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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手指

2017-01-07 18:37:42薛舒
長江文藝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圓圓

薛舒

田小秧到達雕塑公園時已經(jīng)遲到,那個叫張立剛的“適配男方”也許等不及走了。走了也好,她想,走了她就可以和楊老師討價還價,對方爽約,責(zé)任不在她,不該算進三次相親額度。無論如何,花三百八十元認(rèn)識一個五級傷殘,太虧了!

楊老師是婚介所的辦事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但凡非體力勞動者,都被喚成了“老師”。保險公司業(yè)務(wù)員是老師,會計、出納、工會干部也是老師,連居委會阿姨也不叫阿姨,都叫老師了。田小秧是一家大型化工企業(yè)的技師,單位里的小青工都叫她田師傅。聽上去“師傅”要比“老師”層次低一些,可田小秧未必看得上居委會阿姨或者婚介所辦事員這樣的工作。然而,人家是老師,她不是。

田小秧低頭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名片:通下水道請打電話13990037535。內(nèi)心的鄙夷涌上面部,變成一種奇怪的笑,為了掩飾呼之欲出的笑,田小秧咧了咧嘴,控制了一下表情。楊老師說了,她們這家婚介所,應(yīng)該冠以“綠色環(huán)?!睒s譽稱號,譬如這名片的來歷,就可以寫成一部節(jié)約資源、倡導(dǎo)環(huán)保的報告文學(xué)。居民信箱里不是總收到各種廣告?zhèn)鲉魏碗s工推薦名片嗎?楊老師廢物利用,搜集了很多,只要反面空白,就抄上征婚者的姓名、年齡、工作、電話等基本信息,男女雙方見面時人手一張對方信息卡,簡潔明了,方便節(jié)約。于是那些通下水道、修鎖開門、打洞搬家的小工們跟隨著征婚者,在多則三、五次,少則僅一次的相親活動中成為重要的參與者。

田小秧手里的名片,背面才寫著她準(zhǔn)備赴約的“男方”信息:張立剛,1962年10月生,公安部門工作……名片上沒寫的信息,楊老師也已如實相告:張立剛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云南邊境打仗受過傷,立了三等功,戰(zhàn)斗英雄,說是五級傷殘,不過殘得不厲害,只斷了幾截手指。

田小秧不想赴約,可楊老師說:“手指頭斷怕什么?男人又不做針線活,不影響關(guān)鍵功能就行?!闭f完還沖田小秧意味深長地笑。田小秧一點都不想笑,她不愿意反饋給楊老師任何心照不宣的眼神或表情??墒乾F(xiàn)在,她看著手里的名片,“通下水道請打電話13990037535”,卻沒來由覺得好笑。抬頭間,一個男人筆直地站在雕塑公園二號門門口,雙手插在褲袋里,一顆過于方正的腦袋正高昂著做眺望狀。

田小秧從沒見過張立剛,可是直覺告訴她,“適配男方”就在眼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就是腦袋大了點。不過,方頭大耳的男人并不招人討厭,卡通形象“大臉貓”似的,還有一點可愛??傊?,沒有超出預(yù)期的驚喜,也沒有令人驚嚇到的失望。一個極普通的男人,讓普通女人田小秧感覺到一切處于普通中的自然,心里的別扭略微消除,便朝那顆方腦袋徑直走去。

十分鐘后,兩人在公園內(nèi)的一間茶室落座。服務(wù)員送上茶具水果轉(zhuǎn)身離開,張立剛掏出始終藏在褲袋里的雙手,擱在茶桌上。田小秧迅速看了一眼那雙手,很遺憾,她看到的是一副灰綠色棉線手套。

張立剛開口:很抱歉!有一件事,介紹人大概提過,我的手,受過傷,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你沒拒絕見我,我很感激。

田小秧有些尷尬,但她不想讓張立剛誤以為她不介意他的殘疾:是嗎?我不知道?。?/p>

張立剛怔了怔:哦,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告訴你一樣,我的手有傷,但我生活都能自理,也不影響工作。心靈的殘疾遠(yuǎn)比身體的殘疾可怕,你說是嗎?

大道理誰不會說!田小秧在心里抱以沉默的嗤之以鼻,嘴上卻明知故問:怎么會傷著的?

“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十八歲。我們班接到一個排雷任務(wù),邊境線上到處都是越南人埋的地雷,一開始還順利,我們連續(xù)排完十二顆地雷,可是很不幸,我的戰(zhàn)友踩到第十三顆地雷,他犧牲了,我算幸運,炸斷了六根手指?!睆埩偵斐龃髦€手套的手,拿起開水壺,往田小秧的茶杯里續(xù)水。茶杯幾乎是滿的,張立剛這么做,仿佛是要通過沏茶的動作向田小秧證明他那雙殘疾的手并不妨礙他做任何動作。但他沒有脫手套,她只看見線手套頂端的指頭處,的確有些癟塌塌。

田小秧安坐不動,張立剛說:都過去了,退伍后我干了公安,“803”知道吧?

“《刑警803》?”田小秧始終不帶情緒色彩的聲音忽然亮了幾許,缺乏表情的臉部出現(xiàn)了些許松動。

《刑警803》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風(fēng)靡的一部廣播連續(xù)劇,當(dāng)時人民群眾沒什么娛樂生活,一到晚上七點半,幾乎家家把收音機調(diào)到990千赫,收聽《刑警803》。少女時代的田小秧,每天追蹤這部廣播劇,對那個代號803的刑警劉剛崇拜得要命。因為是廣播劇,田小秧只能聽見803的聲音,卻見不到803的模樣,她想象不出803可以長成什么樣,無論如何,那不應(yīng)該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張立剛的話題還在持續(xù):“最近正在偵破一起販毒案,下禮拜我要去一趟廣東辦案,這種事要保密的,不過對你不用保密,呵呵!”說完,方腦袋上的大眼睛一瞇,笑得憨憨的。

田小秧的心忽然一揪,扯出一絲輕輕的疼痛。她有些慶幸自己總算沒有放棄這場約會,可是心里一直空缺的英雄“803”忽然被一個形貌普通的男人填補,又覺隱隱失落。眼前的張立剛,穿一件很普通的長袖T恤,黃不黃綠不綠的條紋,是那種從來沒有時興過,在男性平民階層中經(jīng)久不衰的式樣。他怎么不穿制服?穿制服的警察可比便衣警察帥多了,她想。

田小秧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側(cè)的落地玻璃墻,里面映出的女人,中長發(fā)束成細(xì)細(xì)的一把,直挺挺垂在腦后,上身是一件老實巴交的蛋清色短風(fēng)衣,下身是一條事業(yè)單位制服似的藏青西褲。田小秧忽然對自己的審美生出懷疑,這件風(fēng)衣她一直蠻喜歡,樣子簡潔,顏色清爽,她以為穿這套衣服可以凸顯文靜素雅的氣質(zhì),可是現(xiàn)在看來竟是潦草而寡淡的,就像一個準(zhǔn)備去客戶家做鐘點工的年紀(jì)尚輕的家政服務(wù)員。如此草率出場,田小秧頓生一絲懊惱,腦中閃過她那件掛在衣櫥里總是找不到機會穿的玫瑰紅小西服,還有方圓圓送的粉底、口紅……

張立剛還在講述他戰(zhàn)斗英雄的當(dāng)年往事,不時給田小秧的茶杯里續(xù)水,傷殘的雙手煞是靈活,只是始終被一副線織手套包裹著。田小秧很想打斷他,插一句:能不能脫掉手套,讓我看看你的手?可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用牙簽挑起一片贛南橙,也不吃,拿在手上轉(zhuǎn)著玩,嘴角始終微翹著,似笑非笑的樣子,仿佛心不在焉,又好像正禮貌地聽他說話。

將近一個小時,張立剛說要回去了,今天他值班,為了和田小秧見面,他請同事替他兩個鐘頭,已經(jīng)超時。田小秧有些愧疚,但她沒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張立剛到吧臺付一壺茶一碟水果九十六元錢,田小秧沒爭著買單,而是跟在他身邊,看著他掏出錢包,打開,用帶著手套的癟塌塌的手指拈出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錢包里只有一張大鈔,雖然拈起來不吃力,卻依然不敵僅有一張的寒酸氣。田小秧注意到,抽掉那一百元,錢包里只剩下一張二十元的紙幣了。

張立剛把錢遞給收銀員,扭頭對田小秧說:我身邊很少帶現(xiàn)金,干我們這一行的,隨時待命準(zhǔn)備出任務(wù),錢帶多了不方便。似是不想讓收銀員聽見,他略微低頭,朝田小秧身邊湊了湊,小聲說:其實也不用多帶錢,要辦事,亮一下證件就可以,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拿證件招搖撞騙的。

田小秧聞到他湊得很近的腦袋上一股輕微的洗發(fā)水和汗水交織的氣味,不難聞,是屬于男人特有的氣味,這讓她的心跳略微加速。她習(xí)慣性地退縮一步,脫口道:身邊帶不帶錢有什么要緊?銀行卡里有沒有錢才要緊。說完覺得不得體,補充道:我知道,你是工作需要。

張立剛接過收銀員遞來的找零,把四個硬幣放進錢包,又把錢包塞進口袋。這做派,又讓田小秧覺出了寒酸。不過,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戰(zhàn)斗英雄如今的刑警,不就應(yīng)該具備這樣的性格嗎?爽快而又謹(jǐn)慎,大大咧咧而又小心翼翼……這么想著,田小秧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竟在替張立剛辯護,便不由地在心里鄙視了一下自己。

兩人出公園大門,田小秧客氣了一聲:你還要值班,先走吧。張立剛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我看著你走。說著替她拉開車門,又在她肩上輕輕一攬,另一只戴著套子的手擋了一下她的頭頂。田小秧心里一暖,順勢坐進了出租車。張立剛又一次摸出錢包,拿出那張僅剩的二十元紙幣遞給司機:找頭給她吧。然后沖后座的田小秧說了聲“再見”,車啟動時追了一句: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司機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門,汽車往前猛地一躥,張立剛被甩到了后面。田小秧情不自禁地扭頭,蒙著灰塵的后窗外,方腦袋大臉貓呆呆地立在原地,雙手像歸巢的鳥兒一樣重新插進了褲袋。

大臉貓被出租車甩得越來越遠(yuǎn),田小秧忽然有些憂傷,冰冷了很久的身體仿佛有了一絲回暖,可這暖意太弱,片刻就重新冷下來,久違的失落感剎那間彌漫全身。

離婚五年了,田小秧一直沒找對象,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她有點想男人了。

剛進家門,方圓圓的電話就追來:快匯報,怎么樣?

