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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七日

2017-01-07 12:57:33王瑞蕓
長江文藝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胡凱恩樹葉

王瑞蕓

1

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已在美國安居。一天接到朋友的越洋電話,說有一件好事:他正在給某地幫忙張羅一個藝術(shù)節(jié),為使這藝術(shù)節(jié)名稱前可加上“國際”定語,他請我?guī)椭x幾個美國藝術(shù)家去參加?!澳阋步璐藱C會,回國接接地氣,”跟著又告訴說,藝術(shù)節(jié)的主題是“藝術(shù)與生活結(jié)合”。

我答應(yīng)了。不只為“接地氣”一利,還為主題甚妥。因在美國風聞,國內(nèi)當代藝術(shù)遭遇瓶頸:與生活脫節(jié),人人不懂,弄成一件皇帝的新衣??汕伤囆g(shù)與生活結(jié)合,正是西方當代藝術(shù)的得意處,個個把它作為旗幟擎在手里,選幾個善處理藝術(shù)和生活關(guān)系的美國藝術(shù)家,容易。果然,沒有費太多事,順手一撈,就抓出七八個人來。其中最叫我中意的,是凱敏和凱恩這兩位藝術(shù)家。只看他們中文譯名倒像是一家子——可猜著了,但他們不是兄妹或姐弟,而是一對藝術(shù)家夫妻,凱敏是妻子,一個裝置藝術(shù)家,凱恩是丈夫,一個攝影藝術(shù)家。把妻子置于丈夫前,并非提倡女權(quán),只因挑選時,一眼先看上的是凱敏的作品,凱恩是由凱敏帶進來的。

凱敏的作品叫《樹葉》。她先花工夫收集到世界上五百種樹葉,每片按比例放大十倍。不難想見,這個作品尺度小不了,因自然界樹葉五花八門,大小各異,柳葉放大十倍不難,可芭蕉樹葉呢……凱敏這人極有原則(美國藝術(shù)家通常都講原則),對所有樹葉一視同仁,一律統(tǒng)統(tǒng)放大十倍。然后用布料做成五百個樹葉軟墊。展覽時把軟墊堆放在展廳里(鋪滿了一屋子),聽憑觀眾上去躺、坐、滾、臥,同時墻壁上放映著風中搖曳的樹木影像。最要緊處是: 這些樹葉軟墊不是由凱敏自己做,卻是聯(lián)系學校,讓美國孩子每人認領(lǐng)一片葉子回家,照圖樣做出個軟墊來,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就算他們參與的作品。結(jié)果《樹葉》一下子就把五百個小小的“大眾”帶進了藝術(shù),“結(jié)合”得洋洋大觀。

“這個過程讓孩子們樂死了……”凱敏告訴我,“當然,即使媽媽幫忙也可以的。展覽后,誰做的軟墊誰帶回家……有的孩子是把自己的名字繡在樹葉上的,驕傲得不得了!”她還叫我看了孩子給她的電子郵件,有一封是這么寫的:“最親愛的凱敏阿姨,讓我告訴你哈,我現(xiàn)在不害怕藝術(shù)這個東西了。我尋思,以后也不會害怕這個東西了。我可不吹牛,你改變了我的人生!永遠愛你哦!親你!喔,還有,給你一個巨大的熊抱!詹尼弗?!?/p>

看得真叫人血脈賁張。太值得把《樹葉》帶到中國去了,也讓五百個中國大眾和藝術(shù)來個第一次握手該多好!凱敏于是成了我首位選定的藝術(shù)家。

為成人之美,便問她丈夫凱恩,可有法子用攝影來落實藝術(shù)和民眾的連接?

“這有何難,這些年我做的正是這件事:讓藝術(shù)回到大眾之中。比如我現(xiàn)在,一直定期去一個印第安部落。為保留那里正在消失的印第安部落的文化,我去直接培訓(xùn)那里的孩子,讓他們拿起相機,拍攝他們自己的生活,我再幫他們編輯保存。到中國我也要照樣這么做。你瞧著好了,我會吸收當?shù)厝藖砼臄z,用他們的照片編出一組攝影日記來,什么人都可以來參加,隨手拍任何他們覺得有興趣的對象,哪怕是廚房后院,小狗小貓,泥土樹樁……愛拍下什么就拍什么。我呢,每天跟他們碰一次頭,點評一下他們的照片,選出好的來,告訴他們?yōu)槭裁?,第二天讓他們再放手去拍,連續(xù)七天,最后把這些照片按日子編成七組,放在電腦上陳列出來,作品的題目就叫《中國七日記》,這可使得?”

好!

2

照這樣,我選定了七八個美國藝術(shù)家,一哨人馬就在那一年的初冬在指定時間到了指定地點——中國北方的某市某區(qū)某鎮(zhèn)。那個“某鎮(zhèn)”在藝術(shù)界名聲極其顯赫,在若干年中從窮鄉(xiāng)僻壤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個巨大的藝術(shù)集散地,分布著許許多多的藝術(shù)家,畫廊、美術(shù)館、畫店、飯店……住著種種精英,辦了色色活動,這里也不消多記。只說我們落地之后,組委會的接待真夠熱情,單看那頓歡迎大餐,一盤盤菜肴在大圓餐桌上出演了疊羅漢,直放了兩三層……美國好漢們瞧得目瞪口呆,個個放開肚皮,盡情吃了一飽,也只消費掉十之二三,弄得洋人們又是興奮又是不安,深愧自己的胃囊辜負了中國主人的盛情,白糟蹋了許多好食材。終席之后,他們舔唇咂舌,紅頭漲臉地朝我道謝,“中國,噢,中國人……”那樣的神情和口氣,不知道為什么,讓我見了只覺得不大痛快……不過,罷了,我心里可看好美國人的另一份好處,心眼實在,叫來做藝術(shù),就是做藝術(shù),必不胡亂搭漿的。果然,這以后,美國藝術(shù)家們就興沖沖投入了各自的創(chuàng)作。是來前與他們商議定的,作品都到現(xiàn)場做,既替組委會省了運輸保險費,又促使美國藝術(shù)家們就地取材,保證了作品有生活的原汁原味,貨真價實地“結(jié)合”一把。

