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立
周作人集外文三篇*
宮立
大量的周作人集外文陸續(xù)被發(fā)掘、整理和研究,但仍有遺漏?!哆@一年》《希臘人的好學》的《附記》《看報經歷》即是證明。在輯錄的同時,結合周作人的相關研究資料對其略作梳理。
周作人;集外文;輯佚
周作人集外文的輯佚工作,是一項宏大的系統工程。經過眾多研究者的“探幽發(fā)微,鉤沉輯逸”,大量的周作人集外佚文已被發(fā)掘、整理和研究,但仍有遺漏。于是,筆者將新找到的周作人集外文《這一年》等三篇公之于世,以紀念周作人誕辰130周年。
一
魯迅關于北大的名篇《我觀北大》,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12月17日出版的《北大學生會周刊》創(chuàng)刊號。筆者在國家圖書館數據庫中無意中找到這期創(chuàng)刊號。該期為北大27周年紀念特刊,由北大學生會宣傳股編輯,除刊有魯迅的《我觀北大》,還有 《愿聽青年的覺悟聲》《這一年》《與北大同學會諸君筆談》《北大的使命》《北大此時此地應負的責任》《我們?yōu)槭裁匆e行二十七周年紀念》《怎樣紀念北大二十七周年》等各類紀念北大成立27周年的文章,這都是應北大學生會的約請而寫的,撰稿者有蔣夢麟、李石曾、周作人等。
《這一年》,署名周作人,照錄如下:
本校二十七周年紀念,學生會要出特刊,叫我做一篇文章,在二十四小時內交卷。二十四小時就是一天,要做文章也可以做出一篇,但是這一天里卻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做,余下來可以作文的只有三個鐘頭,這在我真是不夠用,因為我是文思極滯的??傊?,有這一點工夫在這里,且來寫寫看罷。
工夫總算有了,但是題目呢?講什么東西呢?什么讀書救國咧學而優(yōu)則仕咧,這些人云亦云的文論,我是不會做,也不高興做。講點學問吧?我又是沒有專門的,只如高翰林所罵過的看點“雜覽”,是三腳貓、四不相;倘若一定要調查我的戶籍,那么我是海軍出身,現在所還未忘記,可以獻丑的,是放幾槍,雖然未必一定中靶。將來本校紀念會余興中添設射擊一項的時候,我或者可以參加,現在只好做罷。讓我回過頭來再想題目。
最適宜的題目當然是“賦得紀念”。但是紀念室每年有的,這樣做去一定話要說完,弄成千篇一律。于是不得不縮小范圍,改為今年的紀念,在從民國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至十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這一年的事情上著眼,想到這里遂添上題目字一行曰 “這一年”。
這一年有什么特色?這就是段執(zhí)政執(zhí)政。這執(zhí)政有什么特色?除了章士釗朱深掌權之外于我們沒有什么意義。教育經費是照舊而且更加的困難,積欠已經有十足一年了,在這種境況之下學校的發(fā)展是不必談的了,雖然因了教授們的努力,本校于本學年已添設了生物學系,是很可喜的現象。據我個人看來,這一年中最可紀念的有兩件事,卻都與學問研究無關的。一是教員學生的游行被打,一是反章與反反章兩派的爭斗。關于前者大家都已有評論,可以不再說。我只想談后者這一件公案。平常外邊有一種論調,說北大對外一致;這在以前歷史看來確是如此,雖然我們知道內里總不免有暗流的,但到了反章事件發(fā)生,這一致便完全破裂,毋寧說不一致完全暴露了。有些人見了就抱悲觀,以為這非北大之福,或者簡直是北大之禍也未可知,但我卻不是這樣想。我覺得意見之一致是很難得,與其暗地分離,實在還不如明白地表示出來,更為正確,更為暢快。只要真是有紳士態(tài)度,不用反正瞞不過人的手段以退為進。這回的事情我也有點關系,所以不好加以批評,但我相信本校反章議案終于執(zhí)行至少是于本校有利無害的。以學校名義反對教長,自有他的歷史,凡在本校三年以上的人都該記得;這個傳統的行動好不好是別一問題,但傳統總是傳統。今年因了反章事件的爭斗使學校有審查并訂正那個傳統的機會,我也很是贊成,而且覺得可以紀念?,F在這件事情過去了,我們急于等待民國十年“那一年”到來,看他給本校帶來了什么好運,不必回頭去批評陳跡。況且本校同人對于此也已有無形的公評,本年評議員選舉,大家對舊評議員仍加信任,可見北大對外還是一致的了。我希望本校任“那一年”中于學術方面更有發(fā)展,可以供給我們一點新材料,在二十八周年紀念時作起文來能夠更愉快些。