田小秧的征婚啟示還是方圓圓替她去婚介所注冊的,三百八十元,包含三次相親機會和一次集體舞會。閨蜜之間,總會相互幫襯,自然也要相互八卦。田小秧一手捏著坐出租車找的三個硬幣,挑著詞說:還可以,不胖不瘦,出手還算大方……

方圓圓催促:還有呢?

田小秧:是刑警,在803工作。

方圓圓驚叫起來:刑警803?太帥了!

長一顆方腦袋,大臉貓似的,帥什么呀。田小秧沒說他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也沒說他只有四根手指。方圓圓大笑:臉大忠厚。你說他出手大方,怎么大方了?

田小秧想了想:請我喝茶,吃水果,還有,回來時替我叫出租車,車錢他先付了,關(guān)照司機找的錢都給我……田小秧不想撒謊,也不想說實話,倘若方圓圓認(rèn)為他付給司機的是一張百元大鈔,那也不是自己嘴里說出來的。

可是方圓圓卻并不認(rèn)為這就算“大方”了:男人嘛,起碼的,你以為人人都是陳中華?

陳中華是田小秧的前夫,作為閨蜜,方圓圓對她曾經(jīng)的婚史了如指掌。田小秧趕緊補充:喝的是特級高山鐵觀音,水果都是進口的,車?yán)遄?、美國提子……田小秧還是撒了謊,其實她不知道張立剛點的是什么茶,她不懂茶,喝不出好壞,水果,就是一盤切好的贛南橙,超市特價賣2.98元一斤的那種。方圓圓調(diào)侃的聲浪傳來:喲,剛認(rèn)識就替人家說話了?重色輕友啊你!

田小秧忽然問:圓圓,刑警工資高不高?

方圓圓:警察是公務(wù)員,工資當(dāng)然高,刑警還有補貼,少說也要一萬多吧。

田小秧心里一喜,隨即,莫名的擔(dān)憂涌上心頭。掛電話時,方圓圓說:這幾天我不找你,讓你安心談戀愛去。

田小秧回:誰談戀愛??!還沒決定呢。

電話掛斷,田小秧從手提包里摸出零錢包,把捏了好久的三個硬幣放了進去,腦中卻閃過張立剛的錢包——一只長方形雙折棕色皮夾,看起來像牛皮,里面卻沒什么錢。幸虧他長了一顆大臉貓似的方腦袋,要是換一顆橄欖頭,或者一張鞋拔子臉,她早就扭頭走了,不可能跟他進茶室。田小秧討厭腦袋瘦小、臉頰狹長的男人,她認(rèn)定那種“尖嘴猴腮”的男人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刁鉆吝嗇……這么想的時候,田小秧完全把她的前夫當(dāng)成了參照,陳中華就是一個尖嘴猴腮窮酸相的男人。

離婚后,田小秧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這些年,母親把控訴陳中華的“罪行”當(dāng)成了和戲曲頻道《越劇天地》同等級別的娛樂節(jié)目,幾乎每個星期都要重復(fù)同一個橋段:第一次上門,我就看出他是個小氣鬼,提一箱光明牛奶,兩桶金龍魚食用油,發(fā)放節(jié)假日福利吶?怎么不去超市買兩封打折卷筒紙送來?

母親干瘦的身軀端坐在一張靠背椅子里,嗓門不大,語氣也不激烈,只是連續(xù)不斷地說,沒有起伏的音調(diào),念經(jīng)似的,話卻竭盡尖刻。起初田小秧還辯解:倒不能怪他,他問我?guī)裁炊Y物,我說實惠點的,吃的用的都可以,他就買了牛奶和食用油。

母親的念經(jīng)立即有了持續(xù)下去的內(nèi)容:吃的用的多著呢,家用電器、手機、汽車,買不起吧?海參燕窩、深海魚油,舍不得買吧?一毛不拔,鐵公雞,活脫脫田玉德第二……

田玉德是田小秧那死去的父親,母親對已經(jīng)在天堂里安睡了二十年的丈夫至今耿耿于懷,前幾年,控訴死去的丈夫是她最重要的業(yè)余活動,后來,陳中華很榮幸地替代了他從未見過的岳父大人的位置。

父親的“罪行”,也有被母親反復(fù)提及的經(jīng)典橋段:我剛生下你,坐月子呢,知道田玉德給我吃什么?熬一鍋骨頭湯,第一頓在湯里下大白菜,第二頓下菠菜,第三頓下雞毛菜,頓頓骨頭湯,還說骨頭湯發(fā)奶,把我吃得是皮包骨頭啊!小秧你姓田,可從小到大,田玉德沒給你買過一樣玩具,也沒帶你出去玩過一次。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全部交給你奶奶,杭州出差回來,拿著小核桃就去后弄堂你奶奶屋里,一顆都不留給你吃。你奶奶說要吃太倉肉松,田玉德二話不說給她買回來,你也要吃,他板起臉教訓(xùn)人,說小孩子不能養(yǎng)成好吃懶做的壞習(xí)慣……

這些都是母親在無數(shù)次的控訴中提及的往事,田小秧卻沒有清晰的記憶,腦中留下的那些父母吵架的日子,不是恐懼的黑暗底色,而是自由,以及饑餓。這一天,母親一定會以不起床、不做飯來表示她的抗議。父親吵完架一甩手回單位集體宿舍了,要等下周輪休才回家。田小秧近乎自得其樂地過著她的日子,她甚至喜歡被冷戰(zhàn)的父母遺忘的感覺,他們身陷自己的悲傷與憤怒中,無暇顧及她,她便在放學(xué)路上長久游蕩,直到天黑。到家后她就玩她的女紅游戲,找一塊廢布料,描上幾朵大麗花,再把布料纏在圓形繃架上,穿針引線,做一個小繡女,一直繡到餓得暈乎乎睡著,也沒抽出一分鐘閑心去理會一下她那躺在床上默默悲傷的母親。

母親認(rèn)為,父親那么不待見自己的親生女兒,歸根結(jié)底就是重男輕女,這讓田小秧對早已死去的父親抱有一絲輕輕的怨氣。當(dāng)然,這怨氣無關(guān)記憶,那是母親傳授給她的間接經(jīng)驗,她只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與母親站在同一立場。

神奇的是,田小秧遭遇了一場幾乎與母親如出一轍的婚姻,她也遇到一個視錢如命的男人,她也生了一個女兒,隨著女兒的長大,她和陳中華也開始為了錢吵架,并且越來越頻繁。母親以她豐富曲折的人生閱歷明察秋毫地斷言,陳中華是徹頭徹尾的田玉德第二:這是命,逃不掉的命。小秧,離婚吧!有媽呢……在母親的支持下,田小秧成功地離了婚,帶著女兒住進了母親那套多年來獨居的二室戶。田小秧的家,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由老中青三代女人組成,一個多層次、少人口的簡單家庭。

似乎,離婚并沒有讓田小秧受到多么巨大的創(chuàng)傷,沒有男人,不需要在母親與丈夫間周旋,平靜生活,努力工作,照樣有健康的人生,這讓田小秧常常感覺到有一種專屬于自強不息的單身女人的莊嚴(yán)與驕傲浸注在自己的血液中。令人欣慰的是,女兒也很正常地接受了父母的婚姻變故,看起來沒受什么傷害。不知是小孩子屏蔽危機自我保護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還是天生性格冷淡,這孩子,無論父母爭吵得多么激烈,她都不會驚慌,只安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抱著方圓圓送的一個芭比娃娃,給它換衣服、梳頭發(fā)。偶爾,冷淡的目光接上田小秧的目光,不回避、不驚恐、不擔(dān)憂的小眼神,倒讓做媽的忽覺慌亂。可想想自己小時候,也是從不懼怕父母吵架的,并且,好像從未對母親抱以同情,當(dāng)然也不恨父親,更談不上愛。如今,她也不留戀男人,不留戀婚姻,只覺得離婚是一種失敗,遭遇失敗,終歸有些遺憾。

直到有一天,方圓圓特地跑來報告:陳中華大概結(jié)婚了。我去聯(lián)華超市買東西,看見對面書報亭里,陳中華和長一張大餅?zāi)樀膱笸っ媚X袋抵著腦袋說話,很要好……田小秧笑了笑,很有骨氣地說: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半年后,方圓圓又傳來消息:那個大餅?zāi)槇笸っ枚瞧す钠饋砹?,有五六個月的樣子,陳中華在報亭里替她賣報紙呢。田小秧就真的怒了:圓圓,陳中華和我沒關(guān)系了,不要再告訴我他的事行不行?

自此,方圓圓沒再提過報亭見聞。田小秧卻在每每看到某處“東方書報亭”時,就會想到大餅?zāi)槇笸っ?,她正挺著大肚皮賣報紙吧?快臨產(chǎn)了吧?孩子生出來了嗎?滿月了吧?男孩還是女孩?倘若是女孩,陳中華又會怎么對待他的第二個老婆和第二個女兒?

終于有一天,田小秧親自造訪了一回聯(lián)華超市對面的報亭。那天是去參加單位的三八婦女節(jié)聯(lián)歡,因為要上臺領(lǐng)“巾幗獎”,她穿了一身嶄新的套裝,還特地吹了頭發(fā),理發(fā)店的鏡子向她提供了一個干凈、文靜的女性形象。鬼使神差的,她就在去單位的途中增設(shè)了報亭這個站點。田小秧決定買一份最便宜的報紙,陳中華不配被她牽記關(guān)注,惟其用最低的成本,才能讓她不為自己去做不值得做的事而懊喪。

令田小秧驚異的是,報亭妹并非長著一張如方圓圓所說的大餅?zāi)?,而是小圓臉,還配一雙大眼睛,眉目間流露出不經(jīng)世事的年輕,穿一件八成新湖綠休閑裝,略帶點土氣,卻是擋不住的青春洋溢。田小秧不禁疑惑,方圓圓憑什么斷定她就是陳中華的老婆?就憑陳中華在報亭里替她賣報紙?是方圓圓為了讓閨蜜高興,故意把人家說成大餅?zāi)??還是眼前這個報亭妹,根本不是方圓圓說的那一個?這么想著,卻見報亭里有一架嬰兒車,一團辨別不出男女的胖孩子正在熟睡。田小秧忍不住問:這是你的小孩?多大了?弟弟還是妹妹?