無論怎樣,凱敏的《樹葉》肯定是其中最棒的一件,落實起來卻也最為費勁。她先是改了章程,打算在中國寧可先買好和裁好布料再發(fā)給孩子們,這樣可以保證五百片樹葉圖樣不散出去。雖然這改動費錢費工——要買布、要剪裁,可我覺得她改得對(也好讓中國學生做起來簡省些)。好在組委會極是配合,我們住下的第二天,凱敏的布料就被為組委會的幾個年輕助手們在附近集市上買了給扛到酒店來了。凱敏一見那些送來的黃的,紅的,綠的,藍的,紫的布料,倒像騎手看見了自己心愛的馬匹,眼睛亮成了兩顆鉆石,讓她顯得美。嗯,凱敏鐵定該過五十歲了,因為在飛機上她告訴我,她與前夫的女兒剛給她生了一個外孫。不過,她不那么顯老,做藝術(shù)家的人,怎肯很快老掉。她尋常的打扮是把那一大把亞麻色的頭發(fā)編成一根獨辮子,辮梢俏俏地卷曲著,顯出點調(diào)皮的勁,臉的四周一圈兒有劉海和垂鬢裝飾著,姑娘似的。實話說,那張臉上五官的線條已經(jīng)沒法隱瞞她的年紀了,她也就不隱瞞,從不涂脂抹粉地強行掩蓋,也不奇裝異服地勉為其難,只隨意地穿著棉織的襯衣,牛仔褲,運動鞋,與人素面相對??伤菍疑难劬?,盛滿了誠懇和善,是她臉上最美的部分。

凱敏開始把自己關(guān)在酒店房間里大剪特剪起來,我怕她忙不過來,不禁建議她,可否考慮少做些葉子,難道非要五百片,四百不可以么? “不礙事,剪上六百片我都愿意呢。” 凱敏朝我坦然笑道。凱恩在一旁插嘴說,“她啊,就是這樣,要她偷懶,休想!反正她的每個作品都特別費事、費工、費料,那是她的創(chuàng)作方式?!?

凱敏臉上溢出快樂的笑容,孩子似的張開兩只手說,“就是就是,我就是這樣的。你還沒見我當年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呢,做了一地的大磚頭,擺滿一操場,我在每塊磚頭上印上手肘印子,啊,那叫一個累啊。嘿嘿!”

凱恩目光灼灼地看她,露出贊許的微笑。

凱恩看上去比凱敏年輕些,中等身材,體格消瘦。雖是白人,但那樣黝黑的膚色幾乎該讓他愧對自己的種族屬性才是,那是他總在戶外跑來跑去,寧肯叫自己一身泥一身水的結(jié)果吧。這種人當然是愛樸素而不打扮。如同凱敏,他衣著也相當簡單,頭發(fā)完全不計形狀,任爾東西南北,只脖子上總有一條圍巾松松地圈成一圈,那是唯一可以表明他藝術(shù)家身份的飾物。他的眼神跟凱敏的溫柔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線,因眼窩深陷,他那一對褐色的眼珠子,總隱在眉弓后面看人,加上神情專注,弄得他的眼神射出來仿佛一對出鞘的利劍。他果然就我行我素,平日里大家一起談話時,他不敷衍,不附和,想聽才聽,而且聽得極其入神;不想聽,他直接走開了事。一般情況下他沉默寡言,但只要跟他談得入港,他會滔滔不絕,而且字字珠璣。凡我們?nèi)艘惶幵陲堜伬锍燥垥r,他會時時向我展示口才。他告訴我,他的藝術(shù)立場是,“作者死了”!“聽說過羅蘭·巴特這一句話嗎?”凱恩用他品牌般的眼神盯緊我,“……在后現(xiàn)代時期,沒有人再接受藝術(shù)家的自以為是了,一直以來,總是藝術(shù)家自己抱著一架相機東拍西拍,最后呈現(xiàn)的全是他自己的角度和取舍——還真以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這是過時的現(xiàn)代主義立場呀……落后!我現(xiàn)在做的,是要讓作者從作品中撤離,躲得越遠越好。所以,你瞧,這就是為什么,我的作品只吸收當?shù)厝俗约簛砼臄z?!?/p>

凱恩滔滔之時,凱敏總是默然,微微的有笑,分明是欣賞。每見此,我就忍不住朝凱敏丟一個眼神過去,意思是:“厲害吧,你丈夫。”凱敏也用眼神回我,“當然,他是個好樣的,我愛他?!?/p>