《這一年》位列《我觀北大》前一篇。好玩的是,魯迅在文末說,“今天所想到的就是這一點。但如果北大到二十八周年而仍不為章士釗流所謀害,又要出紀念刊,我卻要預先聲明:不來多話了。一則,命題作文,實在苦不過;二則,說起來大約還是這些話”。①魯迅:《我觀北大》,《北大學生會周刊》創(chuàng)刊號,1925年12月17日。而周作人在《這一年》中所注重談的正是關于北大“反章與反反章兩派的爭斗”。查《胡適年譜》可知:“(1925年)8月21日,與陶孟和、王世杰、李四光等17位教授聯名發(fā)表《為北伐脫離教育部關系事致本校同事的公函》,極力反對學校卷入論爭。當時北京各校為反對章士釗而與教育部脫離關系。25日,胡適代表王世杰、高一涵等12位教授致函代校長蔣夢麟,要求召集教務會議與評議會聯席會議,重議脫離教育部案。8月26日,魯迅、朱希祖、朱家驊等30多人發(fā)表反對章士釗的宣言?!雹诠⒃浦荆骸逗m年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42頁。周作人在《這一年》中提到的“反章與反反章兩派的爭斗”指的正是他自己、魯迅、朱希祖等與胡適、王世杰等的分歧。另外,周氏兩兄弟對于來年紀念刊的態(tài)度也頗值得玩味,魯迅說,“如果北大到二十八周年……又要出紀念刊,我卻要預先聲明:不來多話”,而周作人卻說“我希望本校任‘那一年’中于學術方面更有發(fā)展,可以供給文末一點新材料,在二十八周年紀念時作起文來能夠更愉快些”。
二
關于《希臘人的好學》,張菊香與張鐵榮編的《周作人年譜》、鐘叔河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徐從輝編的《周作人研究資料》均注明《希臘人的好學》,1936年8月作,載當年12月20日《西北風》第14期,署名知堂。收《瓜豆集》。
無論是鐘叔河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還是止庵校訂的《瓜豆集》,在收錄《希臘人的好學》時,都依從周作人的寫法,篇末僅注明“廿五年八月”。但是查閱這期的《西北風》,筆者發(fā)現篇末并未注明“廿五年八月”,不過另有編者《附記》,“上文發(fā)表一個校刊上,看到的人不多,故轉載于此”。幸運的是,筆者無意中在1936年8月16日出版的《新苗》第6冊上找到了這篇《希臘人的好學》,署名知堂,更為驚喜的是,篇末還有《附記》,照錄如下:
《新苗》規(guī)則,須本院教員學生可以投稿,不佞則兩者皆不合格,唯上遂兄以三十年老同學資格來相拉,蘇甘君又曾來坐索,重違尊意,只得寫此塞責,對于投稿規(guī)則姑且寫作前教員罷。廿五年八月二日夜雷雨時記于北平。
《新苗》版權頁上僅注明“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出版委員會編輯”,創(chuàng)刊于1936年5月1日,共出18期。許壽裳作為該校的院長,事務繁忙,但一直十分關注該刊,幾乎每冊都有他的文章。查《周作人傳略》知:“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北平大學成立,原北京女子大學附入,稱女子文理學院。周作人到北平大學任文學院國文系主任及日本文學系主任。同時兼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國文系主任。一九二九年十月,辭去北平大學文理學院國文系主任職?!雹購埦障?、張鐵榮:《周作人傳略》,《周作人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頁?!缎旅纭返耐陡逡?guī)則共7條,其中第1條 “投稿人限于本院教職員及同學”,第4條 “來稿如用筆名,請在稿端附書真名”。周作人曾說“許壽裳君是我的小同鄉(xiāng),在日本留學時曾經和他同住過兩年 (一九○八至○九),所以很是熟悉”,“上遂”正是許壽裳在《新苗》刊文時用的筆名。由此,周作人才說“唯上遂兄以三十年老同學資格來相拉,蘇甘君又曾來坐索,重違尊意,只得寫此塞責,對于投稿規(guī)則姑且寫作前教員罷”。
這期的《新苗》《編后記》也提到了周作人:“這一期得到周豈明先生一篇文章,非常感幸!周文附記,說‘新苗規(guī)則須本院教員學生可以投稿,……姑且算作教員罷?!绕溆H切。同時感想連前教員都不惜霖雨,新苗一定更有望,那末周先生的好意不光是寓于文章之中,且給本刊以莫大的活力,謹在此表示感謝?!?/p>
三
《看報經歷》,署名知堂,刊于《新學生》1943年第2卷第3期,照錄如下:
不佞開始閱報是庚午年以后,在南京的學校里,大家關心時務,聚資買上海報看。其時除了上海以外,并無報館,《新聞》《申報》覺得稍舊,頂新的是《蘇報》。