報亭妹點了點頭,小圓臉上涌起滿足的笑:兒子,六個月了。

田小秧頓覺胸口一痛,心臟仿佛被一只尖利的爪子猛揪了一把。她本想禮節(jié)性地說一句“好可愛”,卻說不出來,交了七毛錢,便拿著一份毫無必要的《勞動報》離開了。

田小秧不愿意相信年輕的報亭妹就是陳中華的老婆,更不愿意相信嬰兒車?yán)锏呐趾⒆泳褪顷愔腥A的兒子。倘若是,那他就可以徹底忘掉他還有一個女兒了,田小秧哀怨而又憤怒地想,從此以后,他若是想要來探望女兒,門都沒有!可是,陳中華什么時候提出過要來探望女兒了?從來沒有!法院當(dāng)時判定他每月付女兒撫養(yǎng)費三百元,他便以打卡的方式維系著與女兒的責(zé)任關(guān)系。對她們母女,他向來避之不及,他最怕的就是見女兒,怕田小秧教唆女兒說這樣的話:爸爸,我都上預(yù)備班了,輔導(dǎo)班、參考書,三百元不夠……

離婚五年,田小秧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再嫁,可是現(xiàn)在,那個猥瑣吝嗇的男人也許真的又有了老婆,還有了兒子,好像,過得還很幸福美滿,她卻想不出任何可以令他不幸福、不美滿的辦法。不不,她從沒想過要讓前夫過得不幸福、不美滿,那不是她的風(fēng)格,更不是她的目的。雖然她在報亭眼見的一切未經(jīng)證實和陳中華有關(guān),她也不想去找方圓圓求證此事,但她還是覺得,自己骨子里的那點莊嚴(yán)和驕傲,已經(jīng)無法匹敵前夫可能擁有的幸福和美滿,那莊嚴(yán)和驕傲,便似對壘的落敗一方,正蔫頭耷腦地從她心里漸次退場。

除非,除非嫁一個遠(yuǎn)遠(yuǎn)超過陳中華的男人,才能贏回來。這么一想,田小秧不禁又鄙視了一下自己,內(nèi)心卻似江河決堤,血液里哪怕有一點點莊嚴(yán)和驕傲,亦是一瀉千里、回天無力。

張立剛打電話給田小秧,說剛從廣東出差回來,晚上請她吃飯。田小秧上完夜班正在睡覺,暈頭暈?zāi)X接了手機,糊里糊涂答應(yīng)了。掛斷電話去衛(wèi)生間,掀開馬桶蓋坐下,聽到水注聲從身下傳來,并不激烈,持續(xù)片刻,聲音止息的當(dāng)口,田小秧打了個哆嗦,一抬頭,見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里,一個蓬頭垢面、蒼白憔悴的女人直挺挺坐著。她一驚,頓時清醒了。

清醒了的田小秧決定去小區(qū)四號門外的“美美理發(fā)店”做個頭,她是固定去這一家的,一個外來妹開的店,洗剪吹20元,手藝一般,但市面上大概找不到這么便宜的店了。田小秧一直保持著同一種發(fā)型,中長直發(fā),三個月修理一次,不染不燙,只剪掉頭發(fā)末梢開叉的一截,不需要到那種貴得離譜美容院去做。走出四號門,卻發(fā)現(xiàn)那爿店重新裝修過了,陳設(shè)比過去豪華許多,仰頭看招牌,“美美理發(fā)店”變成了“新發(fā)社”。洗頭妹也不見了,一個白襯衣黑領(lǐng)結(jié)洗頭仔迎出來:阿姐做頭?洗剪吹全套68元,開張第一個月,打七折。

田小秧站在門口不動,她在猶豫要不要進去。洗頭仔一雙單眼皮細(xì)長眼里流出略帶矜持的殷切:阿姐,我們“新發(fā)社”是全國連鎖,絕不斬客的,做會員卡可以打3.8折,68元的洗剪吹,只要25元。

田小秧想:只比美美理發(fā)店多5元,倒是不貴。便抬腳進了店內(nèi)。

田小秧仰躺在洗頭椅上,一雙靈巧的手在她腦袋上抓撓揉捏,柔和,卻不失力度,感覺很舒服。洗頭仔揚州口音的普通話從頭頂上方傳來:

阿姐第一次來,叫我阿邦好了。

阿姐是住在后面小區(qū)里的吧?抓得重一些還是輕一些?

水有沒有太燙?阿姐有什么要求告訴我……田小秧從未享受過這樣體貼的服務(wù),心里覺得受用,嘴上卻什么要求都不敢提,就怕額外付錢。

沖洗完,阿邦用一塊干燥的毛巾替她包住頭發(fā),扶她起來,手掌輕輕撫住她的腦袋,引著她朝鏡子前走。田小秧心里一動,這些年,她沒有讓身軀的任何部位與男人觸碰過,連握手都沒有,她幾乎忘了與異性肌膚接觸是什么感覺,她以為,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被男人觸碰??墒乾F(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她喜歡自己濕漉漉的腦袋被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撫著,盡管手的主人只是一個洗頭仔,但被一個年輕男人觸摸的感覺是新鮮而微妙的,令人緊張,卻有隱約的歡喜。

阿邦把她引到鏡子前坐下,拿出一盒棉簽:阿姐別動,給你掏一下耳朵。

田小秧習(xí)慣性地想拒絕,但阿邦的一只手已經(jīng)輕輕捏起她的耳垂,另一只手里的棉簽緊跟著探進了她的耳洞。田小秧只覺一陣酥麻,通了電似的,雞皮疙瘩“刷”地起了一脖子,隨即,耳洞里的電流“簌簌”地傳遍全身,一激靈,下腹竟發(fā)了熱,微微脹痛,卻是令人舒坦的痛。田小秧的肌膚、血液,以及身上的器官久已荒廢的感受力,就這么被調(diào)動起來了。阿邦掏完一只耳朵,移到另一邊,這一回,田小秧預(yù)知了第二只耳朵也將享受那種酥酥麻麻的美妙感覺,便在心理上做好了準(zhǔn)備。阿邦輕車熟路,捏住她的耳垂,手持棉簽慢慢進入。田小秧的軀體雖然坐得僵直,體內(nèi)卻分明生出了一種久違的血脈涌動,耳垂也已熱得發(fā)燙,偷偷瞄一眼鏡子,天吶!臉上一片緋紅。耳垂邊的那雙手,還在溫柔地動作著,纖瘦細(xì)長的手指白皙而干凈,骨節(jié)微微凸出,飽滿的指甲蓋散發(fā)出淡淡的白亮光澤。以前她從未注意過,男人還可以有這樣的手,漂亮、柔韌,還有力量,讓她想到一種叫“鐵蘭花”的植物的名字。

三個小時后,田小秧抬起眼皮,看見鏡子里煥然一新的自己。一頭卷曲而不過分、簡潔卻不呆板的短發(fā),一簇浪花般的劉海,恰到好處地?fù)踝×祟~頭上最討厭的幾道皺紋,兩鬢處還順出幾縷發(fā)絲,讓瘦削的臉多了幾分嬌媚,本來有些刻板的面相,這會兒變成了有克制的嬌羞狀。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田小秧動用了銀聯(lián)卡,做了一張一千元的會員金卡。走出“新發(fā)社”大門,身后傳來阿邦的道別聲:阿姐以后來,就找阿邦,我星期三休息,別的時間都在……

到家已是下午四點,田小秧扎起圍裙,開始忙碌晚飯。女兒放學(xué)回家,一進門,大叫一聲:哇!美女耶!媽媽燙頭發(fā)了。

田小秧佯裝生氣:瞎說什么?快去做功課。

做完晚飯,母親還沒回來。老太太在老年活動中心跳扇子舞,跳完舞,她還將用一小時左右來完成本來只需十五分鐘的回家路程。她熱衷于把她那念經(jīng)般的聲音傳播給路遇的七大姑八大姨,這個小區(qū)居住的都是原來弄堂里的拆遷戶,眾多熟識的老鄰居讓老太太在傳播家庭興衰史的時候具備了可持續(xù)性。田小秧提醒過母親,自家的事,不要什么都說出去。母親自作聰明地回答:我不是什么都說的,放心,關(guān)鍵的話不會說。可是母親的承諾與行為如同發(fā)自兩個不同的人,田小秧經(jīng)常在與鄰居們相遇時聽到她們關(guān)切的問候:

小秧你受苦了,陳中華那種男人,離掉算了!

小秧,你媽說你評上技師了,工資漲了多少?

小秧,你女兒要上二附中,找你們公司經(jīng)理啊,他老婆是二附中校長,送個大紅包……

母親對鄰居們的開誠布公,導(dǎo)致她家的私事成了群眾關(guān)心和過問的公共事務(wù),這讓田小秧感到很不舒服。她學(xué)會了留一手,有些隱秘的事,她不告訴母親,比如去婚介所登記求偶,就沒讓母親知道,所以今天,她倒希望母親晚點回家。

進房間換衣服時,田小秧對女兒說:圓圓阿姨約媽媽出去有點事,外婆回家后你們自己吃晚飯。

二室一廳的房子,一間臥室是母親的,田小秧和女兒占據(jù)了另一間,沒有多余空間,女兒做功課也在臥室里。田小秧換上玫瑰紅小西服,女兒扭頭看了一眼,忽然說了一句讓田小秧心驚肉跳的話:約會呢,我建議你換那條粉紅內(nèi)褲。

田小秧的臉一下子紅了,毫無準(zhǔn)備地開口訓(xùn)斥:誰說我要約會去了?瞎三話四!

女兒狡辯:是你自己說的,圓圓阿姨約你出去,不叫約會叫什么?

田小秧想再教訓(xùn)幾句有關(guān)粉紅內(nèi)褲的話,卻不知如何說,便軟下口氣:外婆回來可別提約會什么的,她會胡思亂想的,聽見沒有?

女兒點頭:放心吧!