我?guī)缀跻惨獝鬯?,因為他的作品比凱敏的《樹葉》落實起來容易太多了,他只需要找?guī)讉€本地的志愿者,最后作品用電腦展示,又不費錢,又不費人,真是好事一樁。想想看,參與者每天把隨便拍下的照片交給他,而他逐一作點評,那根本是免費的攝影課——且還是“外國專家”。若不是太忙,我都要報名。卻萬萬沒有料到,宣布出去竟沒有一個人來搭話,好生奇怪。看看偌大的鄉(xiāng)鎮(zhèn),鬧嚷嚷一條街市,密匝匝遍地居民,沒有閑人,那不可能!何況凱恩又不挑,隨便什么人,長著眼睛,長著手的就成。再有,如今相機早已不是奢侈品,凱恩對此也不挑,傻瓜的就中……怎么會沒有志愿者上門?我不懂,也無奈。召我來的那個朋友,已經(jīng)飛到歐洲去辦個展,而組委會的頭——人呼“主任”的,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子,卻做成個指揮四方八路的大將,聽說藝術(shù)節(jié)空缺部分的經(jīng)費全是她去籌來的,看她不是在電話上,就是在飯桌上,忙著巧笑倩兮,揮斥方遒……我手邊的這些蠅頭小事,怎好意思不時去絮叨她。組委會的一個助手小胡,是位藝術(shù)學院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見我兩眼望天,無計可施,朝我抿嘴一笑,頓了一頓,才說,“要不……再等等罷……” “再等等”是可以的,眼下凱恩這件活兒還等得起,離開展覽還有九天,他的作品只需七天。

可小胡的神情不知怎么讓我有點起疑,她仿佛有什么事不肯告訴我。我還開始感到,歡迎的熱潮過去,一切都要靠自己跋涉,且還得拖拽著這七八個老美。我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憑它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耳:既來之,藝術(shù)必須和生活結(jié)合之!對人、對己、對中國、對美國、乃至對天、對地、對祖宗、對良心,藝術(shù)都必須和生活結(jié)合之!

定一定神,我回到凱敏那里。五百 片樹葉量真的大,她幾乎已經(jīng)剪得寢食俱廢,但她倒是快快樂樂,無怨無悔,埋頭死做。我但凡有一些兒空閑,就去幫她,也叫自己定心:只凱敏這一件作品,就能成為整個美國展的亮點,怕怎的。我當然不會再勸她少剪幾片了,心里對于她的執(zhí)著認真,只有感激,但愿人人都像她這樣才好!但愿人人都像她這樣才好!!縱然她現(xiàn)在干得苦,可往下卻最容易,只消把剪好的布料送到學校去發(fā)給學生,等著去收就行。組委會雖還沒有給我學校的消息,那也不能叫我慌張,我早打聽了,這一帶,學校有三四所呢,找五百個孩子會有何難?組委會千頭萬緒,越是容易的事越是打靠后。我已經(jīng)在期待,當中國孩子給凱敏(給我)寫了郵件來,和美國孩子的放在一起看,才是一樂呢。

凱恩因一時無事,拉我陪他在鄉(xiāng)鎮(zhèn)里轉(zhuǎn)轉(zhuǎn),他對中國的民間生活有無限興趣,在街邊集市上看到出售老人的棉鞋啊,孩子的兜肚啊,干柴似的一捆天麻啊,煤屑似的一笸籮花椒啊,他湊近了又看又聞,當然也拍攝。照這樣我跟他在人群中溜溜達達,有時候,長舌村婦的竊竊私語會飄進耳朵:“那是兩口子嗎?”“不一定,是個傍老外的吧?,F(xiàn)在的姑娘就好這一口。”我聽見了,目不斜視,心中連微瀾都不起。凱恩也是的,他有時候會挨著我挨得太近,這在他不過是無意。我當然也注意到,他對街市上臉盤子亮的年輕女子不免也會多看兩眼……不過,人家是藝術(shù)家,又是個男人,這夠有多么正常呢。而且,他與凱敏的甜洽,全在我的眼里。

只說昨天晚上,我敲開他們房門,被眼前的景象嚇了好一跳,兩天沒來,凱敏和凱恩的房間,已經(jīng)被排山倒海的紙樣、布料塞得幾乎無處下腳,凱恩被擠得只能蜷縮在他那張單人床的床頭,手提電腦擱在曲起的腿上。

“可不得了,” 我朝凱恩笑道,“連容身之地都快沒有了,虧你可以忍受。”

“這件作品還算好呢。上一年凱敏在德國做的一個作品,那才叫擠到?jīng)]有地方?,F(xiàn)在這一個,你還能走得進房間來,德國做的那個,人是無法走進房間的……這就是凱敏?!?/p>

“哈……那我至少知道,你絕對是個好丈夫,一句怨言都沒有?!?/p>

“這不算什么,因為我愛她,她做的一切事情我都接受,都喜歡。而且,你要知道,我們兩個總是分頭參加不同的展覽,聚少離多,可以和她身處一室,我很滿足,謝謝你把我們兩個都選上?!?凱恩的眼睛炯炯發(fā)光。

我轉(zhuǎn)臉看看凱敏,她臉上的幸福,也跟眼下這間房似的,滿得插不下腳去。

“我一定要向組委會申請一下,叫他們提供一個工作室才好。……你們晚上,怎么睡覺呢?”