這后來成為有名的蘇報案,記得的人現在還不少,我們受了蘇報的影響,也不免想說話活動,幾次弄得幾乎記過,有朋友終于以此退學轉投將學堂,成為名人的。但是講到養(yǎng)成看報習慣,仿佛是香煙癮似的,那還在其后,即是日俄戰(zhàn)爭之后在日本留學的那幾年里。平常學生看的大抵是《讀賣新聞》,后來夏目漱石進了朝日社,起手寫《虞美人草》,于是《朝日新聞》也為文學青年所愛讀,我們那時所看就是這兩種。不知怎的歸國以后卻只訂閱《讀賣》,直到現今改為《讀賣報知》,還是在看,大約這也就是惰力的緣故吧。在南京的時候,無論冬夏什么時候,一醒過來,枕頭邊就放著報紙,洗過了臉,第一件就是看報,懶惰的可以躺著看過了再起身。這幾乎是日課一樣,接連五六個年頭,便成了習慣。還有傍晚出門的時候,大抵是散步或買物,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務,在換車站就有許多賣報的嚷著晚報是一分,晚報是一分,也往往摸出一個銅元來買一份,明知道里面不會有什么消息,姑且看他一下,隨即折了塞入懷中了。到了這時候,這已是成了癮了,假如真是袖底沒有零錢,晚報不買尚可,但是早上起來洗了臉,沏好了茶,靠著火金缽坐地,這時如沒有一張報捏在手里,正似吃煙家沒有香煙,不但覺得極是無聊,便是手指頭也似乎很空閑似的。
天下事一成為癮,便沒有法子,即使是香煙,雖然比鴉片煙較好,也總是再也省不下,戒不掉??磮笠舱且粯?。我以前曾說,看舊書有如抽香煙,意云藉以消遣,現在又說看報,這未必可消遣,乃是因為成了癮也。差不多四十年只一跳,說到現在,別的雖然變了不少,這癮是依然存在?,F今在食堂內玻璃門的食器廚上每日放著不知幾天前的《讀賣報知》,因為總不能每天來,大抵送到時多是一疊,上蓋紅戳云遲到二日分,所以我也不及細讀,只看看新書廣告以及大題目,而已。不過報有好幾分,不必一一列舉,總之北京天津有名的報紙大概都有了,其中有贈閱的,也有訂閱的,說也奇怪,出了錢定的到的很晚,平均總在十二時至一時之間,叫早送毫無效驗,說這樣遲到就不要了,他也情愿你停閱,反正不能提早,這有多年歷史,于今也已習慣了。一時以后回家來再看也不妨,而且在外邊也會看到的。義務報遲到更是莫怪,有些報大抵隔一天送兩日分,既是白看的,豈能再說閑話,不過隔日報在受者別無用處,在送者還是耗廢了一分,實在很覺得對不起的。然而一面也有很早的《實報》送給我看已有八九年了,午前總是按時送到,差不多沒有一天缺少,這很是難得。
本來吃煙吃不飽肚子,看報也是那么一回事,不必太計較,但是看報的癮也有時候的,及時能讓人看到,自然是更可感激的事。舊書與香煙近來都大大的漲價了,只有報紙還算公道,普通一月份只領得三四斤榆樹皮面,這又是每天非看報不可的人的福音了。
(轉載北平《實報》)
關于 “看報的經歷”,周作人除了寫有這篇《看報經歷》,還寫有 《讀報的經驗》《讀報者言》《報紙的盛衰》等。他說“我們平常的習慣,每日必要看報,幾乎同有了癮一樣,倘若一天偶然???,便覺得有點無聊”,①周作人:《讀報的經驗》,《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頁?!皥蟮矫刻毂乜催^一套,雖然,如吾鄉(xiāng)孫太史說過,結果只看了一個該死。我的報有送看的、有定閱的,計外國二種,北平五種,天津南京上海各一,共十種”②周作人:《讀報者言》,《周作人集外文(1940-1948)》下冊,??冢汉D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451頁。。周作人不單癡迷于看報,更是各類報紙 “不折不扣的專欄作家”,單是1949年11月22日至1952年3月9日的上?!兑鄨蟆罚桶l(fā)表了隨筆多達712篇。孫郁說:“周作人一生和多少報刊發(fā)生過聯系,已難以統計。早年的《天義報》、《紹興公報》上的文章,已初具神態(tài),氣韻不凡。后來在 《新青年》、《新潮》、《語絲》撰寫的短章,自成一格,曾被同代人看成美文的大家……周作人一生,和報人的聯系很多,他的朋友中,報界人士可數的就有幾位。孫伏園、林語堂、曹聚仁,與其都有神交,倘不是報刊的存在,周氏也只能寫寫講義而已……周作人在難處見易,在易處見難,那是只有曹聚仁這樣的報人,才能真正領略到的?!雹蹖O郁:《報刊文章》,《周作人左右》,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124頁?!爸茏魅艘簧投嗌賵罂l(fā)生過聯系”,雖然難以統計,但并非不能統計,《周作人散文全集》索引卷就列有周作人發(fā)表報刊及欄目名索引。可見周作人與報紙的“親密無間”。
【責任編輯 鄭慧霞】
宮立,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料。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中國現代作家佚文佚簡考釋”(15FZW052)的研究成果之一。