午夜時分,田小秧回到家,母親和女兒都已熟睡。她給自己放了一缸熱水,脫衣服時,看鏡子里的女人,嶄新的發(fā)型已有少許折損,兩鬢彎彎的發(fā)絲有些外翹。她沒整理,就把自己浸入了浴缸。

適度的熱水柔軟而緊致地包裹著田小秧的身體,就像,男人的懷抱。只不過,熱水中的女人,是自然而松弛的女人。男人的懷抱,卻是一缸溫度過高的水,女人被燙得渾身緊繃,稍有抵觸情緒,可又貪戀那種久未體驗的溫度,并未真的抵抗,小腹里又有微微脹痛襲來,是女人久未使用的器官重啟后的過度反應(yīng)。這種種復(fù)雜感覺,令田小秧不禁沮喪:太快了,都沒見到他的手。

第二次見面,田小秧就和張立剛上了床。晚飯是到他家里吃的,福建路上的老房子。田小秧一進門,就用目光掃視了一圈:一只舊五斗櫥,櫥上擺著一臺老式三五牌臺鐘,三根指針靜靜地構(gòu)成某個固定的角度,一動不動,顯然是一臺壞掉的鐘。旁邊堆著一疊舊報紙,還有雷達殺蟲噴霧劑、蚊香盒之類的雜物。五斗櫥的對面是一張舊方桌,桌上是三只并不配套的玻璃杯,還有幾個裝咸菜腐乳辣醬的瓶瓶罐罐。桌邊是一只木柄扶手單人老沙發(fā),也許服役時間過久,座墊邊沿有一道兩寸長的開裂……屋里還算整潔,但看得出是緊急收拾的效果,未見得平時也這樣。并且,家具桌椅都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樣式,像穿越到了三十年前。唯有靠底墻的一張床上,被子疊得豆腐干一樣方正挺括,想必是張立剛曾經(jīng)軍人身份的流露,也是這間屋里唯一讓田小秧覺得有生活秩序的地方。房子的確有點小,二十平米不到,廚房還是公用的。不過,靠近南京東路,白金地段,一間老房可以換購新住宅區(qū)兩套兩室戶的房子,要是輪到拆遷,那就更不止。再說,畢竟是單身男人,又是803刑警,工作肯定很忙,顧不上家很正?!镄⊙硐氲煤軐嶋H,她試圖理解張立剛,掃視的目光回撤時,發(fā)現(xiàn)老式五斗櫥上的一堆雜物中,安插著小小的一盆多肉植物,有些驚訝:這男人,還有心思種花?順手拿起小花盆問:這是什么?挺好看的。

張立剛說:這叫“千佛手”,我常出差,顧不上澆水,它倒活得好好的。

叫“千佛手”的植物,果然長著很多根胖嘟嘟的圓柱體葉瓣,就像厚實的手掌朝天伸展出無數(shù)根圓潤飽滿的綠手指。田小秧拿起張立剛給她倒的一杯涼開水,慢慢灌進拳頭大小的花盆,細(xì)石子和碎泥混合的花土瞬間就把一杯水吸干。她沒問他為什么單單養(yǎng)一盆“千佛手”,她猜,他是為紀(jì)念被地雷炸飛的六根手指吧?

晚餐,張立剛親自下廚,做了四個家常菜,還買了一瓶石庫門黃酒。酒菜不算高檔,烹飪手藝也一般,但田小秧感覺得出,張立剛是一個會照顧人的男人,給她夾菜,給她倒酒,吃完飯還替她削了一個新疆香梨。只是自始至終戴著那副灰綠色線手套,她想看看他的手到底傷殘到什么程度,可一直沒機會。整餐飯,張立剛不停嘴地說著三十年前的英雄傳記,住貓耳洞,染上瘴氣熱毒,巡邏時抓住一個越南游擊隊員,獨自押著俘虜歸隊,才十八歲啊!三等功是抓俘虜?shù)玫模皇桥爬?,說著,舉起他那雙戴著手套的手:排雷炸傷是意外。田小秧以為他會脫下手套給她看,可他收回手,端起酒杯說:謝謝你小秧,你愿意到我家里來吃飯,我很高興。

田小秧很少下館子,也沒有約會的經(jīng)驗,不曾想過到人家家里來吃飯是否合適。張立剛這么一說,倒讓她有些后悔,之前應(yīng)該咨詢一下方圓圓。不過,愿意請她來家里吃飯,說明他坦然,也還自信。這么一想,她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你講了那么多過去的故事,講講現(xiàn)在吧,803的故事,很好聽的,我小時候就喜歡聽《刑警803》廣播劇。

張立剛笑起來,方腦袋上兩只眼睛瞇成兩彎月牙:那都是假的,演出來給人聽給人看的。

田小秧看著方腦袋上的月牙眼:那你講講真的。

張立剛卻停住笑,放下酒杯,站起來,走到田小秧身后,忽然俯下身,摟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那是保密的,不過你想聽,我就說,對你我不保密。說著,線織手套包裹的一只手繞到她身前,撈起她的手,柔聲道:就說入室搶劫吧,知道盜賊第一步要做什么?

田小秧背對著他搖搖頭,赤裸的手被他戴著線織手套的手撫弄著的,有點異樣,耳邊的男聲竭盡溫柔,卻令她莫名地不安。

五毛錢的硬幣,知道嗎?首先,要做很多個五毛硬幣大小的圓紙片,這秘密,沒干過公安的人,是不會知道的……男人輕聲說著,溫?zé)岬臍庀⒊掷m(xù)吹進田小秧的脖子,頸項間一陣陣酥癢,伴隨著石庫門黃酒的醇香繚繞,一路進入她的鼻息、口腔、胸腔、胃部,乃至小腹。她想問:做五毛硬幣大小的圓紙片干什么?可小腹正發(fā)熱,帶著甜蜜與羞澀的輕微脹痛感,持續(xù)騷擾到她平靜多年的軀體。

被一個男人環(huán)抱的感覺,就像被一缸熱水浸浴,只不過,熱水會越來越?jīng)?,男人的懷抱卻越來越熱,越來越燙,最后,燙得她都有些怕了?,F(xiàn)在,躺在浴缸里的田小秧試圖檢點自己如何會上到張立剛床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可那只是發(fā)生在瞬間的事。只記得他那雙戴著線織手套的手在她身上匍匐爬行的感覺,毛拉拉的粗糙。她閉著眼睛,神經(jīng)跟著那雙手移動的軌跡,一寸寸緊繃,然后,她感覺他好像在撕扯手套,接著,一團軟軟的、滑溜溜的東西貼在了她的肌膚上,來來回回地蠕動。她想,現(xiàn)在,他的身體是赤裸的,手也是赤裸的了?可她看不見那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只覺得肉與肉的摩挲,仿佛軟體動物吸附在身上,螞蝗般近乎鉆進她的血管,令她戰(zhàn)栗,又欲罷不能。田小秧有些頭暈,也許是喝酒的緣故,她沒有抗拒那具發(fā)燙的身體,她閉著眼睛任由他擺布,自始至終沒有勇氣從被窩里抓出那雙柔軟無骨的手看一看。

完事后,趁張立剛掀被子,田小秧飛速掃了一眼他的手,依然是兩坨毛拉拉的灰綠色。動作真快,神不知鬼不覺就把手套又戴上了?還是壓根沒脫過手套?田小秧很是疑惑。

浴缸里的水涼了,田小秧擰開龍頭加熱水,她有些害怕被軟體動物吸附在身上的感覺,可又舍不得不讓自己浸潤于一個男人熱騰騰的懷抱中。她想,她得認(rèn)真考慮一下,接下去該怎么辦了。

第二天早上,田小秧被母親念經(jīng)似的嘮叨吵醒,她縮在被窩里聽母親訴說物價的上漲,退休工資的不經(jīng)用,老年活動中心要她們買下跳舞的那把紅扇子,十八塊錢,黑了良心,不買,大不了不去跳舞……田小秧松了口氣,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怨憤中,并沒有追問她昨晚的去向。她把腦袋更深地縮進被窩,要是被老太太發(fā)現(xiàn)她改了發(fā)型,一定又是一場審問。雖說早晚會發(fā)現(xiàn),但她就是掩耳盜鈴、能拖則拖。終于挨到母親出了門,田小秧翻身起床,給方圓圓打了個電話:有沒有空?想和你聊聊。

方圓圓立即來了興趣:和大臉貓有進展了?

田小秧如實相告:昨晚去他家吃飯了。

方圓圓:好不好?快說,好不好嘛!

田小秧:什么好不好?

方圓圓“嘿嘿”笑:都到家里去了,還能干什么?又不是少女??旄嬖V我,刑警803的活,是不是很好?

盡管電話那頭的方圓圓看不見,田小秧的臉還是紅了:不壞。

方圓圓大笑:不壞,就是好。到底是刑警,身體肯定棒……

田小秧打斷她:我想,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幫我看看,我不敢相信,我的眼光不好。

方圓圓問:不敢相信什么?

田小秧還是沒把“五級傷殘”的事說出來:我也不知道。

方圓圓:人家是刑警哎,哪里去找這條件的對象?你又不是……

田小秧知道,方圓圓想說她又不是頭婚,還帶著個孩子,一個刑警,配一個拖油瓶的女人,綽綽有余??墒?,方圓圓不知道那男人只有四根手指,缺乏關(guān)鍵條件的對比,不具備可參照性。這么想著,田小秧忽然問:圓圓,劫匪上門搶劫,先要做很多個五毛硬幣大小的圓紙片,你知道為什么嗎?

方圓圓被問蒙了:什么劫匪?你在說什么?

這個問題,昨晚張立剛沒來得及宣布答案,田小秧也忘了追問。

第三次約會定在周末,田小秧在電話里告訴張立剛:我閨蜜方圓圓也要來,她想認(rèn)識一下你,圓圓和我最好,親姐妹一樣的。張立剛滿口答應(yīng),并且提議,他也約兩個發(fā)小來吃飯,人多熱鬧一些。田小秧想:這就算公布關(guān)系了?還是和她一樣,請人來做參謀?

周末,田小秧和方圓圓說好中午十一點半等在福建路口,自己先去張立剛家,招待閨蜜和發(fā)小,總要做些準(zhǔn)備。剛進弄堂口,就見大臉貓?zhí)е侥X袋靠在門口,田小秧一出現(xiàn),他立即喜形于色迎上來:小秧,我正想去弄堂口接你呢。一股熱風(fēng)撲面而來,隨即伸手?jǐn)堊√镄⊙淼募绨?,頓時,女人就成了一只被巨大的翅膀罩住的嬌弱小鳥。田小秧心里暖融融,嘴上卻說:又不是第一次來不認(rèn)得路。菜買了吧?我來洗。

張立剛說:還沒買,菜場就在弄堂口,我們一起去,很快的。

想在鄰居面前展示一下他有女朋友了?田小秧想。一路出弄堂,經(jīng)過一扇扇洞開的門,田小秧分明感覺無數(shù)道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未見張立剛與鄰居打招呼。到得菜場,先稱了一條鯧魚,魚攤老板說:三十六塊八,算三十六。張立剛掏出棕色雙折錢包,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在田小秧耳邊輕聲說:看我這記性,忘了報銷廣東的差旅費,小秧,要不,你先付一下?