整個房間中,只有凱恩待著的那張單人床上沒有布料,成為一座孤島。

“我們只用一張床就夠了。”凱敏對我轉(zhuǎn)過一張笑瞇瞇的臉。

“那不行!太擠了?!?/p>

“不用,就是沒有這些布,我們也只用一張床?!眲P敏說。

凱恩假裝沒有聽見我們對話。

3

凱敏終于氣喘吁吁的爬到山頂——樹葉全部剪裁完畢,我開心得不得了,隔天一早就拉上她去了組委會,還沒有進門,可巧聽見小胡和主任正在說學校的事。

“為什么偏要找學校?”主任的聲音,“怎么會想到學生的?人家哪有閑工夫……布料不是都買給他們了,連針線都買了……”

我馬上從門口打著招呼走進去:“哈,主任,早上好!……知道你忙,但這件大作品就剩最后這一件事了——找學校,展覽計劃中不是全寫清楚的?你們可沒有對我說‘不啊。主要是,這正是《樹葉》最要緊的部分……你們要的不就是和生活結(jié)合嗎?不是嗎?!”

女主任抬眼看看我和凱敏,眼神中分明有不滿和責備,她沒有說話,卻動手慢條斯理地歸置起桌上的紙張和文件來。眼睛看著手上的活兒,才徐徐開口道:“現(xiàn)在的學生怎么抽得出工夫做這種事……先不說人家有沒有時間吧……你請人家?guī)兔?,打算花多少錢?”

“錢?什么錢?給誰錢?誰給錢?!”

“姑奶奶,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如今在中國,找人做事可以不給錢?”

“哎呀,可別叫我姑奶奶,主任……我該叫你祖宗才是。拜托!人家美國人的這件作品,找學生做,并不是圖他們幫忙(有沒有搞錯?。?,實際是幫他們的忙——吸收他們參與,理解,建立和藝術(shù)的新關(guān)系,好事一樁,不是嗎?不是嗎?!”

主任倒笑了,“哎呦……做藝術(shù)也是件活兒,誰說做藝術(shù)可以免費了?你請人做,難道不是麻煩人……就算不付工錢,至少也得管人一頓飯吧……”

“……”

我的舌頭完全說不出我想說的話,凱敏就在我身邊站著呢。我又驚,又氣,又急,卻沒法痛痛快快地跟主任鬧上一場……在一大團混亂郁悶之中,只有一絲縫隙還讓我能透出口氣來:萬幸凱敏不懂中國話!

凱敏的眼睛緊張地從主任和我身上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個來回了,她當然看得出事情在某處卡了殼,于是求助地看著我,滿心希望我給她翻譯主任的話。“凱敏……”我朝她期期艾艾地說,越是急著要編一個體面借口,越舌拙口笨。天可憐見,我的胃出場配合了。我身上的這件好寶貝有一個習慣,情緒一波動,它馬上手舞足蹈。眼下,腹中像是有一只手,這當兒打算用我的胃來打上一個結(jié)或者什么的……我屏住氣,把注意力全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生怕從腹腔中發(fā)出什么可怕的聲音。

Are you okay? (你沒事吧?)凱敏問我。我朝她擺擺手,在對她匆匆一看之時,忽然覺得梳著辮子的凱敏突然老掉了,像個大娘了。

是小胡出來救的場:“……頭兒,要不這么著,我跟這兒中學校長見過幾次的,有點認識,要不,我?guī)齻冎苯尤枂栃iL?問問總不礙事吧?”

“成。記著,說話軟和著些,求人的事!”

我們?nèi)齻€坐車去了鎮(zhèn)上的中學。學校是個好學校(現(xiàn)在的中國學校個個蓋得體體面面),有漂亮的黑鐵盤花大鐵門(緊騰騰地關(guān)著),里面三五棟四層的樓,墻體漆著大刺刺的明黃色,愈顯得新簇簇的。走到辦公樓里……樓梯也寬大,門臉兒也漂亮,一間一間的門口嵌著錚亮的金屬銅牌:“會計科”,“教學處”,“總務(wù)處”,“校長室”……我們進入的一間是“會議室”,巨大的玻璃窗,深而亮的栗色地板,大大的黑皮沙發(fā)沿墻圍了一圈,可我們誰都沒有坐下。

小胡朝門口探了兩次頭,校長終于出現(xiàn),是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大概是他的頭發(fā)梳得太整齊黑亮了,反搶了他五官的風頭。他坐下后,往前直伸的腳上,一雙皮鞋也烏黑錚亮,呼應(yīng)著頭頂?shù)牧痢嫣澦馨杨^腳弄得這么有亮點,然而,頭腳精光錚亮的校長與這個新嶄嶄的環(huán)境相當般配,叫人看著心生喜歡,畢竟……誰不樂意看見自己的同胞整齊體面呢。校長也算周到,與我們每個人都握手,請坐,看茶,場面蠻正式的。反倒是凱敏的那身衣著(藏青羽絨服,黑圍巾),在這個場合里,讓她看著活像是這個中國鄉(xiāng)屯里走出來的一個村婦,且還低眉順眼地在大黑皮沙發(fā)上只坐了三分之一的面積,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她那個樣子……不知怎么的,讓我突然覺得:她才是我的同胞。

校長從一開始就話少,他一邊看凱敏的作品圖片,一邊聽我介紹凱敏的作品和意圖。 “這些樹葉,尺寸真大!” 他突然開腔道。哎呀,他必是正好翻到那張最大的樹葉照片了:兩個美國孩子頭挨著頭,躺在一張幾乎有床那么大的“葉子”上——那是讓凱敏最得意的一張葉子呢。

