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屈指算來,本刊已進入改版后的第六個年頭。六年來我們最大的變化在于作品的專欄化,從小說到散文、詩歌、言論。“小說坊”作品的高水準自不必多說,其他專欄的文章個性彰顯,異彩紛呈也是有目共睹。今年,我們在原有欄目的基礎上增設了一個新專欄:口述史。
口述史,它確切地叫做口述湖北當代文學,這原本是省作協(xié)的一個文學項目,我們在做這個項目的時候進行了大量的采訪,受訪者包括湖北當代文壇前輩作家、編輯、教授學者和文學界領導,他們親歷了新中國成立后的當代文壇,經(jīng)歷了時代風雨的洗禮和沖撞,個人成功的喜悅和歷史造成的切膚之痛都有真切的呈現(xiàn),他們從不同角度的講述,展示了文壇許多不為人所知的人物、事件和細節(jié),豐富了湖北當代文學的肌理,使之更加血肉飽滿,鮮活生動。
在本期推出的《一棵樹和一片森林》,講述者是老詩人劉不朽,他是一個老革命,早年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參加過湘西剿匪,被授予過軍銜,但他熱愛文學,轉業(yè)后到宜昌當了文化干部,對宜昌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他說“我扎根宜昌工作、生活多年,常年上山下鄉(xiāng),雖苦猶樂。”他講述了他與農(nóng)民詩人習久蘭的交往,與工人詩人黃聲孝的忘年之交,講到作家齊克的下派掛職生活,老作家徐遲親自幫黃聲孝修改詩句等,都讓人感受到那個時代樸素扎實的作風和作家之間惺惺相惜的真誠情誼。
十幾篇口述稿,我們將會陸續(xù)推出。這是十幾個人的個人史,也是一段珍貴的當代湖北文學史料。本刊老編輯李文講述了她與作家方方早年的交往以及深入鄂西山區(qū)探訪作家葉梅的過程,作協(xié)老領導、作家劉富道談他善良熱心的夫人把年輕作家徯晗安排住到自己家里改稿,老作家李建剛講述他們?yōu)榉龀肿骷役硣鄬iT舉辦筆會的故事,以及80年代初創(chuàng)刊物,與沈從文等老作家的交往和約稿經(jīng)歷,都堪稱文壇佳話。
王先霈教授回顧自己年輕時參加《文藝報》寫作組寫批判文章的經(jīng)歷,反思道:“多年以后,我回顧起來,深切體會到,任何時候,都要獨立思考。對待文學作品,一定要實事求是,切切不可以深文周納,妄加附會。即使作品確有不好處,也要根據(jù)文學的規(guī)律,細致給以分析。正常環(huán)境下的爭鳴,帶點火氣尚無大礙(最好還是盡量避免),在某種特殊情境下,眾口鑠金,那是非常之要不得的?!彼麑ξ膶W批評的這種反思,在當下依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陳美蘭教授回顧了1977年湖北文學界的一個重要事件,那就是對姚雪垠大熱小說《李自成》的研討,當時組織了一個研討班到九宮山李自成墓地附近開研討會,一個研討班辦了四十天,在今天似乎不可想象,可見當時對小說《李自成》的重視程度,也體現(xiàn)了舉辦者的嚴謹認真。老編輯姜弘回顧了1950年代《長江文藝》在培養(yǎng)作家方面的卓越成就和“文革”時期自己遭遇的磨難,以及探索真理的勇氣。
黃毅先生回顧了他從延安魯藝求學一直到隨解放大軍南下武漢的豐富經(jīng)歷,文中講到 1961年,武漢籌建漢劇院時董必武的題詩:“各地各劇種,傳人須養(yǎng)成。京昆登大雅,秦越走清平,尊重吳陳派,宏宣江漢聲。根深入群眾,生命力蕃榮。”還有,1983年由駱文主席主持的湖北第一期文講所舉辦盛況,推出了熊召政、池莉等一批作家……
請恕我不能一一列舉篇目,這些珍貴的文字,它們記述了前輩們?yōu)楫敶膶W事業(yè)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有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同時也有深刻的教訓。它們既有對個體命運的呈現(xiàn),也有對當代文學在探索中曲折發(fā)展歷程的反思?;仡櫄v史是為了更好地面向未來,關于如何培養(yǎng)和發(fā)現(xiàn)文學的新生力量,如何把握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作家與時代以及作家與人民的關系,前輩們的經(jīng)歷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