田小秧心里“咯噔”一下,看張立剛,方腦袋上的面孔滿是愧疚,還叨叨著:我就是這個壞毛病,身邊不肯多帶現(xiàn)金,明天上班就去報銷。

田小秧猶豫了兩秒鐘,摸出自己的錢包。接下去買的所有菜,包括兩株西芹、一包鮮百合、一斤青椒、三只土豆、一塊肋排,還有白斬雞、四喜烤麩之類的熟菜,都是田小秧付的錢。兩人提著菜一路回家,再次經(jīng)過一扇扇洞開的門,穿越無數(shù)雙獵奇的眼睛,依然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田小秧想:這是讓我和他一起招搖過市出風(fēng)頭,還是拉我去付錢買菜?

這么一想,田小秧就生了疑,進家門后,目光四處搜索起來。田小秧沒有看見她想尋找的警察制服,床上沒有,沙發(fā)上也沒有。也許掛在五斗櫥里了?開櫥門查看一下?還沒到那份上吧?田小秧猶豫了一會兒,拿起五斗櫥上的小花盆,到公共廚房里的水池邊,輕輕擰開自來水龍頭,小股水流緩緩進入“千佛手”下面的土壤里。那十幾根綠手指,比上次長得更飽滿壯實了,又胖又嫩,掐得出水一般。

張立剛靠在門框上,看著給“千佛手”澆水的女人,方腦袋上的眼睛里溢滿了幸福。田小秧看了他一眼:你總穿便服,我都沒見過你穿制服的樣子,穿給我看看吧。

張立剛笑瞇瞇:干我們這一行的,很少穿制服回家,下班就在單位更衣室里換掉了,你想看,我下次穿回來。說著,把袋子里的魚肉蔬菜倒進水池。

既是洗菜,總歸要脫手套的,田小秧想,就說:“我?guī)湍阋黄鹣床?。”張立剛很爽快地說了聲“好”,拿起擱在水池邊的一副黃色橡膠手套,帶著線手套的手直接塞了進去。

居然戴兩層手套!田小秧幾乎被激怒,她看著男人一手托住鯧魚,另一只手在魚身上擦弄沖洗,忽然覺得,那雙手擦弄的不是魚,而是自己的身體,軟體動物牢牢吸附住肌膚的感覺再次襲來,手臂上的毛孔一陣陣收縮,雞皮疙瘩就冒了出來。

田小秧沒有幫張立剛一起洗菜,她回到屋里,細(xì)細(xì)打量著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間。空間并不擁擠,卻因為過于老舊的家什和粗糙的用具,以及近乎凌亂的陳設(shè),使屋內(nèi)處處顯示著捉襟見肘。不是貧窮,也不是簡樸,而是,生活得不用心,缺少某種看得見的希望,用本地話說,就是“度死日”,得過且過的意思。老弄堂里的居民,過日子其實是講究的,房子老了,內(nèi)飾卻大多不差,吃穿用品不求高端,卻也不會檔次太低。可是這個男人,居然連買菜錢都拿不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刑警都不喜歡身邊帶現(xiàn)金嗎?

張立剛往桌上一盤盤端菜,十一多點了,他的發(fā)小和她的閨蜜都快到了。田小秧忽然說:我還是想看看你穿制服的樣子,你工作證上總有照片的,給我看看工作證吧?

張立剛把手里的一盤青椒土豆絲放下:工作證?在制服口袋里,下次穿回來一起給你看。抬頭發(fā)現(xiàn)田小秧臉色陰沉,又說:我想想,對了,有一張很多年前的工作證,改制服前的,已經(jīng)作廢了,我找出來。說著去拉五斗櫥抽屜,從最底下拉到最上面,五只抽屜全打開了,一邊說:放在抽屜里的,沒動過,怎么找不到了?

田小秧快要絕望了,可她就是不說“別找了”,她倒要看看這個男人怎么收場。屋里忽然暗下來,巨大的說笑聲從門口傳來:張立剛,“赤佬”做啥?翻箱倒柜的。回頭看,只見兩堆巨大的肉身撐滿了整個門框,光線被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張立剛還在抽屜里翻找,嘴里叫道:進來進來,小秧,他們就是我的發(fā)小,四毛和小頭。哎,找到了……張立剛抬起頭,看見的是田小秧挎著包邁出家門的背影,他抓著一個紅色小本追到門口:小秧,找到了。

田小秧快步朝前走著,張立剛的喊叫非但沒讓她回過頭來,腳下的步子更是加倍急促起來,像兩桿亂了方寸的高蹺,跌跌撞撞地?fù)湎蚺每凇?/p>

拐出福建路,看見站在十字路口的方圓圓,田小秧頓時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家長,幾乎哭出來。

方圓圓給田小秧打電話,說查出了張立剛的底細(xì),她老公有一中學(xué)同學(xué)在區(qū)公安局工作,拐彎抹角托人打聽到,“803”的確有一個叫張立剛的刑警。田小秧緊繃了兩天的弦頓時一松,轉(zhuǎn)而又是一緊:圓圓,你把給我征婚的事告訴你老公了?

電話里一陣東倒西歪的“咯咯”笑聲:沒有,我只說我有一同事最近相親……

到底是閨蜜,想得周到,事情還未塵埃落定,田小秧不想讓閨蜜的老公知道,要是不成就太丟人了,并且現(xiàn)在看來,不成的可能性很大。那天不告而別,張立剛肯定覺得她腦子有病吧?雖說他立即追了好幾個電話,可她一個都沒接。他又發(fā)短信,半小時一條,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忽然走掉?為什么不接電話?短信提示音響一次,田小秧的心臟就抽搐一次,她甚至想,他要是再糾纏不休,她就去換掉手機號碼。張立剛發(fā)了一整天短信,大概終于絕望了,至此再沒有消息。

手機安靜了兩天,田小秧卻度過了兩個有所期待而要阻止自己去期待的夜晚和白天,心境竟從失而復(fù)得的安全感,漸漸轉(zhuǎn)向等待、失落、不甘心。男人不再糾纏,清靜了,可是,乏味透了,沒勁透了。田小秧簡直不明白自己,整整五年沒有男人的日子,都是怎么過來的?

掛掉方圓圓的電話,田小秧立即翻出張立剛的號碼,她想挽回這個差不多已經(jīng)被她放棄的男人,又覺得自己這樣出爾反爾,會被男人恥笑。想了好一會兒,才試探性地發(fā)出一條極簡單的短信:手機壞了,剛修好。

回復(fù)很快來了:你嚇壞我,沒事就好!顯然,這個男人一直在等候她的音訊。田小秧抿了抿嘴,心里有笑意幾乎要涌上臉。手機又是一響,第二條短信追來:明晚有空么?請你吃飯,去外面吃,德興館,就在福建路上。

張立剛的坦然與大度讓田小秧相形見絀,她差點錯過一個優(yōu)質(zhì)男人。這回要好好表現(xiàn),田小秧想,便回短信:不用外面吃,就在家里吧,我買菜帶去。

張立剛的回復(fù)依然快速:也好,我在家等你。

笑意終于抿不住,從田小秧的嘴角溢出。她捏著手機,又回復(fù)了幾個毫無必要的字:知道了,大臉貓!

張立剛發(fā)來一個問號,他不知道“大臉貓”是她和閨蜜背后給他起的綽號,更不懂那是女人在撒嬌。

第二天下午,田小秧去了一趟“新發(fā)社”,讓阿邦給她做了一個焗油。做完頭,從包里掏出會員卡,阿邦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捏住卡片:阿姐坐一會兒。轉(zhuǎn)身去收銀臺替她刷卡。田小秧看著鏡子里洗頭仔接近瘦削的背影,兩條腿亦是細(xì),還有點微微羅圈,空蕩蕩的臀部連著仿佛要與下半身脫節(jié)的腰,就好像從小缺乏營養(yǎng),沒發(fā)育充分的樣子。卻因為身上白得炫目的襯衣和黑色西服背心,一眼看去,又是精干緊湊的。穿衣服分兩種,一種是人撐衣,一種是衣?lián)稳?,阿邦算是被他那身西服背心撐起來了。田小秧想,這樣的小身子,要是脫掉制服,換個家常衣服,就萎靡了。于是就想到張立剛,她還沒見過他穿制服的樣子,刑警的制服,豈是洗頭仔的制服可以比的?田小秧試圖想象那個頂著方腦袋的男人穿著刑警制服戴著大蓋帽的樣子,可女人雖是細(xì)膩,想象力卻一般。小時候聽廣播劇《刑警803》也是一樣,那個令她超級迷戀的男主角劉剛,竟始終沒有在她腦中形成過一個具體的樣貌。

阿邦結(jié)完賬回來,把金卡還給田小秧:謝謝阿姐照顧生意,下次來給你做個頭皮護理吧,防脫發(fā)的。說完,兩只手在她鮮亮的頭發(fā)上攏了攏,又伸出過于白凈的手指,捻起她耳鬢邊的發(fā)絲仔細(xì)理了理,就像藝術(shù)家在作品殺青前完成最后幾筆。田小秧看著鏡子里阿邦那幾根細(xì)長白皙的手指在自己頭發(fā)上捻弄,心想,今晚一定要想辦法看看那雙只有四根手指的手。

煥然一新的田小秧準(zhǔn)備第四次赴張立剛的約,自認(rèn)識以來,這是她最心甘情愿、最迫不及待的一次赴約。這回女兒沒提議她穿粉紅內(nèi)褲,而是斜了她一眼,很嚴(yán)肅地說:媽媽,我想和你談?wù)劇?/p>

田小秧有些心慌:現(xiàn)在?什么要緊的事?

女兒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你要是想結(jié)婚,別瞞我,我和外婆一起過,沒關(guān)系的。

田小秧一驚,竟紅了眼圈:媽媽怎么會舍得你?

女兒無所畏忌地追問:那么就是說,你真的要結(jié)婚了?

田小秧趕緊搖頭:沒,沒有??!

女兒鼻子一皺,神秘兮兮地說:放心,我不會告密的。

田小秧頓時覺得被女兒戲弄了,怒火噌一下躥起來,又心虛,不敢發(fā)作出來,只白了女兒一眼,重手重腳地解下圍裙,整裝待發(fā)。出門時,還是做了虧心事一般,跑去看了一眼正在做功課的女兒。女兒捏著筆,耷拉著眼皮說:不會又是半夜三更回家吧?要不要我替你向外婆解釋一下?

田小秧又嚇了一跳,嘴上說:解釋什么?有什么要解釋的?心里卻想,上次和張立剛約會晚歸,母親沒有追問,難道是女兒替她“解釋”過了?小孩子,能想出什么理由來搪塞母親,竟讓老太太閉嘴不問?