“校長,小的才多,大的不多?!毙『磻?yīng)比我還快,而且聲調(diào)糯軟。

可校長沒看小胡,只抬眼朝著我說:“我看太費工夫了,我們這里的學生恐怕沒有時間做。”

“凱敏,有沒有可能……把那些特別大的葉子去掉……沒有人會在乎的……這是在中國!”我又一次慫恿她。

“那些大葉子,我自己來做,發(fā)給學生的都不是大的。你跟他說,這樣行不行?”凱敏說完,馬上轉(zhuǎn)臉看校長,臉上的表情誠懇得不得了。

小胡坐得離校長最近,一聽完我翻譯給校長的意思,馬上滿臉堆笑,微微側(cè)著頭讓自己能從下往上去看校長,臉上是嬌憨甚至調(diào)皮的表情,說:“校長您看啊,大的葉子藝術(shù)家自己做,那就容易多了。后天不是周末嗎?學生把布帶回去——全裁好了呢,縫一下就行……很有意思的活兒,不會太難,不耽誤多少時間。再說,您瞧,美國人來了,多少算個國際項目呢,學校也……”

校長又低頭去翻看作品照片。室內(nèi)一時很靜。在這個校園里居然聽不見任何學生的聲音,能聽見的只是遠處公路上的車流聲,還能聞得出會議室內(nèi)有淡淡的煙味。

校長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圖片,抬起了臉,是對著我的,飛快露出一笑,可眉頭卻皺了起來:“得說實話啊,真是不愿意拒絕……可是,現(xiàn)在的學生,不容易,太不容易,中學生尤其!……送到我們這所封閉式學校來的學生,家長們的期待值都很高。你也看見了,我們校門都是鎖起來的,好讓他們一心無二用。所以……這種事情,我們樂意了,家長都未必樂意,會提意見的……學校不好交代。嗯……我建議你們聯(lián)系小學試試,小學的情況應(yīng)該會好些——不是說家長可以幫忙的嗎?我們這樣的學校模式,家長想幫也幫不上,小學會好些,嗯?”

“……”

還能怎么樣,我們只能走了。

我翻譯給凱敏的版本是:校長特別樂意參與,只可惜時間正好不巧,下周區(qū)里要來學校進行檢查,全校上下都在準備,可惜了。早一周,晚一周……就全無問題。

我懶得去留意凱敏的表情了,她信還是不信,她這么想還是那么想……我可不愿意去深想了。我只覺得渾身好累,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就躺下來就好。

待回到了組委會,單獨我和小胡時,她朝我說:“姐,我早知道的,就凱敏的作品最難辦,一開始就知道,找學校,難著呢!……其實,這里有裁縫店,不如包給他們做,一兩天就完了,花點錢……”

我正在脫外套——屋里其實并不熱,不過是心里躁罷了。小胡的話讓我“呼”的一聲把外套往塑料鋼管的折疊椅上一摔:“……對了,我還想到了更簡單的辦法……主任呢?這個話要對你們主任說去:就直接把那些未做成的布料往展廳一堆,那才叫棒呢……《樹葉》的中國版!”

小胡的臉泛出了紅色。

我捋了捋頭發(fā),叫自己定了定神……為什么要跟這個比我年輕十歲的姑娘生氣,她一直在努力幫我呢。我放慢了語速朝她說:“小胡……這么告訴你吧。我問過凱敏的,在美國你只把圖紙給學生,連布料都得他們自己去準備,讓孩子們好麻煩呢。凱敏說,就是要讓他們經(jīng)歷所有的麻煩啊,他們才可以真正體會到,藝術(shù)是怎么一回事。觀念藝術(shù)不是作品本身,是過程,是過程對人心的影響……好,現(xiàn)在在這里,我們把布料買好,剪好,讓學生去做,也行!因為至少,這件作品的含金量還剩著一半。如果全由別人做,甚至叫裁縫做……shit!(臭大糞)這個作品就只剩個空殼,一具尸體!我們干嗎來了?費這么大勁,就為了用一堆樹葉軟墊把展廳填滿?! ……啊,我不喝水……你不用倒。小胡,你聽好了,你我都是中國人 ……咱們往哪里不能丟臉,偏要在美國人跟前丟臉!我為丟臉來了嗎……我腦殘??!”

“姐,我懂。所以……你的意思,學校還得找啊……”

“必須找!而且,打死也不能給學生錢!我干嗎來了,費這么大勁!”

“姐……我也直說了吧,嗯……對的,花錢雇人,那的確不像樣,學生那里也不該給錢,這我都明白了??墒且屢晃恍iL答應(yīng)接受,其實,其實……瞧,我是說,不妨備點禮物啥的……嗯,我們不是時間太緊嗎?!?/p>

不知什么緣故,我一聽她的話,竟下意識左右看看。愣了一忽兒我才弄明白,是羞愧指使的:這么清楚的一個大道理,我怎么會沒有懂,把事情弄得這樣大費周章,糾結(jié)淤塞……只怕這里許多雙眼睛全在看我的笑話吧!我垂了一會子頭,等臉上的羞慚之色略退,才抬眼瞅著小胡笑道:“你別叫我姐……是我該叫你‘姐才對?!隳昙o比我小了十歲,聰明倒要超過我十倍,哈……別臉紅啊,我也不白叫你,請你幫我把這個事去辦了吧,回頭我請你吃飯……叫我為這事拎上禮物……我辦不到。你得體諒,我是要整天面對凱敏那雙眼睛的,你呢,卻不用……就是這樣!就照你的法子辦!不錯……這樣對凱敏,至少我們成全了她找學校,對我,至少守住了不付錢給學生的底線……對了,凱恩的事也請你一樣辦吧,一總到我這里算錢就是了?!?/p>

