉綁K,然后變?yōu)椤皺M幅”,不用軸,而是用鏡框,這就使我不僅畫法要變,構圖也要變。特別是花卉,我畫得多了,又重新臨摹陳老蓮,做了新的嘗試。我還用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方法,畫了黃山的春、夏、秋、冬,為了加重畫的內涵,我在畫中加了詩。春是送別,夏是黃昏,冬是大雪(強調要登攀),只有秋,沒有題詩。有不少西方的朋友對我的“變法”表示贊賞。當然,這還很不成熟,我還要繼續(xù)探索。
我認為,我們不僅應向古人學習,也應該向同代人學習,向全世界的同行學習,向民間學習,向青年學習,只要自己的立場站得正,就不怕向別人學習。學習的結果,應該是使得中國畫更加豐富、更加美。中國在前進,世界在前進,中國畫也應該前進!要前進,就應該“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