卻見女兒抬頭看了她一眼:怎么還不走?淡然的眼神,看不出一絲快樂、悲傷,抑或憤怒、恐懼,什么都沒有。田小秧躲開女兒直視的目光,匆匆轉(zhuǎn)身,逃跑似的出了門。

去程的公交車上,田小秧腦中反復(fù)刷過女兒那句話,“你要是想結(jié)婚,別瞞我,我和外婆一起過?!边€有,女兒看她時冷淡的小眼神,那是孩子的眼睛沒來得及學(xué)會表達內(nèi)心的感情,還是女兒遺傳了她的基因,天性冷淡?那么她自己呢?究竟是不善于表達內(nèi)心的感情,還是壓根就是一個感情貧乏的人?這真是一個可疑的問題,禁不住想,那個男人,大臉貓,她是真的愛上他了嗎?還是從小到大,她就沒有間斷過對一個叫“刑警803”的偶像的追捧?可她不是一個追星族,她不想在任何明星的粉絲群中增添一個無足輕重的自己,即便是“刑警803”,她心里都沒有過一個具體的形象。

這么想著,田小秧血液里那點專屬單身女人的莊嚴(yán)和驕傲,在最近一段日子的藏匿后,春風(fēng)吹又生似的頂出了并沒有完全振奮起來的枝芽。

下公交車時,田小秧的面色已略有灰暗,她為自己打扮得這般山青水綠地去張立剛家而鄙視自己。不會掩飾情緒的女人,說好由她去買菜,又不情愿了。上次買菜就是她付的錢,張立剛會不會還給她?他若還她,她肯定是不好意思要的,但他是否主動還,那是問題的關(guān)鍵。

田小秧沒去菜場,直接朝張立剛家的弄堂走去。一進弄口,就見三十米開外,張立剛正和那個田小秧只見過一眼的叫四毛的爭搶什么。男人戴著線織手套的手很是靈活,一把搶過四毛手里幾張粉紅色百元鈔票,嘴里說:你還不是丟在麻將臺上?都給我吧。四毛要搶回來,張立剛背過身子躲,殘手畢竟不著力,還是被大塊頭四毛抽去了幾張。四毛一邊笑,一邊蜷起身軀把鈔票捂在懷里,肉球般朝弄堂另一邊翻滾而去。張立剛追了幾步,停下來,口里罵道“小逼樣”,一轉(zhuǎn)身,看見目瞪口呆的田小秧。

田小秧來不及縮回去了,張立剛跑過來,連拉帶摟地把她往屋里領(lǐng),她拖拽著雙腳往前挪,臉上已是一片蕭瑟。張立剛笑著說:四毛問我借錢,又去搓麻將。田小秧心里說:到底誰問誰借錢?當(dāng)我傻瓜?可她沒說出口,只沉默著進了屋。

一進門,張立剛就指著沙發(fā)說:你不是想看我穿制服嗎?我特意穿回來了。果然,單人沙發(fā)上攤著一套黑色警察制服,一只袖子搭在扶手上,袖上綴著一枚盾形警標(biāo)。張立剛湊到她耳邊:要不要穿上給你看看?

田小秧的心一下子軟了:不用,先買菜去吧。

張立剛卻張開雙臂,從背后環(huán)抱住她,大腦袋沉甸甸地抵住她的肩胛窩,壓低聲音,用曖昧至極的語調(diào)說:菜早就買好了,現(xiàn)在還不想做飯……

男人有力的雙臂箍著田小秧的胸口,勒得緊緊的,讓她感覺既有一種安全感,又止不住地生出另一種恐懼感,有些矛盾,有些刺激。田小秧沒有阻止他,只說:我還要給千佛手澆水呢。

男人的嘴唇幾乎咬到她的耳垂:千佛手耐旱,不用澆水。

田小秧只覺胸口輕輕一疼,并不壯碩的雙乳已被他滿滿握住。她不禁閉上眼睛:那你想做什么?說完才意識到這話有鼓勵的意思,果然,耳畔傳來他幾乎只有氣聲的呢喃:你想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田小秧并不覺得這會兒她想和男人做點什么,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任何招架,她就順了他,并且,這回真的生出了莫名的激情,不似第一次那樣新奇而膽怯,時刻都在感知與探索那雙不得而見的手,全程貫穿著揣測、試探,就分了心。有了激情,就專注起來,顧不得天還沒有黑,房內(nèi)還透著光,顧不得男人脫衣時一揮就不見了的內(nèi)褲竟是紅色的,顧不得那顆方腦袋上滴下的汗珠子近乎擲地有聲地砸在她胸上,更顧不得肉體與肉體的赤誠相見里還夾帶著某處不露真相的瑕疵……并且,完事后,她竟沒有想到要去看看他的手,她好像忘了這件一直令她耿耿于懷的事。

天色漸暗,整個房間正朝黑暗里深深地陷落,身體內(nèi)的暗潮也在退卻,男人滾燙的胸懷漸漸涼下去。她蜷在那個厚實的懷抱里,幾乎要睡著,手機在床頭柜上發(fā)出短信提示音,她要伸手去拿,赤裸的上半身剛欠起,就被亦是半夢的男人拖了回去,頓時又跌入黑甜的溫暖中。田小秧再次閉上眼睛,短信多半是廣告,不看也無妨,她想,要是可以不回家,就這樣睡到天亮就好了。神經(jīng)緊繃了好幾天的女人,一番勞作之后,終于腳癱手軟地睡了過去。

田小秧醒來時,身邊的男人正摸摸索索穿衣服,她問幾點了,他按亮手機看了一下,說十點半。她嚇了一跳,頓時躥起來,黑暗中卻抓不到衣服。男人說別急別急,自己穿好內(nèi)褲,開了燈。強烈的燈光刺得田小秧眼睛一陣痛,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看見自己的衣服在沙發(fā)上,壓著他那套刑警制服,那條女兒建議她約會穿的粉紅色內(nèi)褲張開著,趴在黑色制服的肩章上,觸目驚心。昨天答應(yīng)赴約時,她沒想過要和男人上床,鬼使神差的,洗澡后換了這條粉紅內(nèi)褲。田小秧心里滾過一陣羞愧,快手快腳穿衣服,嘴里念叨著:要死了,睡這么久。抬頭,發(fā)現(xiàn)張立剛站在床邊,身上就一條大紅內(nèi)褲,光著白花花的上半身,腳上趿著拖鞋,肩上頂著一顆方腦袋,垂著兩只被厚厚的灰綠色線手套包裹的手,鐵臂阿童木似的,頭重腳輕,比例失調(diào)。

田小秧朝墻角扭過頭,不忍卒視一般:燈太亮,眼睛痛。

張立剛想去關(guān)燈,田小秧又說算了算了。男人就杵在床邊,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直到田小秧穿完衣服背起包,他才醒悟過來:你,不吃晚飯了?

田小秧沒好氣:吃什么晚飯??!都半夜了。說著開門出屋,張立剛在她身后說:等等,我送你。田小秧順手一帶,房門就被她碰上了,那個垂著兩只肥蠢的手,還沒來得及穿外衣的紅內(nèi)褲男人,就被薄薄的一道門擋在了另一邊。

田小秧總算趕上了末班公交車,上車坐定,拿出手機翻看,有一條未讀短信,方圓圓七點多發(fā)來的:速回電。心里就有些慌,趕緊撥通了方圓圓的電話。

方圓圓劈頭就問:你沒和那個大臉貓碰頭吧?

田小秧猶豫了一下:沒,沒有?。?/p>

方圓圓松了一口氣:還好,我算了一下,你應(yīng)該上中班,估計你一下班就能給我回電。

田小秧今天的確應(yīng)該上中班,可張立剛約她吃飯,她就請了一天調(diào)休。田小秧問:什么事這么急?

方圓圓說:昨天漏說了一點,803的確有一個叫張立剛的,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工作,據(jù)說,那人三十歲左右。我問你,大臉貓幾歲?

田小秧頭皮一陣發(fā)緊:三十歲左右?昨天怎么不說?田小秧清楚地記得,楊老師給她的那張通下水道廣告名片上寫的,張立剛是1962年出生,怎么可能三十歲左右?三十歲左右的人,怎么可能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方圓圓說:我老公都被我罵死了,這么重要的細(xì)節(jié),怎么能漏掉……

田小秧又是一驚:你不會都告訴你老公了吧?

方圓圓支支吾吾:這個,小秧,我老公,又不是外人,干嗎怕他知道?畢竟我們都是女人,關(guān)鍵時刻需要男人出手的。

公交車內(nèi)空蕩蕩、黑漆漆,只有三個乘客,田小秧把手機緊貼住耳朵,什么都不想說,也不敢說。方圓圓還在表白:我老公說,叫上幾個人,去把那個騙子揍一頓,替你出口氣。我說打人是犯法的,不如投訴婚介所。我老公覺得投訴婚介所沒用,還不如報警。小秧,你要不要報警?我老公說,要報警就找他同學(xué)……

方圓圓一口一個“我老公”,田小秧實在聽不下去了:“行了圓圓,我沒被他騙去什么,不用報警?!?/p>

幸好方圓圓不知道她是調(diào)了休去和張立剛約會的,幸好她沒告訴方圓圓她相中的男人只有四根手指,要不今夜他們這對美滿的夫妻肯定會雙雙躺在被窩里,徹夜討論她這個失敗的單人女人如何被一個五級傷殘的男人騙財騙色,此事又該如何成為相親人士引以為戒的案例了吧?

田小秧把自己的閨蜜想得有些刻薄,可是此時此刻,她就是要這么想。

早上八點半,女兒上學(xué)去了,母親也已去公園鍛煉身體。田小秧躺在床上給單位打電話,請了兩天病假。沒發(fā)燒也沒感冒,可她不想起床,她希望自己生一場病,那樣她就不用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母親和女兒,也不用假裝狀態(tài)良好地去上班了。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就如同一列飛馳的過山車從她身上碾壓而過,顛簸跌宕得過于猛烈,過山車散了架,連同自己的身心,一地狼藉。田小秧沒有能力從殘骸中理出事故的原委和頭緒,整整一夜,她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著,卻又是混沌一片,直到天明,幾乎一分鐘都沒睡著。

枕邊的手機響了一下,田小秧摸過來看,是張立剛的短信:小秧,我想了一夜,我們一起生活吧……這個男人也是一夜失眠,做的卻并不是田小秧的噩夢。軟體動物吸附在肌膚上的感覺再次襲來,撥不開、扯不掉,潮濕黏稠的糾纏。田小秧只覺渾身軟綿綿,口中發(fā)苦,握著手機的手看起來都要比平時顯得焦黑粗糙。此刻的她,仿佛一片飽滿盎然的綠葉一夜之間凋萎成枯葉,連對自己的痛恨,對男人的厭惡,都是那么無力,有的只是沮喪、懊惱,以及對自己的失望。

張立剛還蒙在鼓里,隔一會兒又來一條短信:小秧,我想賣掉現(xiàn)在這間房子,換個三室戶,環(huán)境好一些,以后你就住我這邊。

田小秧高度警惕的大腦立即想:小心,別上當(dāng)。

張立剛又來短信:小秧,我在“老廟黃金”,想給你訂個鉆戒,你手指號碼是多少?