事情當然都給小胡辦妥。那個小學校長接受了樹葉時提了兩個附帶條件:一,學生做的樹葉一定要保證再還到學生手中(這個原不是問題);二,大尺寸的樹葉學生不做(這個對凱敏也不是問題)。是我和凱敏雇了車,把剪好的樹葉送去學校的。凱敏眉花眼笑。我呢,順便也給校長提了一個附加條件:希望展覽開幕后,組織學生去看看展覽,至少那些做了樹葉的學生該去看看……不然,白做了。

校長,是個女的,比我大不太多,穿得可比我時髦不少,朝我一笑,對我的要求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

4

凱恩的作品出錢雇來了三人,兩個小伙子,一個大嫂。我只需留心著給他作翻譯時,記著只用“自愿者”這個詞就好。不過連這個顧慮也不必有了,我已沒有時間給他做翻譯,凱敏那里,新一輪的勞作已經(jīng)開始,她要自己動手縫制七八十片碩大的樹葉,我非幫她不可。我又請小胡臨時幫凱恩找一個粗通英語的人(我付錢哦?。┻@個事辦得卻意外的好,小胡不光一個電話就找來了翻譯,而且還說不要錢!不到半個小時,果見一個姑娘灰撲撲地進來了,是個住在鄉(xiāng)屯里的盲流藝術(shù)家,穿得鼓鼓囊囊,一件草綠色的晴綸棉舊外套,黑白格子的圍巾弄得看不見脖子,下面是膝蓋磨白了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沾了灰的白運動鞋,身上斜背著一個大大的舊書包,長頭發(fā)在腦袋后束成一個圓球,用一根筷子插緊了,通身正有一種藝術(shù)家的隨隨便便的派頭。我很中意她那種稀里嘩啦滿不在乎的模樣,只問了她一句:“你……應(yīng)付得了吧?”她對我抿嘴一笑“我的英文馬馬虎虎夠用吧?!蹦且恍?,倒有股子嫵媚勁兒,好像灰堆里亮出一點火星。我匆匆謝了她,連她的姓名都不曾用心記住,就把凱恩和他的團隊丟給她了。

我呢,在短時間內(nèi)幫凱敏完成了兩件事,一是替她在鎮(zhèn)子上租到一架縫紉機,另外是從組委會爭取到一間工作室?!皠P敏,”我在幫她搬那些葉子時得意洋洋地朝她說:“你有沒有覺得,現(xiàn)在你和凱恩的房間變得兩倍大了……嘿嘿?!眲P敏倒并不像我那般起勁:“就在這個房間里做其實沒事?!薄皠P敏你這人啊……聽著,我喜歡你哦。嘿嘿。”

離布展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總算給每一個藝術(shù)家的作品都安上了輪子,把它們推上了運行軌道,一切都朝著我們的目標順順當當?shù)鼗瑒悠饋怼P恩每天上午召集他手下的三個“兵”,分析作品,啟發(fā)鼓勵,下午,甚至晚上,他還是愛在這個鄉(xiāng)屯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感受中國和中國的當代藝術(shù)。聽說翻譯非常盡職,全天陪同。凱敏則如同上班,每天去工作室做大葉子,工作室里甚至有床。到了臨近布展的那兩日,聽說凱敏干脆就住在那里了。嘿,這就是凱敏!

布展前一天,我去工作室“檢查工作”,一進門,沒來由地,突然覺得哪里不對——靜得有點兒反常。我忙轉(zhuǎn)過一大堆葉子軟墊,赫然看見凱敏在——她當然會在。只奇怪她愣愣地坐在縫紉機前,竟沒在干活兒。我的心無端跳了一下,“凱敏……”

凱敏抬臉看看我,嘴唇灰白,兩只眼睛鑲著一圈紅邊,卻奇怪地朝我微笑著,光禿禿地吐出三個字,“他愛她!”

我活像被火燙著了,一腳跳起來,“不可能!”

該死!我怎么可能沒有預(yù)感呢,我簡直要抽自己兩個耳光才對,我不該粗心到?jīng)]有預(yù)感的!兩天前我偶然撞見,她的長發(fā)雖然還是那樣在腦后盤著,但插的已經(jīng)不是筷子,而是一支真正的銀釵,銀釵上有精致的銀流蘇垂掛下來,隨著身體的走動搖曳生姿。衣服換成了收腰蠟染的中式小襖,全方位露出曾被草綠色腈綸棉舊外套遮掩了的身體曲線,緊身的黑長褲腿上甚至繡著嫵媚的粉色花朵……此外,她還用了藍色的眼影,紫紅色的口紅,原來那張不引起注意的臉已經(jīng)紅是紅,白是白,像花朵一般開放了,這樣的“花朵”被凱恩那張黝黑的臉一襯,愈加顯得灼灼有色(凱恩還是照那樣,喜歡跟人挨得近),她跟我第一眼見的那個灰撲撲的姑娘根本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說實在的,她若是照這樣妖妖嬈嬈地出現(xiàn),我八成也許會……也許會多少有點警惕吧。天知道我在哪里出了錯……最主要的是,我怎么可以隨便對凱恩起疑,憑什么我可以心思猥瑣到對此起疑?!若要起疑,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任何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只要親眼看見凱恩和凱敏兩塊飴糖般的樣子,就不會……而且,老天,這群美國藝術(shù)家這一趟一共在中國只呆十天,而凱恩的這個翻譯,才替他工作了五天(第一天是我翻譯的)!