我想到我們在去年11月份舉辦的一次筆會。其中有一位來自最基層的作者。他是偏僻的大山深處一位小學教師,學??偣灿兴奈迨畟€學生,幾位老師,學生大部分是留守孩子,吃住和學習都在學校,老師同時扮演著教師和爹媽的角色,每天夜晚等把學生們都安頓好入睡之后,這位小學教師才開始坐下來編織自己的文學夢。他就是利用這么點有限的屬于自己的時間寫小說,發(fā)表了不少作品,有的還在當?shù)孬@了獎。一個熱愛文學的老師,想必會讓文學的種子在學生心頭生根發(fā)芽,一個有文學情懷的人,即使身處困境,他的精神和靈魂也是自由的。這樣的寫作者是我們應當鼓勵的。一個小學教師寫作的意義也許不在于他能成為一個多大的作家,而在于他對學生的文學啟蒙,這個小小的啟蒙也許會影響一群人,也許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我也想到一個作家說過的話:有文學的生活和沒文學的生活,內(nèi)在品質(zhì)是不一樣的。文學的力量就在于這種潛移默化的作用,它影響著一代人的文明素養(yǎng)和精神高度。
好的文學作品一定是接地氣的深入人心的作品。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界限,有時候大俗即大雅,關鍵在于是否有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真切的人性關照。中國文學從《詩經(jīng)》開始就有很好的向民間學習的傳統(tǒng),“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詩句就來自民間,因為它真實地表達了青年男女之間的美好愛情,所以連孔子都認為它“思無邪”,很真誠。文學史上,每一種新的文學樣式的誕生,都離不開民間藝術力量的推動。繼唐詩宋詞之后,元曲崛起,成為又一座文學高峰。元曲之所以能取代宋詞,根源就在于宋詞到了晚期,作家遠離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空泛,題材狹窄,辭藻堆砌。元曲的詞起源于民間,流傳于街頭巷尾,它形式活潑,通俗易懂,為百姓所喜歡。像《莊家不識勾欄》這樣的元雜劇,就非常的活潑生動,作者對一個莊稼漢初次進城看戲的心理描寫惟妙惟肖,妙趣橫生。它其實就是很好的文學劇本。
無論是從歷史的經(jīng)驗還是現(xiàn)實的需要來看,當代文學要保持生機和活力,更不能遠離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生活,虛假編造,模仿抄襲,自我復制,或者小圈子的自說自話,對文學的生命力無疑都是一種禁錮和傷害。失去了原創(chuàng)力的文學是沒有生機和活氣的,也必然離讀者越來越遠。在當下,要講好中國故事,弘揚中華精神,靠簡單的炫技是沒有用的,必須要有思想的內(nèi)核,要有真實的情感。我們有必要重新回到民間,發(fā)掘原創(chuàng)資源,找到新的文學生長點。記得有一年我到湖北鄂西恩施州采風,耳聽目睹土家族民間老藝人原生態(tài)的歌舞表演,那蒼涼而渾厚的歌聲,純熟的舞技表演,一點也不比殿堂里華麗的演出遜色,他們有的已經(jīng)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成為一個地方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性人物。還有南漳縣一個鄉(xiāng)村高蹺隊的表演,他們最小的十幾歲,最大的有七十多歲,他們的身段和舞姿既有傳統(tǒng)戲曲表演的神韻,又有現(xiàn)代舞的節(jié)奏和韻律感,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傳達出積極向上樂觀健康的生活態(tài)度,誰能說它們不是藝術呢?
我們期待著發(fā)現(xiàn)和推出更多富有原創(chuàng)力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