田小秧打了一個寒噤,心里豎起更多塊警示牌,眼睛卻盯著手機,等著對方繼續(xù)出招。

“小秧,先給你買個鐲子,下次帶你一起來買鉆戒,挑你喜歡的。”這回是彩信,一只金手鐲,繁復(fù)的鏤空花,俗氣的龍鳳圖案,被一只熟悉的線織手套托在掌心,粗鄙的灰綠色上面,一環(huán)耀眼的金燦燦。這不是從網(wǎng)上復(fù)制來的圖片,田小秧認(rèn)識那只裝在套子里的手。

田小秧按兵不動,胃里一陣陣泛酸,昨晚就沒吃飯,直到現(xiàn)在,她粒米未進。饑餓是一種不錯的感覺,小時候,父母吵架的日子,她就是這般饑餓著,卻又自我滿足著,沒有一絲恐懼與慌張。她甚至有些依賴這種肚子里空蕩蕩的感覺,胃酸附著在胃壁上,平滑肌一陣強過一陣地蠕動,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咕咕”鳴叫。獨自一人聽這鳴叫聲,就好像聽到躲在腹中的另一個自己心照不宣的回音。她沉浸其中,在一個秘密的空間與另一個自己交流,沒有人知道,她擁有這種自由而隱秘的快樂。此刻,強烈的饑餓感掩蓋了另一種災(zāi)難降臨的激烈和慌亂。田小秧捏著手機,等待著胃里接下去的一波潮動,心里想著,他應(yīng)該還會來短信。

果然,張立剛的短信又追來:手鐲樣子還喜歡嗎?

混沌的大腦被饑餓激醒,田小秧忽然有了些微好奇心,以及某種不明所以的興奮。思忖片刻,回復(fù)道:其實可以去香港買,貨好,還便宜。她不再掩飾自己的世俗氣,她想知道他究竟是誰,倘若他真是個騙子,為什么要讓她去他家里?沒有一個騙子會笨到暴露自己的住址。方圓圓的老公托人查到的信息肯定準(zhǔn)確嗎?口口相傳的消息,怎么保證不傳錯?田小秧滿心鋪設(shè)好的警示牌周圍,長出了千萬種需要求證的疑惑。

上午十時左右,方圓圓來電話:小秧,那男人有沒有找你?

田小秧這回撒謊一點都不猶豫:來過電話,被我掛斷了。

方圓圓叮囑:千萬別再理他了……

田小秧心想:還用你來囑咐我?嘴上卻說“知道了”。她不想告訴方圓圓實情,現(xiàn)在,她非常討厭方圓圓什么都想替她拿捏,連去婚介所登記征婚這種事都替她操辦,也討厭自己之前告訴方圓圓太多。也許,她介意的并不是被張立剛騙去什么,而是被方圓圓或者別人知道她受騙了,那才是最讓她無地自容的事。

中午,張立剛又發(fā)來一條短信:親愛的,太陽這么好,我在想你,每時每刻,你呢?

田小秧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果然,春末的陽光很是炫目,天色難得地呈現(xiàn)一片碧藍,幾乎沒有云。她瞇著眼睛看天,感覺有些恍惚,好像,一條發(fā)自熱戀中的男人的短信,把她帶進了某種不明所以的浪漫中。她坐起身,推開床邊的窗戶,似要讓自己更加靠近深不見底的藍天一般,探出腦袋,深深地吸入一口拂過窗口的涼風(fēng),然后,重重地嘆出一團積郁的濁氣,呼吸間,喉頭竟沒來由地哽咽起來。

田小秧穿好衣服,洗漱干凈后出了門。她不想逼迫自己留在家里與一個不明來由的男人隔空對峙,其實她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的,去一趟“新發(fā)社”,讓阿邦替她修護一下頭發(fā),或者,只是為修護一下不小心被撕開了口子的心。

中午時分,“新發(fā)社”內(nèi)顧客不多,兩三個洗頭仔正圍著一個戴假發(fā)套的塑料腦袋聊天,阿邦也在其中。田小秧推開大玻璃門進店,阿邦立即迎上來:阿姐來啦!今天想做什么?

“頭皮護理?!碧镄⊙砬榫w低落,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阿邦上前一步,扶住田小秧一條手臂:頭皮護理,好的,阿姐這邊坐。

田小秧理所當(dāng)然地讓阿邦扶著坐上理發(fā)椅,接下去,洗頭仔開始在他的女客人腦袋上操作起來。先打濕頭發(fā),而后一邊噴灑按摩液,一邊揉捏。年輕男人的十個手指一次次按在頭皮上,每一次,田小秧都能感覺到十個清晰的著力點,間或兩只手掌整個地捧著她的腦袋,用力攏住、按壓,似要用掌心的熱度捂暖她的頭皮。阿邦的手藝可算上乘,在他的手下,田小秧仿佛得到了某種踏實的、安心的撫慰,本是蕭條的心境,似是回暖了幾許。她抬眼看鏡子,洗頭仔正專注于手下的頭顱,兩只白凈修長的手,猶如舞蹈般在她頭上輕盈躍動,卻又不是軟弱無力,而是需要內(nèi)功的,落在筋骨肌膚上,是柔韌,又是透徹。田小秧看著鏡子,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男人的手,是可以這樣性感的。

莫名其妙地,田小秧摸出手機,在阿邦的眼皮底下打了兩行詩一般的句子:你若愛我,請告訴我你是誰;你若真誠,我的世界才是晴空。

短信發(fā)出,目標(biāo)是張立剛。田小秧從未嘗試過這樣的表達,她也從來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女人。詩一樣的短信發(fā)出后,田小秧再次感覺到了羞恥,為男人的荷爾蒙信息傳遞給她的某種欲念,為此刻依然心存的僥幸。

半個小時過去了,手機沒有動靜,一個小時過去了,手機依然沒有動靜。阿邦在田小秧身后說:阿姐,護理做好了,頭發(fā)給你吹了一下,還有什么需要嗎?

田小秧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努力微笑了一下:謝謝你,阿邦。

走出“新發(fā)社”大門,阿邦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阿姐走好,再來??!

田小秧沒有回頭,她背對著新發(fā)社大門,抬眼看天,努動嘴唇,無聲地罵了一句:騙子!早已熬紅的眼睛里,終于滂沱淚下。

落過一場浩浩蕩蕩的眼淚,田小秧感到了深深的疲憊,回家就躺倒在了床上。短信提示音響了一下,她抓起手機看,卻不是張立剛的回信,而是銀聯(lián)卡到薪提醒,這個月的工資進賬了。她想起女兒的撫養(yǎng)費,陳中華已連續(xù)兩個月沒打到卡上,算上這個月,已經(jīng)三次,共九百元。

其實何止九百元,離婚五年來,陳中華有過無數(shù)次缺漏撫養(yǎng)費的案底。田小秧不是潑辣的女人,吵架她最不拿手,她擅長的就是生悶氣,對陳中華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倒是母親出頭,找到陳中華單位。興許領(lǐng)導(dǎo)找他談過話,接下去幾個月,三百元撫養(yǎng)費就會準(zhǔn)時到卡??墒且欢螘r間后又會舊病復(fù)發(fā),總之隔半年就要漏掉幾次。田小秧束手無策,幸而沒有靠這筆錢養(yǎng)活女兒,多三百元,不會給生活帶來改觀,少三百元,日子也沒降低品質(zhì)。這么想想,田小秧也就心平氣和了,無賴的男人,不來往更省心。

然而此刻,想起陳中華缺漏的撫養(yǎng)費,田小秧卻做不到以往的心平氣和了,她咬牙切齒地想:就算養(yǎng)一條寵物狗,一個月的狗糧錢都不止三百元……被一個男人欺負(fù)了那么久,又有一個男人來欺騙她,總是躲不過被男人“欺”的女人,這會兒,終于無法再坐視男人為所欲為。田小秧忽然生出了斗志,摩拳擦掌的,在手機上打下一條短信:陳中華,我正式通知你,我將上訴法院,要求提高女兒撫養(yǎng)費至八百元,如有疑問請找律師與我聯(lián)系。按發(fā)送鍵時,田小秧的手有些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

天知道她為什么沖著陳中華開戰(zhàn),而不是張立剛。

現(xiàn)在,田小秧為自己設(shè)定了兩個敵人,她握著手機,等待著回音。她不想讓自己睡著,短信或許隨時都會進來,不管是張立剛的,還是陳中華的。她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到底是在等哪一個的短信。五分鐘過去了,手機沒有聲響,十分鐘過去了,依然沒有。女兒還沒放學(xué),母親還在老年活動中心打牌,她獨自病假在家,卻像一只自由而又彷徨的老鼠,一會兒去飲水機邊倒半杯水喝,一會兒進廚房,拿一塊抹布擦一擦干凈的灶臺,一會兒又到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毫無必要地照了照自己。她發(fā)現(xiàn)她瘦了,就這么幾天,身上掉了不少肉,兩頰明顯凹陷,眼眶內(nèi)扣,魚尾紋濃密而又深刻,眼圈上還浮著一輪黯黑的暈影,目光卻灼亮,簡直咄咄逼人,誰要是被盯上,一定會被燙傷。此刻的田小秧,仿佛一個從未參加過戰(zhàn)爭的人忽然進入迎戰(zhàn)狀態(tài),過于壯大的決心,過于沉重的壓力,甚而過于亢奮的情緒,都使毫無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女人臉上呈現(xiàn)出憔悴而又悲壯的表情。

手機已經(jīng)被田小秧握得發(fā)燙,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敵人并未及時應(yīng)戰(zhàn),他們顯然比她有經(jīng)驗得多,這讓準(zhǔn)備作戰(zhàn)的女人焦躁不安。田小秧決定泡個澡,也許這是一場漫長的戰(zhàn)斗,她需要平穩(wěn)沉著的情緒,以及持久的耐力。

浴缸里放滿了熱水,田小秧把手機放在旁邊的抽水馬桶蓋上,然后脫掉衣服,跨進浴缸,赤裸的身體往下一埋,想要洗心革面似的,也不管阿邦剛替她做過頭發(fā),連同腦袋,整個地把自己淹入了水中。就在這當(dāng)口,“?!钡囊宦暎R桶蓋一陣顫抖,短信來了。田小秧一躍而起,披著一身熱氣騰騰的水撲向馬桶,濕淋淋的手臂飛速掃到馬桶蓋。手機,那只精靈般的手機,忽然就變成了一條滑溜溜的魚,“嗖”地一下竄進浴缸,一瞬間,沉進了水底……

女兒放學(xué)回家,來不及卸下背上的大書包,就把右手伸到田小秧眼前,大拇指和食指間捻著的一片五角硬幣大小的圓紙片。田小秧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哪里來的?