“絕對不可能!凱敏,你看著我,你瞎猜……”

“凱恩親口對我說了?!?/p>

我的眼淚頓時泄了出來,我撲上去一把抱著凱敏,“噢,凱敏!不,凱敏!不,不,不要??!不要??!啊,啊,啊……”

凱敏沒有哭,她輕輕地掙脫開我的胳膊,臉色嚇人地蒼白,一個人像是縮小了一大圈,頭發(fā)在她臉的兩邊披掛下來,好像她剛從水里被撈起來。

“……凱敏!凱敏?。P敏?。。?……不能,噢,不,不,絕對不能啊!”

凱敏還是那樣奇怪地笑著,問,“你能怎么做,這種事情,你能做什么?”然后,輕輕地像對自己說:“怎么做都不合適??!”

我絞著兩只手,耳朵轟轟地鳴叫起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膝蓋打著哆嗦,腦殼里有一個聲音在哇哇大叫:“我可怎么對得起凱敏,怎么對得起凱敏!噢,噢,噢!天哪,幫幫我,上帝啊!菩薩??!真主??!誰來幫幫我……他媽的所有這些!組委會、藝術(shù)節(jié)、學校、葉子、該死的‘藝術(shù)與生活結(jié)合……所有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都不配來毀掉我只認識了幾個月的,一個叫凱敏的美國女人的幸福?!?/p>

我發(fā)瘋般跑回我們住的酒店。凱恩不在房間里,整整一個晚上,我去敲了無數(shù)次的門,只差沒有躺到他的房門口了,可是凱恩沒有回來,一夜都沒有回來。(凱敏已經(jīng)完全在工作室里住著,不回酒店了。)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鉛做的腦袋,邁進組委會。小胡他們幾個助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對他們不瞅不睬,連主任也一并不理,直往會議室去,凱恩是在那里每天召集他“部下”的。凱恩還沒有來,里面一個人都沒有。我坐下,等。小胡走過來給我倒了杯水,輕輕放在我面前,眼睛里滿是問號?我閉上眼睛。我知道不該恨她,可是我連她也恨。小胡退出去了。我等啊,等啊,那三個“兵”陸續(xù)都來了。他們并不與我搭話,一個個都站在一丈之外,仿佛我是“瘟疫”。咦,他們知道嗎?對啊,他們每天和那兩位見面,他們該知道什么吧?我逐個去看他們,一個小伙子是從本鎮(zhèn)文化站來的,身子瘦小靈活,嘴唇紅得不可思議,眼睛活像在枝頭跳上跳下的鳥;另一個是從畫店里拉來的小伙計,正好相反,看人時兩只眼睛定定的,帶著一種和他年齡不相稱的陰郁神情;那個大嫂則長得胖大,移動起來又慢又穩(wěn),帶著母牛般的莊嚴神氣……盡管他們?nèi)巳绱瞬煌?,可他們的神情中有一種共同的表情:“你們這起人只管鬧你們的去好了,跟我們一點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什么意思?他們這是針對“我們”鬧“藝術(shù)”,還是針對鬧“愛情”?我算多少看出來了,在這個藝術(shù)之鄉(xiāng),“藝術(shù)”其實算個球!那么男女之事呢?只怕更加是……更加什么都不是!我分明感到,房里四個雖全是中國人,可是他們?nèi)齻€與我陌生得像是來自兩個星球,交流的可能是一點點都沒有的。甚至,我周圍的“同胞”個個都跟我隔著星空般的距離,只剩下我和凱敏,哆哆嗦嗦地蜷縮在一起……我的心苦得讓喉嚨發(fā)干,舌頭僵硬,半天才叫自己啞著嗓子發(fā)出聲音: “凱恩他平時遲到嗎?”“沒有的事,老美守時得很。今天例外?!毖劬ο癖奶▲B的小伙子回答我?!安?,他今天不能不來!他不敢不來!”我咬牙切齒地說出了聲,用的是英文。小伙子朝我看,英文他聽不懂,可是他的眼神讓我知道,他懂得英文之外的很多很多東西,而我只除了懂英文,其他什么都不懂,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鄙夷。

凱恩終于出現(xiàn)了,只有他一個人出現(xiàn),女翻譯不在他身邊。他們當然得分開出現(xiàn)啦——這種狗血劇情中必須的場景。

“啊,你在正好,我需要翻譯。請告訴他們,我抱歉來晚了一點,不得不處理一些事情……”凱恩分明看見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可他沒事人一樣對我說。

我不理會他的話,張嘴只問,“哼……那個(該死的)翻譯呢?”

“她今天沒法來,跟我說了?!?/p>

“沒法來!跟你說了!在哪里跟你說的?!”