我們家貓眼上的呀!女兒調(diào)皮地把紙片貼在鼻尖上:我按門鈴的時候看見的,隔壁301的貓眼上也有,303的貓眼上也有,都被我撕下來了。

女兒攤開左手,掌心里躺著好幾片同樣的圓紙片。田小秧的后背霎時冒出一層冷汗,她一把奪過女兒手里的紙片,轉(zhuǎn)身進臥室,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胡亂地按了一通所有可以按的鍵鈕。適才經(jīng)歷過一番熱水洗浴的手機固執(zhí)地保持著靜默,所有外界的信息,好的或者壞的,吉利的或者不祥的,都被這么一只小小的東西阻隔了。

田小秧準(zhǔn)備出門去修手機,她關(guān)照女兒:有人敲門千萬不要開。

女兒問:外婆敲門呢?

田小秧說:外婆有鑰匙……說著就聽見門鈴聲。田小秧湊到貓眼上看,是母親變形的長臉,開門拉進老太太,又趕緊關(guān)上門,說:我出去一趟,修手機,誰敲門都不要開。母親問:出什么事了?

田小秧說:沒什么,安全起見。

母親撇了撇嘴,一臉鄙夷:今天才曉得要安全?早干嗎去了?你要是曉得安全,就不會認(rèn)識個男的就跟人去……

母親說的也許是陳中華,或者最近發(fā)生的事,老太太已有所察覺?田小秧急著出門,無從整理思路,也沒心思回嘴。母親還在嘮叨:你要是有本事,就正經(jīng)找個有錢有勢又對你好的……

田小秧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忽然吼出一聲:強盜要上門搶劫了!

手機要一個禮拜才能修好,田小秧請了一周療休養(yǎng)假,這一個禮拜,她幾乎沒敢邁出家門一步。然而,并沒有盜賊敲門闖進她的家,她家和鄰居家的貓眼上,也沒有再被那種圓形小紙片貼住。這幾天,小區(qū)物業(yè)顯示屏上輪番播放著超大字體的防賊防盜宣傳,居委會阿姨老師們一個小時巡查一次,夜里還有保安巡邏。也許盜賊發(fā)現(xiàn)此地不利作案,偃旗息鼓了。只是,這一個禮拜,田小秧也沒有任何渠道得到張立剛或者陳中華的消息。她無從知曉,倘若手機暢通,她會不會得到答案,那個叫張立剛的男人,究竟是誰?是803刑警?還是曾經(jīng)的803刑警,如今的詐騙犯?盜竊犯?或者,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單身王老五?還有,陳中華收到那條她要狀告法院提高撫養(yǎng)費的信息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現(xiàn)在,田小秧什么都不知道。

一周后,田小秧去修理鋪拿回了手機,裝上電話卡,立即有好幾條短信進來。逐條查看,有廣告短信,也有醫(yī)保年費公告,方圓圓也發(fā)來兩條短信,一條問她為什么關(guān)機,另一條是檢討自己,不該把征婚的事告訴老公,看在多年閨蜜份上,請?zhí)镄⊙韯e生她氣。沒有一條是張立剛的,至少最近四十八小時他沒給她發(fā)過信息,不然短信中心會延時保存。田小秧確定,他給她打過很多次電話,發(fā)過很多條短信,但是手機一概拒收,他只能放棄了。這樣也好,算無疾而終,只是有些遺憾,她想起他的手,此刻回憶起來,僅是一副灰綠色線織手套,毛拉拉的,指頭頂端有些癟塌,那雙裝在套子里的手,卻自始至終未曾見到。

田小秧給方圓圓回復(fù)短信:手機壞了,剛修好。這回是真壞了,田小秧沒有撒謊。十分鐘后,方圓圓打來電話,刻意壓低的嗓門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興奮:小秧,告訴你一個特大新聞,陳中華的兒子是個腦癱兒……

田小秧心里一緊:你怎么知道?

方圓圓:前天我去報亭買這個月的《ELLE》,大餅?zāi)槇笸っ谜P(guān)店門,推著嬰兒車要去醫(yī)院,我順嘴問候了她一句,她眼淚就掉下來了,說上個禮拜剛確診,孩子腦癱,快兩歲了還不會走路……說到這當(dāng)口,方圓圓停頓了一會兒,許是期待田小秧發(fā)出幾句報仇雪恥、揚眉吐氣的感慨。田小秧卻無語,其實她心里有些難受,并不是同情陳中華,而是莫名想到了女兒。她想,自己如此輕易就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那是老天對她的偏心和眷顧嗎?要是那個腦癱兒是她的孩子,她該怎么辦?想想都要驚出一身冷汗。

方圓圓沒等到田小秧歡欣鼓舞的呼應(yīng),便自己下結(jié)論:這就叫好人有好報,沒良心的男人,總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田小秧打斷閨蜜:圓圓,我媽她們老年舞蹈團去余姚旅游,帶回新鮮楊梅,給你留了一籃,下午我去你家,見面再細(xì)說吧。

下午,去方圓圓家路上,經(jīng)過聯(lián)華超市,田小秧特意看了一眼對面的報亭,果然,金屬卷簾門緊閉著,想必忙于給孩子求醫(yī)看病。雖然至今田小秧還不敢肯定,那個被方圓圓叫做“大餅?zāi)槨钡膱笸っ?,是不是陳中華如今的妻子,但她還是既憂慮又慶幸地想:也許,不用嫁一個比陳中華優(yōu)質(zhì)得多的男人來證明什么,他已經(jīng)過得很慘,算了,放過他吧。

這么想著,田小秧忽然生出了花錢的欲望,非常強烈。不能說是為慶祝什么,也不能說要宣泄什么,總之,特別復(fù)雜的情緒。于是她進聯(lián)華超市,買了方圓圓愛吃的老大房糯米糕團,還有方圓圓老公喜歡的金枕大榴蓮,然后,提著香噴噴的糕團、臭熏熏的榴蓮、紅彤彤的楊梅,進了方圓圓家的小區(qū)。

方圓圓住一樓,走進樓洞,見家門敞開著,女主人立在門口,地上躺著一卷螺旋鋼絲,連著一臺電鉆似的工具。田小秧問:這是干嗎呢?

方圓圓說:衛(wèi)生間下水道堵住了,師傅正在通,很快就好了,不礙我們說話。

方圓圓家是復(fù)式房,上下兩層,田小秧熟門熟路地到躍層的榻榻米里坐下。從這個角度往下看,可以看見一層衛(wèi)生間敞開的門,門內(nèi)的修理工被擋住了大半,看不分明,但能感覺到軀體的動作,似乎在轉(zhuǎn)手搖柄,想必正在操作某種器械。田小秧能看見的,只是半個藍色工作服的肩膀和后背,半個藍色工作帽的腦袋,一條伸直的左臂,以及有些費力地握著下水道疏通器的左手,戴著線織手套,灰綠色……

方圓圓端著茶壺進榻榻米,發(fā)現(xiàn)田小秧盯著衛(wèi)生間方向出神,便在她耳邊小聲說:看見通下水道的師傅了嗎?手指頭斷了好幾根,聽說年輕時當(dāng)兵炸傷的,退伍回來干過幾年公安,大概是協(xié)警吧,因為傷殘沒轉(zhuǎn)正,就承包了街道物業(yè)的修理部,手下好幾個工人呢?,F(xiàn)在修理工很賺錢的,月收入萬元以上。手有殘,干活還這么賣力,這就叫身殘志堅……

田小秧的臉色有些發(fā)白,耳朵里一片嗡嗡轟鳴,方圓圓嘮嘮叨叨說了不少,可她幾乎一句都聽不見,腦中反復(fù)閃過婚介所楊老師給她的那張名片,正面印著:通下水道請打電話13990037535。反面,是一行“楊氏手抄體”:張立剛,1962年10月生,公安部門工作……

田小秧沒喝茶,只說還有事,就低著頭下躍層梯,低著頭出了門,把閨蜜拋在身后,一臉不明所以的愕然。

適才來路上,田小秧暗暗決定要放過前夫,現(xiàn)在她覺得,也許,她應(yīng)該放過的,是自己?

十一

婚介所楊老師給田小秧推薦了第二個和第三個適配男方,完成了三次定額。一個是檔案館的科員,太老了,比她大了足足十八歲,田小秧一口拒絕了。另一個,是化工學(xué)校教《高分子》的老師,喪偶,無子女。這回條件絕佳,可田小秧還是拒絕了,沒說原因。雖然人家是化工學(xué)校正宗的老師,可她這個化工企業(yè)的“師傅”,未必看得上那種叫“老師”的人。

方圓圓勸她:謹(jǐn)慎需要,但也不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女人呢,身邊總歸要有個男人,除非你性冷淡。

田小秧半真半假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男人?

方圓圓驚叫:誰?快告訴我。

田小秧笑笑:騙你的,還真信。

現(xiàn)在,田小秧很少在方圓圓面前透露自己的私事,她總有些“掩耳盜鈴”,好像自己不說,別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似的。

新發(fā)社的會員卡,田小秧又去續(xù)了一千元。如今,她差不多三個禮拜做一次頭,一個月做一次臉部護理或者頸椎按摩。她很享受阿邦的手藝,走進新發(fā)社,她就把她的頭發(fā)、腦袋、耳洞、臉面、脖頸,全數(shù)交給了那個長著鐵蘭花一樣漂亮手指的洗頭仔。被一雙健全而又性感的男人的手伺候,花錢就可以。

田小秧迷上了多肉植物,她從花鳥市場買回好幾盆,除了“千佛手”,還有“虹之玉”、“鹿角海棠”,以及“乙女心”。那幾盆植物,無一例外長著密集而又飽滿的圓柱體葉瓣,寸長,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根根胖嘟嘟、水靈靈的綠手指,七手八腳地指向天空。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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