凱恩目光尖利起來,可是神情依然鎮(zhèn)定。他,還有屋子里的另外三個,神情全比我鎮(zhèn)定一百倍。我強忍住氣,“凱恩,我們出去,我有話說?!眲P恩的眼睛看看他的三個“兵”,聳了聳肩,攤了攤手,可還是照了我的話動身往外走。眼睛像鳥的小伙子開腔了,“我們干嗎?還讓我們等啊!”“等著!我付過你們錢了!”我用中文高聲朝他說。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會議室,走出辦公樓,直走到噪聲喧嘩的街上……我在一個樓房的轉(zhuǎn)角處站下來,迎著凱恩張嘴就問,“你和那個翻譯……”

“正是!……凱敏告訴你了。”凱恩馬上打斷我,迅速地說。

“她人呢?”

“我說了,她暫時不來了??墒牵?,我們的作品也基本完成了,今天正好是《中國七日》的最后一天。志愿者明天也不必來了,我只需在電腦上把七天的攝影作品編輯排列好就成。”

“我需要找她談?wù)?。?/p>

“不用,你找我談?!墒怯斜匾獑幔縿e忘了,我是美國人……主要的是,我已經(jīng)跟我妻子親口談過了。她沒問題?!?/p>

“上帝!她沒問題,你忍心說得出來,她沒問題!可是你有問題!”

凱恩朝我一看,眼神比刀子還鋒利:“我也沒有問題,一切都明明朗朗?!覀儊砹?,我們做了答應(yīng)要做的作品,一切都正常、合法……其他,就不在這個范圍內(nèi)了,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說完,眼睛在眉弓后面直直地盯著我,兩個嘴角微微朝上揚起。我當然看得懂,他那個無言的表情,比他的語言更有殺傷力。可是我非常不甘心,還想再試一次——為他:“凱恩,你不了解中國……”但只出口了半句,就哆哆嗦嗦地住了口。并不是因為凱恩的眼神分明已經(jīng)成為兩股無情的利劍,尖銳到傷人的地步,而是,我在窘迫中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稍稍體面地,不讓他難堪地告訴他,從他的《中國七日》中生出的斷不會是愛情,(否則,為什么他那三個“兵”的神情中有一種讓人不舒服的,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氣呢?那會是看見純潔愛情之后的反應(yīng)嗎?)……讓我更加難出口的是,他這位美國藝術(shù)家,除了一雙眼睛具有魅力,他的身體消瘦到不及此刻他身后街邊上那個擺水果攤的中國老漢。除去不年輕(那姑娘該比他小二十五歲吧),他根本不是一個好看的男人,他只在與凱敏的搭配中顯得合適,凱敏寬厚穩(wěn)定,像一個石砌的底座,而他是安在這個底座上的尖峭嶙峋的燈塔,失去這個底座,燈塔就會歪倒在地,不久就成一堆廢鐵。他真以為他的眼神銳如鷹隼嗎?眼下的中國,連我這個來自原產(chǎn)地的正牌中國人都看不大懂,他真以為他在中國碰到了他的好運么? ……可是已經(jīng)沒有時間給我組織語言了,我倏然發(fā)現(xiàn),站在我面前的凱恩,看我的眼神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早幾天,我們一起在酒店房間里,在鎮(zhèn)上小館子吃飯時的那些親熱的談笑,那些對于藝術(shù)上的熱情討論,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的心像浸在冰水里……可是凱敏呢……她現(xiàn)在的心會浸在什么樣的東西里呢?

……

縱然我猜得到我會碰到什么,我還是照小胡給我的路線圖,摸到那個翻譯在鄉(xiāng)屯里的住處,門上是一把鎖。一直到我們最后布置好展覽,展覽開幕,那個門上都是一把鎖。

展覽開幕后的第三天,美國藝術(shù)家們?nèi)w都返回了美國,只有凱恩一個人改了回程的機票,不知所蹤,凱敏是獨自回去的。

我回到美國后,從小胡的電郵里知道,那個展覽從頭到尾,學校沒有組織學生去看,做了葉子的學生也一個沒去。小胡在展覽結(jié)束后,如約把學生做的葉子都送回學校了,唯有凱敏做的那些大樹葉,沒人認領(lǐng),也沒處可放,后來找了垃圾車來拉走的,為此還花了錢。

5

事情過去兩年后,我在美國甚至避免打聽,可那個不出所料的消息還是傳進我的耳朵:那姑娘與凱恩結(jié)婚后,果然在美國又分手了。我對這個事連一點是非好壞的感覺都沒有了。我在意的只是凱敏?;秀甭犚娬f凱敏又結(jié)婚了,又聽見說是傳錯了……我無法確認,因為我無法再見凱敏。雖然,以我所知凱敏的性格,她不會來記恨我,她這樣的一個人,字典里沒有“恨”字??晌疫€是覺得無法見她。

問題已經(jīng)不在凱敏,問題變成了我的。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jié)婚, 而且,我已經(jīng)改行不做藝術(shù)了。我現(xiàn)在在美國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做美術(shù)編輯,工作不算太累,工資也不錯,我過上了美國典型的白領(lǐng)生活:工作有效,思維清晰,動作利索,外貌整潔……絕對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我會常常被一個問題困惑:為什么從那個時候起,一切事物對我呈現(xiàn)出一種陌生的異樣之感。這些年來,尤其夜深夢醒之時,這個熟悉的問題就會自動跳出來,只要思想一進入這個問題,我的大腦就會陷入麻痹狀態(tài)。

我大概永遠都無法明白了。

要命的是,我也再也回不到原來那種與一切事物的關(guān)系之中了。

責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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